院里面花丛中两个小孩蹲着,聚精会神注视夹竹桃上飞舞的蝴蝶。小一些的孩子伸手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形较大的孩子一把拦住,双手抢先合上。
“嘿,这是我的了!这是我的了!”
“明明是我先看到叫你过来,凭什么给你!”
两人的争吵声盖过了夏天的鸣蝉的叫声,成为了杜宅另类的噪音。一直跟在旁边的侍女忍不住上前提醒:“少爷和夫人都在家堂念诵经文。”
杜帧敷衍点下头,转向杜昭,双手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又猛然合上:“就不给你看!”
“哥哥!”杜昭跺脚,冲着已经跑远的身影高喊:“你等等我!你又去寻什么乐子!”
杜琊平日一向是不给杜家二子出门游耍,只是今日杜家上下要行祭祀祖先,除了在家堂祭拜还要上崇山扫祖坟。闻红英考虑到幼子尚且年幼,阳气不足,提议扫墓一事不便陪同。两人才有了机会跨过门槛,跑到街上。
杜昭亦步亦趋跟随杜帧身后,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袖子。朔州街头原来这么热闹,街衢的石板路面在日头下泛照出光泽。两颊晕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挂上酒旗。空气中传来一股腥味,杜昭皱皱鼻头,听见杜帧说那是北荒之地来的皮毛商人,腥味是晾晒在阳光底下的兽皮发出的味道。
“你想要一件吗?”杜帧低下头凑近杜昭的耳朵:“我听我娘说,如果谁能披上用狼或虎做的毛毯……”
话音中断,杜昭奇怪回头,踮起脚尖:“会怎么样?”
“野兽的亡魂会半夜附身,第二日你便成为了灵智未开的兽人。”
“啊!”杜昭双手撒开,连着退后几步差点跌倒。看见杜帧阴恻恻的笑容,他恼羞成怒举起拳头往杜帧身上砸去:“你就是喜欢捡路姨娘平时讲的不入流的市井野闻吓唬我!我讨厌死你了!”
原先眉飞色舞的面容立刻冷淡,杜帧低头瞥过一眼:“不爱听就不听。”说完,扔下杜昭拔腿离去。
小孩突然惊慌的叫喊声和哭闹声淹没在人海。他走出一长段路后,回头再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只有身着褐色短衣的粗役、假髭粘腮边的卖虎骨药汉子、鬓边插玉兰的卖花女。细皮嫩肉的小孩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无所谓地想着,反正家里的仆从总会找杜昭的。他还是管好自己更重要。
不远处有一档卖炸馍馍的路边摊,杜帧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娘其实也爱吃这种重口的炸物,但正房夫人不爱吃,家宴一向是清清淡淡的水煮肉片、炒菜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肉片允许蘸盐。他几次恳求娘下厨为自己做点好吃的,娘终于受不了他没日没夜的哀嚎,终于下厨。但浓重的油烟味被正房夫人闻到,他们少不了一顿斥责,和假模假样的克扣银钱。
他的腿已经提起,脚尖冲着铺面。手突然被人抓住。
杜帧以为杜昭这小子变得机灵,不出一炷香的事件就能找到他,惊喜转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小孩。眼睛水汪汪、皮肤白嫩,但嘴角隐隐约约有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小孩一开口:“公子,借我一点钱吃饭吧、”
这么直接的叫花子……叫花子?
杜帧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圈小孩。他认为朔州全城最好看的人是自己的娘亲,杜昭看在血缘的份上勉强算一个吧,其余的都是五官生在该长的地方,无趣得很。偏偏这个小孩,身上衣衫的确简陋,袖口东一块补丁西一块补丁,可面容清秀,尤其是一双瑞凤眼跳着眼睛望向自己。
“凭什么借你?脏手拿开,别碍我的路。”他烦不胜烦,推开小孩的手准备往前走。
“公子。”小孩声音变得十分微弱,轻轻牵起杜帧的左手,但似乎又是担忧杜帧嫌弃自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指尖就撒手了。“公子,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杜帧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一个弯:“你父母呢?”
“走了,”小孩双眸朦胧,垂头,“没了。我高烧醒来后,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可能是嫌我是一个累赘扔下我走了吧。”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找准杜帧心间的缺口塞进一把刀。杜帧觉得自己一定是当哥哥当出毛病,见到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都会有一种天然的救助心。
“我要去买炸馍馍,你要吃吗?”小孩正要回话,他立马补充:“我只给你买馍馍吃,其他的别想。”
“可以。”小孩点头,自己走在前面。
炸馍馍也不贵,一块四文。但杜帧从荷包里面掏钱时,还是有些忐忑。因为这不是他的荷包,是闻红英给杜昭的碎银,他威逼利诱杜昭才拿到手。没想到荷包里面的钱没有先给杜昭花,倒花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身上。
他见到这小孩虽然身陷困境,可一举一动从容自得,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九岁,公子呢?”
他八岁,这小孩比他大。
突然觉得荷包这四文钱花得有些冤枉。
小孩接过馍馍,恭恭敬敬鞠上一躬。杜帧在他临走前问他:“你家里没有别的亲戚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小孩随意回答,嘴巴鼓满馍馍看上去是真的饿了很久。杜帧看见那双眼睛,突然跟抽风了一样,掏出三两碎银塞到人家手上,话也没说完就跑开。
千万别冲上来感谢他。
千万别问他叫什么名字。
千万别跟自己说他要报恩。
杜帧越跑越快,冲到家门口时双手撑在膝盖头气喘吁吁。身后果然没有预想中的脚步声,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说不明白为什么感到沮丧。
但自己还是做了好事,好人有好报,尽管拿的是杜昭的钱。他走进院子,院内依旧冷清,父亲没有回来。
一位侍女走上前:“大少爷见到小少爷了吗?”
“没有,”他歪头,“杜昭没有回来吗?”侍女摇头。屋外已经日头西斜,杜帧看向残血一般的红日,鸡皮疙瘩起来。他对上侍女担心的目光,摆手:“没关系,他认得回家的路,你去干活吧。”
可等到漫天红霞已经黯淡,星光撒在石板路,杜昭依旧没有回来。
杜帧走到自家面前的石阶上,左手扶住门框远眺。
片刻后,脚步声传来。杜琊、闻红英先行走进来,路双跟在后面两手提着屉笼。杜帧见状,跑上前接过她手上的重物。
杜琊面无表情,坐上主椅,扫视一圈:“杜昭呢?”
杜帧没有开口,之前问话的侍女抢先回答:“回老爷的话,今天下午大少爷带着小少爷出门,可是现在小少爷都还没有回来。”
三人的动作同时停下,闻红英僵硬转身看向杜琊,眼神猝然变化,未语泪先流。
杜琊冷面道:“没有派人去找吗?杜帧!”杜帧浑身震悚,双手不住缠紧,小声应到。
“老爷,”闻红英双膝发软,左手撑着桌角维持平衡,“我们今早抽中的签文。老爷您快派人去找,深夜角门的人就会出来拐小孩老爷!”她突然回头,恶狠狠盯着杜帧:“不是你带杜昭出门,为什么你先回来?你是不是故意把他丢在外面!”
一直没有吭声的路双左手铆足力劲将杜帧揪到自己身后,挡住他:“老爷,请让我上街去找小少爷。”
杜琊抬手,坐在椅上转头吩咐管家。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五位手下出发上街。杜帧想起方才说的“签文”,看见泪流满面的闻红英和眉间藏忧色的娘。他直觉那句签文传讯不详,皓月当空,月色冰冷,心跳剧烈跳动呼吸不上来。
路双拽着自己的手愈发用力,杜帧忍痛不敢出声。旁边的闻红英想到最坏的结局,已经伏在案头泣不成声。
杜琊起身扶起路双,看向杜帧面色难测。厅内的哭泣声时断时续,他对杜帧讲:“去家堂跪着,这是你没有承担好兄长责任的惩罚。”
“妾身也一道去家堂。”
杜琊用眼神示意路双闭嘴,手指在杜帧肩上轻轻点一下。
如果让长大之后的他来想,跪家堂比日后受到的种种责罚更加轻,甚至暗含杜琊包庇之心。但八岁的杜帧不会想这些,默然的娘亲,适才狠毒的眼神,阴森冰冷的地砖,他觉得自己会被化身厉鬼的杜昭找来,第二日成为他口中灵智未开的兽人。
他往前走上一步。“叮当——”荷包掉在地面。闻红英认出那是她绣给杜昭的荷包,冲上去握在手心。
杜帧一步一步退后。
因为少了三两碎银和八文钱,荷包握在手心的重量有所不同。闻红英立马拆开,柳眉高挑:“老爷!杜帧……杜帧竟然还偷窃兄弟的银钱!他偷窃!”
这是罪上加罪了。路双闭上眼睛,眉尖止不住微微颤抖。杜琊听见这话,眼底掩藏的几丝柔情霎那间风霜凌冽。一位士大夫,如何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品行不端。子不教,父之过。他抬头垂眸,俯视路双。
“妾身,”路双躬身,“一同承受责罚。”
罚跪之痛不在于起身之后的酸痛麻木,而是落下风湿。地砖的层层凉意渗入骨髓,膝头就浮出两团鬼火似的酸胀,刺得人想拿锥子撬开骨头。起身时得攥着供桌腿子借力,骨节摩擦声脆得像折枯枝。夜里睡不安稳,膝窝里仿佛永远掖着块湿冷的绢子。
路双已经记不清,在杜帧出生之前和之后,她来过这家堂多少次。
那个男人总是表面维护自己,却让她遭受来自正房更深的恨意。
杜帧扶着路双进偏房,还没有站稳脸上甩来火辣辣一巴掌,麻意从脸颊爬上眼眶,眼前的月光好似留着鲜血。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闹腾,”路双声音颤抖,“你能不能让我隐身在杜家,不要再被众人看见!”
杜帧扑通跪下,没有讲话。
从今早起受到的委屈积压迸发,行过街衢时与她熟识的街坊的指点,杜家宗族远房亲戚甩来的冷链,还有明日向闻红英请安必遭的打骂。
她后悔杜琊归至朔州时答应做妾室,哪怕那时杜琊已经背弃原先的婚约,娶了正房太太。她后悔那日没有堵住房门,让杜琊进房,自己比正房夫人更早生下孩子,留给外头嘲笑闻红英虽为大家闺秀却比不过草莽之女的笑话。
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为何当初拒绝亲戚送自己下江南的提议,转身上了杜琊的喜轿。
是因为怀念他们的青葱岁月吗?是遗恨自己对还是秀才的杜琊一片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痴情吗?
“你以为你比杜昭早出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兄长,让他事事听命于自己!痴心妄想!”路双尖声嘶吼,惊动了枝头的麻雀。
偏房门前放着水缸,她拎起杜帧的头发走到水缸面前。水猛地灌进来,像冰冷的裹尸布勒紧头颅。那双手按在后颈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死力,把他的脸压进雨水囤积的缸中。
杜帧双手乱舞,想吸气,却吸进更多冰冷的水,直冲喉咙深处。从刚开始的挣扎,到后面的服从,杜帧的手缓缓垂下。
“哗啦——”路双立马将杜帧拉起来,细细端详着孩子的面容。他与自己长得真是像,眉尾点上一颗红痣,若是生在江南,肯定是一位引得无数人倾心的风流公子。
她走回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握着竹条。
“撩起衣服。”
杜帧咬紧牙关,双手扭紧衣袖,迟迟不动。
路双走上前,撩起他的衣服,竹条狠狠抽在小腿上。
“啪,啪,啪……”十下以后,杜帧小腿充血,血迹渗出袜子。眼睛满是泪水,无数次泪珠要掉下去,他都强硬将眼泪憋回去。
他不想要路双以为自己在哭。
这太没有骨气。
路双收手,气喘吁吁地起身,检验自己打出来的伤口,冷哼:“明日请安,你跪下来的时候故意将小腿露出来。这伤不要上药,让杜琊看到伤口是怎么一点一点变好。”
“我恨你。”
路双没有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伤口上。
杜帧清亮的眼睛,紧盯着路双,再次说道:“我恨你。”
路双挑眉,眼睛浮现出戏谑:“恨吧,恨死我,只要我死了你也会跟着死。闻红英根本看不下去我们,巴不得哪日我们暴毙而亡,没人跟她的儿子争家产、争名分……天杀的杜琊……”说着说着,眼泪无缘无故流下。
杜帧静静看着母亲悲怆的双眼,他觉得母亲是一个疯子,也确实是。路双曾经封闭门窗,哄杜帧上床睡觉后,点燃了屋内的煤炭。若不是侍女的发现,他会死在自己无知的童年。
杜琊过来看过她,她只是将药碗摔在地上,突然想起尊卑,但依旧一动不动。杜帧看不懂那时杜琊的眼神,如果他年纪再大一些就明白,这是情谊逐渐消磨的冷漠。
“你如果再给我惹事,我就把你淹死在水缸里面。”路双带他进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拿出药膏为他涂药:“听懂没有!”
“……”杜帧没有回答,回头看向窗棂。窗户外的景色被纸糊住。
他的确没有再惹事了,而是在一条平常的溪流溺死。
其实如果杜家的人愿意再努力找找,就会发现他躺在下游的枯草丛中。那是他竭尽全力换来的生机。
不过他还是成为年幼离世的杜家大少爷。
杜琊撤下他摆在家堂的灵位,说是年纪过小,没有资格与诸位祖先并列。
杜昭听闻杜帧离去,高烧不退怮哭不止,等醒来后却指着空缺的小房问:“娘亲,那里住着谁?”
杜帧这个名字被抹去,没人记得他是谁,他长什么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奔跑的残影。
但或许是杜帧无意识地起身,挣扎着爬起身冲入一条老巷,又凑巧跌倒在戴仁城的门口。无数个偶然,构成他存活的必然。他应当感激天意。
从此,他在人间换了一个名字,叫陆轸。
为什么不姓戴?
陆轸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