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钟子只说只要想要学习,无论如何都会有途径。无论是不是一派胡言,那的确是荧惑守心。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靖朝国难将至,或者什么地方将要出现大灾,而是甘之武他们会如何处理此事。他已经逐渐学会了如何摆脱系统的辅助独立进行判断,但是钦天监观测到特殊星象会作何反应,皇帝会如何反应。
“昇哥,”戴钟子唤他,“昇哥?”
辛昇收拾表情,睁开眼睛重新挂上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不是。你看错了。”
戴钟子跳上木凳企图与辛昇平视:“一定是的,我年纪小眼睛比你看得清楚。你自个儿抬头看!”
“呵呵,”辛昇翻白眼,指腹擦过眼角,“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成立钦天监吗?”
“……不是为了观星吗?”
“是啊,肯定是为了观星。但是如果靖朝人人都像你一样,睁开眼睛就知道这是太岁横冲、这是荧惑守心,还要成立钦天监做什么?”戴钟子眨巴眨巴眼睛,不能理解。辛昇再接再厉:“我的意思是,能够看出天象并预测将来的,都是人中龙凤。我等凡胎俗物,顶多拿着一个本子写写画画,是断不能窥探天机的。”
戴钟子犹如被钉子定在原地,朦胧于辛昇身上银白色的月光如墙灰簌簌剥落。他几欲张开嘴巴,最终归于一句:“所以说,你真的是骗子?”
什么骗子?辛昇心里叹气,戴钟子没有猜错,但是他不能告诉戴钟子真相:“对,我就是一个骗子。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如果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让戴老拿寿杖打你的腿,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小孩的眼尾泛出桃红,眼眸泛起水光。他抽噎几声,反手用手捂住眼睛,也不说话。没等辛昇回应。他从木凳上跳下来,哒吧哒吧跑远。
辛昇无声,望向原先戴钟子站上去的木凳,长叹一口气。他想要蹲下收好木凳,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是他身体的重量,结结实实拍在院子的土地上。他的身体松弛地摊开着,一只手无力地蜷在胸前,另一只手臂伸展开,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徒劳耷拉在地上。
他低血糖了。
他饿坏了。
辛昇意识回笼之前,无意识地想着。他能睁开眼睛,却无法移动四肢。看着天空微微发红的星座,辛昇自嘲一笑,突然觉得他虽然没有进京,也熬不过这个夏季了。
朔州百姓一路缩衣节食至七月。
不是因为其他府州屡遭天灾、四处借粮,而是军需紧急,朝廷征税加重,尤以粮食为要。
“我忒不服气,老子就没有看出哪里要打仗的!就是那帮狗官想要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编出来的借口!”
“你注意你的嘴巴!别让人听去了!”
“我就直说!妈的,反正老子这三个月都没吃饱饭,指不定下个月就死在家里!”
山脚一老头,双目突出瘦骨嶙峋,与身形不符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种回光返照的怪异。辛昇右手支撑在陆轸肩上,双目紧闭一深一浅走在地上。
“我们这是真的要上山祈福吗?”辛昇撑开眼皮,复而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们这一行人,吃饱饭有力气的一个都没有吧。”
州学几十个学生,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黯淡。陆轸绷紧被辛昇支撑着的左臂,放缓声音:“等会儿我背你上去。”辛昇摇头:“我不想要上去,我太累了。我想要吃饭。”
陆轸垂下眼睛,辛昇几乎半个身子斜靠在自己身上,原先白净的皮肤泛出暗黄,两颊凹陷。他抬起右手想要叠在辛昇手上,停在半空又放下:“九月就是乡试,上山祈福讨一个好彩头。”
“不去。”
陆轸深吸一口气,放轻声音:“去吧,我背你上去总行吧。”
“……嗯。”辛昇眯起眼睛,脸埋在陆轸衣服上,半睡半醒由着陆轸背起自己走路。
凌空寺建在朔州北面的淮山上,整座寺庙悬挂于峭壁之上,没有地基,仅靠横梁插入崖壁。无人知道寺庙真正的建造者是谁。
寺如其名,凌空而生,自然要登上几百级的石阶才能到达。有的认为自己今年定然不能高中,便坐在山腰等待,越往上走人变得越少。
陆轸托着辛昇的腿弯,轻松地将人背在身上。辛昇身上的骨头甚至咯着有点痛。
太瘦了,陆轸一面走一面想。
怎么变这么瘦了。
辛昇的头原本倔强地仰着,试图保持一点清醒的尊严,但陆轸走得太稳,脚步像某种催眠的鼓点。辛昇的意志力一点点瓦解,额头终于抵上肩颈。
辛昇的手臂无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掌心贴着他的锁骨。陆轸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瞬,回头小声道:“你好好睡。”
“……啧。”辛昇呓语了一声,含糊不清,突然举起手将陆轸的脖颈环住猛地拉紧,死死趴在上面。
陆轸急忙稳住身形,颈侧传来均匀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不敢再乱动,平稳往上爬。
张觉慢慢靠近,小声道:“睡着了?”陆轸小幅度点头。张觉注意到辛昇的面色:“是不是吃饭太少累的?要不要我送一些米粮过来?”
“不全是。”辛昇的身躯过于放松,不住往下滑。陆轸马上捞起他,冲张觉道:“他近三个月挑灯夜读。而且每日的食粮也不肯吃多,都让给了爷爷和戴钟子,心力不支。”
张觉仔细端详辛昇的面容,浅笑摇头:“挑灯夜读,天啊,谁能想到他竟然把乡试放在心头了。我还记得之前他因为摆摊被抓进州衙,你们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现在……”他抬起下巴:“你把人家当戴钟子带在身边一样。”
陆轸嘴角漫出几不可察的笑意,没有接话。“嫂子如何?还在怄气吗?”
“不理我而已,该关心的一样不落。这不,她听说我要上山拜神,特意帮我将袍子打理了一遍。”他把自己的袖子扯到陆轸面前,眉飞色舞。
陆轸凑过去,第一眼瞧见的是张觉的手,也才几个月,他握笔的右手食指指节处,老茧生得更大。手背还留着冻疮的印子。
“张兄手上的冻疮还没好?”
张觉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双老手,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缩回手:“是嘞,冬天廪银拖欠,炉火不够旺。我留下火种给沈榆用,自己在州学读书,没注意生出来了。”
“不曾涂药?”
“由它去吧,备考繁忙,哪管得了这么多。”
依旧苦苦坚持的剩下几人终于登至庙宇入口,被等待已久的和尚迎进去。
住持方丈亲自出来迎接,身形壮实满面红光,身后菩萨神像前面摆满米油。他笑着走到周弼面前:“真是许久未见过周大人。周大人这一来,真是令凌空寺蓬荜生辉。怀素,快去泡茶!”
周弼摆手:“住持客气。没想到住持现在气色都这么好,令在下羡艳。这都是州学学生,每个人都拿了自己贴身之物,还望住持为其开光。”
“好说好说,周大人这边请,让怀素带他们祭拜就好。”
陆轸颠了颠背上的人:“到了。”
辛昇迷糊睁开眼睛,视线还没有清晰,鼻子先动。这寺庙里面除了香火味,甚至还有米香、油香、果香。他的头耷拉在陆轸肩膀上,鼻翼抽动到处嗅闻。
侧颈传来时轻时重的热气,辛昇的下巴像一块丝绸在皮肉上拂弄。鸡皮疙瘩从手臂泛起,陆轸喉头微动,转头蹙眉:“你站好。”
“站不动啊陆轸,”辛昇没睡醒,声音尾调软绵含糊,“你帮我去神龛前面的案台偷几个馍馍过来。”
带路的小和尚走过来,陆轸马上将辛昇扶正,自己连忙退后半步,伸手捏了捏鼻梁。
怀素道:“走吧。”
拜神首要环节便是三献礼。生员卯时起床,集中于州学外的文庙,拜祭孔子才登山祈福。学正带领诸生向孔子牌位或塑像敬献帛、酒、牲醴,高声诵读歌颂孔子功德、祈求保佑科场顺利的祝文。
但说来好笑,由于粮荒,朔州根本拿不出牛羊猪,竟然用纸扎的动物烧给孔子。
辛昇见此一幕,觉得朔州学生的乡试估计要完蛋了。
怀素取来铜盆给诸生净手。杜昭打头,取来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轻轻扇灭明火。
他走至文殊菩萨神像前,恭敬行三拜后将三炷香郑重插入拥挤的香炉之中。一旁的怀素手扯佛珠,口念《文昌帝君阴骘文》加持。
辛昇眯起眼睛,凑近陆轸:“为何于束不见了?这三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他。”
“被他父亲禁足在家,不给外出。”陆轸补充:“杜昭马上就要婚娶,不能再闹出丑闻。”
“婚娶?之前不是要再过一年吗?”
陆轸看向跪在蒲团上的身影:“谁知道呢?据说王大人为爱女备的嫁妆是相当丰厚。”
剩余的生员按部就班地祭拜,很快文昌庙里只剩下辛昇和怀素两人。
辛昇刚跪下,睁眼看见案台上的贡品。水果鲜亮得如同假物。苹果红得深沉,果皮反射着灯火,仿佛能照出人影。那堆叠如小塔般的白面馍馍,个个浑圆饱满,表皮蒸得光滑如凝脂,隐隐透出底下扎实的面芯。
甚至于那油香,那盏长明灯里滋滋燃烧着的香油。它不是菜油的腥,也不是脂油的腻,竟然带着芝麻炒熟后压榨出的、一股焦香的醇厚油脂气!
寺院哪来这么多好吃的!罪恶啊罪恶啊……
辛昇咽下口水,偷摸望向闭眼念经的怀素。他直起身子,提起膝盖又轻轻放下,慢慢爬到桌案前面。文殊菩萨佛眼低垂,面容慈悲。他默念“冒犯”,伸出罪恶的爪子探向摆在正中央的肉夹馍。
“啪嗒”一声,佛珠断了。怀素惊慌睁开眼睛,却看见腮帮子鼓鼓的辛昇,还有鼓囊囊的胸口。
“……唔唔唔唔。”辛昇赶紧用手将剩余的肉沫吞进肚子里,菩萨也不拜了,护住胸前的苹果,双手撑地拔腿就跑。
“施主不可啊!施主你快把贡品吐出来,会遭天谴的!住持!住持!”
在遭天谴他会先被饿死!
怀素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寺庙,辛昇飞跨过一扇扇木门,正门口就在眼前!他张狂地笑着,牙齿贴上嘴唇,回味着肉香。
陆轸就站在石阶下的天门,玉身长立。
“陆轸!”阶下人抬头,撞见一张笑脸。
辛昇拿出苹果高举过头,一脚踩空。
眼前昏黑,识海浮沉。
“学正,住持怎么说?”
“佛门慈悲,原谅他。”一道低沉的声音,他沉默片刻继续说:“他不是与你私交甚密吗,为何不多多帮衬?”
“辛昇直接在家中用膳。”
“……”
“我家中还有米粮,我可以分多一些给陆兄。”
“杜兄客气,我们不需要。”
……
辛昇睁开眼睛。明明有好几道声音,可眼下屋内只有张觉一人。他强行撑起上半身,突然感觉到膝盖一疼,低头看去腿上绑着绷带。
他抬起头,环顾一圈,没有见到陆轸。他抬手指着膝盖:“我这是,摔伤了?”
张觉坐在床边温声道:“是,之后一个月都要当心。”
“陆轸呢?”
张觉先是抬眼观察辛昇面色,随后摇头微笑:“跟杜兄去杜宅借粮了。”
“啊?!”
杜宅外。
陆轸站在门前,风起风落,落叶围着脚底打转。当家的不在,闻红英出门礼佛,杜昭进了厨房,久久不见人影。
入门并非直见厅堂,而是以一扇雕花镂空的梨木影壁巧妙遮挡。绕过影壁,是一方收拾得极为齐整的小小庭院。庭院有下人打扫,他慢慢顺着光影移动,却始终不敢再进一步。
青石板铺地,缝隙干净无尘。院角辟出一小块地,种着一株老枣树或海棠,枝干虬劲,指向北方高远的蓝天。
与年少时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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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