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来科举,系统它只会算命》 第1章 规矩 “你好,这里是元世纪时空转换局。请问您的学历是什么?” “本科。” “请问您的职业是什么?” “失业。” “是否在元世纪现实生活中存在亲友关系?” “都没了,不存在。能别啰嗦了嘛。” “好的,分配报告显示您将选择靖朝秀才作为身份转换,您是否同意?” “靖朝秀才?写八股文?” 沉默。 “罢了,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好的。以下是时空转换前的公式事项。” “一、在时空转换前,我们将会传输原命主某一时间节点前的部分记忆资料。但是由于历史时间间隔过远,难免出现记忆残缺,需要您自行寻找答案。” “二、系统随机分配,功能不一。有阶段任务,也有阶段惩罚,您需要灵活利用系统,确定此生的目标方向。必要时会出现重要提示,次数极其有限,且用且珍惜。” “三、一旦进入虫洞抵达时间节点,将关闭时空转换隧道,直至死亡降临。一切风险都由您自行承担。” “四、分配到的身份不能随意放弃。如果放弃,系统功能清零。此外,你要获得完整原主个人信息,确立正确终极目标。” “五、封建王朝,务必谨言慎行、随时随俗。” “时空跃升即将开始,请宿主作好准备。” 后文会出现科举制度和物件的特殊称呼,甚至也有玄学内容,作者有话说都会标注解释的。 [狗头叼玫瑰] 下面是预收文案 《皇帝,你怎么变成奴隶了啊!》 ? 高沐宸自小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当皇帝的料,只爱作画写戏、玩玩木工。 太傅教育他:”你身为君主,自当爱护天下黎民。“他回答:”我又不认识他们,爱不上。“太傅当日向先皇上交请辞、请求告老还乡。 在高沐宸上位后第二年,表兄燕王爷清君侧、奉天继位,下令幽禁高沐宸并暗中赐毒酒。 高沐宸端坐在团蒲上,神情自持。他无所谓生死,因为自己本身便是胸无大志、肚无点墨的昏君,死了对百姓朝臣都好。 但是辅佐燕王爷篡权夺位、喂自己喝下毒酒的人,是他偷偷爱慕一生、曾经用尽全力保护的人——太子少傅,韩炳。 饮下毒酒,来到了奈何桥,他向引渡人许愿,下一世做一个小康人家的孩子,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可是地府阎王爷出错了。他投胎重生,沦为贱籍,成为人下人。好吧,他再也见不到韩炳了。 * 段燊初见太子,只觉天人下凡,如牡丹花开纱月半笼。他只想出人头地,日日见到太子的脸,无论利用什么方式。 新皇登基,好消息他投靠首辅韩炳,擢升至总督。坏消息,太子没了。 某日,他路过人市,停下脚步。 那里有一位长相漂亮的孩子,莹然玉润、瞳如点漆,如洛阳花、似武昌柳。他怯生生抬头,刚对上段燊视线,绯红着脸低头。 段燊二话没说高价买走他。那孩子什么也不会做,甚至连簸箕是什么都不知道,爱哭爱闹。唯一的优点,是唱戏不错,还有一张与与先太子别无二致的脸蛋。摆在家中当花瓶也不错。 可是段燊思来想去觉得,反正真正的太子已经魂归西天,不如将这孩子送给韩炳。 据说太子死了之后,韩炳日日思念成疾,情深至此,如果将这位太子山寨货送给韩炳,他是不是能官至内阁? 白日做梦,富贵全来,桀桀桀桀哈哈哈哈哈! 话还没说出口,下人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大人,我就是太子啊!你不要送走我!我把父皇、圣祖、皇陵祖坟的地方告诉你,里面黄金珠宝应有尽有,你想拿多少拿多少!你可千万不要送走我啊!” 段燊:“来人,告诉韩炳。太子回魂重生了,让他带钱过来赎人吧” 说完,他转身捧起高沐宸的手:“殿下,小的一直知道您是在隐藏身份,所以表面毫无在意实则尽心尽力为您归位做准备。您看我照顾有功,能不能封我当个皇后?” 天真浪漫不识人间疾苦太子受&识遍人间疾苦只想富贵一生**丝攻 PS:感情流,权谋不会写很深。不会狗血,偏治愈搞笑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规矩 第2章 祸害 天顺九年。 许老四立在朔州街头,仿佛正嚼着前半生最涩的一口黄连。 朔州不大,寻常人家朝发夕至便可往返。 而此刻,这条巷道却塞满了人。一城人的目光都像被钉在了那张木桌前的两人身上。 一把写了“赛诸葛许老四”与另一把同写“地劫天相”的布幡斜靠桌边。 男子头戴帷帽挡脸:“听你刚刚对这位兄台八字的说法,不过是故弄玄虚,背了几句命理套话。如此水平也敢向我约战?” 许老四的脸唰地沉了下来:“狂妄小儿!我许家的命理,祖上三代真传!爷爷当年可是得神明附体,能断生死吉凶!县里人求我批命,门口得排几宿长队!定三百文看个八字,已是朔州人的福气,轮得到你聒噪?!” “那好,”辛昇歪头一笑,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想要算对命格,便要先验前事。由街坊邻居为证,我们二人将自己的推断写在两张纸上,之后交给这位兄台过目。我们来比比,谁更准!” “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赢了,钱由你替这位兄台付。我不仅要三百文,要五百文。” 许老四眼睛冒火,看上去要把辛昇得意洋洋的脸烧出一个窟窿。人生四十载,他从未经历过这般挑衅!“比就比!” 站在一旁的男子面带尴尬。他听说朔州城隍庙旁有一位算命极准的术士,想要前去拜访,化劫消灾。怎知刚到摊位便被许老四拦下,说什么也要替他算上一卦,扳倒这位地劫天相的威风。 许老四提笔就写,辛昇拿过来看完一眼后阖上双目。 “系统,喂,系统,出来干活。” 识海于昏暗中闪出一片亮光,系统没有回话,只是弹出一个白框。辛昇往上面填好生辰。 眼见年轻的生员好似神游,周围的群众窃窃私语。“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不懂装懂吧?”“放狗屁,人家在通灵,乱说话小心天灾!” 许老四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分神视线向辛昇探去,心下暗自发笑,毛头小子,老子行走江湖几十年,今日定要让你叫一声许神仙! “分析完毕。”辛昇在脑中将文字截图,睁开眼睛,吓得观察他的许老四赶忙低头。他拿起笔,只在上面写出几行字便停笔静待。 “哐”一声,许老四已然写到脸颊赤红,未等辛昇递出,率先一步将红纸塞到男子手里,双手环抱胸前好整以暇地挑眼凝视辛昇。 男子初看神色波澜不惊,看的时间愈久,身躯越发紧绷最后竟然扑通一声跪在许老四面前:“神仙,您简直是活神仙!这纸上写得竟然与我所经历的种种别无二致!” 许老四听后满面红光,愁眉复展:“小子,你手上那张纸还敢拿出来献丑吗?” 辛昇但笑不语,起身扶起浑身颤抖的男子,将红纸展开:“兄台不如再看看我写的。或许这活神仙另有他人呢?”男子此刻神色恍惚,但仍然接过细细看去。 辛昇歪头默默打量男人的表情,从眉峰、眼角一路滑到嘴边。许老四见男人沉默,心道他必是错得离谱才会让男人一言不发,愈发觉得胜券在望,直接掏出腰间别的酒壶大口喝酒。 “你……”男人打破寂静,声音颤抖,“你是如何知道……家投机破财,家尊道中落,家慈离世的?你如何知道我曾是书生?” 许老四原本端着酒壶的手猛然一顿。 “庚申双刀金,祖业有虎狼争食之象。令尊早年有趟浑水财,可惜乙木被庚金合了去,反被金银压脊梁。戊土正印落时柱,子水破印。辛金本是文昌骨,寒金冻水缺火暖,寒门才子永失科举路。月柱上驿马、血刃同出,兄台必然是漂泊在外的异乡人。” 辛昇滔滔不绝,语调平稳。男人听后脸色煞白如纸,眼眶泛上泪水,将红纸捏得起了几处深深的褶皱。 “让我来看看许先生的断词,”辛昇随意拿起另外一张纸,食指发力用力一弹,“嗯……还是有点水平的,至少知道金寒水冷、劫财克父,嗯……”辛昇突然住嘴,身旁一位苦力劳工伸长脖子正听得津津有味,高声喊道:“继续说啊!之后呢!” “你说他是苦工,有异地奔波之象。兄台身上有淡淡的河腥味,手掌上虎口、指根和掌心布满老茧和伤口。而朔州主农事耕种,多为土地少有大河。一猜便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更不是农夫。” “家境贫困无人助力也很好推断,鬓角参差,短褂明显短了一截不合身,的确是平日无亲近女性打理照拂的窘况。” “不过观察得还是不仔细,”辛昇笑笑,“这位兄台会写字而且字体端正,应该是读过几年书,你却没有注意到。与其说做个命理先生,不如去主理断讼狱的衙门办事更好。” 此话一出,全场哄然!哄笑声、咒骂声、拍腿声混作一团。 卦摊前唾沫横飞,前几日被许老四骗过钱的百姓更是红着眼就要冲上去算账。 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一把掀翻卦桌,那把旗、铜钱、命签、破旧的《渊海子平》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有人踩到书页,滑了个趔趄,引来更大的哄笑声。 许老四脸色煞白,竹竿似的瘦腿直打颤。眼前嘴角都要上天的辛昇刺眼非常,几乎都要晃瞎他的眼睛。 烈阳直接点燃他头顶上的那把火,许老四不管不顾冲上去左拳猛击! 拳风呼呼,辛昇赶忙捂住帷帽,一个驴打滚就翻下椅子,顺道伸手拽下许老四身旁装着五百文钱的荷包。 不远处传来三声钟响,辛昇立刻抬头,想也不想抄起布幡撒腿就跑。 被揭穿老底的许老四声嘶力竭:“天杀的你给老子站住!” “站住个屁!让我们先会会你个丧尽天良、白吃饭的无赖!” 眼见身后场面愈发混乱,辛昇抓准时机越跑越快,拐进人烟稀少的巷道,翻过隔壁家破落小院,钻进一处干草垛。 他把身上那套灰白色的道服和头上帽子卷一成团塞进干草垛,重新换上秀才穿的玉色绢布襕衫。 最后三声敲钟响起,他飞一般翻过州学围墙,稳稳落地。 州学学正周弼自行将今日的月课例行检查改为经义考试,生员规规矩矩地在连廊排队,按照第一次岁考定级入座。 辛昇不用跟着州学杂役的指引,自觉地走向最后一间学舍。 屋内两位都是四等生员,肚无点墨,想来也写不出什么文采飞扬的文章,相互借鉴也不过是屎盆子镶金,学舍里面便只安排一位学官,将策论题目放在桌案上。 陆轸端坐其中,乌发束起,垂眸静坐,五官凌厉如出鞘锋芒,剑眉压眼,眉尾处点上一颗朱砂痣。常人只会以为这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谁人知道他跟辛昇一样都是个绣花枕头。 听到辛昇入门,陆轸眼皮抬也没抬,并未理会,从胸口内侧的衣衫抽出一本通俗话本,撂开题卷便开始翻阅。学官抬头望一眼,合上眼睛重新打盹。 今日题目没有依照乡试惯例,只出了三篇四书文,用于检查学生文理功夫是否稀疏荒废。 辛昇扭过头确认学官真的在闭目养神,小心翼翼地从衣袖中抽出一本写满名言警句的小册子,翻开来一字一句地对上,只求自己昨夜临时抱佛脚抄上去的经典例题中存在原题。手越翻越快,册子翻动的声音渐渐变大。 “……干嘛呢干嘛呢!”学官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只见台下两位秀才,一位右手藏于桌下,咬着指头冥思苦想,另一位依旧优哉游哉地看着通俗话本。 “你,”学官抬起手用力指了指陆轸,“收敛一些,不会也要写。你指望乡试时,门口的小厮会允许你将话本带进去解闷?”说完,陆轸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将话本藏于桌底,低头继续看。学官扁扁嘴,重新闭上眼。 正在隐藏小抄的辛昇:“……” 眼见小抄上面一道题目也没有押中,辛昇长叹一口气:“系统。” 系统:“宿主你好~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辛昇:“你把前几日我导入的四书五经文件,调成文字版输出。” 识海一片灰暗,系统沉默片刻道:“哎呀,资料已经被定时清理了。” 辛昇猛地直起身:“你不是跟我说过,我可以向你导入传输文件吗?” “但是系统也在最开始跟你强调过,系统的规定功能是命理观星。其余相关资料都会被清除。这一点已经写在时空转换局的告示手册上了。你竟然又忘了……” 辛昇彻底没辙。他转过身,探头敲了敲陆轸的桌面。 陆轸皱起眉头,扭过头。辛昇的视线落在那本通俗话本上。 那竟然不是街头常卖的话本小说,好像是一本乡试文章集。 年柱 庚申(双刀金,祖业争夺) 月柱 乙酉(乙木被年干庚合,酉为血刃煞 文昌) 日柱 辛亥(辛金坐亥水,寒金冻水) 时柱 戊子(正印被破) 水无木泄(乙木被合)→ 水气淤塞 水无火蒸(无火调候)→ 寒水冻金 形成「金生水 → 水寒金」的死循环,导致: 才学难显(辛金文昌无火暖) 根基不稳(印星被破) 漂泊动荡(金水主流动,无土制) 以上是自己推断的四柱八字哈,可能古籍都没有记载,大家就不要考究了。后面我也会慢慢写到主角的紫微斗数、八字的信息[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祸害 第3章 开眼 “盖闻制艺之道,承圣贤之统绪,开士子之津梁。兹辑录南北直隶并十三布政使司乡试优卷凡百二十篇,皆经房师硃笔圈点、主考丹批‘醇正典雅‘’者,汇为《菁华录》一帙……是集分经义、论策、表判三科。” 辛昇喉头微动,直起身子眨眨眼,刚要开口,陆轸率先将书册重新藏于胸前,执笔成文。 心下大惊,辛昇自以为从异世界带回来这一套作弊方法已经足够先进且精明,谁料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何时想到过可以买一本作文集直接截取片段拼成一篇文章啊! 忽听得明远楼上"咚——咚——"三声云板,充任巡绰官的杂役沙哑的嗓子拖着长调:"诸生留意。"连廊上,一个穿靛青棉布短褐的小厮捧着更香疾走。这是月试即将结束的意思。 辛昇虽然于科举一事并无多少热情,但是学正对生员平日的课业检查、考试评级都会记录在册,如果他这几次文章仍旧作得不尽人事,那么被贬为五等青衣、六等发社,从此逐出州学。 望着陆轸的侧脸,辛昇左摇右晃,犹豫片刻,随后横下一条心。 “陆兄,陆兄,我们商量一件事情。”辛昇直接绕到陆轸正前方,将头搁在桌案上:“你这《菁华录》一书能否借我一用,我抄录几个片段便将它还与你。” 陆轸眼皮不抬,右手三指虚握笔管,只听得毛笔舔过桑皮纸的沙沙声。 “陆轸!”眼前人笔下依旧不停。 又是这个死样,每次求他办事便是爱答不理。 辛昇直接夺过笔管。 “想做什么,”陆轸皱眉抬眼,“再碰书断你手。” “我自认为我方才说得十分清楚,不知道陆兄是否答允?”辛昇咬着牙:“我想要借《菁华录》一用!来不及了!” 陆轸挑起眉毛,眉尾的朱砂痣也跟着扬起。他片刻后点点头,伸出五个指头。 “?” "五百文,"陆轸微抬下巴,“五百文钱,一篇。” 五百文钱,正好是今早他算命得来的饭钱。辛昇冷笑一声,打开手中的桑皮纸。卷上字迹端正,已经写满大半,但通读全文,题主也十分精明,整篇仍旧是他那文理不畅的词句,但中间偶尔辅以几句摘抄下来的精华,使得文章不至于臭气冲天。 “没钱,”辛昇将文章丢回桌案,“我自求多福。” 陆轸侧过头,剜了一眼旁边这位绣花枕头,重新提笔作文。 方才这一闹,时间已经过去大半。虽然辛昇本人的资质的确是文理双废,但仍旧有温故知新的良好学习习惯。他翻开小抄,一边抄录一边回想自己记得的经义内容,磕磕绊绊写完。 最后三声云板响起。学官正好睁开眼睛,清清嗓子。辛昇起身,一步一挪地上前,小心翼翼交出试卷。 学官刚接过卷子,双眉紧皱,印堂出现一个赫然的“川”字。 “……走吧。”辛昇讪讪一笑,走至门边转头。 陆轸仍旧身姿端正,左手立即压住纸角,不急不乱,笔杆在拇指上滚了一圈。学官重新合上眼,没有催促。 辛昇在识海里念道:“系统,系统,系统。” 系统今天已经是烦不胜烦,刚出来就是破口大骂:“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么多年系统都跟你讲过我不会科举不会科举不会科举……” 辛昇:“不是,我是让你帮我看面相。” 系统:“?” 辛昇继续道:“看见我面前那位还在奋笔疾书的那个男的吗?” 系统:“对。长得十分俊秀啊,哎哟这印堂……” 辛昇:“你赶紧给他拍张照。日后我要好好研究面相学,尤其以他的面相为例,这种人就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装货!” 系统:“……” “前面的兄台,麻烦挪步!”身后的生员高喊道。 辛昇这才收回眼光,阔步向前。 走至明伦堂,从室内走出一位生员。他的年纪比起周围人显得稍大,鬓角微白,岁月一刀刀削去脸颊,落下悬崖峭壁般的颧骨。神情严肃,守在门前。 辛昇挥臂:“张兄!” 张觉抬头望去,一下笑开大步迈开。 “这么早便出来了,如何?” 辛昇摇头:“唉,没法子。” 张觉只是大笑,用力拍拍辛昇的肩,压低声音:“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特意嘱咐我家婆娘,今日恩人要来家中做客,让她特地备好酒菜。走,回家。” 三月的朔州,寒风带着料峭的余威,卷起麻石板缝隙里积攒的尘土,打着旋儿。今日放课早,街道依旧热闹。骡马经过留下的牲口气味覆了街角传来酸菜的浓烈味道,一辆独轮车正摇摇晃晃驶过。 张觉瞧着热闹,突然感觉右臂被人捅了一下。 辛昇道:“你尚未跟我讲,嫂子眼下病情如何了?” “好多了,可好多了。我依照你所说,以四物汤为基础,避用当归,改加桃仁三钱、红花一钱半活血,果然家里的那位腹痛渐止,活经疏血。辛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辛昇道:“常言道,医卜相生。经闭腹痛,面黄肌瘦,嫂子这病叫做血枯症。我当时先观其气色,眼下青暗,山根隐现赤纹,主血热肝郁。问其生辰,得知嫂子生于乙卯年、壬午月、丙戌日,卯午相破,木火刑克,今年太岁在未,冲犯命宫,所以血室不调。五行有自己相生相克的规律,时辰中也蕴藏五行,因嫂子木气太旺,自当避用当归。平日喝药也要择时,方能五行顺生,发挥药理最大用处。” 张觉惊叹道:“原来如此,不曾想医卜竟然也有这般讲究。” 辛昇和系统在心里:“那是,小爷我真牛。” 张觉乃州学年龄较长的生员,品行敦厚温和,家有一妻,感情深厚。辛昇刚入学时便得这位兄台照拂,结为好友。上月,张觉时常唉声叹气,一问才知道妻子身患重病,但是男性医者因为男女有别,不愿意医治。辛昇听说后,自告奋勇前去医治,但是叮嘱张觉此事绝不可为人知道。 行至街道最热闹处,张觉停下脚步,带辛昇往右一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前面,门前种了山桃花便是咱家。” 只见一女子蹲于门前,乌发紧实实盘在脑后,一根榆木簪子横贯其间,同张觉一样也是颧骨偏高。起身时甩甩手,扭头眯起眼睛,见到张觉走在前面,直接抬高声音:“你个死人,回来这么早作甚!不是让你等辛小官人一道回来的嘛?人呢,客没来你先来了!” 张觉微笑,食指伸出,虚虚往后一指。辛昇探出个头。 沈榆一愣,马上换上笑脸:“哈哈,哎呀辛小官人。快进来坐啊,快进来坐。你瞧我年纪大了这眼神不行。” 辛昇伸手先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上前几步端正身姿,拱手作揖。 “沈夫人感觉近来身体如何?” “好多了,现在能下地干活。之前动动身子都觉得腰酸背痛。您可真是沈氏的恩人。” “不敢,相信也是平日张兄照料得十分细致,嫂子才能恢复这么快。” 寒暄一阵,张觉便催促妻子带辛昇进屋。 平房设有一小院,多是种瓜果蔬菜。屋内摆设也极为简单,更多的是张觉的桌案、经义、文章。沈榆进屋后,也不顾忌辛昇在场,转身向张觉摊开手:“廪银廪米呢?” “没有。” “又没有,”沈榆挑高眉毛,“怎么没有,州学不是每月今日就发银子米粮的嘛?” 张觉道:“真的没有,你可以问问辛兄。以往我们每月还会发纸墨笔砚,衣衫若有旧损,还可以置换。从上一年年底开始,先是粮食再是银子,学正都说要迟发。” 辛昇坐在一旁点点头。沈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两人的穿着。辛昇的那件玉色长袍,袖口磨得发白,自家夫君的衣服也是洗了又补。她本想今日当着外人的面前,逼问银子的去向,现在看来真是州学一点儿也没有发放。 辛昇在一旁解释道:“我之前也听张兄说,他本来也在一处经馆教书,赚一些碎银,结果经馆同样倒闭。想来近一年上至大同府,下至州县都是财政吃紧,拿不出银子了。” “罢了,”沈榆摇头,“你们先坐着,我去厨房再制备些酒菜。”说完,撩开帘子离开。 张觉搬一张木凳坐下:“抱歉。我家婆娘就是这个性子,快言快语也不避讳。这一年我又要科举读书,开支不小,家里没钱心里急得慌。” 辛昇摆手,拿起身旁一本册子翻看。 沉默片刻,张觉突然像是想到什么,道:“辛兄,我前几日不是将自己写经义文的要点写于你看了吗,今日落笔时你感觉如何?” 辛昇抬头,叹口气:“唉,我天资愚钝。考上秀才已经是用尽全力。纵使张兄你将经义精华掰碎喂到我口边,我怕也不能下咽。” 张觉大笑,挥挥手:“无妨无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辛兄只是步伐慢一点而已……诶,陆轸不是与你同坐一个学舍吗,他写得如何?” 一听到这个名字,辛昇心头那股火便直冲心头:“是啊。我没看他,爱写完不写完。反正我俩都是一个水准。” “哎哟,”张觉一见辛昇脸上这表情便知大事不妙,“你俩又不对付了?你招惹他?” “呵,我如何惹得起他?他能搭理我算不错。” 张觉了然一笑,大概知道又发生什么事情。 张觉抿一口粗茶,开口:“我年轻时候其实就与陆轸是同窗了。” “嗯?” “我读书偏晚,当上童生的岁数已经是二十有六。那时陆轸与我一同在一处学馆学习。” “他的成绩十分好。县试、府试均是前三。偏偏到院试,成了排名后头的人。” 辛昇挑起眉头:“哦,伤仲永的故事。” “陆轸当年惊才绝艳,”张觉笑着摇头,“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 第4章 异闻 这人离开时,袖摆一抖一抖,生起的风吹鼓衣衫,一只困于樊笼的蝴蝶飞走了。 陆轸垂下眼,毛笔刮擦墨砚,继续写字。 摆在学官桌案上的茶水愈发浓郁,茶叶逐渐沉底。连廊下已经没人。 陆轸俯下身子,吹干纸上的墨迹,起身缓缓放于学官面前。 “老师,”学官依旧闭眼,“老师!” 学官猛地睁开眼睛,打了一个激灵:“啊,啊,写完了?” 陆轸将卷子往前再移些许,今日月试只用交三篇文章,可摆在学官面前的有五篇文章。他放缓声音道:“老师,前三篇是今日月试的经义文。后两篇是前几日你在课上讲的半面题,我当时上课没有明白,下课自己揣摩许久,特意写了两篇文章请老师过目。” 学官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如此,陆轸这位学生他有些印象,面子薄心气傲,虽资质一般但胜在坚持不懈。想来他是觉得当众请老师点评文章,有损自尊,所以等到没人时才上前请教。 学官坐直身子,拿起后两篇文章迅速扫过几眼,随后又拿起月试的文章,轻微皱起眉头。 “要论这半面题,你其实已经掌握此等题目的精髓。这两篇文章写了多久?” “两日,每日卯时便起床温书,随后下笔成文。” “挺好,”学官满意点点头,“不过月试的文章虽然有几处点睛之笔,但总体而言仍旧不比另外两篇好。确有进步,可还需控制成文时间,乡试收卷可不等人。” “多谢老师指正。” 学官拿起桌案左边的文章没看几眼便放下,长叹一口气:“你平日里也与辛昇多多来往。你们二人水平相当,但辛昇读书懒散,作为同窗,你要多多帮助。” 陆轸面色不变:“是。” 街道多是青石板铺就,陆轸没有即刻回家,而是拐进一条巷道。 街道两旁挤着低矮的瓦房,铺面大多简陋。再往前走一些,这条街竟然有一家格外醒目的店铺,门面比左右领居宽敞不少,黑漆木门擦得锃亮,门两侧点着红绸灯笼。往来的人只是好奇地瞧上一眼就走,陆轸从胸前掏出荷包,推开门。 “客官要点什么?”剔着牙的店小二见到这门终于有人推开,噌的一下站起身迎上去,结果见到的是一位生员,昂着头,长得虽俊从头到脚却看不出什么贵气。 玉金福向来兜售精品点心甚至是南北稀罕的水果,店里客人不多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店小二眯起眼睛,笑容淡了些。 罢了,指不定是哪家还在读书的少爷。 “你们这里有什么能孝敬师爷、管事的东西嘛?” 呵,求人办事的,店小二理清楚目的,挺直的腰背重新化作一滩烂泥,拖着脚步,挪到墙角搬来梯子,爬上去从木柜里抽出几盒包装好的点心扔下去。“就这几样。” 陆轸看了眼:“你这包装太旧,纸面上都是油。” “那我拿出其他东西你买得起吗?”店小二扬声道,“玉金福的东西贵是贵的道理,但也得看客官你有没有这个钱。” 这店小二竟然还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挑一双三角眼斜眼望他。陆轸淡淡掀起眼皮,反手直接把荷包里所有银子抖出来。 “那你给我按这个数拿货来。”银子噼里啪啦掉到地板作响。店小二一看,爬下梯子,从桌上沏一杯茶递到陆轸手上。茶都还没凉,干果蜜饯、萧山方柿,荔枝脯橄榄脯芝麻酥糖茯苓饼便齐齐摆在他眼前。 “客官,”那店小二笑着,“你看你要什么?” 陆轸弯腰捡起铜钱,留下一点碎银递到店小二手上:“我要这么多。”之后将铜钱和其余碎银收进荷包,系紧。 店小二大叫,脸气得通红:“你讹我!” 陆轸扶正头巾,眼神不错地盯着店小二。 他自己拿起两包果脯:“讹的就是你,狗眼看人低。” 等到自己重新走回街道上,陆轸知道自己估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进玉金福的门了。 他走到吉祥街,左手捧着两盒蜜饯,右手拎着一壶米酒,敲响木门。 “谁!”说话人嗓音粗犷。 “是我!阿玦!”门内依旧没有回应,他提高声音再次喊道:“陆轸!散课了!” 门内很久没有声音,陆一轸脚都站麻了,木门才“呼啦”一声被拽开。一张黝黑的老脸探出来,身材瘦削,举起拐杖一把打过去。 “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兔崽子!” 陆轸连忙跳开,慌乱之余不忘稳住身子平衡,拎好米酒和果脯。 “爷爷你别动气,你看我买回来玉金福的果脯!你最爱吃的!” 戴仁城高举拐杖恨恨指着他的鼻头:“你过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州学又干了什么!不心虚你就给我过来!” 他的嗓音声如洪钟,直接惊动隔壁人家。男人拉开窗户,看到是戴仁城和陆轸,缓声劝道:“戴老,你年事已高有事慢慢说。可千万别伤身子。这,阿玦也是乖孩子哪值得你拿着拐杖教训呢?” “关窗,别管!我今日一定要从这小子嘴里面套出几句实话出来!” 男人还想再多劝几句,陆轸偏过头很小幅度摇摇头,意思是让男人不要管这件事情。 戴仁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把拽起他,拖着个年轻男子每一步迈得笨重,但死活不肯松手。 刚一进屋,戴仁城率先开口:“老子送你去念书,当童生时好好的,谁人不夸一句天资聪颖,大有前途。今日我上街,遇到周弼,周学正。他告诉我你季考[1]得了个四等。” 缓了片刻,戴仁城猛地大喊:“四等!” 陆轸垂下头小声道:“秀才学得东西比童生艰深多。童生只需记背,背得越熟越好。秀才还要会用,这,我做不来。” “放屁!你哪做不了?整条吉祥街,打小最精明、最恃才傲物的就是你陆轸还有谁?我今日特地去州府上,亲自见了知州。知州卖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给我看了州学名单。” “你不爱读书,就去学做生意、当工匠。偏生你有这个脑子,你还不珍惜!你不念书吗?!”戴仁城整个身子的支点撑在木杖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陆轸。“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陆轸依旧没有抬起头。室内余下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他道:“我自有打算。” 只有这一句。 戴仁城合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似是气不过又不敢再发火。 “行,你和戴钟子,你俩真是越来越有本事。”戴仁城缓缓走到屋内放置书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策论文集,重新走回陆轸面前,一把塞进他怀里。 “别欺负我没正经读过书,我可知道策论最考秀才能力。你不是只会背吗,你现在,出去站在门外将这整本文集全部背下来,背不下来,今日别吃饭。” *** 酒过三巡,辛昇不曾料到,不仅张觉爱喝酒,沈榆的酒力也丝毫不让,两人喝得面红耳赤,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沈榆拿起陶碗,身形微晃:“辛小官人,你听嫂子一句劝!既然这书是读不下去了,那你就去当术士!当个远近闻名的术士!你瞧我这病看谁都没治好,唯独你看一眼,药到病除。你信嫂子,就你那张脸再加上你的能力,保准吃遍整个朔州!” 张觉满脸通红,一把拉下沈榆,压低声音道:“哎哟你说话小点声。辛兄,你可别听她乱说,比起术士,秀才这个身份无论如何是万万不能丢的。虽然我和你嫂子都认可你,可是朔州那帮人可古板了,只认念书一条路。你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刚说完,立马打了个酒嗝。 辛昇讪讪一笑,见着眼前两人愈发不能控制自己,赶忙起身:“嫂子,张兄,天色已晚,我得趁宵禁前赶回家中。今日多谢二位款待,得空再聚。” “哦对对,宵禁,宵禁,差点忘了。”沈榆猛地推了张觉一把:“赶紧起身送人回去啊,咋这么不灵活呢。” 辛昇立马摆手:“不用不用,这路我认得,您和张兄好好休息。” “不行,兄弟一场又是恩人,他必须送你回去。” “嫂子,”辛昇看看窗外,故意压低声音,“我家在吉祥街附近。这,这恐怕……” 两人一下子抬起头,定定盯住辛昇,片刻后才道:“吉祥街?”辛昇点头。 张觉深吸一口气,扭扭腰,站起身双手抱拳:“辛兄,那恐怕我真的是不能送你了。不过辛昇,你怎得会住那儿?” “说来话长。二位,小弟真的要离开了。嫂子,来日再会!”说完,辛昇大步迈开走出平房,一路行至街道方才停下,吐出几口浊气。 张觉真是人可不貌相。平日里看着斯文稳重,喝起酒来就跟驿道上马帮兄弟一样豪爽,一口闷完。刚见面还觉得沈榆与他性格大相径庭,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辛昇摇头,腹部一阵翻江倒海。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道服还藏在破落小院的草垛里,暗骂几句,强忍着不适疾步跑回州学。 等到他拿回道服,回到吉祥街附近时,钟楼上的老钟已经敲响多回。 辛昇实在撑不住,找了一处看上去是垃圾丛的地方,“哇”一声全部吐出来。浑身一股酒味,恶心得紧。清醒过后,他担心有人看见自己手上的衣服,卷成一团特意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青石板缝里钻出几茎瘦草,墙头蹲着只杂毛野猫,绿眼在暗处荧荧地亮。 远处仍旧是一片漆黑,平房纸窗透出的灯光微乎其微。辛昇扶着墙角,慢慢走着。 一个身形庞大的黑影出现,在一团混沌中挪动,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红灯笼,灯笼纸旧了,透出的红也旧,洇在脚上。 吉祥街在朔州尚未安定前,这一处,匪帮□□,杀人放火,五毒俱全。即使现在,街坊依旧流传着夜半游魂、血字浮门的传闻。 辛昇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动。 刹那间,黑影抬头看去,红光从脚底攀上,像一层薄血,浇得他面目模糊。风一过,灯笼晃了晃,他的影子便跟着扭曲了一瞬。 “卧槽鬼啊!” [1]季考是地方官学(府、州、县学)每季度对在籍生员的学业考核,由地方教育官员(如提学御史、知府、知州等)主持,属于日常学业监督。 优等者:可获得廪膳或升级。 劣等者:轻则训诫,重则降级或革除学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异闻 第5章 出摊 那红灯笼被他一嗓子吓翻。整条巷子重新陷入昏暗。 “系统!系统!你快出来!” 系统慢悠悠出现:“大晚上的又鬼哭狼嚎什么?” “你马上帮我看一下黄历……啊不对,你马上去你那个命理数据库帮我找怎么作法驱魔,我草小爷真遇上鬼了!” 他还没被封建王朝这个吃人的社会吃掉,先要跟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打照面!这肯定是他平日里过用玄学的缘故! 眼见红灯笼重新悬浮于半空,辛昇手忙脚乱地换上自己灰色道袍和帷帽,再一抬眼,整个人定住。 灯笼下的并不是面容凄厉的男鬼,而是一位手持书卷的书生,灯影憧憧,五官投下深邃的阴影,眉尾的红痣艳丽。一身凌乱的辛昇立于自己眼前,他微不可见地抽抽嘴角。 “系统。” “?” “没事,是一个装神弄鬼的人。”话音未落,他直接把识海的连接切断,脱下道服,整理好身上的道袍,昂起头一步步走过去。 辛昇走至陆轸前面,先是故作惊讶地上下扫视一番,之后煞有介事地双手抱拳弯腰作揖。 “哟,巧遇啊陆兄,陆兄也同是住在吉祥街吗?”陆轸不置一言,视线落在辛昇怀里辨认不清的衣裳,稍稍后退,一股酒气。 辛昇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知陆兄举着一盏红灯笼作甚,大晚上的怪渗人,我隔老远看过去还以为是黑白无常显灵,差点要叫人了。” 陆轸眉毛一压:“怪力乱神,胡说八道。” “陆兄误会,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辛昇突然身子向前一探,似乎是想看清陆轸手中握的书籍,却被陆轸卷成一团双手背身。 辛昇心下冷笑,面上依旧端着笑:“陆兄不必藏书,我早就看到了。勤奋好学、手不释卷又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外头打着灯笼读书,但这份精神难能可贵。” “辛兄过奖,在下不过是尽了自己坐学生的本分。朔州三月冷风凛冽,吹得人也精神数倍,正好念书。” 陆轸比辛昇高出半个头,抬头望去,他的身影盖过辛昇半张脸。两人嘴上谦让,眼神不让,一个上挑着笑眼,恨不得翻出下三百。一个头不低只是瑞凤眼下垂。 辛昇与陆轸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时大时小,不一会儿陆轸背后的平房传来动静,门一下子被推开,戴仁城撑着拐杖走出来。打眼望过去,就是自家孩子仗着身形高半个身子都压了过去,两人眼睛互瞪,恨不得将对方拆吞入腹。 “陆轸!做什么!” 陆轸立马往后退了几步,辛昇偏过头看去。 是吉祥街的里长、头儿,戴仁城。从外城来到朔州想找份差事的,流落街头的,逃难的,都可以来吉祥街,你要跪下喊声戴老,愿不愿意接纳你就看两人的缘分。 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在辛昇的印象中只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伴随着磕头的声音。但寿星紫竹杖,腰间系着滚铃,辛昇扫过一眼,站直身子深深作揖:“戴老。” 眼前这个年轻人头戴四方平定巾,长得一副斯文样。戴仁城微微侧头,陆轸垂首,掩下所有神色。 “你进去,”戴仁城对陆轸说完后,转过头冲辛昇点头,“秀才?” “回戴老的话,正是。” “家中念书还是上校念书?” “于州学深造。” 戴仁城挑起眉毛,微微点头:“住在吉祥街?” “是。” “陆轸,你站住。怎么不告诉我你在州学的同窗中还有领居。”身后的陆轸刹住脚步,转过身没有接话,眼神幽幽地望向辛昇。 辛昇接过一眼后,拱手道:“我也是今日在此偶遇陆兄。” 戴仁城细细打量辛昇一番,满意地点头:“挺好,吉祥街终于又有个文化人。改日来我家中一叙。” “谢戴老抬爱。”说完,戴仁城带着陆轸进屋,门重新关上。 辛昇没有立刻抬脚,而是静静立在原地,思索着。 系统重新浮现:“宿主怎么回事,刚刚你把跟识海的连接切断了。” 辛昇双手背身,抬起头仰望星空,沉默片刻后道:“我曾经在异世界经常读龙傲天这样的爽文小说。其中有一个情节就是,自己一直与他人斗争,可是始终落在下风。突然有一天,他被告知自己是亿万富豪的儿子,翻身逆袭。” 系统:这人又开始了。 “结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主人公却是陆轸。我成了那个配角。” “他竟然认识戴老!和戴老住一块!” 辛昇想到这,猛地摇头,原地蹦跶两下。完了,他平日跟陆轸作对的事情该不会被打小报告了吧。戴仁城知道他跟陆轸水火不相容,该不会把他赶出吉祥街吧。不过看刚刚戴仁城的表情,似乎根本不认识自己啊。 对了,像陆轸那样的人,根本不屑于把自己挂在嘴边,所以戴仁城不认识自己。 辛昇松下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 “不想这件事情了,等会儿回家,我们把命理和星象那些书再看一遍,明日去城隍庙出摊!” *** 翌日一早,辛昇带上道服和帷帽,将面前飘荡的面纱系好,还显伪装不够,拿起炭棒往自己脸上抹上几道黑印涂开。 他寻一条僻静的小路翻墙来至城隍庙后边。阴凉处坐着一男子。 辛昇左顾右盼确定没多少人后,走上前,塞上些许铜钱。男子睁开眼睛,掂量一下后:“原来位置给你留着,自己注意点风声。官府最近管得严,能跑赶紧跑。” “诶,多谢大哥。”辛昇松下一口气,来到城隍庙榆树旁。 像辛昇这样的路边摊,干小本生意的,想要融入一块地域必须向这块地域的保护伞交费。保护伞其实也不保护摊位安全,会不会被官府抓住不归他们管,他们只负责为你划去一小片区域,赚多少便分出四成利上交。 辛昇撂下板凳,借来木桌,静待开市。 不一会儿,街上的人流便如小溪汇入江河,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来城隍庙祈福还愿、告阴状的人多起来,草鞋、布鞋、方头靴、虎头鞋跨过高高的门槛,檀香、沉香的厚重混着酥油灯燃烧的焦暖,浓得能嚼出味道。 “系统,”辛昇在心里说道,“我们今天最后做一次确认,现在使用玄学的次数还剩下多少。” 识海里代码一行行飞窜,最后慢慢浮现出“十”。 辛昇:“为何只剩下这么点,之前我还记得剩下很多次数的啊?” “因为你现在在州学里面考倒数,你要记得你还是个秀才。我需要再次跟你复习一遍时空转换手册……” “好了好了,行了。我知道。”辛昇一听到“秀才”二字,头疼欲裂,急忙道:“等我今日摆摊结束,你再继续复习,我现在不想听。” “……” 话音刚落,生意便来了。一位戴着**帽,身穿灰色褡护的中年男人步至辛昇面前。站定后,没说话,他先是上下扫视一番,随后开口:“你是那日在街头与许老四斗法的地劫天相?” “正是。” “嗯,”男人点点头,“我请你来算算犬子未来的科举仕途,您给个建议,指点一二。”说完,便报上生辰。 不消多时,八字结果便被系统排出,输出成文字版放映在辛昇脑海中。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起眼睛重新检查一遍后,抬起头透过帷帽打量了一番男人。 辛昇缓缓开口:“你说这是你儿子?”男人双手背身,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辛昇继续道:“行吧,在下先说结论。令郎在仕途上的确尽心尽力可是结果不尽如人意。时柱庚午,月支辰土藏乙木劫财,官杀混杂,科举不利。同时印星较弱,命主对钻研学问一事少有兴趣。日支申金与年支寅木相冲,主背井离乡,离家求财恐怕更适合此人。” 男人面色渐沉,浓黑的眉毛绞结一处,对这番言论感到十分不满。“还有呢?” “呵呵,更多的话,在下就不便多说了。如果此盘命主想听,请兄台要他本人亲自过来。” 男人眉头一跳,强压怒火:“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我的身份?” 辛昇拱手道:“不敢。只是纵观其命盘,命主八字虽有比劫夺财,但是财星旺,早年家境不错。兄台的打扮是寻常百姓,却说命主是自己的儿子。在下不知道兄台是故意隐瞒身份,替子求问还是借这八字,窥探他人命运呢?” “这就是我儿。我出三两银子,你将他的一生运程尽数写给我。” 辛昇站起身拱手道:“恕在下不能接受。我只是借算命手艺混口饭吃的人,万万不敢承担他人因果。” “你!”男人眉毛倒竖,手指恨恨指着辛昇:“啰啰嗦嗦,我看你不过是徒有虚名,无法算出我儿的八字,编造出一些唬人的谎言下套!” 辛昇使用了一次算命机会,哪能让他不交钱就离开。辛昇直接开口道:“兄台不接受结果是一回事。但是我的确回答你的问题,必须交钱。” 男人讥讽笑开:“方才还信誓旦旦不肯接受三两银子,现在又求上了?” “这是两回事。兄台对此人一生命运执念过深,如果一时言语表达不当,可能会改变此人人生的走向。我是出自好心才拒绝请求。” “行,”男人拽回衣裳,“行,算你有本事。”说完便振袖离开。 辛昇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冷冷一笑:“还好意思装。不过是望子成龙,结果发现自己孩子不争气,恼羞成怒。” 系统:“确实。执念过深,命理不适合此人。” 辛昇坐在阴凉处等了许久,来的人不过寥寥几个,比往常少人。今日起得早,脑袋“咚”一声靠在树上,睡过去了。 脸上越来越烫,估计是正午的太阳出来。辛昇扁扁嘴巴,翻个身。 “啪”,他的身子被重重打两下,疼醒了。 青布包头,赭色短衣。州衙的人。 第6章 州衙 “巡逻的!城隍庙摆摊,扰乱街市秩序,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辛昇支起身子朝四周望去。果真,除了店铺原先还街道两侧的卖菜卖酒的商贩货郎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一过直接吹起车马碾过路面留下的灰尘。不少看热闹的人不敢伸出脑袋,都斜着眼。 辛昇大脑飞快转动,突然想起陆轸。 “别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在此午觉,哪里看到我是摆摊?” “放屁,刚刚就一直观察你。行事鬼鬼祟祟,跟别人拉拉扯扯,还带着顶帷帽。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说你摆摊都算轻了!” “血口喷人。”辛昇往后一仰:“尚未查清楚情况就乱说一气,还观察?我看你这对招子是被头顶的太阳烧瞎了。我是在这晒着太阳读书睡觉,咋啦?” 辛昇见他们还不信服,一下子掏出兜里之前没拿出的小抄。 他将那小册子掏出,摔在桌上:“看!看!我都说我是来温书睡午觉!” 衙吏拿起来翻,都不识字,但是隐约能认出几句话。你瞧我我瞧你,其中一个瘦衙吏继续道:“有学堂不呆,书院不去,来这儿?” 辛昇双手环抱胸前,十分傲气:“我不喜去州学书院读书,从来都是自学成才。” “头顶,干嘛戴着帷帽?” “担心中暑。” 衙役继续道:“自学成才就在家中,为何跑来此处?” 辛昇冷笑一声:“你们当过书生嘛?读过书嘛?书生有自己的癖好,怎么学都以自己为主,你们管得着?” 这说到这群衙吏的痛处。他们立马向后退开几步:“敢问先生是……” “秀才。”辛昇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是秀才。”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衙吏立马姿态恭敬许多,弯下身子:“相公息怒相公息怒!小的知错!不知道相公是在此读书治学,是小的打扰,小的立马离开。”突然想起自己还重重拍打辛昇,更加诚惶诚恐,说完就要下跪。 辛昇吓了一跳,直接站起来:“诶,别!我不受你这一跪。你们赶紧离开,别扰我清静。” “好勒好勒,”领头衙吏猛地推了一把其他人,“快走。” “这真的是秀才吗?就这手,黑漆麻乌的。” “……说话又粗鲁。” 领头衙吏直接压低声音,恶狠狠道:“管好你们的嘴巴,不想丢了差事就赶紧滚。” 辛昇瞧见他们吃瘪的模样,第一次感到自己勤学苦读得来的秀才,貌似还真有那么点用。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 他感到一道视线压在自己身上。扭过头,是一个小孩,内穿浅青棉布小褂,以青绸带束成两髻,腰间系着一个小铃铛,眉眼清秀。 辛昇与他隔着帷帽的面纱相望。 长了双笑眼,还挺讨喜的,很少在朔州能见到长得清秀的小孩,大多数都磕碜。辛昇勾起嘴角,想要伸出手招呼他过来。 小孩突然裂齿一笑,原地跳起来,高喊道:“他骗你们的!他就是个摆摊算命的江湖骗子!他根本不是秀才!” “刚刚有个人过来找他算命,他就乱说话把人给打发走,还想骗人家的钱!他之前还在街头跟别人比试,自称地劫天相!你们快抓他啊!” “地劫天相?” “对对就是他!经常戴着帷帽,坐树底下!是他!” 一嗓子直接把走在前头的衙吏喊清醒。 “大哥我就说他怎么可能是秀才!你看他那个手那个坐姿!” “别废话给我追!”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辛昇浑身一颤,转头再看小孩已没了踪影。为首衙役浓眉倒竖,腰间铁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辛昇顾不得多想,拔腿就跑,撞翻了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晶莹的糖浆洒了一地。 "让开!都让开!"领头怒吼着,一脚踢开挡路的箩筐。 辛昇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他熟悉每一条小巷,知道只要拐进前面的胡同就能甩开追兵。可就在他即将转弯时,一个挑着扁担的老汉突然从岔路走出,两人撞了个满怀。 辛昇马上爬起,转身冲向一家茶楼。他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身后传来领头的怒吼:"张五、李七,堵后门!"茶楼里顿时乱作一团。辛昇撞翻几张桌子,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也顾不得疼。他冲到二楼窗前,狠下心地纵身一跃,落在对面平房的屋檐上。瓦片在他脚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领头见状,咬牙跟着跳了过去。两人都不会武功,此刻像斗鸡一样,双手双脚维持平衡。辛昇头顶的帷帽摇摇欲坠,大风一过,帷帽便要飞走。辛昇伸手一抓,掉下去。 街上行人纷纷惊呼躲避。幸亏平房低矮,掉下去没有摔伤,可是辛昇再想起身时只觉浑身酸疼。 “跑啊,怎么不跑了?刚刚还趾高气昂,”瘦衙吏喘着粗气,“敢在街口妖言惑众,必须得把你扭送到衙门里!” 辛昇还想挣扎,话音未落,衣襟已经被抓住摔在地上。其他衙吏已经追上,膝盖死死地抵住后腰,混乱中,有人一脚踩在他的左手上。 * “啊?”州衙厢房前面的下人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衙吏不耐烦道:“一盆清水,拿过来。大爷的,这人身上全是炭黑,抹我一身。” 兴许是担心此人又旧戏重演挣脱逃跑,辛昇被两人夹在中间,挤得几乎双脚离地,每走几步方头靴就原地跃起,擦着地板发出声音,表情生无可恋。 “老大,我们送到哪间厢房啊?今日有两位秀才上州衙了。” “那就送到最偏的厢房去。” 辛昇立马挣扎大喊道:“我真的是秀才!那个小孩诓你们的!我真的是个秀才!” “闭嘴给我老实点!” 说时迟那时快,下人小步迈至三人面前,贴近领头耳边说了几句。领头挑起眉毛,点头:“行。” “算你小子有福气,一个江湖骗子还能跟两个秀才一个厢房等着。” ……如果他说他甚至还跟一群秀才在一个学堂上课呢?但这两人是不会相信了。 推开厢房木门那一刹那,辛昇呆立在原地。 “系统,我今天出门有没有看老黄历?” 系统:“没有。其实今日老黄历显示,不宜出门。” 这哪是不宜出门,这分明是禁止出门! 一套茶具摆在方桌上,茶盏里的茶叶冒着热气,屋内圈椅上坐着两人,食指捏着茶杯已经端到嘴边,现下一动不动。从歪斜的帷帽到乌黑的五官,从身上满是污色的衣裳到走歪的方头靴,两人状似无意收回视线,抿一口茶水。 衙吏走上前柔声道:“两位老爷。今日州衙的厢房只剩下你们这间能用,这位……这位等会儿,给他擦干净身上的炭黑我们送走。” “不碍事,”张觉微笑,“让这位兄台进来便是。” “我不进。”辛昇这时突然开口:“我不进去。你们把我直接送去知州面前好了,我不进去。” “砰”一声,身后的衙役猛地将他推进厢房,关上木门。 三人面面相觑。 陆轸别过头,理顺身上的衣裳。张觉依旧面带笑容,温声道:“这位兄台,今日是遇上什么事儿?怎么如此狼狈?” 遇上你们已经是最大事儿了! 先前辛昇在路上还想方设法如何证明自己是秀才,眼下就有现成的人证。等自己脸上的炭灰都洗干净,直接让张觉证明就好。 可问题出就出在他是一位秀才。秀才如何能干命理八字、算命先生这等三教九流? 辛昇心里面的想法已经是成千上万、万马奔腾,但在张觉眼中只有沉默。张觉身子后靠,呵呵一笑,沏了一杯茶:“兄台,喝茶。” 辛昇本想微笑,突然意识到自己满脸炭黑别人也看不清表情,索性摆手,找了一处墙角自个儿蹲着。 室内一片寂静。 沉默许久的陆轸开口:“方才一直没问,张兄是因为什么来州衙?” “廪银廪粮,”张觉端起茶杯,“州学一直不发也不是一回事儿。看在我是廪膳生的份上,知州大人不一定会发难。你呢?” 辛昇微微抬起头,望过去。陆轸坐姿端正,手指捏着茶杯,视线竟然落在自己身上。辛昇马上扭头,回避眼神。 “一些杂事而已。” “啊,这样……”话音未落,木门猛地被推开,哗啦一声,一滩水泼洒在地上。 两位下人抬着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一句话没说,直接将辛昇出去,拿出一条毛巾拧干水就要往他脸上擦。身后的小厮随即关上木门。 辛昇一个大鹏展翅,双臂用力挥到大汉眼睛上。下人吃痛,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辛昇更加剧烈挣扎,企图甩开下人往厢房远处跑走。 “哐当!”木门突然被撞开。 陆轸大步走到木盆旁边,拨开小厮,将辛昇双手反剪至后背。 毛巾从额角到颧骨,再到下巴,毛巾一处不落地碾过,擦得皮肤生疼。 “你松开我。我自己擦!”辛昇想要挣脱,双手却使不上劲。身后的力道大得吓人,根本无法转身,只能背对厢房看着木盆。 张觉突然喊道:“在院内那两个,拿着水火棍作甚!快放下!” “相公,这厮就是个暴民。街头上妖言惑众还企图逃脱执法。拿着水火棍就是怕他出手伤到老爷。” 辛昇立觉火冒三丈,绷紧身子整个人连带手腕向前一甩。 “噗啦——”木盆里水花四溅。 辛昇挣开双手,指着衙役的鼻头骂道:“什么意思?我已经说过我就是秀才!哪怕我不是秀才,你们就不拿我的命当命!想要打死我?!” 辛昇说完便空出手,抓起半张脸埋在木盆的男子。 男子“哗啦”一声出水,半张脸水珠滴落,发丝贴在鬓角,胸膛剧烈起伏。 “还有你,刚刚那么大力是想要把我的脸搓掉……” 陆轸面无表情,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辛昇。 衙役声音颤抖:“老……老爷……” 辛昇定在原地,脑袋木得发胀。 “……陆轸。” 两人坐在厢房两角。 “州衙的衙役做事怎得如此粗鲁?又拖又拽,木盆水火棍忒吓人。” 无人应答。 张觉东看看西看看,清嗓子:“辛昇,你说你……街头妖言惑众,这身打扮,做什么?总不能是传教……是吧。” 辛昇整个人面对墙壁,背影沉默地回答。 “哈哈,”张觉讪讪一笑,“那,陆轸,你也是,一声招呼都不打怎么就直接冲上去了?浑身湿透。” 陆轸别过脸,手上还攥着擦衣服的毛巾。 张觉收起笑容,坐回圈椅。 “谁知道是不是公报私仇。”辛昇小声嘀咕。 “啊?辛昇你说什么?” “我说,”辛昇猛地转身盯着陆轸,“谁知道是不是公报私仇,擦得那么狠,以为是杀猪。”话音未落,陆轸的眼神还未扫过来,辛昇先自个儿转回去。 陆轸皱起眉毛,冷声道:“我没这兴致。” “那你为何要突然冲上来干小厮的活儿?站在那儿看笑话不好吗?” “……不用你管。” 气氛再次降至冰点。张觉压抑不住好奇心,开口道:“陆轸,你是何时认出辛昇的?他刚刚一脸乌黑,我都看不出来。” “刚进门开口说话。” 张觉瞪大眼睛,身子不自觉前倾:“这么早,那你为何不早……” 电光火石间,张觉闭上嘴巴,脑袋那根沈榆都没打通的神经突然接上。随后,他抬起下巴,眼神在二人之间游走。 “早说,早说有什么用。现在谁都救不了我。”辛昇哭丧着脸:“这件事情肯定被捅到学正面前。” “到底是什么事情,辛昇你说出来我们想办法。” 辛昇转过头,冷笑一声:“呵,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门扉传来敲击声,学正周弼跨过门槛,视线从左到右扫视三个人。 第7章 没挂 三人登时起身。张觉让出座位,用袖袍擦干净桌角上的水迹,弓下身子沏上一壶茶。 周弼接过茶水,直接坐下:“知州大人事务繁忙。我今日前来便直说两件事情。” “第一,州府财政吃紧,这银子是放不出来。廪膳生的廪银廪粮先欠着。但知州感动于廪膳生张觉家中贫苦仍孜孜不倦,等会儿你同我过去会见知州大人。” “第二,”周弼视线压在辛昇身上,“秀才辛昇,不思进取,不守学规,专务九流末技,在市井间摆弄命理之术,替人揣骨谈玄。” 识海发出红色警告。 “今据《大靖学规》所载:‘生员不得操持贱业,违者黜革。’着令辛昇于本月内,须得朔州乡绅具结作保。若逾期无保状,则当剥其秀才之名,逐出州学!” 宿主身份动摇危机,系统解除功能警告。 辛昇闭上眼睛,强忍着系统剧烈动荡带来的疼痛。 学正起身,看向陆轸:“另外,王大人让你带话。戴老想在吉祥街办蒙馆一事,他颇为看重,请老先生择日前来州府商谈。” 说完,未等张觉看向辛昇,学正已经走出门外催促。 门扉一关,室内余下一片寂静。 两人依旧各站一头,陆轸抬眼望去,眼神古井无波。 辛昇长叹一口气,挠挠头。 “现在没人了,你直说吧,先前为什么要冲上来替我洗面。” 陆轸皱眉:“驱逐州学还没这件事情重要?” “别废话,你说出来了,我就在走出州学门前先行报复。” 陆轸别过脸,斟酌片刻。 “这种方法表面看上去是洗脸,实际上是逼供。”他缓声道:“从前,市井小民大多衣衫褴褛、积满污垢。如果被抓,就借着洗干净的名义将头塞到木盆,有些死里逃生的人从州府回来,就叫这为‘水笼门’,过了就安然无恙。” “你为何知道?” “吉祥街。” 辛昇愣住,过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会幸灾乐祸。” 陆轸重新转过身,似是有些谴责地抬眼,手心放在桌角:“你又为何做个算命先生?” “我没钱,”辛昇加重声调,“我没钱。家中没人。” “父母都不在?” 辛昇摇头:“母亲早亡。父亲几年前失踪,黄册都勾了名。我是姑母接济长大,姑丈后来嫌我是个累赘,将我从县里送回朔州,留下了些钱。” 陆轸拨弄茶壶的手指停下。不知道是不是辛昇的错觉,陆轸看向自己指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你可以问戴老借些银子,他喜欢读书人,会同意的。” 辛昇双手摊开:“那如果我每年都借银子?答应吗?我天资愚钝,州府自然不愿接济这样的书生。唯一会的就是望天打卦,我也是靠手艺过活,又说我专务三教九流。”他还想继续说,话头却咽在嘴边。 陆轸沉默须臾,轻轻摇头:“知州大人尤为痛恨命理。” “呵,那我是撞上铁板,”辛昇突然支起身子,眼神紧紧盯着陆轸,“你今天为何跟我说这么多?我被逐出州学没人闹你,不清静?” 辛昇想到什么,双手一拍:“哦我懂了,没了我,你就是州学唯一一个四等生员。还是要我陪你垫底才好。” ”胡闹。”声音很小,没有被眼前人听到。 辛昇说完之后,便收起笑容。 眼下,先前摆摊赚来的的碎银铜钱足够撑过几个月,但如果被剥夺秀才身份,系统不会再为他提供算命功能,生计来源被截断。 他又从何处寻得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作保? “吱呀——”辛昇抬起头,对上陆轸的视线。斜阳西照,打到他的脸,眉边红痣半明半暗。 陆轸没有说话,转头抬脚跨过门槛。 “诶!”辛昇噌一下站起身,伸手抓住陆轸:“别走!你你你你……” “你是不是认识戴仁城!” 陆轸微微用力,甩不开:“……自然。” “他是你祖父?” 陆轸还未开口,辛昇往松开手,后退开半步,拱手作揖。 “今日,小生囊中羞涩,买不起汤饭。若不嫌弃,想借陆兄家灶台一用,同时与戴老同进晚膳,”辛昇抬头,加快语速,“戴老先前说过让我去找他闲聊,合情合理。” 辛昇又低头,双手抱拳举过头顶,猛地一个大鞠躬! “望陆兄答允!” 辛昇坐在木凳上,抬起头正对上太师椅上戴老打量的眼神,呵呵一笑。 “爷爷,”陆轸的声音从厨房传出,“今日菜心便不放油,后几日让戴钟子出去买回来。”他端着盘子走出,辛昇正要起身献殷勤,陆轸一个眼刀飞过来。 戴仁城抬起拐杖一指:“你坐下,让陆轸忙。” “……” “诶,”辛昇顺水推舟重新坐下,卖乖地微笑,“晚辈今日贸然打扰,来不及带上厚礼,望戴老不要见怪。” 戴仁城点头:“不必,有这份心意就好。这位……” 辛昇加大笑意:“戴老叫我垂野就好。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爹是这么给我起的,这是我的小名。” “啊,”戴仁城慢慢开口,“好名字,好名字……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过来拜访?” “我听说戴老准备……” “锵!” “哐啷!” “叮零当啷!” 锅碗瓢盆的声音响起,盖住辛昇所有的话。 “厨房作甚呢!这么大阵仗以为自己杀猪是吧?!”戴仁城扯着嗓子:“小点动静,这么不讲礼数!” 陆轸掀开帘子,探头:“爷爷,灶台上的柜门坏了。” 戴仁城撑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心里暗骂这小子。他撞开靠在门框的陆轸,压低声音:“人后不读书,人前不稳当。还不去接待人家?” 帘子再一关上,辛昇眼前的灯影被盖住。 “找一个借口,”陆轸开口,“赶紧滚出去。” 辛昇扭头:“只是来拜访,不作其他。” 陆轸忍了又忍:“我自然懂你心思。不能摆摊赚不到钱,便想跑进蒙馆教书。爷爷有说,想进蒙馆教书先要过学业这一关。四等生员,拿得出手嘛?” 辛昇竖起一根指头:“但你肯定能进。” “我……” “既然你能靠戴老的关系进去混口饭吃,我也就借你的关系,”辛昇顿住,眼角弯起,“沾沾光嘛。” 故意上扬讨好的尾音没有被接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陆轸右手的衣袖还撩起,眼神慢慢变冷。 “进蒙馆不是你最终的目的,你想借他之力为你担保。” “不过我是不会让你在这儿说出任何一句关于担保的事情,”陆轸冷声道,“爷爷也最恨命理。他的儿子,便是因为算命先生死去的。” 辛昇偏过去的头僵住。 厨房里再次传出戴仁城骂骂咧咧的声音,唤陆轸回去。陆轸随口应道,再次压低声音:“你好自为之。” 老天,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系统!你给我出来!” 识海里面如一片黑海,没有光亮。 “系统……”辛昇开始变得小声。 识海传来一声刺啦的火花声:“宿主面临身份解离危机,系统正在冻结中。” 耳边灶台上锅碗瓢盆的声音与识海火花声交杂,辛昇强摁下内心的焦躁,问道:“你解释一下,这不是封建王朝吗,封建王朝的人不是很迷信吗?为什么都那么痛恨命理八字?” 系统:“这个问题涉及到世界观问题,系统无法回答。” “那你回答我,”辛昇咬牙,“我穿越到现在,除了知道我有一个会看八字的破烂系统,知道我学习很差,知道我有一个失踪多年的父亲,我还知道什么?” “我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个系统?提示呢?你们之前不是说过会给我提示吗?” 一阵沉默。 “根据时空转换手册第四条,分配到的身份在获得完整原主个人信息,确立正确终极目标之前,不能随意放弃。如果放弃,系统功能清零。”系统继续道:“检测到宿主目前个人信息完整度低于80%。” “……什么意思?” “无法触发S级提示,下面给出A级提示,关键人物,陆轸。相应代价是特质,霉运不断。”说完,系统重新归于沉寂。 辛昇突然感到脑袋牵扯太阳穴发疼。“陆轸”两个字的发音余音不断,头皮一阵发凉。 这时,陆轸掀开帘子往外走。头顶上有四个大字闪闪发光—— 文昌贵人。 一个,文昌贵人,在陆轸的头上闪闪发光。 辛昇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空空如也。 这个就是A级提示吗? 辛昇在惊愕和困惑选择了裂变。他觉得陆轸让自己滚回家的建议其实挺不错的。 身体先行反应,辛昇已经起身作揖,向戴老告别。 “怎么了,是陆轸招待不周吗?还没有吃过饭呢!”戴仁城拐杖敲得咚咚响。 辛昇道:“晚辈忽然想起,州学里学官留的课业没有做完,呵呵,先回去了。” 戴仁城撇了陆轸一眼:“不急,陆轸也尚未动笔。留下来,正好也有一件事情想与你商量。” 不用等陆轸眼神提示,辛昇已经摆手拒绝,一脚迈过门槛。 一推开门,门外站了一个小孩,腰间系着铃铛。 “哟,”他先是愣住,随后挑起眉毛,“地劫天相。” 然后探出脑袋,“哟,爷爷,陆哥。” 特质,厄运缠身。 辛昇刚推开门就看见自己第一个噩兆。 第8章 爷孙 早上害自己进州衙的小鬼头,现在站在戴仁城家门口,喊了句“爷爷”,说自己叫戴钟子。 这已经不是呼唤系统驱魔能解决的事情了,辛昇怀疑他完全栽在陆轸这户人身上。 戴钟子笑意不减:“爷爷,家里怎么来客人了啊?” 戴仁城道:“是你哥哥的同窗,辛昇。快点向人家问好。” “呀,”戴钟子歪着脑袋,“我见过这位哥哥。” 辛昇背后寒毛倒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戴钟子。可戴钟子的话头就此打住,只是笑眼弯弯,眼角的余光悄悄地从上往下打量着这位秀才。 天杀的,今早那个无法无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世魔王去哪儿了!怎么一眨眼就是这一副乖巧伶俐的小孩模样! 陆轸视线梭巡在两人之间,刚要开口时,辛昇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脚,挂上微笑:“是啊是啊,不成想这么巧。今早我去城隍庙旁边,就看到他在跟小孩一块爬树玩耍。突然戴钟子就从树上掉下来,事发突然我便直接冲下去,整个人垫在他身下。哈哈……” 这鬼话谁爱信谁信。陆轸眼皮一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戴钟子听到这话,意外地没有反驳,视线从辛昇转移到戴仁城身上,悄悄地躲到辛昇背后。 “没有想到家孙与垂野竟然还有如此缘分,”戴仁城面色不变,“既然如此,这晚膳,你是必须要留下。正好我有要事想与你商量商量。” “我打算在吉祥街开办一家蒙馆,专门教导吉祥街贫苦人家、去不起寻常蒙馆的孩子。本来以为吉祥街只有陆轸一人是读书人,不成想还有你。”戴仁城顿了顿,瞥了一眼孙子:“戴钟子也已经到了求学的年龄,却依旧调皮不识礼数。光要管住他就好比治理一整条街的地皮流氓,寻常人胜任不了。所以我想,安排你与陆轸同进蒙馆教书,陆轸就负责管好戴钟子,你便在一旁教教千字文,识字算数什么。” 辛昇整个人定在原地。本来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开口的事情,眼下直接被戴仁城说出来。 陆轸:“爷爷,你之前不是说还要召集一帮秀才考试再敲定人选吗?” “考什么试!你弟都胡闹到城隍庙那边去了!我要赶紧把他送去读书!”戴仁城放低声音继续道:“垂野,你不妨考虑考虑。蒙馆每月结算一两银子,钱是不多的。但是如果哪日吃不上饭,我与吉祥街街坊打好招呼,你作为蒙师随时可以去借火。如何?” 什么如何啊!当然可以当然没问题! 辛昇刚要开口,戴钟子猛地大喊:“我不要!我不要他当我老师!他就是一个大混蛋!” “不得无礼!” 陆轸一把捂住戴钟子的嘴巴,开口:“能与同窗共事,求之不得。戴钟子性情实在顽劣,光是我一人的确难以管治,既然辛昇与他缘分不浅,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好。”说完,他转头,等着辛昇回答。 戴钟子昂起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陆轸,张开嘴就要咬在捂在自己嘴巴前面的手掌。陆轸早就预判到,右手捏住他的腮帮子。 辛昇讪讪一笑:“晚辈当然愿意。不过,戴钟子貌似对晚辈误解有些大,不知道是今早什么事情让他产生误解。” 戴仁城一挥手:“他能有什么误解,小孩子而已,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晚膳……” “晚膳我放在木盒,辛昇可以带走,”陆轸放下手,“天色已晚,不如让戴钟子去送送未来的老师。” 辛昇和戴钟子两人皆是一头雾水,或者还要加上一个陆轸。 没有系统可以吐槽,辛昇身子僵直身子,眼睁睁看着戴钟子一步步走过来,面带三份嫌弃七分不解地牵起自己的手,往门外走去。 戴钟子被迫在陆轸和戴仁城眼神的淫威下,嘴角挂上几分笑意,捏着嗓子甜甜说道:“哥哥,我们走吧。”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两人的双手直接撒开。 辛昇飞快往前走上几步,转过身叉着腰:“好啊,你小子,可算让我逮着你。知不知道你早上一顿胡话,差点让我在州衙丧命!” “切,没命就没命。像你这样的大骗子被抓走也是活该!” 一大一小原地对峙。辛昇瞪得眼睛发酸,率先扭头就走,将戴钟子丢在身后。 吉祥街的街坊早早睡下,门外从不点灯。街旁多的是枯树枯叶,夜空中盘旋着乌黑的鸟儿。吉祥街的父母哄自家孩子睡觉从来不用歌谣,而是鬼故事鬼童话,冷风吹过,戴钟子腰边的铃铛作响,吓得他一激灵。 “诶诶,你不要走!你等一下我!”戴钟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抓住辛昇的左手:“爷爷让你保护我的!你是我的老师,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不管!” 没有回应。 戴钟子不依不饶:“你竟然是秀才!你竟然和陆哥是同窗!陆哥这么厉害的大人,怎么可能跟你是同窗!” “你是秀才为什么不好好读书?你真的会算命吗?你除了算命你还会什么?” “闭嘴,”辛昇不耐烦开口,“我跟一个把我送进州衙小屁孩有什么好说的。你陆哥跟我一样也是,四等秀才,垫底,懂吗?” 戴钟子稍稍放开手,身子往后倾,借着月光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辛昇,摇头:“不可能。陆哥生得比你好看多了,一看就是有才华的读书人。” “……”艹你大爷。 辛昇低下头望向戴钟子,时间久了,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陆轸眉眼线条锋利,眼角内勾,眼尾上挑,看人时好似出鞘的利剑寒光潋潋。而戴钟子嘴角天生含笑,皮肤黝黑,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很好骗的样子。 他不叫陆轸为哥哥,叫陆哥。 “做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吓死人了!” 辛昇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叫陆轸为陆哥?他不是你亲哥吗?” 戴钟子摇头:“不是啊,他姓陆,我姓戴,怎么可能是亲兄弟。” “啊?难不成是捡来的?” “那不是。我一出生陆哥就陪在我身边,说是爷爷的远房亲戚没钱养活,就将他送来吉祥街。”戴钟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猛地蹦起来:“你偷偷问陆哥这么多事情做什么!不识礼数!” “你给小爷闭嘴!” 两人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辛昇停下脚步,松开一直被攥紧的手。“你自己打道回府吧。我到了。” 戴钟子:“你不给我点好处吗?万一我一回去就把你是城隍庙旁边算命先生的事情说给爷爷听,你就当不成蒙师。” 辛昇冷笑一声:“我不来蒙馆教书,陆轸就要一个人管教你这个小屁孩,你觉得他愿意?” 戴钟子昂着脖子哑口无言。自己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无可否认,但陆哥就这样当着外人的面前说出来也太伤人自尊了! "你……你……"戴钟子支支吾吾,“总之我先不告发你,这个好处你欠着。我……我……” “戴钟子,回来。”清冷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两人扭头一看发现陆轸站在不远处。他见到戴钟子出去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便跟出去。 辛昇推了一把小孩,挑了挑下巴。陆轸牵过戴钟子的右手,默默凝视斜靠在门框的书生片刻,点头离开。戴钟子却还一步三回头,像是有什么未竞之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辛昇惆怅地抬眼望向天空。 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 每月朔望,府州县官便率学官以及诸生祭拜先师庙,从庙中回来还要听知州讲书。这是辛昇乃至所有不是廪膳生的秀才最为讨厌的时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州府财政吃紧,原本所有生员都有二钱酒银和时果饼饵,只有一等秀才有。不过知州此次携酒前来,摆于长案供诸生品尝。 辛昇一边躲着涌向长案的秀才,一边往人少的连廊挤过去, 陆轸微微偏过头望向辛昇,退开几步留下位置。 “多谢。”辛昇点头:“戴老有说何时蒙馆开馆吗?” “时间尚未确定,但不会影响你我二人学业便是。”当然影响了也无所谓,反正辛昇也不会读书。 陆轸开口:“你什么时候认识戴钟子的?” “就在城隍庙旁边,”辛昇呵呵一笑,“如果不是他大喊大叫,说我不是秀才摆摊算命骗人钱,我早就躲过州衙的巡查了。” 两人并肩站着,听着堂下嘈杂的人声。 “抱歉。”辛昇猛地扭头看向陆轸,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陆轸依旧神色淡淡:“《论语》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命理八字的确是三教九流,但是你立命的手艺。不断人财路是底线,戴钟子有错在先。” “爷爷从来不允许他接近城隍庙,说那里不成体统、没有规矩的江湖人最多。你说他在城隍庙玩耍,那日你离开之后,爷爷把他教训一番。” 辛昇奇怪:“为何?城隍庙多是祈福之地,难道平日你们也不会去那里拜神吗?” 陆轸摇头:“不会……戴钟子的父亲,也就是爷爷唯一的儿子,当年因为去城隍庙算命,说是财在异地,要他往东南方走。本来爷爷已经为他置办好家产,他一意孤行,在路上遇到马贼抢劫,没有回来。”辛昇心下一震,看向陆轸。陆轸继续道:“但是不知为何,戴钟子从记事起,便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十分感兴趣,经常偷偷跑去城隍庙。” 正当辛昇发呆时,张觉扒开人流,揣着一兜梨子跑来,递给辛陆二人。 “快吃,”张觉微笑,“我特地向知州多讨了几个。” 陆轸接过梨子,斟酌片刻开口道:“张兄,先前跟你说过在吉祥街教书一事,你权衡如何?” 张觉面色一凝,沉默须臾后道:“我自然是没有问题。可是贱内依旧不答应。” 辛昇左望右望,心道陆轸真是处心积虑,手都伸到州学里面了。张觉转向他刚要开口,有人唤辛昇的名字。 第9章 王杜周 周弼身旁一位身着青色盘领右衽袍的官员,耳朵肥厚额头宽大,呼吸时胸膛大幅度起伏。那便是知州王宝驹。 辛昇将自己只啃了一半的梨子随便塞到别人手里,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行礼。 王宝驹扫视一眼,淡淡开口:“你便是辛昇?” 辛昇将腰弯得更低:“晚生正是。” “呵,长得倒是标致齐整,怎得自甘堕落,干出这种事情?” 这句话辛昇耳朵都已经听出茧了,从最开始的怒发冲冠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只是垂首立在一侧,静默无语。身后的两人虽然没有眼勾勾地盯着这边的动静,但都微微将身子左侧,眼角不住乱瞟。 王宝驹早已经注意到陆张二人的动静,轻笑一声,视线随即落在底下仍在争酒的学子。 “相信在州衙里,关于八字打卦的禁令你已经听过很多遍。书生当以圣贤为志,以经史为业,岂可弃诗书而操算命之术,逐小利而丧君子之风?”王宝驹顿了顿,继续道:“命不可知,时不可测,唯人能修己以俟之。你应当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晚生受教。” 王宝驹点头:“我派人查过你的户籍册,的确是无父无母,亲戚也远在他乡,因为生计一时犯了糊涂,尚能理解。我与周学正商议许久,谅你势力单薄,作保一事作罢,但若仍要保留秀才名号,下一次季考成为二等增生即可。”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搬走了梗在他心头多日的石头。辛昇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弼低声呵斥:“还不快谢过王大人!” “诶诶诶。”辛昇赶忙再次行礼,原本弯得足够低的腰杆此刻恨不得直接插进地里。王宝驹见惯这种场面,随意摆手,便绕过辛昇下了台阶。 辛昇伸手拦住准备下台阶的周弼,小声道:“学正,这件事情是真的过去了?不会写在循环簿上?” 周弼瞟了一眼:“不会。王大人素来怜悯寒门学子,你应当感激王大人的通情达理。”说完撂开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冲着不远处一群衣裳干净崭新的秀才高声喊道:“杜昭!杜昭!” 辛昇重新站回陆张二人身旁,探出头看向底下乌泱泱一片人群。一位秀才走了出来,巾子浆洗得挺括,边角分毫不乱。手中一柄素面折扇,宣纸扇面上题着两句小楷,他在与王周二人谈笑间,拿出那把折扇,引得二位频频点头。 杜昭,其父名为杜琊,因放不下养育自己的朔州考取举人之后重新归乡,正巧赶上每三十年修地方志的时候,被优先选中,成就斐然从此成为了乡饮宾[1]。王守驹欣赏其文才,便邀请他成为料理钱粮的师爷。杜琊其子杜昭温文尔雅、举止得体,是一位翩翩公子。 辛昇皱起眉头:“这杜昭是怎么回事?前几次知州过来时也不见二人这般亲密,今日倒像亲父子一般。” “据说是王家与杜家要结为亲家,杜昭考中举人后娶王家女儿为妻。”陆轸淡淡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辛昇:“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 张觉在一旁笑道:“杜昭某日课后与学生玩闹时说出的,辛兄当时一定是因为课业无聊在睡觉。”辛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扭头再看,王宝驹和周弼没了踪影,杜昭望向三人的方向,眼神带笑拱手算打招呼。 张觉连忙回礼。辛昇正要拱手时,突然出现一只手挡在自己脑门前。 “你的梨,”陆轸皱眉,“自己吃完。”原来是先前辛昇的梨子,随手塞给的人是陆轸。咬开的部分还在渗水,有些恶心。 张觉开口道:“杜公子真是人中龙凤啊……辛昇,方才王大人找你说什么?” “念及我自幼无父无母,势单力薄,孤苦伶仃,茕茕孑立,免了作保一事,只要季考努力便是。” 这一番话说完,辛昇才发现陆轸举着梨子的手仍未放下,眼神清淡地落在自己身上,视线交错时不着痕迹地移开。 辛昇连忙接过,讨好地微笑:“抱歉,抱歉。刚刚急着回答张兄问题。”实在是笑得有些殷勤,甚至打算掏出衣袖里的手帕帮陆轸擦干手指头。自然,他还是被陆轸摆开。 张觉在一旁心生诧异,想要隔空做口型,却又不敢动。辛昇勾起嘴唇一笑。 其实方才王大人话音未落,辛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系统之前给过自己的提示——陆轸,文昌贵人。 以前与张觉交好时,虽然张兄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屡次帮助自己课业,可见效甚微。而提示不早不晚,刚刚卡在这个时机。说不定陆轸真的是自己的转机。 不过他素来都是这样无赖泼皮的性子,季考嘛还很远,自己又与陆轸同在蒙馆教书。他不信在异世界当人的二十几年学会的人情世故,不足以让陆轸在五月前喊自己一声“兄弟”。 *** 桌案上的酒算不上精酿的好酒,坛子底部依稀落着一些沉淀物。 “王大人,这酒专门给您和周学正留下半坛子。”簇拥在长案旁边的秀才双手捧起一个瓷碗,递到二人面前。 王宝驹嘴角带笑,摆手拒绝,便自己走在前头,拐进一处僻静的小院。 身后的周弼跟着进来,望了眼后头,压低声音道:“大人,方才下官没听清。杜大人几时到?” “一炷香的时间。”王宝驹略有不满:“不是说昨日便已经从阆源县回到朔州了吗?州府上仍有公务处理,我等不了。” 周弼赔笑:“阆源县的鸿易书院刚刚办成,书院里多是县里乡绅之后,杜大人素来做事周密,事情办妥才会回来。” 王宝驹冷笑一声:“阆源县的人物真是好大架子。先前知县求我私下派乡绅资助办学,口口声声说阆源县人才枯竭、学田荒废,现在如他们所愿将书院办起来,又是挑三拣四。” 周弼刚要说话抚平怒火,王守驹已然震袖离开。 学正公廨位于明伦堂后第三进院落,青砖墁地,门前悬"师道尊严"黑漆木匾。其内室设两道门:外间为寻常公事厅,榆木案上堆叠生员课业;里间藏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推开可见五尺窄廊,廊尽头有斗室隐于深处。 里边一小厮迎上:“二位大人,杜大人在斗室等候。” 话音未落,杜昭从房内走出,微笑拱手:“令二位久等。屋内已经泡好上等茶叶。” 杜昭年轻时一定与杜琊长得别无二致,虽然眼角生出许多细纹,举止得体,气质温润,弯起眼微笑如春风拂面。 王宝驹只是看了一眼,心头的火气依旧没有平息,直接略过杜琊,走进屋内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他端起茶盏放在鼻尖处嗅闻 “这是杜大人家中的上等茶叶?” 杜琊摇头:“是知县大人在临行前赠与在下的茶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将这茶叶送到王大人面前。” 王宝驹放下茶盏,杯角磕在木桌发出响声。周弼不敢抬眼,杜琊神色如常。王宝驹沉默片刻道:“只有这些?” “自然不是,”杜琊微笑,“书院弟子的名单我和钱大人已经审阅一遍,该给的上门礼已经给齐。只是个别银两和器具需要一些时日打点运输,月底一定能送到州府。” 周弼也赶快接上:“学田一事,下官也已经派人处理好。我同大兴府上书道,考虑到民生为重,州学派人将朔州山野尚未开垦的荒地重新利用,将学田部分归还农户。”说完,谄媚地眨眼睛,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王宝驹不满地皱起眉头:“这是谁的主意?” “啊,”周弼疑惑地抬眼,“下官是依照大人前月传来的密信安排的。” “信件没有发出去便烧掉,发出去就马上半路拦截。简直胡闹!学田划分是大兴府乃至朝廷明令规定,怎么可能因为你一人的突发奇想改变?真以为大兴府那位大人看了你的信件会称赞朔州学正为民着想、以民为天吗!”王宝驹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吓到周弼赶快唤来小厮处理此事。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王宝驹重新端起茶盏品尝一口,看向依旧垂手站立的两位,敲了敲桌案:“两位坐下吧,不用这么拘谨。” “首先,在下还是感谢杜大人为朔州来往奔波。”杜琊准备起身,被王宝驹抬手制止。 “开办书院一事,各位处事尽量低调。但上报大兴府文书中,便应言尽言,上头重视自然开办顺利。书院建成后的日常经费,与书院子弟商榷清楚,食宿交钱但赏银没有。只要知道书院开得好,好处少不了他们。尤其是岁试[2]的名额。”周弼和杜琊点头。 “周学正,这廪膳生名单处理得如何?” 周弼道:“廪膳生通情达理、听从管教,更何况朔州依旧有训蒙处馆、刀笔先生的业务,自然是不会饿死他们。下人负责制作两套账簿。一套真实的记录被克扣的数目;一套经过精心修改的用于应付可能的核查,显示款项足额发放。” “并且,”周弼神秘一笑,“我在簿册上多增加了几位廪膳生,只是学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其中。那么廪银自然落在我们手中,为我们所用。” 王宝驹点头,视线落在杜琊身上:“杜大人,这多出来的款项便作砖料银,这些日子便先交于你负责流转。办书院一事,让知县自己考虑,但是账目上做得干净一些,建造书院时用人用材别让手下克扣过狠了。另外,乡绅那边争取得如何?” 杜琊道:“阆源县乡绅明面反应平平,算是默认。这碗汤能分给他们一杯羹足矣。” “记得让阆源县将书院的学田算少几亩,”王守驹补充,“户房书手看着办。” 周弼见状立马上前拍马屁:“阆源县知县治学向来不力,教谕水平也不足。眼下大人出手,为朔州治下的县城解决了难题,相信大人京考升迁指日可待。” 王守驹没有回话,端起茶盏看上去心情愉悦。 夕阳西下,从明伦堂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噪音慢慢平息。三人寒暄片刻后,便起身道别。王宝驹因为事务繁忙率先离开,留下周杜二人。 杜琊突然开口问周弼道:“周学正,此次乡试,犬子是否有机会中举?” “令郎天资聪颖,本就是一块成就功名的璞玉。” “可是我听说此次乡试,大兴府私下又换了一人。”杜琊转头,收敛笑意:“在下还是有所顾虑。还是要劳烦学正将三等簿[3]的记录,做好看。” 周弼浅笑:“杜大人不用担心。乡试一事,我身为令郎的老师,定能助他心想事成……啊,啊,杜大人,刚刚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杜昭已经在屋外等您许久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家陪陪夫人和孩子吧。” 杜琊转头去看小厮,小厮点头弯腰,侧过身让开路。杜琊拱手向周弼道别,快步走出斗室。 杜昭果然站在外面,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扇柄,见到杜琊出来马上迎上去:“父亲,这是谈什么事情呢?母亲在家中催我们催得紧。” 杜琊敷衍点头,视线一凝:“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关于你的学业……你为何将这柄折扇拿出来了!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能随意拿到州学嘛!” 杜昭尴尬一笑,双手背过身后。杜琊叹气,夫人真的是把他娇惯了,幸亏自己常在身边处处约束,不然真的跟纨绔子弟没有区别。两人并肩走出州学上了马车。 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杜昭突然开口:“父亲。” “何事?” 杜昭没有立刻回答,抿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路姨娘身子又差了许多。” “嗯,”杜琊点头,见怪不怪,“然后呢?” 杜昭咬着牙继续道:“她说,清明节将至。她想上山祭拜,祭拜自己的儿子。” 杜琊听后,视线一直落在前方。等到马车重新停下,车外的小厮说到了,杜琊依旧没有回话。 杜昭有些害怕。他天生性子有些软,依稀记得幼年时有时会跑到偏房,路姨娘教自己和她的儿子剪窗花玩。只是后来她的儿子,也就是杜昭的哥哥摔进井水,溺亡离世,被正房夫人嫌不吉利捡拣送出府外。因此每一次杜昭看到路姨娘的脸,都会心头一颤。这次便是她请求自己帮忙传话。她知道杜琊最疼自己。 杜昭以为不会有回应,便想下车。 “让她去吧。”杜琊开口。 “啊?” “让她去吧,”杜琊重复,“但是这种事情以后你不要再插手,专心念书。” 门外灯笼灯影憧憧,杜琊踏着月影进了府。 [1]乡礼宾,民间对地方礼仪活动中担任重要角色之人的尊称或俗称。 [2]岁试,简单理解就是每年考试选定进入国子监的学生(相当于自主招生),会看学生平时表现、老师评价、考试排名,可斡旋空间较大,甚至有可能因为“刻苦学习”的评价成为优贡监生。 [3]三等簿,记录学生成绩品德的册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王杜周 第10章 铃铛 州学已经散学,三人走在街上。陆轸却堵住了张觉回家的前路。 “张兄,爷爷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招你入蒙馆,夫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百般阻挠?” “嗨呀,并不是她对吉祥街有任何意见,”张觉搓手解释,“她说是觉得吉祥街的孩子……太过捣蛋调皮,但是我这个老实性子吃了亏,所以才不允许我过去的。” 陆轸皱起眉毛:“为何?我爷爷是吉祥街的头儿,从来没有见过无法任何一个无法感化的孩子?夫人是不是过于夸张了?” 不知道戴仁城对于吉祥街的蒙馆开办到底注入了多少心血,这厮从见到张觉嘴巴没有停过,吵得辛昇耳朵疼。刚刚那句话又让他想起了那位戴着铃铛的混世魔王,如果自己是沈榆,想到自家丈夫要给这小孩当老师,肯定说什么都不答应。 辛昇挂上笑容道:“二位,我觉得现在去用晚膳是不是更合适一点……” “哎哟!”张觉猛地一拍手,吓辛昇一跳:“陆兄,我直说了吧。” “你嫂子她平日爱做一些针线活儿,手帕、团扇、或者帮人家补衣服,偶尔也会上街出摊。有次她刚从集市回来,一进门便把竹篮摔在地上,手帕全部被勾烂。”张觉喘口气继续道:“她哭哭啼啼,我赶快跑上去问,说是一群小孩趁自己走远跟别人寒暄时捣乱作恶。她本来抓住其中一个,那小孩儿直接一口咬下去。” 陆轸无言,沉默须臾后开口:“吉祥街的?” 张觉点头:“被抓住的孩子很害怕,飞快跑走。其余孩子极其嚣张,边跑边喊自己是吉祥街,让沈榆有本事便来吉祥街找他们……哦,沈榆说被抓住的孩子腰间系着一个铃铛。” 完了。 全对上了。 辛昇扭过头正准备去看陆轸是何反应,刚看去,一身寒毛竖起。 “我明白了,”陆轸拱手,“此事我会与爷爷细细说明。但是依旧希望张兄能考虑蒙馆教书一事,张兄同样出身贫寒,自然知道若是没有教导感化,吉祥街的孩子只会陷入深渊。天色已晚,张兄慢走。”说完,在巷子让出一条道路。 辛昇走上亲,和陆轸并肩看着张觉消失在街道尽头。 “那个……戴钟子……”辛昇眼睛撇过去,不敢直说。回答他的只有冷风。 陆轸转身就走,辛昇连忙跟在身后。结果眼前人忽然刹住脚步,整个身子重新调转回来,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辛昇。 辛昇讪讪一笑:“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何戴钟子一定要在腰间系一个铃铛。” “戴钟子幼时上蹿下跳,不服管教,喜欢私自偷溜出家,他的父亲担心找不见便在腰间给他系上铃铛,打上死结。只要开始跑动便发出声音,问街坊领居时只用问一句,铃铛声往何处去了即可。后来他的父亲离世,戴钟子便把铃铛当成念想。” 辛昇本想说其实现在也可以用这个铃铛控制戴钟子,但突然想起方才张觉说的话。 估计一条狗链用久了,也拴不住一条逐渐长大的疯狗。 哈哈…… 陆轸摇头,重新迈开步子。两人无话,只余下沉默。 “系统,系统?”辛昇重新在识海里面呼唤。 识海并不是简单的电子存储室,而是可以根据宿主喜好布置的思想空间。识海里面流淌一条大河,平日辛昇进入识海并与系统沟通时便会泛起波澜。令辛昇感到欣喜的是,不同于先前的昏暗无光,在话音回响于识海时,竟然在在江面出现几个光点! “系统你这是有回应的意思吗!”辛昇强压住蹦跳的冲动,克制表情:“今早在州衙知州的话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身份危机是不是解除了!是不是可以继续使用系统!” “嘟——” 一声尖锐的电子音响起,江面浮现出四个大字——自、作、多、情。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今早知州那句话明明话里有话,意思就是臭小子我放过你了!这也不算吗!” 不算。依旧存在身份解除危机风险,需要顺利通过乡试才能重新正常使用系统,当然会有额外奖励。目前进度系统恢复进度,50%。 辛昇长舒一口气,50%还好,应该不用花费太长时间。 “那每一阶段系统恢复进度有没有相应的功能解冻?” 识海沉默。过了一会儿,江面重新浮现出一段话,65%以上,解锁命理书库,提供100字以内命理解释。 注意,特质霉运不断,生效时间仍有七天。宿主依旧要继续收集个人信息碎片,推进进度。 刺啦一声,再次消失。 “辛昇,”一声低低的呼唤从远方传来,“辛昇。” “啊!”辛昇原地吓一跳,抬头对上陆轸的目光。 陆轸垂下眼眸,只是喊完一声便没有继续。 “这是作甚?怎么只是叫了一声就没回应?” 路过的货郎撞上陆轸,肩上背的风铃风车随风作响。陆轸侧头,听着货郎的脚步声与风铃声交杂远去。 他开口:“戴钟子,以前也不是这个脾性。”陆轸低头抚平圆领的褶皱,没有重新抬头,声音浅浅,如同呢喃。 辛昇有些缓慢地眨眼。这算什么?开始交心了?不应该啊,按目前的进度陆轸对自己应该是不咸不淡、不碍眼不生事便是。 辛昇眼角含笑,在心中暗自排练几次,放缓声音道:“知道,知道,小孩子总有一些时候是这样不讲礼数的。不然戴老开办蒙馆做什么?” 陆轸“嗯”一声,慢慢向前走着,又道:“那你……不会悔约吧。” 辛昇脑海警铃大作,先前系统提示过他,陆轸是关键人物。辛昇一直找不到可以突破关系的节点,眼下,这不是向戴老、向陆轸、向吉祥街表忠心的好机会嘛! 哪里有霉运不断! 辛昇加大笑容,往陆轸身边靠近些许:“你放心,先不提我现在入不敷出、家徒四壁,戴老愿意伸出援手我已经感激涕零,再说当年家人流浪至此,也是戴老收留我们,正愁没有报答的机会。蒙馆一事,哪怕我是一个四等生员,也一定尽心尽力教书。” 一字一句听上去都是发自肺腑,戴钟子的事情让陆轸多少恍惚,他点点头便算相信。 “我其实依旧有一个问题,”辛昇小心翼翼开口,“按理说,大兴府以及治下的州县都在振兴文教,朔州算得上是科举人才辈出,于此事自然当仁不让。吉祥街从人人避之的街巷,到现在戴老推行办学,为何州衙除了明面上的鼓励,没有发银两?”听完,陆轸看向辛昇,正欲开口。辛昇马上摆手:“我不是嫌弃戴老银子给得少,好奇,好奇而已。” “呵,”陆轸冷笑一声,“吉祥街在州衙眼里依旧是不入流的地方。别提外面,吉祥街内部甚至还有势力分裂。” 辛昇瞪大眼睛:“啊?什么意思?为何我没有任何感觉?” 陆轸似是有些好笑地瞟了一眼:“如果连戴仁城在的地方都有人敢动手闹事,不用说吉祥街,朔州一定彻底乱了。”辛昇不明所以,先是歪头然后摇头。 “朔州并非从一开始便是井井有条、欣欣向荣,”陆轸耐心解释,“上任的知州将朔州的户籍、钱粮、吏治、安保全部整治一遍后,仍然剩下吉祥街这一片。以前叫角门,多的是三教九流之人,暗无天日,阳光下也滋生罪恶。戴仁城武馆出身,干过镖局,当过兵,一腔热血,来到这里动用以前的江湖人脉三下二除便收服绝大多数百姓,又与官府打好交道,给原住民一处歇脚的地儿。” “但总有人看不起官府看不起礼教,保留‘角门’的称号。这些人势力不大,躲进角落。戴仁城年岁渐长,官服对他明面尊重,实则用完则弃。动乱分子不多但心术不正,所以戴仁城和戴钟子的父亲对戴钟子都看管极严,便是怕他接近那些地方。” 陆轸还要继续说,一抬头看见辛昇,止住话头。 辛昇目瞪口呆,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同窗刹那变成一位陌生人。他用力眨眨眼睛,话语几次滚到舌尖,又重新咽回肚子,最终归于一句:“我竟然不知道。” 陆轸挑起眉毛:“知道又能如何?现在的知州说不上治理有方,但对于阴沟里的老鼠打击甚严,当时抓你可能是怕你也是吉祥街那帮出来捣乱的人。蒙馆设置的位置依旧在戴仁城眼皮下,不用担心。” 辛昇嘿嘿一笑。陆轸接过话头:“是不是学正告诉你,在季考拿取二等增生便不用剥夺秀才名号。” 诶!辛昇一听就精神了,马上点头。怎么说怎么说,难不能他要帮助我? 陆轸斟酌片刻后:“家里有藏书几卷,内容与那日月试一样,收录文章学习。平日没事,或者蒙馆教书下课,可以过来看看。” 与辛昇的期望多少还是差了一些,本以为能蹭到免费一对一家教服务,不过既然是文昌贵人指不定藏书都暗藏玄机。辛昇狗腿地凑上去露出微笑,算是表达谢意。 离吉祥街很近,两人在不同的巷道拐弯。辛昇手已经抬起。 “叮铃铃。” 铃铛,小声、细微。 佩戴者或许尽力控制动作不发出声音。 街角跑出一个孩子,灰头土脸,嘴角耷拉,被尘土盖住的脸颊露出一角黑色的花瓣。他飞快撞向辛陆二人,高喊道:“闪开!”像一只灰黑色的老鼠闪过两人之间的间隙。 陆轸沉下脸色,转身向辛昇使了一个眼色:“你先走。我过去看一眼。” “不必,一起去。” 辛昇率先走进小孩跑出的巷道,阴暗干燥,鞋下的泥土深深印着五六个脚印,错乱辨认不清。他回头冲陆轸摇头。 陆轸皱眉:“我马上回去。” “不一定是戴钟子,”辛昇安慰道,“吉祥街可能也有别的小孩戴着铃铛,或者买了风铃。” 陆轸深吸一口气,站定原地,摇头,无言走出巷道。辛昇离开前回看最后一眼,巷道尽头除了枯树、水缸、水井,没有其他,随即迈开脚步。 感谢我是存稿写文,不然扑街成这样也写不下去。 哈哈,感谢感谢自己存稿。 不过这一个月学了不少东西,希望下本文有进步吧。 感谢自己的存稿[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铃铛 第11章 乌龙 外头热气腾腾,枝桠也蔫,鸟雀也困,落叶打着转儿落到地面。 “啊……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下一句是什么?” “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陆轸接过下一句:“这便是两截题。上一句为下一句之因。上为根,下为干,成文多为平稳、正大、工整之风。起处根枝宜平顺稳当,中二股从上一直说下,末二股或浑合做,或倒[1]”说完,陆轸抬起头皱眉,不满地向辛昇看去:“书页边上有前人留下的笔墨,多少看一下。” 辛昇敷衍地应了几声,脑袋像小鸡啄米朝桌面一点一点。陆轸见状也不多言,合上眼睛轻轻叹一口气,重新看回书面。 这不能怪他,古人看书是从上往下,他一直习惯现代人从左往右的阅读方式,每次看书都是让系统扫描录入,整理成符合现代人读书习惯的文件。现在没有系统,辛昇只好依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将目光锚定在竖排的字体上。 “那个,”辛昇清清嗓子,“蒙馆不是今日开馆吗?什么时候去?” 陆轸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白天州学上课,晚上街坊领居不想照看孩子。” 辛昇了然,点点头:“戴钟子呢?没见着他。” “在房内和爷爷呆在一起。到时辰便去上课,不用理会。”话音未落,门扉传来敲击声。陆轸望了一眼,向辛昇使眼色。辛昇随即起身,掀开屋内隔间的帘子。 陆轸整理衣袍,推开门。沈榆和张觉一同站在门前。见了陆轸,沈榆微微一福,嘴角扯出几丝笑意:“迟迟没有登门拜访,今日蒙馆开学,我便与张觉一同前来吉祥街。” 陆轸第一次见沈榆,再加上之前张觉透过的口风,难免有些许局促。正想开口,他先转头看了一眼门帘,见依旧没有反应才回身道:“嫂子多礼。张兄博闻强记、满腹经纶,能够请他为吉祥街的孩童上课,也是我们的福气。” 沈榆听到这话脸色稍霁,垂下眼眉飞快瞟了一眼张觉。张觉赶忙接上:“不知道戴老今日是否在吉祥街?去蒙馆之前,我们夫妻想好好感谢他。” “在,在。”戴仁城声如洪钟,紫竹杖敲击地砖的声音响起。他从门帘后走出,衣衫头发皆是一丝不苟,行至太师椅前坐定微微一笑:“陆轸,为何不请张生夫妻进来一坐,站在门口迎客没有礼数。”陆轸点头,这才将两人带进屋内。 眼前的老人灰白的眉毛会微微压下,在眉骨投下阴影,目光慢半拍才从脸上移开。沈榆喉头微动,素手掩盖在衣袖下悄悄绞紧。 戴仁城放缓声音道:“我对张生一家的情况多有了解,知道夫人从前出街时被吉祥街一些捣蛋的孩子欺负。对此老夫多有歉意,夫人能不计前嫌,来到吉祥街登门拜访,我心生感谢。”说完,便要起身行礼。 张觉和沈榆噌地一声起身。沈榆更是对自家夫君恶狠狠剜上一眼,柔声道:“是我自个儿小肚鸡肠,一点点小事依旧念叨至今,受不起戴老这一拜。” “自然不行,”戴仁城面色严肃,“张生今日前来蒙馆,以后便一直是吉祥街孩童的老师。小孩不懂敬重师娘,便是我戴仁城管教不当。”戴仁城微微一顿,片刻后压低声音:“更何况小孩是我的孙子!戴钟子,出来磕头认罪!” 门帘掀开,戴钟子步步踟蹰,先是抬眼怯生生地向戴仁城示弱,见爷爷不理会自己,只好转身,垂下头站定于陌生女子面前。 沈榆和张觉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沈榆更是退开几步,极力掩饰眼神中的错愕,上上下下打量着戴钟子。 “跪下!” 戴钟子扑通一声双膝磕在地上,听得辛昇整个人龇牙咧嘴地别过脸。辛昇小声俯在陆轸耳边:“你爷爷这次也忒狠一些,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吓人。” “认错!” “哼……哼……”戴钟子眼泪登时就流了下来,断断续续道:“师……师……师娘,我错了。我……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呜呜呜,总之,总之,一定是我贪玩捣蛋,爱戏弄别人,一定是我的错。呜呜呜……”爷爷手里握着那根紫竹杖像是随时会挥在自己身上。戴钟子一边说,一边感觉背后发凉,不由得缩紧身子。 辛昇下巴扭曲。这件事情是他们从蒙馆开馆前几日便开始商量的。当陆轸把此事告诉戴仁城,戴仁城怒目圆睁,颤抖地伸出手指几欲开口,最终归于一声“小兔崽子”。 戴仁城想过或许是因为银钱给的不够,请不动州学里的廪膳生,谁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惹毛了人家的夫人! 陆轸当时问道该当如何。戴仁城大手一挥,让他们不要参与此事,自己会妥善处理。 戴钟子哭哭啼啼,强忍着想要放声大哭的声音。辛昇见状于心不忍,刚要开口圆场,被陆轸一把拉住。陆轸朝他摇头,下巴轻轻一抬。 沈榆眉头紧锁,赶忙蹲下身扶起戴钟子:“哎呀,戴老你说你这是作甚?我真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道歉便道歉,让孩子磕头认错干嘛!您瞧他身上这新衣衫全是鼻涕眼泪。”说完,便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净戴钟子脸上的泪水。 戴仁城心下惊讶,面上不显继续道:“这是应该的。戴钟子不仅勾烂织好的手帕,还反咬一口……” “是我夸张的!哎呀张觉你真是该死!”沈榆见戴钟子眼泪止都止不住,着急上火:“我的手帕被勾烂了不错,有小孩欺负我不错,说他们是吉祥街也对。但是没有说有人咬了我一口啊,这孩子我见过,确实是跟在那群孩子后面玩闹。但是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跑走而已。你当时到底在听什么啊张觉!” 这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劈开诸位头顶上的房梁。 辛昇慢慢张开嘴巴,陆轸一动不动。戴仁城手握着紫竹杖顶端的寿星像,手腕不住发抖。张觉更是一脸尴尬,摸摸脸摸摸脖子。 沈榆继续道:“戴老,贫贱夫妻百事哀,您能给我夫君一份差事,奴家感激不胜。此事既然是乌龙,便于今日就此翻篇。”张觉听后忙上来打圆场:“是了是了,这乌龙也是因我而起,我在这里向戴小公子赔一句不是。瞧这时辰,蒙馆也要上课,还是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吧。” 话音刚落,戴钟子挣脱开沈榆,夺门而出。张觉慌忙跟上。 戴仁城缓慢眨眼,一时半刻后才道:“辛昇、陆轸,你们去蒙馆吧。夫人在此喝上一杯茶水,歇息片刻。” 沈榆见戴钟子方才涕泗横流的模样,摇头:“我还是与二位一同前去蒙馆。见到戴小公子兴许能安慰几句。”说完,三人便跨过门槛,走上巷道。 彼时太阳落山,霞光漫天,云彩飞扬。每经过几户人家,他们便能看见成人牵着头戴黑色方巾,斜挎书囊的孩童。孩童身上基本穿的都是靛蓝色的衣衫,但也有孩子的父母拿不出一匹完整的布料,便在衣领或者衣袖边缘绣上其他颜色的花纹遮掩。 沈榆看了又看,有些稀奇:“这便是今日来读书的孩子?”陆轸点头。 “我一直想问两位很久,”沈榆继续道,“为何要定于晚上上学?父母不担心吗?” 辛昇接道:“吉祥街的蒙馆并不是正式蒙馆教会蒙生千字文,能读书算数写字便可。上学时间要不了太久。” “而且,”陆轸侧身点头,“吉祥街的孩子其实都调皮,越到晚上越能折腾人,所以才会有鬼故事哄骗他们睡觉的做法。能把孩子送出去念会儿书,他们求之不得。” “到了。”辛昇站定转身问沈榆:“嫂子要在哪里歇息?” 沈榆撩起发丝:“我想要一本千字文看看。我略识得几个字,到时候绣在扇面手帕上,显得风雅,卖出的价钱也高一些。”她望见两人的神情,挑起眉毛:“张觉教的,我也乐意学这些。咋的?” 陆轸连忙摆手,将沈榆带至偏房,随后与辛昇一同迈入蒙馆。 门楣上悬一块褪了漆的木匾,刻着"养正斋"三字。推门进去,迎面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厅堂,不过两丈见方,却收拾得极清爽。北墙正中挂着孔子像,纸色泛黄,四角用浆糊糊好。堂内摆着五六张榆木书案,案面磨得发亮,边角却多有磕碰痕迹。 里面的孩子大多怯生生瞧着两人,胆大一些起身向陆轸挥手吹口哨。 辛昇环顾一圈,发现戴钟子和张觉没有出现在蒙馆,手肘推了推陆轸,抬起下巴。陆轸也发现,摇头。 “今日由你讲学,我在后排听着。”陆轸低声说。 辛昇挑起眉毛:“为何在后排?信不过我?没看见我眼下的乌青吗?我可是有好好准备的。” 陆轸退后半步,俯视眼前人不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去吧。”说完,便转身走到最后面角落的位置,坐定后双手环抱胸前。 辛昇冲陆轸翻白眼,随后来到诸生面前。台下的孩子双眼清亮,眼神一错不错地凝视自己。辛昇突感喉头微紧,清清嗓子后道:“诸位,今日便是蒙馆开学第一日。我名唤辛昇,昇便是太阳升起的意思。日后便是你们的老师。” “你也是州学的吗?” “你是举人还是秀才?” “你……你是状元吗?” “你见过皇上吗?!” “啪——”戒尺猛地抽向桌架,学堂内方才叽叽喳喳的孩童瞬间噤声。陆轸重新坐好,缓缓开口:“安静。” “……”辛昇瞧见陆轸向自己抬起下巴,重新挂上笑容:“今日便学《千字文》第一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辛昇端坐案前,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划过,堂下七八个蒙童腰背挺直,小脸紧绷。 "这''玄''字,乃是幽远深邃之意,天之色也;''黄''者,地之色也。天地初开之时,混沌未分,故曰''洪荒''——"辛昇对自己背诵的效果深感满意,语调拖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越说越鳗越说越慢。 初时,蒙童们尚听得入神,前排的小子甚至瞪大了眼,仿佛真从那字缝里瞧见了盘古开天的斧影。可不过半刻,这玄奥的道理便如春日暖阳,晒得人眼皮发沉。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忽然,角落里传来"噗嗤"一声笑。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却是那最顽皮的周家小五站了起来,捏着鼻子学辛昇的腔调:"先生!这''辰宿列张'',莫不是天上的星星排着队,像晒被子似的''列张''开来?" 辛昇有意摆高架子:“胡闹!圣人之言也敢戏谑?!" 周小五缩了缩脖子,却仍嬉皮笑脸:"学生不敢!只是想着,若星星真能晒被子,牛郎织女何至于一年才见一回?"满堂哄然。几个瞌睡虫顿时醒了,笑得前仰后合。陆轸眉毛扭成一团,刚要拿起戒尺,只见辛昇邪魅一笑,抬起手示意不用。 讲星象是吧? 讲星象,他可熟悉了啊! [1]引用自《考官·命题·文风—明代乡会试四书文命题研究》,作者陈维昭 感谢各位还能看到这里,哈哈[小丑] 哎哟现在回看简直是不堪回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乌龙 第12章 角门 辛昇穿越到靖朝时是高烧昏迷的状态,后来就被送去姑母家抚养。 但是时空转换局有向他发送记忆副本内容,脸、声音、名字都已经模糊,唯独每日每夜一个成年男人和他躺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画面历历在目。 街头算命被驱逐,命理八字看不起,有朝一日他还能在蒙馆里面卖弄星象知识!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一太一当门路。” 辛昇郎声道:“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在苍穹。端门只是门之中,左右执法门西东。门左皂衣一谒者,以次即是乌三公。三黑九卿公背旁,五黑诸侯卿后行。” 台下原本仍在哄笑的孩童收起声音,齐齐望向辛昇。 辛昇面上带笑:“这便是《步天歌》。既然说到天地玄黄,牛郎织女,又正值夜晚,我就来教一教各位这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是怎么回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动不动。辛昇不耐烦地“啧”一声,挥手道:“上来上来,到台上看。《千字文》有什么好看的?” 方才起哄的周小五大声应到,飞快跑上台前,带动身后一群孩童。 辛昇一袭青衫,袖口沾着未干的墨痕,对围坐的蒙生们笑道:“诸位可知,为何古人观星,首重‘三垣’?” 不待童子们答话,他已蘸了茶水,在案上勾出几道弧线:“紫微垣居北天正中,如帝王临朝,众星拱卫;太微垣列于其下,似文武班序;天市垣横贯东方,恰似市井百态——此三垣,便是天上的宫阙。” 有个小儿忍不住插嘴:“那‘四象’呢?可是青龙白虎那些?” “聪明,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连起来,”他指尖游走,茶水在木纹间蜿蜒成鳞爪飞扬的形状,“恰似春夜一条破云而出的青龙。而西方白虎觜参,南方朱雀井鬼,北方玄武斗牛,各领七宿,镇守四方。” 此时,窗外一阵凉风掠过,辛昇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你们可知,为何古人特别重视岁星守房宿?” 蒙生们屏息凝神,连最顽皮的周小五也瞪大了眼睛。 辛昇朗声一笑:“岁星即木星,主福德。若岁星临房宿,则兆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晋书·天文志》云:‘岁星所在,其国有福。’福气之兆,自然重要。”他见周围的孩童聚精会神,心下起了逗弄的心思:“所以方才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记牢没有?” 见辛昇话头一转,又重新回到《千字文》,蒙生个个长吁短叹说什么也要他继续讲三垣四象。辛昇抬起手指向一直注视他们的陆轸,蒙生这才退下回到座位。 讲书的时间很快过去,辛昇让孩童回去后将今日讲解的《千字文》记忆背诵,下节课便是陆轸接手,肯定会检查。 等到叫苦连天的蒙生都离开后,辛昇洋洋得意地迈着步伐走向陆轸,只是站在他面前。陆轸掀起眼皮,起身就要离开。 辛昇一把拉住陆轸:“如何?我这样的水平需要戴老考试过关才能上任教职吗?” “凑合。” 辛昇撒开手:“装。” 两人走出养正斋,想起沈榆仍在偏房,便掉头回去。走到半路,陆轸看见昏暗的巷道上有两个人影跑来。 张觉和沈榆冲到两人面前,气喘吁吁。张觉一手支着膝头,一手抬高扶在陆轸肩膀上:“陆……陆……” 陆轸不自觉绷紧身躯,扶起张觉:“无事,你慢慢说。” 沈榆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戴钟子不见了。” *** “他以前也会玩离家出走这套吗?” 陆轸拿起水缸的木盖,往里面看一眼重新放下:“会。但早上走,下午回。” “小孩子也是要脸的。” 两人行至路□□叉处,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后面的荒地废房也已经一一排查,没有踪迹。辛昇举起灯笼,眯着眼睛向四处张望。 “啧,”他想起以往见到的戴钟子的模样,“他走夜路也要人拉手,夜黑风高,总不能是跑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害怕不敢出来吧。” 陆轸眉心微动,转头斩钉截铁道:“你我分头寻找,一炷香之后如果还是没有发现,便到此处汇合。” 辛昇摇头:“不要,灯笼只有一盏。我怕黑,给了你我用什么?”陆轸推开灯笼,意思是给辛昇用,转身拔腿就要离开。 辛昇用力拽住陆轸的袖子,满含不满地使劲推了他一把:“我的意思是两人一起走。你没听到戴老说什么嘛?往里走,便是以前的角门。你熟悉我还不熟悉,丢了命怎么办!”陆轸这才冷静下来,舒眉吐出一口气,接过辛昇手中的灯笼。 陆轸一面走,一面伸脚拨开地上的枯叶,企图发现是否有脚印。辛昇歪头思考,将从见到戴钟子的第一面到现在所获得信息串联分析。 小孩子,自幼丧父,爷爷严格,挂铃铛,喜欢跑去城隍庙,碰见沈榆时与小孩玩在一块…… “戴钟子在吉祥街有熟悉的孩子吗?” 陆轸摇头:“没有。他嫌人家幼稚。” 辛昇重新低下头的确,自从与戴老一家认识后,他很少见到有孩子站在门外招呼戴钟子出去玩。每次坐在屋内听见隔壁街坊小孩玩闹的声音,戴钟子无动于衷。但是那日沈榆见到他跟在吉祥街小孩身后,又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火石之间,辛昇猛然回想起之前一幕。他伸手拦下正要往前的陆轸:“还记得那日我与你从州学回来,你向我提起戴钟子腰间铃铛时,有一个小孩跑出来吗?” 陆轸低头思考须臾,立马点头。 “当时我们听见了铃铛声,估计是戴钟子与朋友。”辛昇举起手指在左侧脸颊比划:“跑出来的小孩,左脸有一朵黑色的花瓣。我能见到,你见不到。”话音刚落,陆轸长腿一迈,直接转身飞进昏暗的小巷。 辛昇拔腿追上:“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你认得?” “当时刚你说完,”陆轸咬牙,“刚跟你说完,角门的人。那小孩就是角门的人!他的左脸纹的是曼殊沙华!”曼殊沙华,别名彼岸花,传言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 轰隆!一道闪电劈开辛昇的脑骨,阵阵电流穿梭酥麻。辛昇止不住摇头:“你别冲动啊,别冲动,说不定人家只是刚好遇上。” 此刻陆轸剑眉高挑,如藤枝一般交错攀附。人静花落,屋檐落下一滴水珠,澄澈之中映入万千世界。冷风与两人撞了满怀,袍角飞过接住水珠。 “等会儿,”来到熟悉的街道,陆轸靠在墙角,“你不要出来。发生什么事情由我打头,你接住戴钟子。” 辛昇打了个冷战:“角门的人,喊打喊杀?” “是难缠,像蟒蛇一样。” 巷道夹在灰扑扑的土墙之间,窄得两人错身时得侧过肩膀。墙皮皴裂出蛛网般的纹路,缝隙里塞着经年的煤灰和沙土。方才正要进入窄巷时,辛昇瞧见有人支起草棚就地睡觉,挠挠肚子,翻身把不知是衣服还是被子的破布一扔。 这便是角门。陆轸低声解释。 脚步声闷在泥土里,布鞋底碾过碎砖的咯吱声,粗布衣料摩擦墙皮的沙沙声。月光漏下来,在坑洼的土路上投下锯齿状的光斑。刚绕过那棵老槐树,前头突然飘来人声。 “哦,接着说。”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年纪不大。 “她说,她见到我们了。但是我没有跟你们一起撕烂手帕扇面,”戴钟子的说话声依旧有哭腔,“又不是我做的!” “她看清我们长什么样?” “没有。不知道。” 少年加重声音:“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不……知道。” “呵,”少年冷笑一声,“你说戴仁城勉强算是体面人物,知道整个蒙馆虚张声势,博面子。你一出生先是克死父亲,再是惹恼祖父,麻烦精。你说你要跟着我们,我让你表忠心,半天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日日集会迟到。还想干吗?”这说话的架势根本不像一个少年,可听声音的确年岁不大。辛昇皱起眉头,暗道奇怪。 “黑流,拉他出去。该怎么做怎么罚。” 戴钟子大叫:“不要!你不是说不会伤害我吗?爷爷不会放过你的!” “你先让老东西能甩开拐杖说话,再跟我示威。拖出去。” 月光下浮现出两个黑色的人影,一个高大一个矮小。黑流只用一只手便可以拖走戴钟子。眼见两人快要接近陆轸,辛昇暗道不好,左右转头,眼睛一凝伸手就要夺取脚下那块板砖。 陆轸抢先一步,猛地勒住黑流的脖子,掏出手帕反捂在口鼻,死死摁住。 麻布上浸透了刺鼻的甜腥气。黑流浑身筋肉瞬间绷紧,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蚺蛇盘绕,铁钳般的五指想要抓住那只手腕狠狠一拧。戴钟子这时回头,瞪大双眼,抬起脚便往黑流裆部踹开。受了这记重,再加上蒙汗药的辛辣直冲脑门,黑流逐渐全身无力,贴着墙沿滑下。 “陆……”陆轸立马伸出手指,比出禁言的动作,捞起戴钟子扛在肩头。 辛昇站在原地,左手还掏着板砖。陆轸大步路过:“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墙内传来喊声:“流哥!流哥!整好没,小孩子,田刹没让你下重手!”没有动静。 小喽啰跑出来,只见黑流斜靠在墙壁,戴钟子无影吴总,转头再见,两个身影慌慌张张在窄巷飞奔,其中一人肩上举的正式戴钟子! “老大!有人来角门闹事!” 夜色昏沉,两个少年在窄巷里狂奔,粗重的喘息声混着慌乱的脚步声在砖墙间回荡。身后四五个歪瓜裂枣的小喽啰骂骂咧咧地追着,领头的那个满脸横肉,手里攥着半块碎砖,嘴里喷着酒气:"小兔崽子,给老子站住!" "快!拐弯!"陆轸拽着同伴的袖子,两人猛地钻进一条岔道。身后的追兵骂得更凶了,脚步声咚咚逼近。 "操!"领头的喽啰抡起砖头就砸,砖块在墙上"砰"地崩成碎片。一块锋利的棱角"嗖"地擦过辛昇的后脑勺,顿时划开一道血口子。 "嘶——"辛昇疼得眼前一黑,但求生本能让他咬牙继续跑。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但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火辣辣地疼。 戴钟子见了眼泪直流,颠簸中指着伤口:“辛哥哥,你的脑袋,脑袋……” 辛昇强忍着疼痛怒吼:“卧槽祖宗你闭嘴吧,小爷知道!” 陆轸看了一眼,搀起辛昇的胳膊,脚步突变,再次拐进一条小巷。 "跑!别停!" 两人七拐八绕,专挑窄缝钻,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了。最终,他们翻过一道矮墙,滚进一堆杂物后面,屏住呼吸,听着追兵骂咧咧,四散跑开。 "差点交代了……"辛昇喘着粗气,伸手摸了摸后脑,满手是血,但人还清醒。 "走,先找个地方止血。"陆轸扶着他站起来,放下戴钟子。 这处离吉祥街仍有一段距离,辛昇头晕走不动。陆轸便找了一处荒楼,扶着他走进去。 第13章 丧门星 辛昇后脑勺的血迹滴答一声落在地板上。 陆轸双眉紧锁,用左肩支撑摇摇晃晃的辛昇,将他安放在一处木榻上。他撕下衣服,卷成布条捆住辛昇的脑袋。 “诶,诶诶,诶诶,”辛昇双手胡乱挥舞,“人呢?我看不清了?陆轸?” 陆轸轻轻推了他一把:“不要随意乱动,小心后面的墙壁。” 辛昇伸手一寸寸摸过去,发现是陆轸无疑才松口气。随后他恶狠狠瞪着被布条裹住的眼睛,转向戴钟子。 陆轸踢开脚下的木棍:“戴钟子,解释。” “还有我,大爷的为了救你头都出血。” 戴钟子一步步挪到柱子后面,探出半个头:“……我说了,你们不能告诉爷爷。” 陆轸冷笑:“就是爷爷指派我们找你,惊动了整条吉祥街。现在家家户户不敢吹灯歇息,就怕戴家小公子年纪轻轻就作亡魂。”戴钟子不敢吭声。陆轸继续道:“张兄和沈氏都在家里等候消息,你什么时候交代完,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夜风吹过,吹散地板抹不干净的灰尘。戴钟子拿开放在柱子上的手,垂头:“我是被骗的。” “我是先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个小喽啰,年纪跟我一般大。他们会带我翻过城隍庙的围墙,跑进客堂偷看里面的达官贵人。还会带我去书坊,他们认识里面的印刷匠,带出几本……杂书给我看。” 陆轸没有说话。戴钟子抬头望了一眼,继续说:“后来他们就带我去见头儿,叫田刹。他说要我拿走爷爷身边的黑册。” “你拿了?” “怎么可能!这点事情我自然知道!”戴钟子高喊,但看见陆轸的神色又低下声音:“我不答应,但还想跟小喽啰玩。结果今天就被他们抓来见田刹。” 辛昇一头雾水,抓住陆轸的手晃了晃:“等等,什么叫黑册?” “记录定居吉祥街街坊情况,从前做什么,以后做什么,祖籍何处,如此。”辛昇点头,松开手。 陆轸重新转头:“爷爷和戴叔曾经不断告诫你,不要与角门任何人搭上关系。就为了翻墙、几本书,你就把那些话当耳旁风是吗?吉祥街哪家孩子不愿意交朋友,不愿意找你玩闹,你定要与蛇鼠之辈同流合污。” “才不是!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戴钟子脖子通红:“他们的爹娘背后都叫我丧门星,说我一出生,吉祥街的门面就急转直下,没人看得起这里的人。父亲也是因为不愿意呆在吉祥街受气才跑出去经商,结果死了。” “先前敢这么说你的人都已经被爷爷赶走,你为什么旧事重提?” 辛昇马上坐直身子,双手合十:“诶,诶,不要动气,都是一家人不要动气。好不容易重新找回人家是吧。”谁来管管他啊!他的脑袋还在流血啊! 陆轸别过脸叹一口气,随后搀扶起辛昇:“走,回吉祥街。” 霎时间,门外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别走啊,好不容易再次相见,至少坐下寒暄片刻。” 戴钟子立马跑到陆轸身后,拉起衣摆挡住脸。辛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漫无目的左瞧右瞧,掏掏耳朵。 田刹从月影下走出。看样子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侧脸纹上黑色的彼岸花,刀疤从耳后贯穿至胸前。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下眼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生,挑起眉毛点了下头。 “失礼,是我的手下没轻没重,伤到这位公子。角门有跌打药,不如过去先为公子治伤。” 陆轸将辛昇微微拉到身后:“不必。让开。” 田刹失笑:“何必那么大敌意?以前也同是角门。小孩子生**玩,角门好客,不是多大的错事。” “你不妨说说想要黑册做什么?”陆轸嗤笑:“想要抓住以前向州府举报你爹的仇人?他们早死光了。现在活在吉祥街的人都知道角门的臭名声,只有戴钟子愚钝不堪,赶趟似的送上门。”田刹顿时耷拉下脸色,如同抹上一层厚霜。 陆轸压下剑眉:“今日你想要我们断胳膊断腿回去,明日你就能出现在州衙地牢,不出三日与令尊于泉下见面。最后再说一遍,滚开。” 黑风卷地袭来,窗棂外枯枝压弯脊梁,投向灰墙如苟延残喘的老人一下一下磕头,枯叶簌簌作响。田刹静默一瞬,嘴角荡开笑意:“好,当然可以,请。” 他拍拍手。戴钟子这才见到田刹身后有一帮喽啰隐于夜色,不禁打了寒战。 三人走过田刹,正要跨过门槛。田刹猛然伸手拉拽,陆轸一个趔趄跌至他的面前。 “陆轸,你当戴家的保姆是不是当习惯了?”田刹压低声音:“嗯?都忘记自己是谁了?忘记令慈现在居于何处,过得如何?” 陆轸嘴角紧抿,眉间乌云密布。田刹冷笑一声,松开他的胳膊,退后三步。 “陆轸!陆轸!你快来扶我一下,我看不见!哎呀你一个小毛孩别动我,这么矮哪能扶得稳。”陆轸转身离开,右手挽住辛昇的胳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稳住重心。三人慢慢向前,拐入巷口。 吉祥街。 沈榆和张觉立在巷口。张觉绕着大树底下走了一圈又一圈。沈榆跺跺脚,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她冲到张觉面前,手指使劲往张觉胸口戳:“你就是个大嘴巴!管不住嘴!我跟你说的悄悄话哪能随意向外人说?你哪知道我是为了逗乐你随口乱编,还是真的发生?这下好了,要是人找不到,我这辈子剃发为尼,为戴小公子赎罪!”说完,她想起小孩耷拉眼皮、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下一疼,抄起拳头又锤了张觉一拳。 张觉闭口不言,默默承受着两记重击。忽然,他似乎是感觉到什么,抬眼看去,街巷尽头出现三个模糊的身影。 他再定睛一看,猛地掐了一把沈榆。 “你找死是吗?” “是……陆轸!陆轸和戴小公子!诶,旁边这位……”张觉看见一位脑门裹上布条、行走不便的书生。书生走得七扭八歪,有时候还需要陆轸拉回原路。 陆轸走进两人,点点头:“辛苦二位亲自出来等候。” 张觉仔细打量那位书生,瞬间恍然大悟:“这是辛昇?辛……怎么成这样了?”辛昇后脑勺的布条染上血红色,但人家倒是无所谓,挥挥手示意没事。 陆轸冲二位道:“情况有些复杂,日后有机会再细细道来。能否二位再往我家跑一趟,告诉爷爷戴钟子回来了。”他回头看一眼戴钟子:“但是辛昇受了重伤,我私下要和戴钟子谈一谈,晚些归家。” 张觉和沈榆见到三人平安归来已经喜不自胜,连忙答应。 陆轸小心解下布条,绕到辛昇后面观察伤口,确认伤口部分结成血痂。他开口问道:“你家在何处?我想去你家避一避。” “为何?”辛昇顺着陆轸的视线,看到又欲落泪的戴钟子,心中明白几分。这是要爷孙两个都先冷静,去他家避难啊。 辛昇耸耸肩:“行吧,跟着我。”没走出几步,只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他收回步子,递出手。 陆轸:“?” 辛昇:“扶我。” *** 推开黑漆斑驳的木门,迎面是一方小小的院子。院子虽小,却显得敞亮,旁边还有竹椅。 辛昇带他们进了小屋后,大喇喇坐在床榻上,伸出手指指向戴钟子:“你,现在给小爷去打一桶水。这血糊着头发忒恶心了。” 戴钟子闻言一动不动,抬眼望向陆轸。陆轸只道:“今夜你便听他的,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戴钟子瞧见辛昇得意洋洋的模样,心知他肯定是要报复自己将他送进州衙的私仇。小孩闷闷不乐“哼”一声,推开门进院子去。 陆轸:“家中有没有金疮药?我替你上药。” 辛昇一个激灵向后退:“诶诶诶,这样不好。这……这不合礼数,不合礼数。” “你上课瞌睡,目无尊长;出摊算命,违纲乱法;大闹州衙,张牙舞爪,想过礼数二字?”陆轸皱起眉头:“药?” 辛昇讪讪一笑,指了指房子里面的木柜。 陆轸蹲在木柜前,将某些百年不用的瓶瓶罐罐拿出来,还不忘皱眉嫌弃看一眼辛昇。 辛昇注视眼前人的背影,突然觉得今天一切都如同戏台上一折跌宕起伏的戏,但是眨眼回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但是经过这一天,A级提示人物对他没有以前那样嗤之以鼻。 他可爱的系统,你觉得这算不算进步呢? “哐当!”戴钟子抱着一大盆冷水,往地上一放:“呵……呵……还要……还要我做什么?” “……不了,歇息一下吧。”话音刚落,戴钟子就爬上屋内的板凳瘫在那里。 陆轸一手拿着金疮药,一手伸进水盆,将手帕浸湿后拧干。 他对辛昇开口:“我要解散你的头发,伤口先要清洗。”这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毕竟在外人面前披头散发不合规矩。 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辛昇不耐烦一把拽开方巾:“可以可以,快点。磨磨蹭蹭。” 血痂糊住长发,陆轸用手帕一点点擦拭周边的血迹,又慢慢将发丝与血痂扯开。 金疮药撒在头皮上,最初是刺入脑髓的疼痛。辛昇一把抓住陆轸撒药的右手大叫:“痛!痛!痛痛痛!” 陆轸淡定地将金疮药从右手换到左手,继续厚敷伤口。起初仍旧是一阵刺痛,慢慢变成清凉,像有人将冰块放在头皮上。 陆轸收手,洗干净手帕:“戴钟子,将水盆的水倒出去。” 没有回应。 “戴钟子?”陆轸走过去,俯下身,只见小孩半张嘴巴,流着口水,已然在板凳上睡着。 辛昇起身:“算了,我自己去倒。” “不用,你休息吧。我等会儿就把戴钟子扛回去。你今明两日都只能侧睡,牢记。”陆轸搬起木盆往外走。 辛昇的视线重新落在戴钟子身上,长叹一口气,心道这小孩子心真大,方才还在担心会不会被戴老责罚转眼就睡着。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用着他从系统学来的半吊水的面相知识,仔细打量这小孩。 鼻头圆润,还不错。脸长得四四方方的。不过这山根,有点低哈。可惜可惜。还有这额头…… “啊!”辛昇猛地向后扬去,戴钟子急忙伸出肉手死死抓住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辛昇拉回。 辛昇扬手便往戴钟子屁股一拍:“要死啊你,装睡干嘛。” “我错了,我错了,”戴钟子双手合十,“但是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戴钟子一脸谄媚:“你能不能……帮我算一下,我的命啊。” 辛昇冷笑:“我算命是要付钱的,你拿什么跟我换。” “我……” 辛昇随手一挥:“别开玩笑,你哥就在外面。我帮你算命,他能带我去见阎王爷。” 戴钟子翻身下板凳,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砖上:“我是认真的。你给我算一下吧。” “你先前也听见了,其实吉祥街的人以前都叫我丧门星,说我娘出生时难产被我克死,吉祥街被我克衰,父亲被我克没。我在想,以后会不会陆哥、爷爷都被我克,克没了。”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尽自言自语。 辛昇瞧见戴钟子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面叹口气。其实帮小孩子算命也没什么,富贵人家生产还挑日子呢。只是眼下系统被冻结,他想要实打实、专业地、根据命理说出安慰的话也没路子。 辛昇低下头想了想:“过几个月,等到小暑的时候,你再问我这件事情。” 戴钟子睁大眼睛:“真的?你答应了?”辛昇点点头。 戴钟子起身就在屋内跑了三四圈,辛昇一手支在地板一手捂脸。 片刻后,戴钟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再问你一件事情啊。” “有屁快放。” 戴钟子转头看看外面,随后低下头小心翼翼问:“你家怎么有那么多本历法还有天文,能教教我吗?” 第14章 黄土 会啊,会又怎么样?难不成想要他教戴钟子? 辛昇的系统还处在休眠模式,记忆磁盘的信息残缺,他这个狐假虎威的冒牌货就要收徒弟?别说是陆轸,他都不会同意。 辛昇撑起地面起身,一把推开戴钟子:“小小年纪能不能琢磨正道?人还没长齐,自己的、别人的、王朝的前路摸得一清二楚对你有何好处?” 戴钟子猛地扑上去拉住辛昇的袖子:“我当然要摸清,不摸清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丧门星、怎么知道陆哥和爷爷能不能一直陪着我?我就喜欢看星星,就喜欢这些旁门左道的稀奇玩意。你不也是这样吗?凭什么说我?” “那如果算出来,你就是那颗丧门星,你天生命中带煞,怎么办?”辛昇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像今日一样,大哭大闹跑去角门,害得陆轸和我狼狈不堪?说狠一点,你找一口井跳下去,期待后人听到你的故事被戴公子感动得立下牌坊?” “……” 戴钟子不再作声,双手慢慢从衣袖上滑落,耷拉在双膝两侧。 辛昇多看一眼,别过头无声叹气。 他虽然命理技术有假,但经验是真的。人在城隍庙,上至商贾士人,下至平头百姓,辛昇都有替他们算过。有人命造天生非同一般,可惜自身不知天高地厚,将祖辈留下的福荫作没。有人原局勉勉强强,大运却皆是喜神运,一路坦途。更多人,从襁褓到棺材的人生已然注定,多看一眼算命不过添堵。 算什么命啊,算命这东西留给那些遥在京城的显赫世家更好。老头听了辛昇的判词,都险些在摊前一命呜呼,更何况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辛昇将放在桌面的金疮药收好,走回到呆若木鸡的戴钟子旁边,拽他起来。 “行了,别想这些事情。赶紧跟陆轸滚回家,我明日还要去州学听学。” 行至门前,辛昇脚步一顿,突然福至心灵,放下戴钟子。 戴钟子懵懂地抬起头:“做什么?你不带我回去吗?” “当然不带你回去,你忒重了,”辛昇抬起下巴,“你回答我,方才说的历法、天文,这些书你在哪里看见的?” 戴钟子紧锁眉头,奇怪地打量起眼前人:“就在柴堆后面,放木盆的右边。一沓旧书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我以为是你有意藏在隐蔽之处。”听完,辛昇面不改色,一脚踹开木门。 陆轸正立于寒风中,听见开门声恍然抬头。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飞来,他伸手就要接,突如其来的重量直接压弯他的胳膊。 “赶紧的,滚回去,”辛昇摆手,“明日州学见。”陆轸被戴钟子冲撞到眼冒金星,强压下怒火,随意抱拳,拎起小胖子离开。 辛昇目送两人你拉我拽地消失在夜色中,走上前飞快合上门,一头扎进柴堆费劲扒拉。 不出一会儿,院子里满地的木枝干柴,辛昇抱起一捆书气喘吁吁:“天杀的,戴钟子是怎么看见这里面藏着书的?我在这里活了五年也没有发现过!” 辛昇一把掀开油布,先从历法开始一页页看过去。书页边角有字迹,内容艰深还多有莫名的符号标记。辛昇接着翻开另外一本书册,里面是笔者徒手画出的星象图,与历法连在一起看多少可以看出关联。 “刺啦——” 辛昇心头一紧,这样的声音将他训练出条件反射——每次听到,心跳都不由加快。 “宿主你好,恭喜你,个人信息收集进度突破40%。鉴于系统正在冻结阶段,请问你是否将个人信息进度转化为系统解冻进度?” 什么意思?辛昇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书籍。他这是无意之中捡到了关键提示? 但眼下来不及多想,与其费尽心思收集超八成的信息,不如马上激活系统。“是,马上转换。” “系统正在部分解冻……解冻成功。” 辛昇马上在眼前铺开所有书册:“系统,马上扫描文字形成文件,在命理书库里面检索信息、作出判定。” 识海中静默片刻,系统发出声音:“部分文字字迹潦草,无法判定。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份结合了历法、星象,推导运势气象的上佳成作。如果能将后续文件继续扫描,可以获得更多信息。” 辛昇收回一直支撑在地面的双手,茅塞顿开。他穿越来靖朝不久后,便跟随姑母回到县中,多年后重回朔州考取童生,绝无可能原来的辛昇的手笔。既然方才系统提醒他个人信息进度突破,便只有唯一的解释——这是他失踪的父亲。辛昇的父亲,甚至原来的辛昇,本身就有命理传承。 可是从哪里知道父亲的名字、籍贯? 辛昇合上书页。角门里,月光下,字字句句跃出黑潭,敲打脑门。 黑册。 * 春阳初暖,风卷尘沙,朔州临近清明。 戴仁城拿出衣衫,换上深灰暗纹绸交领长袍他转身问二人:“铁锹、纸钱、蒸饼,带了?” 陆轸和戴钟子一人一木匣站于木门前。戴仁城蹲下身,手指抚平戴钟子衣领上的褶皱:“跟你爹好好说说你上月的混账事,老头子治不了你,你爹从地府爬出来管你。” 戴钟子“切”一声,被戴仁城一巴掌反手拍在脑袋后面。 “辛昇也要上山,你们和他搭个伴一块儿上裘山。我要去州衙办事,没个半天都做不成,酉时未归便不用等我回来。” 戴仁城再次叮嘱陆轸几句,三人便跨过门槛转身往不同方向走去。 朔州柳树通干漆黑,不如江南杨柳青绿动人,但家家户户依旧门前插柳,小孩戴柳枝编的圈帽大笑跑过。吉祥街外,即使看不见,人们都能听见酬神娱人的清明戏。一路上,敲鼓唱戏声音连绵不断,有挑担的货郎吆喝卖纸钱香烛,粗布短褐的农人扛着铁锹,三三两两往坟岗去。 两人行至裘山。山脚下一人头戴斗笠,歪着身子斜依在树底下。 戴钟子拉了拉陆轸的左手:“陆哥,我们偷偷拐过去,不跟辛昇一块儿上山成吗?” “又讨厌上了?”陆轸低头:“上月每次蒙馆散学,不还经常往人家家里跑?” “没有的事!谁会喜欢一只天天乱说话的八哥……” 辛昇站直身子,脱下斗笠往两人面前扔去,被陆轸接住。“叫谁八哥?” 戴钟子一见辛昇走过来,闪身躲到陆轸身后。陆轸瞧了一眼辛昇:“没带铁锹?” “……带铁锹做什么?” 陆轸眉头微皱,摇摇头:“冬季寒冷,土地冻结。我们会为坟茔添置新土,修补因冻融开裂的坟头。” 辛昇奇怪:“这是何寓意?先前没人告诉我这样做?” “护佑子孙根基稳固。” 哦,那倒不必了,辛昇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要风里来雨里去,上三炷香、烧点纸钱便好。 陆轸偏头望见他这幅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道:“多少信一些。” “成吧,听你的,”辛昇垂下手往戴钟子后脑勺轻轻打了一巴掌,“别拿白眼瞧人,没礼数!” “又打我脑袋!又打我脑袋!爷爷也打我头,你也打我头,打傻了我就不去读书了!” 戴钟子这小兔崽子对他的敌意比城隍庙前见面再升一层。角门回来后,他不依不饶、三番五次追上辛昇家中求辛昇教他望天打卦,甚至以爷爷的名义故意支开辛昇,跑到屋内找书。 最终,戴钟子自然是被辛昇拎到戴仁城面前,接受一顿痛骂。 辛昇抹了抹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傻了也能读书,别找借口……戴老呢,是腿脚不便不来扫墓吗?” 陆轸回答:“不是,去州衙呈汇蒙馆开学诸多事宜。” “这事儿不早就过去了吗?或许如你所想不同,知州真的看重吉祥街办学?”陆轸没有应答,冷笑一声继续赶路。 三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盘山而上,中间多会遇到专门请人哭坟的人家。那真是哭天抢地,让人直觉寒毛倒竖、六月飞雪。 辛昇却认为稀奇罕见。婆娘老爷两腮都厚涂鲜红胭脂,眉毛更是乌黑粗浓,先不管是否真情实意,那血盆大口让辛昇见识一回年兽可能的长相。他自己看还觉得不够,将戴钟子从陆轸身后拉过来,钳在自己身前。 “大惊小怪,”戴钟子翻白眼,“没见过世面。” 陆轸回头:“你让……” 一声惊叫,只见一位女子手中的包袱飞了出去,整个人向后跌去。陆轸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因重心不稳,两人一同摔在了山路上。 "允儿!"一个柔弱的女声从上方传来。 陆轸狼狈地爬起身,这才看清自己撞倒的是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打扮的姑娘。 在侍女身后三步之遥,站着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妇人,头戴帷帽,虽不见面容但显然受了惊吓,手中的佛珠串断开,檀木珠子滚落一地,有几颗顺着山路向下滚去。 辛昇见陆轸停了半响仍没有动静,自己抢上去弓腰作揖:“山路颠簸,小生也没有留神,无意冲撞请夫人恕罪。” "你这书生,走路不长眼睛吗?"那叫云儿的侍女爬起来,一边拍打衣裙上的尘土,一边怒目而视,"若是惊着我家夫人,你担待得起吗?" “云儿。”那位夫人平静下来,声音平淡再次唤道。侍女会意,退到后面。 她问道:“姓甚何名?” 辛昇眼珠子一转,低下头:“在下名叫陆楠兴。” “姓氏是哪一个字?” “陆,单耳刀。身后两位都是我的弟弟。” 夫人没有接话,站在不远不近的高处,面无波澜。片刻后,她将断开的佛珠串放在侍女张开的手心,转身:“换一条山路,路不好走。” “是。” 辛昇不敢往前,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去。见到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外,他按住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这看上去也太有派头了,哪家的夫人,怎么也没个凉轿送下山?” 无人应答,辛昇别过头支了陆轸一肘:“摔傻了?” 陆轸看着胳膊肘被碎石划破的衣袖,皱眉道:“瞧着有些熟悉,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罢了,也是我们冲撞了人家,”辛昇抬头看天,“走快些吧,估摸半个时辰要下雨。” 辛昇的母亲埋葬的墓地离得稍近一些。辛昇蹲在跟前,洒上酒,与墓碑上刻的“白氏之墓”相顾无言。 原来的辛昇想必时常被父亲拉手牵上山祭祀母亲,或许到了深夜,两人或许还会倚靠在坟头,眼望星空。 这是异世界的他无法共情的事情。这几年清明他都会来到这里,依旧是相顾无言,有时会说一些话,但又不敢多说,怕九泉之下的女子猜到腹中至亲的孩子其实早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被他人上身。 异世界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父母在出租屋里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最终两人都归于一抔黄土,他竟然觉得畅快。 走了,都走了好。 “辛昇,”戴钟子轻轻晃了晃辛昇的手臂,“走了。” “嗯。” 存稿发表到这里想跟各位读者说一下,这本文不会是爽文的……想看爽文的读者抱歉。大家看立意就知道了。 真想一直写算命啊哈哈哈哈……大家理智看待算命。 哎呀在这里跟大家讲一下算命这件事情,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们平常用的都是四柱八字,如果大家的八字里面正印比较多,应该是从小受家里保护较多,不然就是家教很严自己长得好。但除了天运(四柱八字就是天运),还是人运、地运,出生地区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格局。如果一个人的格局缺火,出生在南方肯定会更好一些。 话说大家想不想看我在后面写这些,其实有点意思。我个人喜欢奇门遁甲。 [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黄土 第15章 都夫人 “爹……呜呜呜呜呜,你快回来吧,爷爷对我一点也不好,你回来吧呜呜呜呜……” 头顶上乌云密布、闷雷滚滚,还未落下一滴雨呢,先在戴钟子的脸上下完了。 陆轸和辛昇双手环抱胸前,站在戴钟子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戴钟子。一个小豆丁哪来这么多憋屈,跟个苦瓜一样。 “爹,爹,没了你,这人间都是恶人都来害我呜呜呜呜……” 辛昇微微偏过头,凑到陆轸耳朵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戴钟子说你是远房亲戚送过来的。”陆轸回头看了他一眼,短促地“嗯”一声。 “哥俩这脾性,”辛昇低头望见戴钟子眼泪鼻涕齐流的模样,扁扁嘴,“完全不像啊。” 陆轸冷声开口:“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家里人治不好我,认为花钱遭罪。看见戴仁城威名在外,就寻思找个人压压我身上的邪祟。应该也是当时高烧不退,烧坏脑子才没有像戴钟子这样疯癫。” “……” 陆轸说完后,右手铆足力劲拽起戴钟子:“别搁这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爹在世的时候你也照样觉得委屈。擦干净眼泪,马上下山避雨。” 戴钟子闻言虎躯一震,拿起衣袖抹了把脸,突然抬头瞥见一脸嫌弃的辛昇,又猛地高喊:“爹,你快看这个人。他是我的老师,他为人狭隘、贼眉鼠眼,你九泉之下一定不要呜呜呜……”话没说完被陆轸勒住脖子。 “下山。” 三人行至半途,大雨倾盆泄下。那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整片天穹突然崩塌,千万吨的水从豁口倾泻而下。辛昇撑着伞柄的指尖发白,电光火石间想起半山腰处有一间寺庙。 辛昇高喊道:“去那儿!” 雨水顺沿屋檐的瓦片流下,戴钟子浑身雨水地跌进寺庙,后面辛昇的骂声追着不放:“我让你哭这么久!让你哭这么久!有什么好哭的,现在好了大家湿透了!不到天黑都别想回去!” “我这不是,不是,思念成疾嘛!” “我让你思念成疾!”辛昇刚要抬手扇过去,被陆轸半空架住。 陆轸粗略地打量二人一番,对辛昇说:“你们先进前屋等着,我去找这里的住持。”戴钟子狠狠剜一眼辛昇,辛昇转头冲他吐口水。 屋内响起脚步声。是一位老妪,脸像是被揉皱的桑皮纸,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双手不住摩挲,她哑声道:“哪来的人儿?” 陆轸行至老妪面前,弯下身子:“老人家,外头雨大,可否借您这儿避避雨?” 老妪凑近:“啊?” 陆轸拔高声调:“借您这儿避雨!三人,湿透了!还有个小孩!” “哦哦哦,”老妪点头,“小孩啊,往里边走。”陆轸道谢,挥手让另外两人跟上。 说这是寺庙也不对,里面不供奉神仙,都是写了亡者姓名的牌位。有些牌位前面布满灰尘,有些牌位前干净非常,放上杂果干货。陆轸留心多看几眼,刚走上几步被老妪拦住。 她指向右侧的小房:“那边是以前的客堂,有一位女眷也在此躲雨,你们行事多多注意。” “明白。” 辛昇放下与戴钟子掐架的双手,同陆轸站在一处推开门。 还未见到人,辛昇率先说道:“叨扰姑娘,小生在此避雨。” 一道尖锐的女声传出:“怎么又是你们?” 辛昇猛然抬头,正好与侍女的目光对上。辛昇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正要往后退上几步,被陆轸拉住。 陆轸只是拱手作揖,便领着戴钟子走到右手边空着的炕上,拍拍床垫让戴钟子坐下,自己转身整理好衣裳。 “先前是晚生冲撞了夫人,在此赔个不是,”陆轸微微抬眼又垂下头。 夫人依旧是头戴帷帽,转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量在炕边的三人,复尔转回去。 她轻声开口:“云儿,让槐婆打开我放在她家里的木匣,取出里面的驱寒的药包,熬上三碗送到这里来。”侍女见她亲自发话,没了气焰,收声推门走出去。 辛昇几次开口想问夫人的来历,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州衙的经历,便讪讪闭嘴。 “有给小孩带干衣服吗,上半身都浇透了。”戴钟子直起身,委屈地摇头。不成想,夫人见到竟然轻笑一声,抬手指着炕头摆着的木盒说:“里面有一件干净的上衣,旧了,不嫌弃给孩子换上吧,受冻发高烧不好。” 陆轸为难似的转头看戴钟子,夫人继续道:“没事,小孩而已。” “夫人是这里的常客?”辛昇借机开口:“对这间寺庙倒是很熟悉。” 夫人点头:“是,上山下山脚程累,尤其路遇降雨,便会找来这里借住一晚。槐婆是这里的主人家,有些人上不去山顶祭拜,就来这里烧纸钱。不过年岁长了,人也就少了。遇见你们也是罕见。” “夫人怎么称呼?” “姓都,”她轻轻咳嗽几声,“也有一个单耳刀。” 辛昇在交谈之际不自觉放下心防,这位夫人虽然气质出众,但是言语间亲切和蔼,想来只是朔州还算有钱的人家的主母之类。见都夫人咳嗽,他挥手让陆轸将炕边窗户关实。 都夫人好奇道:“你们是从山顶上下来吗?” “是!我去祭拜我爹!说什么都肯定要上去的!”戴钟子见到这位夫人又给自己蒸姜茶又给自己换衣服,心里面乐开花,忍不住在夫人面前蹦跶。 “哎呀,真是有孝心。”夫人一反常态没有安慰他,而是笑着:“以后也定要次次清明上山祭拜,半途烧纸钱是送不到爹娘手上的。” “夫人也是来祭拜亲人?” 都夫人点头:“家人都老了,想上山的走不上来,更多的忘记这个人。做人要看良心,清明祭拜不能少,这是积福报呢。”辛昇也没有接着问下去。 雨声渐渐收住,以屋檐下最后滴下的几滴水珠收尾。三人见天色晴朗,马上起身想要下山。戴钟子刚要脱下衣服,被都夫人制止。她说衣服已然没用,如果戴钟子不嫌弃就拿去。 都夫人前脚送走辛昇三人,后脚云儿便带着槐婆过来,手上没有姜茶。都夫人看到,也没有多说侍女。 “我说过,外头不能叫我夫人。” 云儿小声嘀咕:“又没有人听到。”说完便被剜上一眼。 槐婆坐在一旁,端详女子片刻后道:“今日还住在这儿……为何,他们能有什么事情,没有下人吗?”女子没有回话。 “罢了,”槐婆摇头,“我给你的儿子念了经文,安心回去吧。日后如果没有可去之处,便重新回到这里吧。” 女子点头,起身一福,撑着侍女递来的手慢慢下台阶。 * 春雨急来急去,人们的脚底下都生出水花。王守驹隔着窗棂,嘴角不自觉带笑:“你瞧我们州衙的官员、小厮,下了大雨也是手忙脚乱、东奔西跑,跟街上的货郎小贩没啥两样。” 戴仁城顺着方向抬眼:“州衙人人政务缠身,每走一处手上的文墨都关系着百姓,到底与街头的货郎不同。” 王守驹挥挥手,意思是不用奉承,回到圈椅坐下。 “听你的意思是说,小儿被角门等人抓走,威胁交出黑册,幸得路人相救?” “是了,”戴仁城叹气,“犬子尚未离世前,我与他对家孙看管甚严,不曾出过纰漏,但随着年岁增长、犬子离世,我对家孙的管教也是有心无力。角门一事回头想想也是心有余悸。” 王守驹点头,沉吟片刻后试探开口:“不曾再出现过拐卖妇女孩童一事吧?” “绝对没有再发生过。但凡有这个迹象,不用等我,或者州衙的巡捕出面,吉祥街的街坊早已出手痛揍。” 戴仁城接着道:“王大人您瞧,眼下角门势力,甚至不能叫做势力,顶多就是一群混混,闲来无事便爱重翻老黄历,出演烂掉牙的戏码。州衙不用花多少人力,随随便便就能送他们进牢里。更别提八月,巡按御史、按察使司就来巡查,不得好好整治风气。” 这话说进王守驹心里,他点头:“戴老放心,过几日我就派人随便找个罪名将他们一个不剩全部抓进去审问。令孙如此年幼,他们也敢下手,真是心狠手辣。” 戴仁城垂下头苦笑着抚平下摆的褶皱:“今日本来是向王大人报喜,说说蒙馆的近况。结果聊着聊着又聊到吉祥街这些杂事上面。” “无妨,”王守驹摆手,“戴老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膝下只留下这一个孙子,换做是我疼惜都来不及,更别提是经历这些事情……我记得,戴老不是还收养了一个孩子吗?” “对,名唤陆轸,字闻玦,现在在州学读书。” 王守驹点头:“我记得这孩子,外冷内热,听说对令孙关怀有加。戴老有福。” 戴仁城冷笑一声:“呵,有福不一定。那小子幼时尚且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现下心思散漫,读书一塌糊涂。”王守驹但笑不语,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不好插手。 天色渐晚,雨势由大变无,戴仁城不便多扰,寻了一个借口道别。王守驹说之后会让杂役往蒙馆送上新书和长桌,庆贺开馆之喜。 “切,”戴仁城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州衙大门对面吐了一口口水,“算你老王八识相,下月如果我还能见到角门的人蹦跶,我拿一把刀直接杀进去。” 说完,他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的举动,重重咳嗽一声,迈开步子。 戴仁城步子走得也慢,走回吉祥街时已近黄昏。他刚拐进巷口,便见到陆轸和辛昇二人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衫,将湿哒哒的衣服晾在竹竿。 戴仁城小跑几步:“哟,这是路有不测风云,湿透了?”陆轸点头。 “戴钟子呢,没事?” 辛昇冷哼一声:“他没事,他好着呢。我们去寺庙避雨,一位夫人看他年纪小可怜,将干衣服给他穿。” 戴仁城听到不可思议地挑起眉毛,走进屋内,发现戴钟子果然一身清爽地坐在榻上。 戴钟子:“嘿嘿,爷爷。”戴仁城凑近看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你这衣服……我咋老觉得长得这么熟悉呢?真的不是你一回家偷偷自己换了?” 戴钟子今日获得了他人的垂爱,心花怒放,心想戴仁城爱信不信,别过头去。 小孩的衣服估摸也都是大差不差的,戴仁城便起身走到桌台,取下一封信。 “辛昇,”他走出门,“信。” 辛昇擦手接过信,对着光仔细看了一遍信封,拆开。 姑妈病重,速归。 存稿发表到这里想跟各位读者说一下,这本文不会是爽文的哈哈…… 大家看我这个立意标出来就知道了,后面越走越沉重,尤其他们到了京城,就知道什么叫做吃人的社会了。大家可以想一下《步步惊心》,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 可能跟写的状态有不一样有关系,当时看了很多资料得出这个情感基调。现在让我写,我肯定会往爽文方向写。 所以如果大家如果不太喜欢后面的走向,应该是看到第23章24章大家知道辛昇身世真相就好了。 但是作为作者还是要继续完结,不完结不能成长嘛。 谢谢各位[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都夫人 第16章 书院 烈阳当空,太阳将人影都照枯了。 辛昇蹲在偏堂的角落,手里握着三枚铜钱,嘴巴念念有词:“月试能过吗?月试能过吗?” 说完,他将铜钱抛向空中。铜钱在半空中旋转,落在地面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两背一字。 辛昇在纸上写上“少阴”,接着连抛六次,依次记录阴阳。 系统:“此为地天泰卦。上卦为坤,下卦为乾。天在下而地在上,看似颠倒,实则寓意阴阳交融。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二者交感互通,万物得以生发。” 辛昇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系统:“你之前的死读书有效果了。” 辛昇:“……” 昨日收到姑母的来信,辛昇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姑母算得上是唯一一位与异世界的辛昇有着联系的血缘亲人,眼下也是最接近父亲身份真相的线人。可是如今病重卧床,是否能等到他赶去阆源县?结果今日一早来到州学,周弼又告知诸位,月试将于四月下旬举行。 眼下总算有一件顺心的事情。 辛昇将白纸揉成一团,塞进衣袖起身。 “!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辛昇强压住想要大叫的冲动,捂住胸口深吸一口气:“偷看也不知道给声响!跟你弟一个样儿!” 陆轸双手背在身后,单挑一边的眉毛后下了台阶。他投下目光,仔细打量辛昇的袖口:“刚刚在算什么?卦?” 辛昇向右边斜过身子:“对,六爻。干嘛?” “问什么事情?” “算我……” 辛昇眼珠子一转,双手揣在袖口,将身子转回来正对着陆轸:“算,月试的题目?” 陆轸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辛昇“啧”一声,再接再厉:“你瞧,我眼下马上要赶去阆源县,还要为蒙馆的孩子教书。虽然说平日功课不曾落下,但是上次王大人给我提的要求过于苛刻了,我放不下秀才这个身份,不得早作准备?” 辛昇假装掏出衣袖的纸团:“我们两个难兄难弟,你要不要也提前准备一下?”系统给他提示说,陆轸是文昌贵人。可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陆轸的表现与一个资质寻常的文人无异。 辛昇,站在陆轸面前与他相距甚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陆轸。 “没兴趣,”陆轸一句话将辛昇满腔热血浇个透,“若是你能将乡试的题目也用六爻算出,我就与你同做文章。” 辛昇翻了白眼,一把撞开陆轸,却被陆轸反手抓住了手腕。 “做什么?” 陆轸开口:“爷爷让你散学后,回到小院等他。他有事相问。” 辛昇正欲开口往下问,三声云板声响起。这是正午歇息过后上课的意思。陆轸的眼神却没有从辛昇的身上收回来,站在原地直至眼前人迈出门槛,才收回目光。 今日是州学里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学官教课。 “咳,咳,咳……”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初春的料峭里摇晃,映着老邱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眼睛不好,哪怕天亮都要点灯。 杜昭见着,起身去角落的桌几倒上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哟,”于束冲坐回来的杜昭吹口哨,“大善人啊,杜公子。”杜昭本来要笑,见着是这个人,嘴角刚要牵起先落下来。 辛昇龟缩着偷溜进屋内,悄无声息地重新坐回张觉身边。 “啧,”辛昇砸吧下嘴唇,“这于束真是到处招惹人啊,上月才恶心完张兄,说人家是白头秀才,这月是又换人了?” 陆轸落座,顺着辛昇的视线望去:“于束是州衙同知的儿子。他父亲老来得子,娇惯得很。今月祁寻文老先生往泓易书院讲学,他得了这个名额,有些得意忘形。” “泓易书院又是什么?”辛昇皱眉想了一会儿:“祁寻文,又是谁?” 辛昇说话的声音不小。这番话引得前面的同学频频回头。 于束不可思议地回头,阴阳怪气:“祁寻文老先生是大兴府第一位状元,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因为双亲病丧才致仕归乡。鸿易书院乃阆源县、朔州两州乡绅共同紫竹资助的书院,备受瞩目。见识如此浅陋,怪不得……” “啪——”书摔在木桌的声音。老学官指间夹着书页,颤颤巍巍地抬头。 杜昭抱歉地朝学官点头,手指攀上于束的肩膀,俯在耳旁说话。等到杜昭重新坐下时,于束撇嘴耸肩,端正坐回原位,一副被训得服帖的模样。 辛昇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牙齿咬着手指。“这两人,”辛昇稍微后退,贴向陆轸,“这关系?” 后背被一根手指头推开,辛昇回头看见陆轸摇头。此时学官讲书的声音已经响起,辛昇摇头企图将杂念抛之脑后,专心眼前的文字。 空气有些闷热,那本卷了毛的《四书章句集注》在老人的口舌滋生出漫长的味道。辛昇支起脑袋昏昏欲睡。 陆轸在一旁还抱着那篇文章集看得不亦乐乎。右上角的长案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辛昇隔着一排人看过去,只见于束憋笑将纸团反手扔到杜昭脸上。 辛昇:“……” 张觉感受到辛昇的视线,脖颈似乎十分僵硬,手扶着腰抬头:“怎么?” 辛昇摆手:“没事,看热闹而已……张兄,你的眼眶青了?”张觉嘿嘿一笑,拿起衣袖半掩住面,摇头。 “说实话,张兄,”辛昇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是被街头混混打了?看你这个伤势,也不像自己摔的。” 张觉环顾一圈,也跟着辛昇弯低腰:“自己摔的。你嫂子这几日跟我置气,睡在炕上把我直接挤到边角,没注意摔到地上眼睛磕在椅子上。” 辛昇装作感同身受的样子点头,安慰地拍拍张觉的肩膀。 张觉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辛昇,能再请你帮忙吗?” 辛昇见着张觉仇大苦深的模样,皱眉道:“何事如此严肃?” “就是,”张觉偷偷探出脑袋望了一眼陆轸,缩回身子,“我之后要去玉金福掌柜家替他的儿子开蒙,吉祥街那边怕是去不了。” 堂内只余下压抑的寂静和后排隐约的鼾声。在辛昇耳里,那声音干涩而无力,仿佛朽木摩擦。 “玉金福掌柜家,你可想好了?那老头出了名的难伺候,店铺的伙计也是嫌贫爱富的模样。” 张觉点头:“生计所迫,无奈之举。想起先前戴老对我的礼遇,心下内疚如急火焚烧,而我与陆轸算不上熟络,想请你代为传答。” 辛昇在异世界时最恨的就是替人传话,好的坏的照单全收。而眼下是张觉,一位儒生,辛昇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张觉眼球的血丝与惴惴不安的眼神十分可怜,尚未思考便点头答应。 张觉长出一口气,想要再度开口却又吞声不语,复而低下头看书。 三声云板声响起。学官合上书页,身子靠在椅背合上双目。明伦堂多了人声,重新活络起来。 陆轸嘱咐辛昇在州学外等他,他答应了戴仁城与辛昇一道回吉祥街。 辛昇正欲离开,却见张觉稳坐不动。 “以往不都是一散学就立马赶回家吗?怎得今日没动作?”辛昇故意打趣。 张觉微笑摇头回应,手下文章不断。辛昇哑然失笑,小两口的事情,哪怕平日卿卿我我,闹别扭也是窝气。 辛昇道:“明日见。” 刚出学堂,辛昇便见陆轸与周弼站在廊上讲话。他很少见到陆轸低眉顺眼、平心静气的样子,跟自己说话不然就是鼻孔出气、或者目中无人。 周弼道:“此次鸿易书院听学,机会难得。我知晓戴老一向看重科举仕途,你去一趟。” 陆轸面无波澜,向后退半步摇头:“听学,自然是州学一等一的学生才能明白此中真义。晚生心性不定,曾荒废学业许久,配不上。” “我知道你身为童生时的成绩,”周弼声调浑厚,刻意加重语调,“本就是天资聪颖、专心治学的人才。无论先前遭遇什么,九月乡试不改,这次听学你也当做是州府报答戴老多年为朔州的效力的恩情,增长见识得了。”陆轸还要插嘴,被周弼抬手打断。周弼以杂物缠身为由脱身离开。 陆轸回头,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辛昇面前。 辛昇的视线一直跟着周弼直至转角才收回:“咋的?学正找你何事?” “你决定几时动身去阆源县?” 辛昇眼珠子一转“我先要写信送至阆源县,再要雇马、找牙行,向学正道明理由,估摸要四日之后。” “那应该不用向学正报备,刚刚学正要我与其他学生同去阆源县听学,不如你搭个便车?” 辛昇斟酌了一会儿,摇摇头。本来此事跟自己无关,平白多花一份人头钱,又欠州学一份人情。 这也是意料之内。听学多是达官贵人之后,有些人娇气又矫情,辛昇忍不了。陆轸随意点点头,两人一道离开学堂。 今日风大,风卷着沙尘和零星的柳絮,扑打着沿街低矮的铺面幌子。卖笔墨纸砚的小贩缩在摊后,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几个青布直裰的生员,或夹着书卷匆匆走过,或三三两两聚在墙根低声议论。 墙根底下一个肿眼泡子的老汉拦截住一位位秀才问话,但似乎他们的回答都不尽如人意。 辛昇自上次州衙一事后,怕了跟陌生人打交道,索性躲在陆轸身后想着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诶,两位官人!”浓厚的乡音如风扑面而来,辛昇闭上眼睛顺手将陆轸推出去。 老汉憨厚地笑,搓着双手:“俺,俺想问,你们认识一个叫张游春的人不?” “没有听说过,”陆轸稍微使劲抖落了抓住衣袖的手指,“老人家应该是找错地方了。这是州学。” “俺晓得俺晓得,读书的地方嘛。我听村子里的人说,就是这啊。”陆轸还是摇头。 老汉咧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嘴角的笑意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自然地弯起:“不碍事,官人忙,您忙。” 辛昇回头看向徘徊在州学门口的老汉:“张游春,州学里有这个人嘛?” “寻错地方了,不过人生地不熟,应该很快又会回去。” 两人肩并肩走在大街,躲开了来往的车马。 “戴老,”辛昇踟蹰开口,“找我何事?” 陆轸转头撇过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没有大事,只是你上次请求爷爷翻看黑册的事情而已。” 辛昇瞪大眼睛:“同意了?” “本身也不是多大事情,只是令尊令慈来到吉祥街的时日久远,不便翻找。再加上当时戴钟子又把爷爷藏好的银钱偷出来玩却丢了,爷爷大发雷霆没有耐性。” “……” 戴钟子。 辛昇向这个名字致以最高的敬意,跟着陆轸走入熟悉的小巷。 第17章 黑册 灯花噼啪作响,窗户被合上,屋内只余下桌案一角亮光。 戴仁城蹲下身子,扒开灶台旁边的干柴堆取出一个雕刻暗花的木盒。 辛昇左瞧瞧右瞧瞧:“戴钟子和陆轸都要出去?” “嗯?”戴仁城停下翻找,抬头听完后:“嗯。” 辛昇不再多问,端坐静等。 他今年十九,算算爹娘来到吉祥街的时日应当也是十三年以前。戴仁城皱起眉头,起身合上木盒,重新放回柴堆后又走到后院,身影被木门遮掩。 辛昇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猛然之间一声巨响响起。他立马起身飞至后院,只见戴仁城扔下铁锹,终于从泥土里挖出瓦罐,取出一沓极厚极重的册子。 “找到了,老子还以为自己专门撕下了那几页放在木匣子。”戴仁城指向门内:‘进去看。’ 戴仁城捧着册子轻轻放在桌案,拂去上面的灰尘:“哎呀,好久没有重新打开瓦罐翻看过以前的黑册了。” 辛昇左右观察这本册子,除了十分厚实以外没有特别:“就……长这样?” “嗯,不然呢,”戴仁城飞快剜一眼辛昇,“真以为黑册是什么神神秘秘的镇守宝物啊,哪有这么神奇。它之所以被我好好保护,是因为里面记录了吉祥街家家户户的过往经历。你平日里擦肩而过的一位普通汉子,都有可能是年轻气盛时江湖追杀的头目。落在有心之人手里,便是血光之灾。” 辛昇听了这话向后缩脖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冷风:“戴老,这样的人您也收留?” “咋了,我不光收留他们,他们的子孙我也收留,不过中间自然要付出代价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情了。”戴仁城抬手指着辛昇:“令尊,也是这样的人。” "是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浮在半空。 戴仁城没有接话,竟自翻开黑册,一页页翻找起来。胸腔的心跳声在体内震荡,他左手悄悄攥住桌沿,檀木的纹理硌进掌心,企图深入识海观察系统的反应。 黑册倒转过来正对辛昇眼前,上面没有写明名字籍贯,而是一张请帖——“恭请先生辛公,兹因寒舍有疑,欲请先生一决休咎”。 “令尊逃至朔州,走到我跟前说‘吾乃京城第一天师,辛道成。只因被奸人陷害,富商派人追杀,意欲将我捕至官府。’我怎么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让他交出证据,他便拿出了这份请帖。” “随后,我派人打听关于令尊的消息,无论是事迹、时间都一一对应,就连富商雇的歇家[1]的来头和现下的脚程都一模一样。令尊才过了第一关。” “那这第二关呢?” 戴仁城抬高下巴:“这并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情。” 辛昇望着眼前的请帖,左手抚摸着纸张上已然模糊不清的边角花纹和字迹,思量许久。 戴仁城摸摸下巴,想要开口安慰几句,辛昇直接开口:“父亲是如何被人陷害的?” “嗯……因为当年辛道成风头正盛,说话直言不讳,树敌众多。某日一位小厮将自家公子的八字送来府上,但是被他人收买,时柱有错。据他所言,验证前事时公子整体命造与家族经历大差不差,虽然部分地方奇怪却能说通。他大意轻视,根据近况给出化解之法。结果不出几日,公子病重难愈、命丧黄泉。此时,其余命理师群起而攻之,将辛道成推上风口浪尖、置于死地。” 辛昇不语,手指一直摩挲着书页。戴仁城继续道:“其实陆轸同我讲过你在州衙的经历,我不觉惊讶。虽然老身极其厌恶四柱八字便能推断一个有血有肉之人的一生。但书生一般家徒四壁、衣食无着,想要靠手艺维持生计并不丢人。” 辛昇放下手中的请帖,起身抬手抱拳,向戴仁城恭敬一拜:“多谢戴老这么多年的庇护,晚生无以为报。” 戴仁城不以为意地挥手,示意让辛昇坐下:“无父无母的孤儿都是成家之后,我才会将他们的过往告知于他,化解心中挥之不去的执念。此次已是破例。” “哎呀,”戴仁城拍拍大腿,“现在想想,当年留下你们一家也好。陆轸送到吉祥街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比起戴钟子更难管教,小时候怎么蛄蛹他出去都不跟别的小孩玩。碰见喜欢的,又不理。问他为什么,嘿,说幼稚,瞧不起人家!现下好,终于找到一个伴儿了,同进同出还是同窗,有话说。” 他再强调一遍:“愿意跟他说说话,挺好。” 辛昇瞧见戴仁城笑眯眯瞧着自己,也挂上笑容。戴仁城年纪大,心思转得比从前更快,方才在说辛昇家事转眼想到自己这个收养的不省心的孩子。 巷子响起狗叫,两人抬头望去发现窗棂外已然天黑,透不出一丝光亮。辛昇立马起身,再次道谢准备告退。 正要推开前门,辛昇转头斟酌词句,小心开口:“戴老,张觉说他找到了一份新的差事,在玉金福掌柜那儿教他的儿子。” 戴仁城撑开眼睛,迷糊地点头:“哦哦,不是大事……玉金福掌柜?就那小眼睛?”辛昇点头。 戴仁城扁扁嘴:“啧,也不找我多问问其他人。小眼睛忒难相处。你告诉他放宽心,布衣憔悴,戴老都懂。”说完重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辛昇见戴仁城面色无虞,放心离开。 刚一推开门,陆轸一手端着经义,一手提着红灯笼。通红的火光反照灰墙,回落在他眼角的红痣上。 他抬头看见辛昇:“聊完了?”辛昇点头。 陆轸转头向巷尾深深望去,抬脚踢了下正在玩纸扎木偶的戴钟子,将书册丢给他:“回屋,跟老爷子一块儿用膳。” 戴钟子揉揉屁股回过头:“你呢?” 陆轸拿眼睛瞥了下辛昇,自个儿手拿灯笼往前走。辛昇会意,小跑跟上。 两人肩并肩走在小路上,一路无话。辛昇索性分出心神潜入识海。 识海的江面依旧毫无波澜,背景的高山甚至有部分山脊残缺,这是系统尚未完全激活的标志。 辛昇:“系统,再次计算个人信息完整度。” 熟悉的电流声响起,江面浮现出四个大字——维持不变。 辛昇对结果并不意外,因为方才坐在戴仁城面前,识海里面没有任何信息流浮动的征兆,十分平静。 “是没有触发关键词,还是信息录入模糊?” 系统:“无法判定错误来源。” 罢了,估计是系统功能老化,陪自己在靖朝呆了这么久脑子坏掉也正常。 陆轸走在前面刹住脚步,辛昇一头撞上脊梁,捂着头向后退开几步。 “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停下来不能先吱一声吗?” 陆轸转身挑高眉毛,侧过身让路。 “平时走路便爱走神,怪谁?” “用你管,让开。”辛昇伸手拽开陆轸,抬脚准备跨过门槛。 陆轸岿然不动,见辛昇怒火渐盛才不紧不慢地从胸口的衣衫处掏出一个小物件,塞到辛昇手里。 辛昇冷笑一声,腹谤装货果然是装货,给人东西都要遮遮掩掩。他随意地将手上的东西举到眼前,目光突然直直地定住。 一个荷包,边角织绣云流纹,带子有灰尘 “给我这个做什么?” 陆轸歪头抬起下巴:“你再细细看。” 辛昇皱眉,将荷包左左右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索性直接拉开荷包。里面铜钱碎银俱全,铜钱还用红钱串好。 “我那日在州衙被拿走的荷包你怎么捡到了!谁拿的?你翻墙进库房偷回来的?” 陆轸侧身躲开:“你兜里那点钱给衙门的杂役小吏塞牙缝也不够。吉祥街有人在衙门当户房算手,我托他找找,没一会儿就去拿出来了。” “切,”辛昇粲然一笑,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虎牙,“嘴硬。专门拿这东西来讨好小爷,没事,我懂。” 陆轸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翻了白眼:“没事我先走了,去阆源县路上保重。” “别走,”辛昇伸手拦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拜托我做什么?” 陆轸上下扫视:“就你这样,仕途不顺,摆摊被抓,我能拜托你做什么?” 嘿你大爷的,怎么说话的?刚刚还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现在又装上了? “戴钟子?”辛昇摸摸下巴:“他最近没来我这儿,爱跟蒙馆的小屁孩厮混……你总不能是临时让我帮你用六爻占卦吧?” 辛昇后退一步,神情警惕:“诶,我可告诉你啊。你是同窗,但算卦有规矩,不能白算,要钱。”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没钱给点干果也行。” 陆轸不可置信地皱眉,几欲开口最终咽回肚子,落下一句:“幼稚。”说完,震袖拔腿就走。 辛昇望着陆轸的背影隐于暗巷,重重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上的荷包,原地蹦跶四五下才推门进屋。 你说这孩子,求人办事咋脸皮这么薄呢? [1]歇家,明代特别职业,业务范围极广,像做买卖、说媒、诉讼写状等等都能干。 有一种格局叫做杀印相生,从前我特别羡慕这种格局,后来还是觉得没有比较好。关于七杀,有杀先论杀,命里有大富大贵的人必然一定有七杀。制住七杀的有伤官驾杀,食神制杀,杀印相生。能获得杀印相生的人定是人中龙凤,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前期是非常痛苦。食神制杀就好一点,会用乐观的心态接受七杀带来的挑战。 伤官格,命带伤官的人定是别出心窍、剑走偏锋。但是有一种格局叫做伤官见官,如果无财星通关,或者正印护身,人比较麻烦。有些甚至道德有问题。呵呵[鸽子] 下一次讲杀印相生的成格条件吧,还有紫微斗数。应该还会有作家成立的条件。看过好多次有人想要当网文作者测八字的哈哈。 理性看待算命,传播传统文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黑册 第18章 假瓷 一晚上,辛昇将先前找到的历法和星象图翻开摆在案前。他静等着系统的回音,却久久不见识海弹出来的提示。 他没了心思继续折腾,合衣睡下。 翌日。 每隔十日,学生都要去孔庙祭祀。因为之后要远行,所以周弼又带领诸生前去城隍庙求出行顺利、避免灾祸。 辛昇躲开冲过来的小孩:“哈,真是故地重游。先前在城隍庙抓我,现在又去拜城隍庙,我还以为他们只信朱子孔子。” 陆轸眼角含戏谑地望过去:“这能一样吗?你收别人的钱给自己办事,神仙收别人的钱给大家办事。所以你被抓,神仙香火旺,公平。”辛昇作势又要发作,陆轸歪个脑袋就躲开。 “得,不跟你计较。” 一行学生浩浩荡荡地行街,路边的小贩把摊位收拾,但依旧有马匹轿车冲撞队伍,大家零零散散分布在一条街各处。 “前面的做什么?怎么不走了!” 一声痛彻心扉的叫声撕开天幕。学生纷纷探出头,只见一地碎瓷片中一年轻的小厮双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喊叫。 “我让你赔!”小厮拽起跌倒在地面的老头:“哎哟我的天爷!你个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啊?!这可是我们玉金福大掌柜刚花五十两银子定的红鱼藻纹盘!赔!你给我赔!” 老人被撞得头晕眼花,还没缓过神,就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看着一地碎片和凶神恶煞的小厮,又惊又怕,嘴唇哆嗦着:“我…我…是那马车…我躲车才…”他猛咳几声,被地上的风沙糊得睁不开眼睛。还要开口解释,小厮举手便要扇巴掌。 围观的书生立马高声大喊:“这位小哥,方才分明是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惊了老丈,老丈躲避不及才撞到你。此事根源在那车马,你怎可全怪老丈?” “哟,”小厮手上松劲,三角眼斜过来,“这位官人真是好眼力。既然都知道是车马冲撞,我避之不及难不成他也看不见?我这可是上等瓷器!大掌柜指明要送到手上的贵物!” 碎裂声和叫骂声立刻吸引了路人围观,瞬间围成一个圈。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指指点点,但慑于“玉金福”掌柜的名头,无人敢出声。 辛昇皱眉:“玉金福真是大威风啊,连一个小厮都这么大架子。” 陆轸移开脚步,从人群的肩头望过去微微一愣:“你过来看。”辛昇也凑上前去,定睛一看后挑高眉毛。 “这伙计我认识,先前在玉金福碰上,尖酸刻薄,”陆轸手指移向被拎着衣领的老人,“这位不就是昨日在州学门前寻人的老人家吗?” 路人沉默不语,眼见着小厮气焰愈发嚣张,辛昇不满地“啧”一声,拨开人群走出来道:“伙计,瓷器已碎,您瞧这老人家肯定也拿不出五十两银子,不如一块去州衙找知州调节,派个人向大掌柜求求情,你也少了责罚。” 小厮眼睛忽地瞪大:“这瓷器碎了,银子也打水漂,是求情能换回来的吗?”他上下扫视一番辛昇:“一心只读圣贤书,秀才会点墨水被别人捧着还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酸丁也多管闲事逞威风。” 州学的秀才听了这话,脸红脖子粗,想要开口骂街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张嘴。陆轸挤上前将辛昇带在身后,摇了摇头。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拿起几片瓷片对着太阳细细观察。小厮见又来一位穷书生,刚要开口讥讽,但见眼前人虽然衣衫普通却目光专注、气质不凡,不知为何霎时间收声不语。 他先后拿起一块带有鱼身的矾红彩碎片,一块边缘带有青花水藻纹,随后翻看盘底胎骨露出的部分。陆轸抬眼望向小厮:“五十两?” 小厮眉尾微挑:“嗯,五十两,从江南运上来,精贵的很。”陆轸了然点点头,然后像第一次在玉金福见到小厮那样,扔下其余瓷片后一脚踢开。 “你做什么!”见到陆轸这个举动,别说是小厮和路人,辛昇都不免大吃一惊,身子后缩。 陆轸摇头冷笑:“掌柜的被骗了。这瓷器能值十两银子就不错。” 他拈起一块带胎骨的碎片,用指甲轻轻一刮断面,带下些许粉末:“看这胎底。真正上等的细瓷,其胎土必是精选高岭土,淘洗澄练如澄泥,烧成后胎骨坚实细腻而此器之胎,质地粗松,颗粒毕现,色如死灰。这等劣土,恐是寻常陶土混了砂砾。” “这青花发色,更是露了马脚。上等青花,无论用回青、石子青还是浙料,发色必是沉稳入骨,浓淡有致。而此盘青花,颜色轻浮浅薄,飘在釉面之上,毫无沉入胎骨之感。这等画工,连五钱银子都不值。”辛昇颇感好奇,凑上前接过陆轸递过来的瓷片。 他自然是看不懂,但是为了捧场也点头:“确实,连我家小弟戴钟子的画技都不如。” 小厮撞上陆轸略带打量的目光,心神慌张,梗着脖子想要解释却发现言语苍白无力。 原来大掌柜的确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在玉金福做事时间很长,掌柜也信任他。但小厮哪见过这么多银子,顿时贪欲难填,跟走商的伙计一合计,决定拿个假货冒充真货,与商人平摊利益。况且玉金福大掌柜素来附庸风雅,看不懂瓷器字画好坏之分。如果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小厮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说时迟那时快,走在前头的周弼终于发现后头的学生跟丢了,赶紧派张觉和杜昭跑回去叫人。 辛昇瞧见赶来的两人,抬了抬下巴:“喏,那位是贵公子,跟知州大人熟络得很。你要是真有委屈跟他哭得了。” 杜昭赶上前听清楚事情过程后,也捡起瓷片看了几眼便说“绝对是假的”,吓得小厮双腿直颤不敢出声。 那老人家见到真相大白,心头上的石头终于重重落地,刚要跪地磕头就被人扶起。 “老人家,您家住哪里,我送您回去。”声音温和沉稳,如他老家门前那条溪水。 老人突然没了动作,像是被定在原地,过了许久才一寸寸抬起脑袋。 “游春?”他试探地小声开口。 辛陆二人猛地转头。那老人见眼前人没有反应,手指缓缓抬起碰了碰张觉的眼角:“游春,小春?” 毫无征兆地,张觉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眉峰不受控制地聚拢,拧成一个结。“……三舅?”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三舅?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先来信?” 如平地惊雷,路人大吃一惊,议论声骤起。 那小厮想起自己方才想要讹诈老人的钱财,而这老人背后竟然还有靠山,不由得双唇颤抖,一步步往后退。 杜昭瞧见小厮神色有异,不由皱眉。站在外围的书生也注意到不对,粗略一想立马想通其中关节:“诶!我知道了!他是买了假货,结果不小心打烂瓷器又想片区他人钱财!利套利,真是好算计!”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些百姓平日就受这些仗势欺人的小厮衙吏的欺负,眼下路见不平,纷纷冲上前抬起小厮就要将他揍上一顿。 杜昭立马挥手高喊:“大家不要冲动!”他环顾一圈,指出四人:“你们三个将他带去州衙,另外一人去玉金福禀报此事,就说是杜琊之子杜昭发现此事。”四人知道眼前人身份不一般,又肯为他们担责,立马去办。 闹剧落幕,周围人纷纷散去,杜昭指挥其余学生往前走。离开之前,他向辛陆二人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瓷器有假的?” 辛昇摆手后退,将位置空给陆轸。陆轸将视线从张觉身上移开,与杜昭双目对上,面无波澜。 杜昭弯起眼角,拱手抱拳:“没想到陆兄竟然对瓷器也多有研究,真是深藏不露。家父最喜欢与懂名瓷之人交往,改日陆兄可以来府上坐坐。” “嗯,”陆轸转头看向前面,“你先走吧,已经耽搁了许久。”杜昭应好,小跑跟上前面的同学。 陆轸没有回头,一直见书生跑至稀稀拉拉往前的队伍中才重新扭头,却瞧见辛昇冲他龇牙咧嘴地全身抖了抖。 “装。太装了。”心里估计都被夸出花了还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辛昇翻了白眼走到张觉身旁。 陆轸:“?” 张觉面色凝重,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三舅的脊背。三舅抹一把鼻涕,抽泣着开口:“事情就是这样,小春,你快跟俺回去一趟行吗?” 张觉勉强扯出几丝笑意,将三舅扶到店里面,向别人借了一张木板凳让三舅坐下。 辛昇小声开问:“这是怎么了?”张觉没有立刻作答,抿起嘴巴。陆轸会意,走到三舅旁边给他端过一碗清水,示意这里交给他。 “这边来,”张觉歪歪头,走到角落,“我没有读书前叫张游春,亲戚都叫我小春。这是我家三舅,从阆源县过来的。”辛昇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张觉停下,别开头深深叹出一口气,舔了下嘴唇。 辛昇没敢催,默默地站在原地等。不远处的三舅靠在柱子上,疲惫地合上眼睛,身子越弓越低。 “我家那边,”张觉开口,“有做泥水作、夫役的。”在工地上奔走,扛木料石头、涂墙抹石灰,除了他,家族都是赚辛苦钱。 三舅的儿子在修鸿易书院时被房梁砸死了,甚至不止一人。 跟各位讲一下可以当网文作者的命理,其实网上很多,自己也可以找找看。 首先是八字食伤透干,代表你有很强的表达**而且能说会道。但是光有食伤没用,你还要能生财。例如在你的八字中日主为金,伤官为水,财星为木,金生水生木,OK,五行流通了。同时日主要身偏强,能担财。财星得地,有力量支撑,不能被截脚。 其次伤官驾杀,很有突破性的格局。杀印相生,偏好权谋。说不完哈哈…… 其实胎命身也能看出来,光看神煞是不够的,文昌贵人不能代表你可以写文赚钱,更多是说明你文笔不错。 奇门遁甲中有一个组合叫星奇朱雀,也说明你可以以文立身。 但是大家想要成为作者,最重要的是写,如果连坚持都不能做到,怎么更好发挥命理的作用呢[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假瓷 第19章 三舅 辛昇僵在原地,耳边的话语与昨日于束口中的鸿易书院重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忽然反应过来,马上问道:“阆源县主簿和知县知道此事吗?鸿易书院的山长难道没有着手处理?” 张觉摇头:“我现下不知修建书院的夫役有何反应。但是三舅求我回阆源县为众人写诉状,希望能以秀才的身份求见知县。至于更多的,他没有说。” 辛昇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直觉之中隐隐感觉不对但是一瞬间扯不出一个明确的线头。 张觉刚要继续说话时,陆轸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说,先让老人家和张兄回家,方才他跟小厮拉拽时伤了脚腕。” 三舅注意到三人的目光,牵起嘴角尴尬一笑,原本在揉搓脚腕的手缩了回来。一位路过的跑堂好奇地望着他,三舅竟然直接起身小步挪到一旁。 “春儿。”三舅没有继续说下去,抬起眼皮又迅速低下去。 张觉会意,走上前蹲在三舅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背。三舅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搭在张觉肩上,整个人被背了起来。但是三舅不是瘦骨嶙峋之人,论身躯体格比只用读书的张觉大上几倍。张觉刚刚站稳,身子便瞬间向一旁歪斜。 “小心。”辛昇马上冲上前扶住张觉:“张兄,不如我和你先将三舅扶回家中,让陆轸去城隍庙向学正解释。” 张觉微愣,果断拒绝:“不行,去城隍庙是求平安。半路出现差错本就是不吉利,拜神可千万不能中途易辙。” “得了,去城隍庙祈求出行顺利是那帮要去听学的人,轮不到我。”辛昇说完又想起张觉也是听学之人,随即用手指了指陆轸:“喏,你将贴身带的物件交给陆轸,让他放到神龛前沾沾福气。” 张觉忙从胸口处取出一个针脚细腻的香囊,放到陆轸手中,直言“拜托拜托”。辛昇眼珠子一转,将自己腰间别的一件小罗盘扔向陆轸。 “……你又是求什么?” 辛昇扶好三舅,走出客栈:“保佑我月试顺利,乡试高中,会试夺魁!说得越多越好!靠你了!” 张觉与陆轸:“……” 三人逆着人流一直往前,终于来到一处空旷之处。张觉俯下身子,贴近三舅耳朵道:“叔,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三舅缓缓摇头,眼神落在辛昇身上,神情虽然无过大抗拒之意,但眉宇间依旧暗藏忐忑。 辛昇看出三舅的顾虑,正准备往旁边走开。张觉拉住他,低下头跟三舅继续说:“他就是辛昇,我先前在信里面提起的。是他治好沈榆。” “哦,哦!”三舅眼睛弯起,几次想要张开嘴说什么,最终只是往辛昇旁边凑近,拉起他的手晃晃。 张觉笑了一下:“三舅他幼时有口吃,说话不太利索。他在谢谢你。” 辛昇表示理解地回笑,脑海中开始回放从前州学与同窗交谈的只言片语。 他自认平日不爱上学,除了陆轸和张觉,极少与其他人讲话,因此对州下各县乃至大兴府办学的事宜知之甚少。但阆源县……朔州发不出廪银,但阆源县平白无故出现了一个书院,甚至能邀请从前的京师大臣作讲师,真是闻所未闻。 辛昇忍不住发问:“张觉,你知道这鸿易书院是什么开建的吗?” 张觉抿起嘴巴,思索一会儿:“容我想想……亲戚的书信都是由他人代笔,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立冬信中提到县里面要办书院,县学的学官还在闹事。” 辛昇点头:“然后呢?” “然后,”张觉摇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总之这件事情过去了。详细的要看看三舅是否记得。” 三舅大概听懂了一些,冲辛昇友好地点点头。他伸手拽了拽张觉的衣裳,手指指向夹在店铺之间的街口。 “三舅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啊。走。” 张觉家门前的山桃花被养得很好,粉白花朵与灰黄院墙相称,看得出来沈榆花了心思照顾。张觉站在木门前,先是深吸一口气,突然朝辛昇抱歉一笑。 “要不,你来敲门?” 辛昇指向自己瞪大眼睛:“我?为何?” “我惹你嫂子生气了,怕她刚打开门看见我就锁门。”张觉见辛昇依旧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解释道:“先前沈榆在蒙馆看了一卷诗词,想要将其绣上去。绣得不是很好,我就在一旁笑了几声,刚好她心情烦闷,就,就恼火以为我看不起她没正经念书。” 辛昇张开嘴巴,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走上前清清嗓子喊了一句:“嫂子!嫂子!是我,辛昇,开开门呗!”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女声在屋内响应。神榆推开门见真是辛昇,惊讶道:“诶?今日不是去祭拜什么的嘛?来找嫂子啥事?”说完,她向后看看,一下子就对上了张觉的笑,马上缩回头。 猛然之间,沈榆像是突然看见什么,拨开辛昇跨过门槛,定定地盯着眼前。 “小沈。”三舅慢慢走出来,微笑着冲沈榆点头。 “三舅……三叔!三叔你怎么来了!你自个儿从阆源县跑过来的?干嘛不让张觉去接你?”沈榆心头的火气立马烟消云散,扶着三舅往里走。 三舅刚刚坐定,就伸手指了下沈榆:“身子,好了?” “好了,早好了。您送上来的药材我都煮来喝,补气血。咦,您脚腕怎么肿得那么厉害?” 辛昇将路上碰到的事情大致与沈榆讲清楚。 沈榆站起身指着张觉:“去把我床头柜子里放的一个碧绿小瓶拿出来,然后去井口打水烧一壶热水。这玉金福掌柜不是还雇你当老师吗?我都知道尊师重道,更何况还是老师的亲戚!你咋不直接杀去大掌柜家里逼他道歉!” 辛昇忙道:“不是,是玉金福的小厮不懂事,而且已经送去知州大人那儿了。” “切。”沈榆重新坐下,皱眉问道:“三舅,什么事情值得你千里迢迢跑来朔州,写封信就得了。” 听到这话,原本挂在三舅脸上的笑容终于如墙灰一般,疲惫地脱落。 “我儿子没了。四个人都没了。” 沈榆顿住。 三舅见到沈榆的样子,苦笑着点点头:“没了。真没了。” 他的手指比出一个碗状:“我们吃的饭,掺沙子,偶尔给个窝窝头。有钱拿,我们忍。” 三舅喘了口气继续道:“我懂木头,那做房梁的木头好,稳当。大家都放心,房梁搭上去,榫头、卯眼都对。我让他进去瞧瞧爹的手艺,臭小子进去看了眼。” “咔!”一声闷响从梁木内部传来,像是骨骼断裂的声音。断裂的梁木裹挟着碎石瓦片,如巨斧般劈向下方的人群。 三舅突然喊道,语速极快:“那木头不对!那木头不对!木头中间有裂缝,还有虫蛀!跟我之前见到的木头是两回事!” 但人已经压死在房梁之下。 三舅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哭了太多次,不剩泪水平添皱纹。 室内一片死寂。沈榆还记得自己出嫁的时候,三舅的儿子跑来跑去,只夸新娘子漂亮,眼下成了孤魂野鬼。 “那,”沈榆擦干净眼泪,“知县老爷知道吗?你们有没有请人写诉状?” 三舅摇头:“知县老爷……不在。他们说只有主簿,他每个人发了几两银子当赔偿。” 张觉早已回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听完全程。他开口:“诉状现在送到朔州了吗?” 三舅摇头:“大家提议直接写给大兴府。但牌票没有下来。” 张觉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沈榆说:“你先扶三舅进去休息。有一处房间是空的,你收拾一下,我今日睡地上。” 等沈榆和三舅进屋,张觉猛地跺脚,围着屋内疾走。 “这怎么回事?四个人,四个人官府都没有调查解决此事?这还是书院,多少学生在那边读书,难道地方乡绅没个反应?我必须要去阆源县一趟。”他拳头锤在掌心:“刚好我们要去泓易书院,此事我必须要给三舅一个交代。” “那你还随州学众人前往书院吗?” 张觉摇头:“我要带着三舅,与同窗随行恐怕不便,只得自己雇车马。” 辛昇想起姑母一事,立马道:“刚好我也要去阆源县办私事,不如同行,路上有个照应。” 张觉敷衍地点头,视线投向门外。 * 陆轸一向不喜欢独自前去寺庙。不是什么奇怪的民间忌讳,而是,人多的地方,往往能生出足够奇怪的腌臜。 比如眼下,于束因未能抢到拜神第一个位置,现下在跟别人大打出手。 “你懂什么,”于束猛地推了一把个头小一点的秀才,“请神拜神要排在前头才能心想事成,你能有什么愿望?” 那个秀才梗着脖子,手指不远处的判官像:“现在都是正午你想什么抢头香!再说,我想求什么与你何干,你如此嚣张跋扈,难道不怕神仙见了收回福赐吗?!” 于束一听登时火冒三丈,撩起袖子抬手要打。 陆轸淡淡收回视线,清了下嗓子:“周学正。”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松散,个头小一些的秀才从于束胳膊底下钻出去跑开。于束慢慢放下手臂,转头一见是陆轸,气极反笑。 “你又想做什么,刚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好大威风。现在这威风还要带进城隍庙?” “那你方才又在对同窗做什么?”周弼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目光锐利嘴角抿直,身后还跟着杜昭。 于束神色突变,马上收声恭敬地站在一旁。陆轸面无波澜,弯腰作揖。 身后的杜昭向陆轸微微一笑,但陆轸像是没有看到一般,视线移向周弼:“学正有何吩咐?” “怎么不见张觉?” 陆轸拿出手中的香囊和罗盘,直言道:“路上遇到张觉的舅舅,身体抱恙,辛昇和张觉二人就将老人家扶回家。这是二人的贴身之物,要我带着来城隍庙祈福。” 周弼只是从其余生员口中大致听说了事情经过,心下对陆轸的言行品德有了改观,神色也不免柔和许多:“原来如此,不能亲自先来城隍庙也是遗憾,不过心意到了就成……现在前去书院听学的同学都在后殿候着,你们两个跟杜昭一起过去。” 于束冷哼一声,撞开陆轸匆匆忙忙跟上杜昭。杜昭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于束,加快步子。 偏祠有痘神庙、冤魂堂,香火甚至比正殿更旺。陆轸有意放慢脚步,眼前两人逐渐淡出视线。 前方是后殿,那位备受尊重的乡礼宾杜琊,微笑着递给学生一张张平安符。 他的身后是文昌阁,炉火的火苗吞吐着一张张功名符,气味很沉,不是烟熏火燎的呛,而是更钝、更闷的东西,像是记忆被烧糊了,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不拜神就别挡路,瞧不见后头人多吗?” 陆轸道声抱歉,转身进入文昌阁,将那个罗盘摆在放满干果杂货的台上,双手合十。 “要买张功名符,”他刚起身,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走上前,“买一张吧,我知道你是书生。” 三文一张。 “三张。” “要写上名字吗?” “不用。” 陆轸想想:“算了。”有一个人必须写上去,文昌君才知道这人原来是要读书科考的,不是个二流子。他接过道士的毛笔,一笔一画写下“辛昇”二字。 他将纸符投到火里面,静静地看着。 纸在火里蜷缩,边缘焦黑,渐渐卷成灰烬。 杀印相生的成格条件非常苛刻,能够成格还不算,还要好。 首先是七杀要透出,比如说月柱天干为七杀,那么地支还要存一个七杀。而且七杀力量不能被冲泄。什么意思呢?比如说你的某一柱为丁亥,丁火为微灯之火,亥水为冬天滔天洪水,七杀为火,全被水淹没,哪怕透出也无济于事。 其次,印透出,七杀与正印或者偏印能形成杀生印,印生身的流通关系。七杀不能离印太远,最好就在邻近。 再者,身要弱。身强的话自己都能抗七杀,正印没啥用。身弱七杀攻过来时,印才能出手。 最后,财星不破印。意思是财星在命局的力量微乎其微,不会伤害印。杀印相生的基础理解就是困难过来时,命主能够通过知识职位权力化解。财星坏印,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孩子在最该读书的时候去赚钱了。 不用太羡慕这种格局,这样的人能成大事,但如果没有良好的家庭条件作支撑,前期经历的苦难会很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三舅 第20章 官鬼 深夜静谧,杜氏私宅的东厢房下人来回进出。 杜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压在书册上,头如小鸡啄米不住往下掉。 “啪——”戒尺抽摔桌案。 闻红英收回戒尺,柳叶眼冷冷剜过去一眼。杜昭一个激灵,匆忙坐直身躯,埋下头继续钻研《公羊传》。 侍女掀开门帘进到屋内,打眼便瞧见闻红英面沉似铁,弯下身子小步踱至她身边:“夫人,少爷前去县城的行囊打点好了。您要不要亲自去检查?”闻红英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侍女又小步退至门边,突然想起什么凑到她身边。 “老爷刚刚回来,现下正往东厢房走。”说完侍女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巴,悄声离开。 闻红英深吸一口气,放下戒尺,整理自己的发髻衣衫,走到屋外。不出多时,一道身影便出现在月光之下,见到站在外面的闻红英脚步一滞复而继续往前。 “老爷,”闻红英端上笑容,飞快走下台阶,“老爷今日回来得更晚了,我特意让厨房留饭和点心,就怕你回家就嫌饿。” 杜琊摆手:“不必折腾。屋内的灯怎么还亮着,明日很早便要启程,让杜昭早些歇息。” 闻红英垂下眼,放柔声音:“这次书院听学,我打听到祁老先生读书时候尤擅《春秋》义理,便想着让杜昭温习一遍,给老先生留下好印象,指不定日后能借祁老在朝中的余威乘风而上。” “你想得周全,但眼下天色已经很晚,赶紧吹灯。”说完,杜琊抬腿要走。 “老爷!” “怎么了?”杜琊收回脚步,回头看见闻红英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家中有什么事情?如果觉得银子不够,直接向管家支取,不必问我。” 闻红英摇头:“不是。老爷,主房桌上有一碗安神汤。” “你喝吧,今日我在书房歇息,不必等我。” 墙外更夫敲梆巡夜,院内枯叶飘零,只余一人。原先试探的笑容如乌云遮月,慢慢黯淡。闻红英静立许久后,忽地自嘲一笑,挥手找来侍女:“让杜昭吹灯歇息,不必苦熬了。” 侍女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原地。闻红英抬头看向黑天:“书房今夜真的有客?” “没有客人。但是看到今早信件一直往书房里送,想必是有大事。”侍女抬头偷摸观察夫人的神色:“老爷除了清明允准路姨娘去上山祭拜,平日从来不往偏房走。” “那个人……这次没有在院内烧纸?”侍女摇头。 闻红英迟钝地点头,一步一步向正房走去。夜色影影绰绰、深深浅浅,她扶着拐角的墙壁向藏于深处的书房看去,却看不清灯火。摇头,加快脚步。 书房内。 “王大人知道此事吗?” 贴身侍从点头:“阆源县知县已经写信向知州、同知汇报。原本知县想着让主簿分发银子便了结此事,怎知一众工匠、杂役不肯松口,甚至将陈年老账都翻出来一并清算。” 杜琊冷笑:“这钱登达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特地让他知会包工头不允许克扣工钱,不许在成料上打折扣。一个没盯住就让人家钻了空子……阆源县乡绅有什么反应?” 侍从低头想了想:“县学的学官本就老迈昏庸、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年纪大迟迟不肯离开县学。眼下祁寻文愿意回乡讲书,已是难能可求。因此乡绅倒是没有特别大动静。”末了侍从又补充道:“而且出现问题的是后院接待远客的客堂,不常用。学生居住上课的地方都安全稳当。” 杜琊将从阆源县送来的信件再次翻看一遍,随即放在油灯烧毁。 “我看到信件上说,”杜琊皱眉,“有一人认定是县衙贪污拨款,在审查过程时调换木头导致夫役伤亡,甚至声称要去大兴府喊冤?” 侍从同样疑惑地挑高眉毛,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 “罢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因为知县做事不力而起。朔州这边不动,近日不要再与他们有任何书信往来。” 杜琊一颗颗摆弄手上的佛珠,沉吟片刻又道:“你等会儿给周弼那边递上一封密函,让他多多留意州学里边哪些学生多次岁试不中、家境潦倒,收拢他们的人心,怂恿他们去书院任职,薪资开低但能糊口。” 侍从不明所以:“为何?岁试不中便是能力有限,乡绅本就希望子弟能跟从良师,这样的话他们会不愿意支持书院建办吧。” “呵呵,”杜琊似是感到十分好笑,“你以为乡绅、知县和我们串通一气是为什么?真的是为了在大兴府建出一座人才辈出的书院?” 乡绅瞧中的一是祁寻文的名头,二是岁举名额。能不能进入国子监,要看学生平日成绩、师长评定和最终的岁举排名。若是泓易书院的建办能证明阆源县乃至朔州科教兴盛,那么岁举中举名额扩大指日可期。 至于月试、季考成绩如何,便要看学生的祖荫是否深厚。 杜琊摆手让侍从下去,自己一人端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整座私宅陷入沉睡,他的眼皮渐渐沉重,思绪也像被温水浸透的纸张,缓缓沉落。 “吱呀——吱呀——吱呀——”突兀的摇椅声响起,杜琊眉头微皱,撑开眼睛。 从偏房传出来的声音。杜琊走到廊上,负手而立。 声音不断,像是孤魂野鬼抽泣、哭诉、哀怨,像一把刀磨在胸口闷得难受。 杜琊迈开步子,穿过连廊、房间、木门,见到了偏房的女人。她没有睡觉,垂下脑袋注视小安车[1],哼着那不着调的歌谣。 “你该睡下的。”杜琊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路双。 她抬头,五官秀丽,眼神疲态:“过来做什么?” “原本准备睡。但是听见这宅内还有人深夜未睡,便过来看看。” “不愧是家主啊,”路双长叹一口气,“事事操心,事事操劳。不像我只能做一位深宅大院的怨妇,对着没有孩子的坐车唱歌。” 忽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啊,是我吵到你了?” “你该睡下的。” “如果他还在,应当和杜昭差不多年纪吧,你也会送他书院听学。”路双回头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你会吗?” 杜琊身影一动,走上前。 “我在崇山见到一位长得好像好像他的书生。我以为是他显灵了,来索我的命,哀怨我的痴情、愚蠢,痛诉他的命运、他的母亲。”路双被一双大手猛地拉起,拽进偏房。 她放声大笑:“你也怕吗?你也害怕对我们母子做出所有的事情吗!害怕纵容着你的夫人做出的一言一行吗!” “我让你睡下!!” 杜琊高声嘶吼,惊动枝桠的鸟雀。路双瘫坐在地上,双眼迷离。 “你该睡下的。”杜琊伸手将她扶上床,为她盖好被子。女人似乎如梦初醒,耗尽力气,深深吸气后合上双眼。 杜琊走出偏房,便撞上贴身侍从跑到自己面前。侍从朝房内看去,杜琊向右动身,挡住视线。 “何事?” “哦?啊啊,”侍从用力摇头,“小的……小的以为老爷出什么事情,赶紧过来看看。” “无事。”杜琊走出几步后,停下转身:“她身体抱恙,找一位郎中过来。我不在的时候,夫人但凡想要过来都说她身体抱恙。” * “是,明白了。” “然后呢?”辛昇挑起眉毛,面露不屑:“这与你现在跟我、张兄、三舅,坐在同一辆马车有什么关系吗?” 陆轸不耐烦扬起眉毛,扭头见着辛昇嗔目切齿的样子,第三次开口:“……我跟于束这些人,在路费、吃穿用度,谈不拢,被赶出随行队伍。” 于束不怀好意问他路费交多少银子,他说银子不是由学正确定吗。于束说,开什么玩笑,那些银子只是雇车马车夫用的,还有客栈、酒饭钱也要多加。 陆轸一抬头就对上以于束为首,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们,心中一横说,拿不出。也就两日的脚程,他们打算在路上开宴会吗? “是,是挺难伺候的,”辛昇冷笑,“你也挺难伺候的。刚刚好不容易终于遇上一家卖烤猪肠的,为什么偏偏要去清汤寡水的小吃摊!” 那面饼和米粥比他脑子的知识容量还稀! “我不喜内脏。”陆轸凑近一些,小声道:“这不是为了照顾老人的口牙不好吗?别乱说话。饿了?” 辛昇昂起下巴,手指不住地敲击木板。 陆轸见状,摇了摇头,从行囊掏出干饼和腌菜递给辛昇:“凑合吃吧,我做的。” “嗯。”辛昇接过干粮,嘴巴叼着干饼,先啃下一块。随后他从衣兜里拿出龟壳和三枚铜钱。 陆轸现在觉得辛昇就跟戴钟子一样,是一个混世魔童。他见怪不怪地嗤笑道:“又占卜什么?月试下旬才开始,这么心急?” 辛昇没有理会,闭上眼睛照先前的习惯,静心默念问题,掷出六次。 他这次没有借助系统。说来奇怪,可能是心理作用,自从知道父亲擅断命理,他在识海时常翻阅命理库书籍,也不觉疲倦。 辛昇睁开眼睛,在心中排列阴阳。 主爻水山?,变卦地山谦。 世爻在五爻,官鬼爻得月建、日柱生扶,子孙爻受制。白虎临世爻。[2] 身边久久没有动静,陆轸转头。辛昇脸色沉郁,一言不发收起铜钱。 陆轸眯起眼睛,低声问道:“怎么了?” 辛昇没有回答,脑袋探出马车。 日头西斜,远处的山梁如巨兽脊背,起伏连绵,裸露的岩壁被风蚀出狰狞的纹路。对面行来一队商旅,马夫朝对面抬抬下巴。 领头的商人高喊:“日落了,找个地儿赶紧歇歇!前头就有客栈!” “诶!”马夫转头冲辛昇解释:“官人,得停下住店了。天色渐晚,路上会有马贼,而且你们带着老人家。” “赶紧的吧,越快越好。” 马夫点头:“是,是。这年头不知咋的,马贼比百姓还多。敢赶车的人都少了,要不是看在你们是去阆源县离得近,我还真不敢接单。” “嗯。” 辛昇重新坐回马车,皱眉合上双目。 [1]小安车,明朝对婴儿车的称呼。 [2]世爻即自己。“官鬼克世,祸必速至;子孙制鬼,危中有救。”——《黄金策》 我一直觉得古时候算命真的没什么用,被上层阶级压得死死的。紫微斗数就是专门看帝王命的。现在还好,至少多一条出路。但是命局和大环境挂钩,大环境很差,命再好走到好运也没太大作用。修心重要吧…… 我之前写文特别喜欢无纲裸奔,现在存稿20万字,意识到大纲的重要性了。话说到底是谁还在看捏,哈哈,好久没上APP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官鬼 第21章 坎为水 “马贼?”掌柜手指搓弄算盘:“我的店没这回事。看见没,三个汉子看店,安全。” 身后的大汉虎背熊腰,喝酒也是一碗干,喉咙发出咕咚吞咽声。见到辛昇和陆轸回头打量自己,漫不经心地喝酒,眼神如刀从碗缝杀出。 神经。真要打劫,一包蒙汗药全部放倒。 辛昇打了个冷战,斩钉截铁:“就要靠树一边的客房,两间必须连着。钱我们给到位,其余你照做。” “啊行行行。”掌柜腹诽这些人真是人穷事多,拿着秀才的身份耀武扬威。他将木牌取下刚要一把扔过去。 陆轸撑着柜台的手没有放下来,回头,眉弓投下的阴影便漫过眼窝。 “……客官拿好哈。晚膳已经送上来,人字号一房两碗米粥,二房面饼米粥。” 三舅因为舟车劳顿,刚坐下便靠在木桌上睡着了。张觉冲他们两个摆手,示意辛陆两人先上楼歇息。 “你方才在马车上究竟算出什么,”陆轸走上楼梯,“神色凝重,说出的话也不着边际。跟客房一定要靠草木有什么关系?” “你也看不懂,没必要多问。戌时一定要让张兄二人入房睡下,房门前放木椅抵住。”陆轸还要发问,辛昇停下脚步伸出食指比在陆轸嘴前:“小事,小事。你只要不问,就不会发生。” 辛昇不可避免地重新想起那副卦象。有一阵思绪如水面波纹,短暂出现后便消失不见。 卦象如八字,都有意象。可世爻、官鬼爻、子孙爻之间出现的顺序、生克…… 他情愿是他解读错误了。 辛昇推开门,坐在床上,双眼出神。陆轸没有催促,将行囊中的干饼取出,把腌菜、肉干放好在面饼上。 桌面有一双筷子。陆轸拿起来敲了敲桌角,辛昇拔起头看向他。 “你对泓易书院此事,有什么看法?” 辛昇吐出一口气,手支撑一边:“你有什么高见?” 陆轸摇头:“老人不肯多说,我也不易多问。但是我觉得有一点十分奇怪,从之前的说辞看出应当是工头贪污赃款、材料劣等造成事故,直接将工头推到人前就能结案,为什么不这么做?” 辛昇挑起眉头:“该不会是邝方海人没了?负罪自杀?或是另有隐情?”根据三舅先前所言,邝方海是工头,至于更多的两人并不清楚。 陆轸不满地望去:“你不要乱说话,正经点。” 辛昇向后靠去:“我的直觉是,背后有人撑腰吧,官府的小吏贪污,就像朔州那帮衙吏一样。” 陆轸沉思片刻后,摇头:“没有可能。首先建筑用材都是要从官库中提出,每年定期向京城呈贡松木大料,而且眼下有加大军需的倾向,木材金贵,绝对不可能乱用。但凡建造书院都要经过县、州、府层层审批。如果真是临时调包,原先的木材去哪儿了?而且三舅提到吃的饭里有沙子。” 辛昇想了想:“那就是邝方海利欲熏心。张兄若是同意为他们写诉状,那么罪名要安在工头身上。可是如果真的,我说的是,县衙里面户房和工头上下勾结,或者这可能只是杂夫失误导致的命案……” 张觉作为写诉状的笔主,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追究责任。 陆轸长叹一口气,向辛昇摆手。 “做什么?”辛昇皱眉,见到这个手势稍稍往后退。 “呵,”陆轸偏下头,“别想了,过来用膳。面饼都凉了你吃什么?” “哦。” 桌上的米粥看着更加浓稠,但是也提不起人的食欲。辛昇伸手直接绕过客栈提供的干粮,拿起陆轸面前的干饼,撕开一个口子,将酸菜和牛肉干塞进去压实,一口咬下去。 陆轸拿起客栈送上来的面饼,见着辛昇狼吞虎咽的样子:“诶,诶……你吃慢点成吗?像这个饼跟你斗架。” “你做的?”辛昇满嘴饼屑,说话含糊不清。 “嗯,”陆轸将面饼用小刀一点点切开,拿起筷子将肉菜放进去,小心封口,“腌菜和面饼是我做的,肉干是爷爷风干的。” 辛昇撇下嘴巴,点头:“看不出来,挺好吃……我说你吃饭在我跟前装这么端庄做什么,显得我像个二流子一样。诶你那筷子不用不行吗,夹这么多次都夹不上来。” “啪嗒。”陆轸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看向辛昇。辛昇会意,举起双手将嘴巴拉成一条直线。 “话挺多。”末了陆轸补上一句:“跟戴钟子一副德行。” 两人的饮食习惯不尽相同。陆轸吃饭细嚼慢咽。辛昇狼吞虎咽,恨不得拿出自己在异世界吃自助餐的架势。陆轸几次想要开口,最终还是低头默默咀嚼。客栈米粥的味道多少有点发馊,他勺了两口就搁下碗。 将最后一口面饼嚼干净,辛昇将双手往桌上的湿巾随意抹干净,掏出胸口的信件。信封上的火漆做得潦草,信件更是薄薄一张,想必是没有回答先前辛昇在回信中提及的种种与父亲相关的问题。 陆轸见辛昇动静有异,抬头看去认出信件原主:“……我需要回避吗?” “嗯?没必要。”辛昇粗略扫了一眼书信,除了简略的报平安和问候以外,果然只字未提辛道成。“如果是姑母回信,多少会跟我提及家中私事。但眼下她卧病在床,其余人写信就不会用心了。” 陆轸向后靠,躲过辛昇怼在眼前的信纸,频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行了,”辛昇伸了一个懒腰,“我吃饱了,先休息。” 他走到床上,正准备合拢被子突然坐直:“谨记哈,今夜早睡,椅子堵门,缺一不可。”说完,二话没说硬挺挺地倒在床上。 辛昇合上眼睛,识海重新浮现在脑海里面。他将傍晚占卜出来的卦象重新调出,切换分屏,左边是卦象,右边是《黄金策》等书。 “系统。” 识海江面渐渐发出光亮:“刺啦——” “我要将个人信息进度透支使用,转换为一次的系统使用权限。马上分析该卦象。” “好的,”系统缓慢恢复,辛昇太阳穴发热,“个人信息进度重新回落至40%以下,系统解锁。” “解锁成功。该卦象为,坎为水。” 坎为水,危机重重,两坎相叠。世爻属水,官鬼爻属土。最要者身位,喜扶而不喜伤。土克水,行人处于险境,力量薄弱。官鬼爻临应,白虎临世爻,多见血光。子孙爻属木,木疏土,为解救之神。道路四周环山,风沙漫天,唯有人字号一房、二房临树。 “但是,结合时间而算。眼下已是戌时。” “哐当——”瓷碗摔在地面,四分五裂。 陆轸瘫倒在地面,手臂下垂,指尖发白。辛昇睁开眼睛,飞快翻下床,冲到陆轸面前。 “陆轸!”辛昇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压低声音:“陆轸,陆轸。”陆轸眼皮颤抖,手臂一点点挪动似是在作出回应,但立马他的脑袋往左一偏,眼皮重重压下。 辛昇相信六爻。三枚铜钱翻飞落下所标定的未来从未出错,阴阳五行如同受天感召,排列出下一刻的模样。 “戌时,土旺灾重,不见木生,坎卦重险,官鬼土旺克世。” 木板楼梯不再吱呀作响,只剩下几缕惨白的月光从窗缝里渗进来。 飞速跳动的心脏冲击逐渐充血的耳膜,辛昇长吸一口气,一步步将陆轸拉到床上。他刚要爬下床开门,手腕被猛地一拽。 “蒙汗药,”陆轸强行撑开眼皮,“粥……手巾……”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逼迫自己说完:“楼下……楼下,张觉。” 陆轸因为难吃只喝了两口粥便全身无力,那如果是一碗全部喝光呢?! 辛昇腾地起身,冲至门前。吱呀一声,只见油灯吹灭,黑风穿堂。他屏息凝神,踮起脚尖小步走下楼梯。 一楼的人全部消失,大门半掩着,黑漆漆的门缝像一张微微张开的嘴,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方才三舅靠着的木桌上残留水渍。辛昇蹲下身,不敢点灯,借着月光观察地面的灰尘。客栈周边风沙大,四人从进到客栈鞋底都是尘沙,低头一看都是脚印,可以从中判断消失的路径。 辛昇眯起眼睛。两道长长的痕迹从桌椅旁边延伸到门口。 二楼地面发出响声,辛昇抬头。陆轸用双手压在木栏上,支撑全身。 他站在楼上扫视一圈,双眉突然紧皱,伸手指了指角落。 辛昇顺着方向看去,发现竟然马夫昏睡在那儿。他跑过去,抓着对方的肩膀使劲摇了两下。 “呼……呼……” “诶,店里面还有一个马夫要不要也一起带走。”墙后面突然响起声音。 “别做无用活,说了只用抓几个书生拿钱,结果你一包蒙汗药下去把不相干的人都给整晕了,还要拉去库房收拾。” 辛昇蹲下身子爬到窗户,手指沾上水戳破窗纸。只见两个人站在树底下,张觉和三舅都躺在一旁双手被捆住。 陆轸不知何时强撑身体来到辛昇旁边。 辛昇用气声说:“怎么办?” “跟他们一块走。” “什么?”辛昇回头,窗外的马匪依旧喋喋不休。 “我眼下没有自保能力,张觉和三舅都在他们手里。” “那万一羊入虎口,无一生还呢?” 陆轸对上辛昇的眼睛:“我们眼下在的地方,无论是离朔州还是阆源县都有一日的路程。你找谁搭救?等我们找来过路的行人一同剿灭马匪,张兄两人早没了。”说完,他掏出藏在胸口的匕首,扬起眉毛。 “……行吧。” 陆轸手撑膝头,直起身。一双手放在他的肩上。陆轸拂开手掌,那手掌重新搭上来。 他皱眉小声道:“不要闹了。” “谁啊……不要闹了?” 陌生的声音。 陆轸猛然回头。辛昇四肢无力,靠在一个黑衣人身上双眼紧闭。来人黑巾裹头,剑眉星目。 “你!” 黑衣人扬起左手一个手刀劈下去。 有人……愿意……跟我……聊一下剧情人物的想法吗……(垂死挣扎)……我想见见活人(吐血)(晕倒)……谢谢各位老爷……(起身致谢,再次晕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坎为水 第22章 旧识 辛昇只是感觉脑袋一磕一碰,撞在坚实的木板上。 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关在一座破庙里面,旁边是陆轸,眼前是张觉和三舅。 他依稀记得昏迷之前是一位黑衣人手起刀落,眼前一黑陷入沉睡。 辛昇正要借着头顶熹微的烛光打量四周,下巴猛地被人用刀锋挑起,对上一双眼角带疤的眼睛。 “二……二当家,这个不是朔州那帮子弟,是跟张氏一同劫来的,我想着能打劫几个是几个。富书生都在隔壁房。” 下巴的寒锋“噌”一声收回,二当家身着夜行衣,通身玄黑,神情不耐烦地说:“废话,老子抓来的人不认识?你跟另外四个马崽子去偏房将那帮酸丁都扇醒,能诈到多少钱看你们本事,别动粗。外头其余人撤了。” 马贼瞪大眼睛:“啊?您是说,庙外面的弟兄们都撤走吗?” “天杀的你听不懂人话吗?从进庙到现在解手都要问上几句。那帮兔崽子举着个火把明晃晃站外面当靶子你也不明白?我说什么赶紧去做,少搁这儿吧唧嘴!” “诶,诶。”马贼诚惶诚恐地弯腰退出去。他听说二当家一向显山不露水、来去不留踪,今夜更是从天而降,对上暗号后将办事不得力的崽子一顿鞭打。 夜晚风大,马贼打了个哆嗦,走得稍慢一些觉得背后阴嗖嗖的。 二当家走到门边,一抬腿将木门踹上。辛昇全身一抖,浑身气血上涌冲至太阳穴,冷汗渗出后背的衣衫。 看不清黑衣人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他的嫌弃。他斜倚门框,小声嘀咕:“真是邋遢……一身乱糟糟的。” 辛昇喉头微动,不敢说话。 他挠了下头,斟酌片刻:“那什么,对,朔州什么出身的?” 辛昇故作磕绊道:“额……额,就个破读书的。酸丁。” 二当家左眉高挑,面罩都遮不住笑意:“哦,那住哪儿?” 这是在干嘛?抢劫之前还要查户口吗?辛昇不明所以,但依旧照答:“吉祥街。” “嗯。”黑衣人不住点头,原本走向辛昇脚步的一拐,蹲在张觉和三舅面前,刀鞘中的寒锋若隐若现。“那成绩如何?能中举吗?” 辛昇警铃大作,后背挺直四肢僵硬。他没有立刻回话,视线跟随着黑衣人手中的短刀游动。他记得自己在客栈时用了湿巾擦手,那湿巾上应当也是有蒙汗药,不知道能不能隔断绳索后破釜沉舟,捂住眼前人的口鼻。 黑衣人不耐烦:“问你话,你就答。再不答我就把这两人杀了。” “很好,特别好!算命的说我是文昌贵人!定能高中!” 黑衣人听到回答并没有流露满意之情,浓眉紧皱,面罩下嘴唇蠕动。他起身走到辛昇面前,将辛昇整个人扭转一把割开绳子。 黑衣人将面罩脱下,生就一副关外戍卒般的粗豪眉目,可眼神竟带着绣花针般的谨慎。 他凝视辛昇片刻后道:“找了你老久了你知道吗?” “你应该庆幸你跟你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然你路上就没命了。师傅派我出京寻找道成的下落。结果老的没找到,小的竟然出来了。” “啊……什么!” “别叫,小声点。”甘之武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辛昇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猛地一颤,心口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没时间了,长话短说。我叫甘之武,你直接叫我甘叔就好。”甘之武歪头指向陆轸:“这小子挺谨慎的,胸口还藏了把匕首可以割断背后的绳子。三个人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你们听我口令,直接往山下跑,有马车等你们。” 此刻辛昇心乱如麻,大脑信息如滔天洪水,盖头而下。见他呆呆傻傻没有反应,甘之武翻了个顶天的白眼。 辛道成的儿子怎么看起来这么不灵光呢?师傅真的没找错人吧。 辛昇开口:“我……” “啊!!”隔壁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甘之武神色微变,暗骂几句立刻起身。 辛昇扑上前拉住甘之武的衣袖:“你到底是什么人?隔壁是不是杜昭等人!” 甘之武抬头思考:“杜昭是谁?” 辛昇心下一横,没脸没皮道:“你不用知道是谁。总之你既然能救出我们四人,不如把其他人也一并救出!” 甘之武衣服还被人拽着,身子往后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辛昇。“看我心情。”说完将辛昇拽回衣袖,裹上头巾,走到门前长腿猛踹木门。 “做什么呢!杀人吗!”话音未落,屋外响起陆陆续续的道歉声。 辛昇看着木门合上,嘴角不住抽动。 一个来历不明却认识自己亲爹的人,三个昏迷不醒不明情况的同伴,还有隔壁三四五个总之不知道数量的贵公子。 系统又是一片寂静。 烦死了。 辛昇甩甩头,视线回落在眼前酣睡不醒的张氏二人,闭眼长叹一口气。 陆轸的脑袋一直耷拉在他的肩膀上,这么长时间肩膀无比酸疼。 他耸动右肩:“喂,醒来没有,醒了就别装睡,人都走了。” 脖颈旁边传来热气,惹得身上发痒:“他是谁?” 陆轸睁开双眼,缓慢挪动身躯,活动了下脑袋,眉尾头发丝都沾上泥土,眉尾的红痣半隐半现。 “你父亲还跟马贼头目相识?他不会骗我们?” 辛昇掏出陆轸藏在胸口的匕首,割开绳子:“不知道。四周无人可依,不如赌一把。你何时醒的?” “比你更早。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客栈方圆七里的山上。”陆轸望向依旧酣睡三舅:“先等我们四人都安全再说。” 门外再次传来惨叫。辛昇挥手示意,让陆轸叫醒张氏两人,随后自己挪动至门前,打开一道小缝窥探。 于束整个人五花大绑被踩在地上,旁边的杜昭脖子上架刀。其余书生被围堵在角落,瑟瑟发抖。 “我不知道!我没有银子了!我行囊的银子都已经给你们的手下瓜分……” 马贼脚下使劲:“他娘的骗人!你们这帮少爷天天吃好的穿好的,兜里怎么可能就几两银子?” “老爷,”杜昭马上开口,“您莫急。我家在这附近还有亲戚,我写信给他们就说自己读书吃穿用度不够,要他们送银子过来,您要多少我们给多少。” 马贼放下脚,手指摩挲下巴,微笑点头,走到杜昭面前突然鞭子往地上一抽! “你当我傻吗?信一出去官兵全来了,小算盘打得我太爷坟头下面都听清。” 甘之武双腿岔开,大马金刀地坐在庙院正中间,全程一言不发。 他慢慢抬起手,马贼看见立刻端正站姿,跑到旁边。 “行了,”甘之武沉声道,“他们可都是过关斩将的秀才,多少尊重一些。有一些人指不定能当我们的师爷呢。” 手下应和道:“是,是我们粗鄙。” 甘之武起身吩咐:“夜晚风大,让弟兄们戴上酒和火把进主殿取暖。他们手上的绳子都割断,一堆书生有什么好怕的,胆小如鼠。”他正准备走开,马贼跑上来。 “二当家,那个柴房里面的……” “我自己去审,等会儿就带过来。” 院内恢复寂静。木门突然被推开,辛昇整个人向后一仰,被甘之武捞起来。 辛昇站直后立马弹开,整个人站在张觉三人面前挡住眼前人的视线。 三舅已经醒来,对上甘之武阴冷的眼神,打了个冷战,手脚并用向后爬去。陆轸也站起来,移动到辛昇背后。 “现在放我们走。”辛昇压下眉眼。 甘之武双手摊开耸肩,推开两人,大步走到陆轸面前抽出刀刃! 张觉尖叫:“三舅!” “滴答——”血迹滴落,三舅的裤腿上开出血花。 甘之武不知何时手上出现了类似于血包的玩意,将其余液体随意地撒在三舅身上,之后扔出窗外。 他刚一回头,便对上周围三人五彩斑斓的神情。 “干嘛,我又不会真杀了他。至少要做出我又在欺负你们的样子,哦那种人最喜欢欺负老人。” 陆轸怒火翻涌,脱口而出:“你……你真是!行事能否稳当妥适一些!一惊一乍、出尔反尔到底是做什么!” “你闭嘴,”甘之武用匕首指了下陆轸,“在这里,除了辛道成的儿子,其他人没资格说话。” 陆轸一愣,随后嘴角勾起冷笑,退到辛昇后面看向他,头歪向甘之武,眨眨眼。 ……真撞鬼了。 四个人在甘之武强威之下,演戏一般大喊大叫地被拖去主殿。 刚一踏入主殿,州学学生的脑袋齐刷刷抬起,眼神要把辛陆张三人烫出一个洞出来。于束更是忍不住,差点跳起来被杜昭强硬压住。 手下见到走姿古怪的三舅,不怀好意地狞笑,甚至有人吹口哨。 甘之武向众人打了一个响指,扔去一壶烈酒。马贼欢呼着扑上前,大口喝酒,火光跳动,高温和酒精催逼出细密的汗珠。 陆轸观察四周,悄声凑到辛昇耳边:“他刚刚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要我们见机行事。”辛昇往后靠在陆轸身上:“他要杀人放火。” 辛昇说完后,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良久,陆轸退后:“……嗯。” 杜昭等人与他们面对面,中间隔着火篝无法交流说话。几人只能用眼神传递情绪,却什么也说不清楚。 马贼已然喝得酩酊大醉,拉过一个年轻人大笑:“欢迎我们的新弟兄!刚来就跟咱干票大的,柳爷我们罩着你!” “说!为啥上山当马匪!” 年轻人喝上烈酒,声音如火烧:“要怪就怪父母官不做人!狗官算盘啪啪响,四亩薄田变六两!瘦牛充作壮丁抢,榨干爹娘救命粮。老子脱下褴衫换刀剑,跟弟兄们从此啸聚山林间!” “好!” 马贼手舞足蹈、面红耳赤,口水垂涎三尺,目如斗牛聚神,酒液在争抢时流满地面。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纷纷吓得往角落钻。 三舅不知为何,出神一般看向马匪,张了张嘴。张觉凑上前问何事,他只是讪讪一笑低下头。 陆轸面无波澜,收回眼神,好像听见一声口哨声,抬头向前看去。 甘之武坐在火篝前,火焰在如黑曜石的眼眸里跳动。左边马匪依旧沸反盈天,他伸出三根指头,嘴角渗出一丝邪笑。 “三、二……” “咚——” 辛昇已经昏昏欲睡,沉闷的响声陆续响起。他立刻抬头,只见马贼接二连三依次倒下,眼睛瞪大无神。 “一,”甘之武起身,抽出短刀,“跑!” 他猛地抽出燃烧的木头一把扔向马匪。瞬间,火光炸裂,在风的鼓噪和酒精之下疯狂地扭动、攀升!浓烟如同咆哮的黑龙,与烈焰纠缠着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庙外在解手的马贼惊慌失措地穿上裤子:“走水了!快去救二当家!快!” 杜昭一把拽起于束,转头冲书生大喊:“跑!跑下山!” 书生们已经神志不清,听到什么便按照什么做,如同飞鹰一般冲出夜幕,疾驰下山。 甘之武走到还在起身的三舅面前,一把捞起他,将他和张觉带到偏门:“这边下去更快,碰到马车就上。” “你,”他指向辛昇和陆轸,想了一下,“跟我一起吧,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辛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张开嘴巴正要理论。说时迟那时快,甘之武箭步拉开,飞至辛昇身后抬手挥刀。 血液飞溅,伴随着惨叫。陆轸扑身上前,抱住辛昇扑倒一旁,起身拉住辛昇的右手,蹿出破庙。 “诶!我让你们等下我!滚开!”甘之武身形右侧躲开偷袭,腰身猛地一拧,直戳对方肋下。 马贼双眸颤抖,举起刀:“二……二当家。” “谁他娘的是你二当家,你家二当家的马车都翻下悬崖了。” 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刀刃撕开空气,发出急促的“嗖”声,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肌肉碰撞的闷响和粗重压抑的喘息。 这座山头离马匪的据点不算太远,身后破庙的火越烧越高。此地不宜久留。甘之武飞身下山。 身后追兵不断。辛昇这才发现马贼远远不止庙里面的十几个人。 一枚暗器擦过辛昇耳边,钉入树干,镖尾兀自剧烈震颤。 “当心毒针。”陆轸在耳边提醒道,猛地一跳跃过横亘路上的树干。 辛昇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上半身全然依靠在陆轸的手臂上。他牙齿咬住舌头,感到一丝血腥味蔓延。 刹那间,从草丛里面蹦出一个马贼,挥刀砍来。辛昇正要推开陆轸,陆轸反手掏出匕首,他步踏九宫,身形滴溜溜一转,绕至对手侧翼。 他手腕倏翻,匕首宛如毒蛇出洞,直取咽喉,血液溅到他眼尾,朱砂痣更为艳丽。 “你你你你!”陆轸竟然会武功!辛昇已经结巴,陆轸抬手准备肘击左侧敌人,甘之武从天而降三下两除干倒众人。 “你们继续走,不用急。全部杀光了。”甘之武看向陆轸,想要说什么。 辛昇追问:“那你去哪儿?” “呵,检查一遍有没有漏网之鱼。”说完,他背过身重新上山。 陆轸回过头,松下一口气放回匕首。辛昇却一把拉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跑下山,结果路遇岔路口。 一面是大道,一面是长满树木的小路。 陆轸开口:“那个人有告诉你往哪儿走吗?” “这边这边,快跑快跑。”辛昇立马闪进小道。 木能疏土啊木能疏土! 马崽子,马匪对于低层跑腿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旧识 第23章 你爹 其实辛昇还是跑错路了,谁会把马车停在满是灌木丛的小道。 甘之武恨铁不成钢,将全身上下都是树叶枯枝的辛昇和陆轸扔上车厢。 马鞭扬起,三人扬尘而去。不一会儿,他们便与张觉、三舅、州学公子们遇上。州学公子哥马车前是辛昇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想来是知州府内一位有点用的手下。 男子第一次为知州办事,想着知州念及他有些才华能力,一定要将此事办妥。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胆小怕事自己躲了起来,将一群公子哥送上强盗山。 “作贼心虚啊,”辛昇趴在窗框上探头,“怪不得现在对于束卑躬屈膝的。” 甘之武双手环抱:“他担心求官兵帮助被知州问责,所以到了附近的歇店企图碰运气,找人上山解救。我刚巧正在打扮乔装准备上山救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辛昇皱起眉毛:“又是二当家,又是歇店,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那座山?” 甘之武似是不解地看向他:“用奇门遁甲啊,一下子就看到你在哪儿了。” “……啊?” 身边的马车移动,男子向甘之武点头示意。 甘之武粲然一笑:“先跟上你的同学吧。”马车起程,慢慢与前面的马驹缩短距离。 陆轸身心俱疲,眼皮半开不开,但视线始终死死咬住甘之武。 甘之武回头对陆轸说:“小子,你身手可以啊。也是秀才吗?” 陆轸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嗯”一声。甘之武随意打量了下他,眼神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也没有追问。 “你是谁?”辛昇直接掀开车帘,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前窗:“你到底是谁?回答我。” “那要等你旁边那位少年睡着才能说。”甘之武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冲谁说:“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想象要久,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辛昇回头看陆轸。此人仿佛终于接收到什么重要命令一般,“唰”一声便合上眼皮直接昏睡。 甘之武觉得有些好笑,从喉头闷出笑声。见辛昇一脸迷茫望向自己,他收拾了一下表情,往旁边挪了下,拍拍:“坐过来。” 辛昇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坐过去,有意往旁边移开一点。 天刚蒙蒙亮,方才经历的大起大落好似梦境。太阳出山,刺眼的光影戳破了虚实之间。 “我叫甘之武,你知道的,”甘之武缓缓道来,“京城人,钦天监。” 辛昇猛然扭头。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哦不用这么大反应,我不是大官,如今钦天监人才匮乏,师傅那老头子临死前终于想明白了,上奏请皇上将钦天监通向平民的大门打开,招揽人才,顺便请家承命理的子弟回京。所以,钦天监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尤其对你来说。” 甘之武一边说一边观察辛昇的反应,继续道:“我的祖父是钦天监保章正,所以我十岁便被推举至钦天监学习,认识了你父亲。辛道成是我的师兄,长我三岁。在钦天监里面,除了观星,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术数。我最喜欢研究奇门遁甲,实在,看事找人都方便。你父亲则尤擅观星、紫微斗数等等,涉猎众多,师傅当时打算将他托举至监正。” 辛昇想起院内那堆历法天书:“这么厉害?” ”嗯哼,”甘之武点头,“算是天才了,不过也很烦人。他长得人模人样的,私下不正经……他最喜欢捉弄我。看到没,我额头上的疤就是跟他打架留下的。”” 甘之武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掀开额头的发丝凑上前。那是一道极浅极浅的疤痕,如果甘之武不说,辛昇根本看不出来这里被磕伤过。 “……哦,那很调皮了。” 甘之武没发现辛昇的无语,继续叨叨:“嗯,没错。春末夏初枣树结的果,我跟别人打了七八次才抢到的十颗蜜枣,你爹人淡如菊站在一旁围观,下一刻便出现在死角直接拿走六颗!那明明是我拿给白……”他愣住,沉默。 辛昇不解:“白什么?” “白痴,”甘之武拉住缰绳,放慢速度,“拿给辛道成这个白痴吃的。” 辛昇哑然,实在不能理解辛道成和甘之武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明明讨厌得要死又以身涉险救出自己。 辛昇疑惑道:“你很讨厌我父亲吗?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讨厌?你们小孩子看爱恨都那么直接的吗?”甘之武挑高眉毛,一脸不屑:“算了不跟你扯太多,说回正题。” 甘之武收起笑意,神情严肃:“今上诏令,我等谨遵圣谕,遣使四方寻访精通天文历算、洞悉阴阳术数之才。凡通晓星象推步、堪舆卜筮者,不论山林隐逸或市井高人,皆以礼聘之。你乃钦天监大弟子之后,天生华盖入命,自当随我前往钦天监任职,顺应天命。” 你说什么? 系统:检测到重要信息,终极任务出现,终极任务出现!个人信息进度,70%! "什么华盖入命?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要立刻启程跟你回京?" 甘之武点头:“没错,一刻都耽搁不得。从前师傅为我等算命时便说,辛道成的后人一定会出现一位研天文历法、通晓星象推步的天才。因此他尤为关注辛道成,从不让他出京,最后钦天监内部出了问题,辛道成一气之下,绕过师傅借口家中亲人重病递交请辞,离开钦天监来到朔州。” “等等等等,”辛昇马上摆手,“我没听懂了。你说我的父亲是钦天监大弟子,说我是下一代的天才,又说他因为钦天监离开京城了?” 甘之武点头。 “那不对啊!他在吉祥街跟戴老说的是,他是京城的算命大师,因为同行排挤才会搬迁异地、另谋生路,而且……而且,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和外人联系过啊!” 甘之武冷笑:“你是不是傻?你小时候,天文星象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是不可接触的天谕,常人学习天文历法皆是触犯朝廷律法。他将自己的刻印和师傅派发的吊坠留在钦天监,便意味着他不再接受钦天监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任何好处,变成了平民。你以为他会四处宣扬自己是钦天监出身,沦落民间?” 闻所未闻。辛昇想起自己先前在蒙学教人夜观星象,后知后觉背后发冷。他磕磕绊绊继续问:“那,你们钦天监是内部斗乱吗?既然监正如此看重他,为什么还要逃跑?” 甘之武眯起眼睛,咂摸了一下“逃跑”两个字:“你现在理解不了,也不用跟你解释。我知道你是为姑母一事前往阆源县,见过你的姑母后你马上跟我一起回京便是。” 辛昇仿佛被人扼住咽喉,慢慢扭头,眼神咬紧甘之武:“你怎么知道我姑母有事?” “我当然知道,”甘之武面不改色,“我以前还为了你爹和你娘的下落找过她。” 眼下的信息已经超出他的大脑所能承受的范围。未知如同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涌来,淹没了他。辛昇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胃部微微抽搐。 甘之武没有回头,但能觉察到辛昇的异常:“呵呵,小子,这世间的万物都可以根据规律算出走向。你被马匪抢劫的位置,你未来的人生,哦,如果我知道你准确的出生生辰就可以更加准确地判定你的一生。不过我不会害你的,毕竟你可要接班钦天监。” “那你为什么用术数没有找到我父亲?” “因为我执念太深,”甘之武没有避讳,直接说道,“我很想找到你父亲,心境影响我解卦。” 两人没有再说话。 阆源县县城的城门在天光中一点点爬出。辛昇依旧坐在甘之武身旁,双手抱膝。他和甘之武的距离,一左一右。甘之武也没有有意靠近。 识海里面的信息流叫嚣着奔腾,他不需要启用意识整理分析。一份档案不断解码。 辛昇是一个超现代人,不敢在这个世界露头,索性紧紧贴向地面,让那些高在云端的人看不见他,注意不到他。没有实感,只要不死,他就是一条泥鳅在人世间爬动。 在这个平常的一天,平常的太阳下,他应该会跟陆轸一同睡在马车内,等到目的地到达的时间。 而远在天边的京城向他敲锣打鼓,说,欢迎你欢迎你。他的先天命运、他消失的父亲、虚缈无影的钦天监,他被他们抛到空中。 他突然有点希望陆轸能醒来,将他拉进车内,说什么都好。 马车停下,巡检司例行公察,领头年轻人出示学籍凭证。随后他下车来到甘之武面前双手拱拳:“此次涉险多谢贵人出手相助,奈何身无长物,无以奉谢。唯伏地三叩,聊表寸心,愿恩公纳此微诚。”说完,跪地叩首。 甘之武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谢意。 领头冯言起身,微笑:“额,贵人车上,还有州学的学生。能否请贵人让他们下车?” 甘之武正要掀起门帘,辛昇蹭一声飞身翻进车厢,将陆轸猛地一下拍醒沉睡不醒的陆轸,又飞身翻下车。 他挂上笑容:“正是我们两位。” 冯言皱起眉头,回忆记忆中的名单:“不对啊,名单一共六人,如今四辆车上有五位书生和搭伙的老人家,只剩下一位书生。按理来说就是两人中的一个。不会有多。”可他从未见过州学学生,人和名字都对不上号。 甘之武知道辛昇的小九九,翻了个白眼,伸手就要揪起辛昇的衣领往回拉。 辛昇一个大踏步向前,加深笑意:“大人,也是州学学生,虽然成绩一般,但是为了此次听学的机会我向学正哀求已久。学正见我心意诚恳,便答允。晚生的姑母也在阆源县,临行前向我写来家书说家中出事,要我即刻起程。我向学正说明情况,估摸是学正以为我放弃机会,没有将我的名字写上名单而已。” 这番话说得长篇大论,隔壁掀开门帘听热闹的学生和冯言都一头雾水,不知真假。旁边的陆轸估摸是蒙汗药后劲起来,也不答话。 甘之武嘴角冷笑,眉毛渐渐扭紧。 张觉看到辛昇方才躲避甘之武的动作,暗道不好。虽然在破庙时甘之武对辛昇确有不同,但是张觉对甘之武的行事依旧心有余悸,身份不明、来历不清,他决不能让辛昇落在此人手中! “我可以作证。学正当时的确答应了辛昇。”他补充道:“当时我就在旁边,一清二楚。” 冯言见有人愿意作证,辛昇生得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样:“行,那你们快快上车,不要耽搁时辰了。” “诶,好。”辛昇转头,像模像样地拿出铜钱放在甘之武手上:“大哥,多谢您方才的救命之恩。晚生身上就这点钱,您跟弟兄去买壶好酒喝。” 好像甘之武真的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陌生人一样! 辛昇刚要离开,甘之武突然手上发力,凑到他耳旁说了什么,随后后倾身子:“我临时下脚在此处。有急事找我。” 辛昇愣住,一身冷汗冒出,猛地甩开手腕跑走。 车马渐远,甘之武依旧停在原地。 “啧。”他摸下鼻子。 这小子真是跟他爹一个心眼子。 大家连着看吧,今天放两章。 非常想写辛昇到了京城的事情,但是存稿还没到[点赞]心累啊心累啊。京城有副CP[狗头叼玫瑰]我写完这本会去写副cp的短篇。专栏里面放了呼呼呼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你爹 第24章 纪宅 辛昇是不可能立刻跟随甘之武回到京城。 钦天监是最高的天文机构,召集的皆是普天之下最擅命理的人才,读的书也是艰涩难明的古籍,没有系统帮助,单靠辛昇一人的理解能力,十分只能掌握七分,剩下三分便是甘之武说的,他可以接手钦天监的能力。 他做不到,他必须考上举人,获得了系统所有权限才可能去完成这个终极目标。但是,如果甘之武所言不假,钦天监内部争斗、大弟子离开,这个地方真的能成为他在封建王朝最终的容身之所吗? 眼下辛昇不知道如何拒绝甘之武,而且甘之武看上去做事强势,一个不如意指不定就将自己打晕,拖到京城。 张觉先行下车,将三舅送回住处。车内只剩下辛陆二人。 马车内很安静,窗棂透出几缕斜阳,落在二人身上分割成光暗两处。 陆轸坐在车上,大脑空白。他的思绪一向如蜂群,终日嗡鸣不息。无数念头在颅内彼此冲撞,激起回响,又生出新的枝节,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白日里,它们尚能伪装成有条理的思考;夜深人静时,便彻底显露出其庞杂狰狞的本相。此刻,他的头颅内部,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 但是太安静了,像破败很久的庙宇,令人不适。陆轸回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辛昇,无声地凝望。 “嗯?”辛昇从思考中尽力抽离,抬头:“怎么了?蒙汗药药效还没过?” 空殿传来回音。 陆轸一下点头,复而摇头,突然精力不济,脑袋一沉撞在车壁。他支撑起自己,轻轻拨开辛昇伸来的左手,示意自己没事。 辛昇不知为何有点被逗乐了,微笑道:“不会吧,在山上不还骁勇善战,现在就弱不禁风了?” 陆轸闭上眼睛:“不一样,我这是累。” 辛昇晃晃脑袋,有意将甘之武从记忆中移出。他坐到陆轸旁边,拿出匕首细细看过去:“我没想到你还会武功,连匕首都带上。” 陆轸看着辛昇像小孩见到新玩具一样把玩着匕首,用手提醒注意刀锋:“嗯。爷爷教的,说读书人光会笔杆功夫不行,能文能武最好,所以小时候他就让我扎马步,强身健体。” “哦。”辛昇突然又想起短刀上的血珠。 陆轸想起甘之武:“先前那位叫做甘之武的汉子,短刀缠斗巧打,看上去像是江湖中人,为何又会与你相识呢?” “我……” 咔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金属啮合声。刀身全然出鞘,窄而薄,一道冷凝的光在他眼前无声地滑过,映出辛昇瞳孔里空茫的一片。 嚓。 又是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刀身精准地滑回鞘内,严丝合缝。 出鞘,归鞘。再出鞘,再归鞘。 陆轸耐下性子,等辛昇注意到自己时,才将匕首收回。 辛昇不好意思地微笑:“抱歉,没注意到你在说什么。”说完,未等陆轸重新开口,他先掀开车帘探出头和车夫商量什么。 他不愿意说,陆轸心想。 不愿意说便不愿意说,谁没有秘密,哪怕是这个闹腾的人。陆轸自觉自己有一个优点是从不好奇别人的未竟之言,所以他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手指拨弄着匕首。 出鞘,归鞘。再出鞘,再归鞘。眼睛看向外面。 马夫听完辛昇的话,极其不耐烦:“不行!不行!一个个跑东跑西,你们是来阆源县探亲的还是来书院听学!” “怎么了?”坐在车上吹风的杜昭注意到动静,主动问。 辛昇:“杜兄,能否知会领头一声。我的姑母生了重病,打算先去家中探望亲人,恐怕晚一些才能到书院。这么做的确麻烦了马夫,不如我自己先下车,明日再前往书院。”反正他也没有被书院邀请,只是随便扯了一个借口。 杜昭明白,让辛昇稍等。过了一会儿,他探出身子:“冯先生允准了,而且马车也留给你。车上坐的可是陆兄?可以让他来我们车上先去书院。” 辛昇正要回头文,陆轸生硬道:“不需要。” “额,”辛昇斟酌一下字眼,“陆轸说多谢好意,他现在过于劳累,已经睡下了。”语罢,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杜昭点头坐回车内。那车夫极其不满地“啧”一声,辛昇自觉十分不好意思,掏出荷包又进车内再向陆轸借来铜钱,将三十文铜钱交给车夫。毕竟这一去一等,耽搁别人的时间。 “我尽快解决事情便出来,抱歉。”陆轸点头,示意没关系。 辛昇话头一转,轻声道:“方才杜昭车上没有于束,于束是在另一辆马车上,干嘛不去。” 陆轸眉头微攒:“那也没必要。” “哦?该不会跟杜昭也有过节吧?可是我觉得杜昭倒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公子,你好像一直都对他,有些意见?” 陆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话刚出口,药效重新发作,陆轸“砰”一声倒在软榻上安详睡去。 这座屋宅,青天白日下,仍如一袭重裘,遮天盖地。 辛昇下车,站在门前,对上两只狮子头,竟然踟蹰了。 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忽地从巷口炸开。 打头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一手高高举着一只竹篾扎的、糊着彩纸的“风车”。后面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四人直接撞上行人跟前,好玩似的重新大笑跑开。 纪长清扯着嗓子吼道:“看点路啊!谁家的小孩!没大没小的……” 他上了台阶,见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自家门前。那书生看见自己,不着痕迹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点点头。 有点眼熟,他眯起眼睛想。 “表哥,我是辛昇啊。” 纪长清左手还拎着从药房拿回来的中药包,那麻绳勒得他指节酸疼。辛昇走下台阶,熟稔地接过他手上的药物,笑意温和,怎么瞧,好像都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表哥,表哥?”纪长清依旧一动不动,辛昇奇怪地歪头:“怎么了?我是辛昇,你认不出了?” 纪长清猛地拍一下脑门,拉起辛昇的手:“啊呀!你瞧我这记性!表弟,快进去快进去。” 他立马将辛昇迎进家门,一手挽住辛昇手臂,一手将药包交给走上来的老仆人。 “是来看我娘的吧?” 辛昇点头:“是,一接到书信即刻便起程。” 纪长清拉住辛昇:“是这边,嗨,太久没回来,忘记也是正常的。” 小院内和辛昇记忆没有大差,院中央摆着一个大缸,里面皆是雨水。房间木门两边还残留着没撕干净的春联,一墙红纸屑。 纪长清带着辛昇穿过院子,嘴里还在问着,学业如何,成家没有,银子够用嘛。辛昇一面回答,一面慢慢同他拉开距离。 “表哥,你现在还在读书吗?” 纪长清摇头:“没有,不是这块料。我现在跟父亲一块在县衙做事,只要不成家,开销不大。”他在跟前推开门,侧过身:“娘就在里面,我不打扰你俩叙旧。” 辛昇低声道谢。房内的门窗关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角落一张榆木架子床上,低垂着一顶发黄的夏布蚊帐,姑母便躺在那里,双眼紧闭。 “姑母,”辛昇小声唤道,“我是辛昇,来看您。” 辛佩兰强行撑开眼皮,看清来人后眼睛绽放出些许光彩。 “这是……考中举人了?” 啊? 辛昇不明觉厉,思考半天也没想出是不是话里话有话,只好实话实说:“姑母,都没开始乡试。” 姑母恍然大悟,一脸抱歉,说自己躺久了,也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什么季节。她跟纪长清一样,都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却突然收声,只是愣愣凝视自己的侄子。 “你,”辛佩兰开口,“找到辛道成没有?” 辛昇身形一滞,辛佩兰瞧在眼里,心下明白几分。她的眼眶发酸,眨眨眼,眼泪便流下。 “每月,银子够不够吃饱穿暖,专心读书?” 辛昇挂上微笑,凑上前安慰:“当然够,像我这样的秀才,州学都发银子助学的。” “骗人,”辛佩兰轻轻打辛昇,揪住他的衣袖,“你这衣袖都坏了,是没银子换吗?” 辛昇低头看去,果然衣袖上的针线被勾烂,想必是从跑下山时树枝划破的。他讪讪一笑,握紧衣袖双手背身,这一动作在姑母眼里便瞧出其他意味。 辛佩兰疼爱自己的弟弟,哪怕他捣蛋调皮,哪怕他不学正道,她都坚信总有一天辛道成会从这些玄而又玄的命理星象回归正常。 但辛道成没有,他只身一人前去京城参加考试选拔,成为钦天监的弟子。他在某日没了音讯,在某年彻底消失在钦天监和辛佩兰眼中。她出嫁后,为人妇为人母,辛道成蒸发人间。直至一封从朔州飞来的书信,她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辛佩兰合上眼睛,平静心绪。过一会儿,她支起身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毛边纸,放在辛昇手上:“这次如此着急让你回来,只有一件事情。这是地契,也是我的嫁妆。昔年远嫁阆源,我用银钱所置,一直闲置。最近有心力,立下字据。上面有我的名字、担保人、土地三亩,但是未过官契。等到你交割立红,马上卖出去,少说也有十两纹银,足以支撑你的仕途盘缠。” 辛昇大吃一惊,马上推拒:“这不行,姑母你这土地要留给表哥的!” 辛佩兰苦笑摇头:“我为他们家做牛做马一辈子了,还不够嘛?这一身病痛,哪个不是为老爷所累?”她继续道:“你去官衙过户,不要让纪长清跟你去。我会要我信得过的人一块儿跟你过去,这样稳妥。” 辛佩兰捂住胸口,虚虚咳嗽。屋内的药气滔天,似要将她就地拍倒,淹没在生死之间。 辛昇几欲张口,最终归于沉默。 沉默便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所有嘶喊的、挣扎的、未能说出口的悲怆,一股脑地包裹进去。它不给予回应,也不作出审判,最后只留下一个平整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的表面。 识海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检测到个人信息进度提高,80%。鉴于宿主各方面任务指标有了质的变化,现在系统颁布最新……” 辛昇皱起眉头:“闭嘴。”他马上切断与系统之间一切联系,眼神寞然地看着床上瘦骨嶙峋的亲人。 “你现在住哪儿,”辛佩兰掏出手帕擦干净嘴角,“今夜便住在这里可好?” 辛昇摇头:“我是跟着州学学生一块来的。” “嗯?为什么?” 辛昇决定扯谎:“州学挑选学生来书院听学,我被选中。此次来到阆源县,一是为姑母,二是为听学。” 辛佩兰眼睛慢慢弯起,不住点头:“好啊,专心治学,一定要专心治学知道吗?当上举人,没人敢欺负你,去衙门办事他们都会高看你一眼。” 她看向外面:“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明日,或者后几日,有空就来瞧瞧姑母,好吗?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聊聊。” 辛昇被纪长清带出屋宅,上了马车。 陆轸早就醒了。他想要开口随便问几句,但是辛昇一坐下便闭上双眼,面沉似铁。 他望向辛昇很久,末了才转过头,思绪飘了很远。 估计平日在辛昇的眼里,他也是这样。 有点烦人。 第25章 终极任务 深夜。 马车停下,甘之武撩开帘子跨出车厢,提气飞身跃进偏院。 宅内静悄悄,只有辛佩兰贴身侍女喜儿等候。见到来人,她点头便领人进去。 房内依旧是一股苦味。辛佩兰梳洗好妆容,一身藏青色竖领对襟上衣,细细描过眉。 她见着甘之武也不起身,手指拨弄盛满中药的瓷碗。 甘之武拱手:“辛夫人,多年不见。” 她从袖口拿出地契,手指点点纸面:“写上你的名字。” 甘之武粗略瞧过,指节轻叩桌面:“为何,我可不敢作保。” 辛佩兰面容上没有原先见到辛昇的平和慈祥,柳眉高挑,眼神凛冽:“我是将死之人,将土地过户给夫族外人,当地乡绅谁会承认?所以便用你身为京官的身份挡挡,一旦过户立刻交由牙行卖出。” “叶夫人这算是在向我下命令吗,”甘之武面容被夜色淹没,“我可以签字,但有交换,你要交还辛道成手中的算书。” “我没有这样的东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甘之武冷脸:“辛夫人,辛道成天纵奇才,哪怕当年他口出狂言、以下犯上,朝廷从未否认他未卜先知的才能。他这么多年手上所著的算书,字字句句都是靖朝如何长治久安的秘辛。请您着眼大局,体谅一二!” “可笑,”辛佩兰嗤笑,捂住胸口咳嗽喘气,“一个王朝的兴衰竟然不是看皇帝贤能、官员清廉,而是要借一人随手成言的著述?” 辛佩兰手指支撑桌面:“所以我烧了算书,杀我吧。我是靖朝罪人,毁了靖朝千秋万代的平安盛世。” “你!” “我恨钦天监所有人,视我弟弟如田间耕牛,竭其所能,榨其才智。强其言非所愿言,迫其行有违本心,张口闭口妄却称此为天命所示、天象昭然!” 甘之武默不作声,右手垂落。 辛佩兰胸口起伏,她气息勉强继续道:“你一定已经见过辛昇了。你们又想要下一代天相,又想要算书。眼下算书损毁,你肯定火烧眉毛,哪怕下蒙汗药也要将辛昇带回钦天监。” 她突然粲然一笑,眼神燃烧火焰:“但你带不走他。” 辛佩兰掏出一封边角起毛的书信扔在桌上:“这是辛道成最后一封书信。他说钦天监一定会派人寻找辛昇,让我务必在他年幼时保护他,不受侵扰。他知道,是甘之武作为辛昇未来的师父。” 辛佩兰继续道:“如果辛昇在二十岁前入京,不出一年必然暴毙。这也是天命所昭。” 双耳嗡鸣不绝,四肢百骸失了筋骨般战栗,甘之武不敢拿起信件,只是呆落在原地,静静听着。 “所以至少让他中举人,无论如何。” 甘之武身形一滞。 “至少让他中举人,有一天你们钦天监不要他觉得他没用,他还能回来做师爷,做知县,不用像辛道成一样四处奔波。”辛佩兰原先柔和的语调陡然提高,身形瘦削,如夜中鬼魅:“你要发誓,不会在我死后将辛昇带出朔州,用一生为辛道成赎罪,保护辛昇。如果你胆敢违背誓言,我化为厉鬼,日夜向阎王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甘之武直接咬破指头,在手臂写上符咒,嘴巴默念。良久,他重新抬头对上辛佩兰发红眼眶,只字未言。 风萧萧,野旷月近人,书信被风卷起边角。 甘之武收起地契和信件,离开纪宅。 * 辛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鸿易书院听学。当然没什么不好的,他至少能为乡试作准备,也将自己在姑母面前说出的谎言坐实。 翌日卯时,杂役击鼓敲梆,学生闻声即起,前往至道堂。 舟车劳顿,山长苏荷遂带着朔州学子在书院内游览休息,一面说一面暗中观察他们的神情。知县先前就对他好生嘱咐,让他多加照看朔州来的名门子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祖辈都是人中翘楚,怠慢不得。 站在最前头的于束鼻子朝天,嗤之以鼻:“便只有这些?” 苏荷点头,局促地揣手。 于束道:“为何我等还未见到祁寻文老先生?不是说祁老这几日便能到书院讲学吗?” “哈哈,这个嘛……”苏荷背后冷汗直流。昨日大兴府来信,说祁寻文被知府拦住,说什么也要祁老在府上呆上两三月,多多指教府学的文教。府学,一个县城的书院,停留在何处不言而喻。苏荷绞尽脑汁在想借口,幽幽道:“祁老,祁老年纪大,再加之路上颠簸自然会放慢行程,恐怕这月是达到不了。” “什么!”于束双手环抱:“我爹先前还讲朔州为了县城书院一事往大兴府多次奔走,上下斡旋。我还以为是多么气派的工程整这么大动静,结果既不能等到祁老还不能玩个尽兴!” 身后的子弟不敢出言相劝,杜昭在一旁直接冷脸:“阆源县地僻,多年欲兴文教未果。如今朔州资援书院之举,是知州体恤民生、振兴教化的德政。到了你的口中竟然变得如此不堪!”于束扁嘴,向后退一步不再作声。 “哈哈,这……书院咱们也逛完了。我瞧今日日头大,各位舟车劳顿,还是先各回屋舍休息。” 学生三三两两离开,留下辛陆张三人。山长刚要出言,张觉上前声调柔和:“老师,敢问书院后院是否仍在修缮?”苏荷点头。 “能否带我们三人,前去看看?” “嗯?为何?”苏荷挑高眉毛:“那地方多是力夫杂役,学生不能进入。” 张觉讪笑,手指扣掌心,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家亲戚上月来信说,自己就在书院做事。我此次到了县城想要与他见上一面,结果他又借口不来。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是当了力夫不好意思出面见我。” 知县先前不是跟自己说,来的子弟都是名门望族吗?苏荷暗道奇怪,但是见此人举止有礼,不像跟前那帮秀才傲慢,不免心生好感,而且这理由…… “啊,原来如此。”苏荷知道这是一个贫寒书生:“这边走吧。” 四人走过思源池,来到僻静稀落的后院。 苏荷想起身后还跟着两人,突然回头:“你们跟着作甚?亲戚也在地头上搬砖修葺?” 陆轸忙道:“是了,我祖上也同是阆源县出身。但是亲戚失散已久,只记得他们都是卖苦力的,只有我一人运气好能读书。我就想着故地重游,随意碰碰运气就好。这位……这位与我自幼相识,认生不敢四处走动,一直跟着我。”辛昇在一旁不答话,将头垂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苏荷心头微颤,对这三人怜悯之情顿生。他将三人引至长廊,往阴凉处走:“唉,其实你们来得还不太凑巧。” 张觉:“……此话,怎讲?” “先前这地头上的力夫杂役是最齐的,一拨又一波地往这边送人敲砖搬水泥。后来出了事,最靠近仁山居的地方撤走了一群人。” 张觉问:“什么事?不能是伤害到了学生吧?” 苏荷摆手:“我也了解不全,毕竟力夫杂役同师生不会接触。据说是某天暴雨,力夫夜里依旧在劳作,他们太累就躲进去小憩,突然之间房梁断裂,一下子砸死了好几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你们总不能是找他们吧?” 暴雨、小憩,先前三舅没有讲到这些细节,只是粗略地复述过程。三人对上眼神,张觉挂上笑容:“应当是不会的。这月他们还给我来信。” “哦哦,那就好,”苏荷点头,继续往前,“总之,我作为山长自然要询问一圈。有人说是木匠做榫卯没有检查虫蛀,有人说是力夫偷工减料报复工头,我听不懂。但很快知县就派人领走这个事儿。部分人分配到书院其他地方继续做事。” 辛昇上前问:“那仁山居仍有建造吗?” “这倒是没有。等会儿我让领头的过来,你们再详细问。”苏荷停下:“到了,稍等。” 木香、土腥、汗味与新漆的刺鼻气息混杂,弥漫空中。一个褐色短衣,肩搭汗巾的男子跑上前,苏荷低头吩咐。 眼下进展比三人想象中要更加顺利。张觉向身后的辛昇和陆轸点头,意思是按照昨夜计划行事。 不一会儿一位上了年纪的工头便迎上前,身边跟着一位手拿簿册的跟班。苏荷向旁边抬了抬下巴:“这是书院的学生。他们中两人说家有亲人在你们这儿服役。” 工头嘴巴微张,转头看向眼前三位打扮整齐的秀才,姿态恭敬道:“是这三位官人吧?不知官人要寻何人?” “鄙人姓张,”陆轸上前,“家中有一表弟,名唤张角。舅舅名唤张悟。家人来信直说二人在鸿易书院做木作、夫役。能否让他们与我相见,就说是侄儿张觉求见?” 跟班翻开手中的簿册,一页页翻过去后手指停顿。他抬头:“张角、张悟?” 陆轸点头,面色平静不敢露出破绽。 跟班望了一眼后,将簿册递到工头面前,用手指指出。工头瞧见,微笑道:“官人怕是记错了。工地上确有一位名唤张悟的力夫,但上月因为腰伤难忍,向官衙交了买闲钱回家修养。至于张角,我们没有找到这个名字。而且你确定这两人之间确有亲缘联系?” 最后一句话出乎意料,张觉愣在原地,陆轸回头向张觉望去,转身点头。工头“咦”一声,皱眉:“那就不对了,簿册记录的是张悟妻子早亡,儿女离乡。” “不可能……” “哎哎哎,”跟班不耐烦道,“说不定就是你找错人了。每位力夫到工都会到我这儿登记户籍,断断不会出错。世上同名同姓这么多人,你去别的地方再找。” 张觉站在身后,心中盘算,拨开辛昇凑到跟班面前,抬出笑脸:“那,这工地上有没有一位叫邝方海?” 四人本身身着长衫、气宇端方,再加之停留时间久,周围歇息在阴凉处的汉子纷纷围在一旁。 “邝方海?”跟班重新翻开册子,心里直骂三个秀才麻烦。 “邝方海?他是你什么人?”坡下一个年轻男子高喊,工头回头恶狠狠瞪去,他丝毫不在意甚至试图走上去。 张觉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回身双手拱拳:“他是我二叔,不知道兄台是否认识?” 那男子其貌不扬,神情冷淡,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张觉。张觉心中打鼓,邝方海是三舅的工头,除了名字其他一无所知。这谎话对苏荷说倒发现不了真假,对着本地人说,难保不会被揭穿。 男子答:“不认识。” 烈日当头晒得头皮发烫,跟班同时将簿册合上,摇头:“没找到,没这人。” 因为三人,工头耽搁的时间够长了。看着跟班如此不耐烦,山长马上领着三人告退。 张觉正要转身,却见那男子眼睛一错不错望向自己。周围人见没什么意思也纷纷散去,留下张觉和男子。 男子探头望见其余两位书生依旧在与山长交涉,缩回身子飞快留下一句话:“两日后戌时,偏门相见。”张觉张口想要叫住男子,人家已经消失在工地上来来去去的人流。 山长将三人送回至思源池,借口离开。 辛昇站在身后,真心觉得此事已经陷入死胡同之中。三舅年老忘事、再加之痛失爱子,记忆出错甚至扭曲是难免的事情。如果房梁倒塌那日天降暴雨,那么官府大可以借用天气极端的借口躲避责任。再者,仁山居全然被毁,卯榫、房梁、地基不复存在,无从考证。力夫虽然是证人,但是对工头心怀怨怼,证词难做到公正。知县火速处理此事,却又不敢出面声明此事,意欲何为? 拿着一根棒子,不知道往哪里打。 张觉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三舅远道而来,特地寻我了结此事。不过我只是一介书生,除了会写写诉状,上门拜访知县恐怕都会遭到小吏,这可如何是好?” 辛昇垂首,双眉紧皱。陆轸见他久久不作声,便接话:“邝方海既然是工头,手下负责的工程出事,不可能一直躲着。张兄不妨再多找人问问下落。” “我原意是想这样做,就怕他跑到别的州甚至别的府城去了!”话是这么说,但张觉心中一直掂量推测那男子的身份,几次想要开口向另外两人透露,不知道为何三缄其口。 三人一路慢慢走,迎面突然走来一位小厮。他站在三人跟前,眼神反复确认后:“是,辛昇?” “正是。” 小厮微微垂下脑袋,侧身伸手:“门外有一位名唤甘之武的公子前来寻你。” “他说,辛夫人,走了。” 辛昇膝头渐渐发软,手心冒汗,一种从指尖开始蔓延的冷意,像冬日的溪水,缓慢而坚决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温热。幼时记忆十分模糊,女子的衣角、灶台的烟火、黑夜的歌谣……视觉、听觉先行离开。 “辛昇!” “宿主你好。” “你闭嘴!”他从陆轸的臂弯挣扎爬起,对着系统,对着前方:“你闭嘴!你闭嘴!” 太阳穴扎入银针的疼痛。 电流声不停。 “宿主你好,人物已触发关键事件,成功进入正式发展轨道。接下来是第二阶段任务提示。” 已触发A级人物并推动关系进度——陆轸,文昌入命。 已触发S级人物——甘之武,太极贵人。 已触发终极目标任务——一代天相。 个人信息收集进度突破80%,S级提示——《龟鉴录》。 注意,检测到宿主阶段任务存在堆积情况,乡试中举、钦天监入监、登顶天相,需要明确优先级别。同时人物利用率0%,宿主学会借用标签人物优势助力任务探索和完成。 系统命理完整功能依旧锁定,请宿主莫忘危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终极任务 第26章 红白喜 要烧掉死人的衣服、鞋子,先前最爱的饰物,恐怕没有饰物,能当掉换钱已经用光了。哦,还要再往房间里烧艾草。 陆轸换上素衣,陪着辛昇过来。但他是外人,不好进屋,便只能站在外头的街道等待抬棺。 辛昇一身粗糙的白布孝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纪涛招招手,辛昇起身,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原地跌倒。甘之武一直站在旁边,见到纪涛冷眼旁观,便想要抬手扶起,被辛昇拨开。 他跟随纪涛进了偏房,木门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你,”纪涛凝视眼前脸色苍白的侄子,“咳哼,其实佩兰一直病重,我和纪长请虽然悲痛不已,但是早有预料。上天垂怜你们姑侄两人,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莫要哀思过度,反伤其体。” 辛昇没有说话,垂首静坐。他坐在那里,却不像在看任何东西。目光是散的。 辛昇良久没有答复。纪涛微微眯起眼睛,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手捂在嘴边故作咳嗽:“额,我为佩兰清点了她嫁来阆源县时的嫁妆和生前留下的银票,想着佩兰生前贤惠,死后便打算将土地变卖,捐于宗族。” 辛昇抬头:“姨母应当留下遗嘱,将部分土地过户表哥名下。侄儿觉得还是要体谅姨母这份爱子之心,尊重她的意愿。” “当然,佩兰爱子,长辈都是知道的。体恤侄儿,我也是一直目睹。”纪涛目光锐利:“姑丈便直说了。我在清点佩兰嫁妆时,发现原先十亩地契少了三亩。” “辛昇,姑丈自问对你的帮扶是问心无愧的。我本身也只是县衙户房主事,到手的银两极少。你父亲失踪母亲离世,我一听便将你接到家中抚养,直至开蒙。长清愚笨,只能在皂班打杂。我年老,在县衙受排挤。而你是秀才,前途大好。我估计佩兰心疼你,愿意将三亩土地转交于你。那你也心疼姑丈和表哥,将这三亩土地地契还与我们,如何?” 荒谬至极。 纪涛为户房做事,最擅敛财。如果哪个家伙惹他不快,他能将人家五亩三等瘠田划为一等良田,一头老牛变为壮牛,除非拿银子喂饱。他的银子流进了宗族,流进了家里两男人的嘴里。辛佩兰喂辛昇喝瘦肉汤时,纪长清和纪涛便在吃猪肘子。 “不行。” 辛昇一双笑眼渐弯,缓缓开口:“姑丈,我心里感谢您的养育之恩。无亲无故,说什么我只是沾了姨母的光才能在纪家生活。但是姨母为纪家操劳一辈子,不能将自己嫁妆都搭在纪家吧。” 律法有言,典卖田宅,须从亲邻、地邻取问,不能私下交易。辛佩兰此举按理来说必将遭到宗族的反对,甚至以“异性乱宗”的名义起诉。 但是,这十亩土地是辛佩兰的嫁妆。夫家在妻子死后无法全盘侵占嫁妆财产,甚至要将部分嫁妆退还于娘家。娘家只剩下辛昇一人,纪氏何尝不想侵吞嫁妆? 纪涛瞧着这细皮嫩肉的书生直犯恶心。算命的都说纪长清生来是平步青云、享受荣华富贵的命,小时候机灵聪敏,谁知道辛昇一来,就将他们纪家的文运全部夺走!辛佩兰妇人之仁,又将爷俩的银钱拱手送人,好不乖张! 他忍了又忍,气血上涌,抬手要打! “砰!”木门猛地被踹开,辛昇立马扭头,只见甘之武缓缓将左脚收回,上下扫视一番纪涛,抄起辛昇往身后带。 纪涛原先就在气头上,直接蹦三尺高尖声道:“你到底是谁!我忍你很久了!” “这死老头越变越讨厌。”甘之武小声嘀咕,随后指节大力叩响门扉:“辛公子请我来抬棺的!您定的黄道吉时到了,莫耽误时辰,送夫人上路。” 纪涛一口老血卡在喉头不出。甘之武拉起辛昇就往外面走,低声嘱咐:“扶棺时你离纪涛远一点,靠后站。我……” 辛昇没有答话,推开甘之武。他从袖口拿出见面时甘之武交与自己的地契:“你见过姑母。” “……” “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不出两日便离世?”辛昇眼神一错不错地紧盯甘之武:“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没有。我用钦天监与师父璇玑散人的名义起誓,我与她只是见面叙旧。” “你是不是逼我回京城。” 甘之武舌头微动,顶住下颚。他闭上眼睛,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忍下火气,记住前天对辛佩兰许下的誓言,想想辛道成的脸。那股岩浆在心尖翻涌,他无意识拿起腰间的梅花玉佩,丝丝凉意从指尖传来。再睁开眼,辛昇不见。 主持仪式的乡老看了看天色,用沙哑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喊出一声:“起——灵——咯——” 跪着的纪长清猛地抬起头,半。他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个在灵前烧了几天纸钱的瓦盆,用尽全身气力,高高举起,再狠狠朝面前的地上摔去! 几乎在瓦盆碎裂的同时,杠夫低喝一声:“起!”辛昇和陆轸两人腰腿同时发力,闷哼一声,那沉重的棺木便颤巍巍地离了条凳,颠簸升起。 甘之武暗骂两声,马上冲上前抵住后头,才稳住棺材。 队伍缓缓挪出纪宅,向着郊外的家族坟地行去。辛佩兰是远嫁。队伍后头除了稀稀拉拉、赶来撑场面的几位宗族小辈,与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只有辛昇一人。 走出一段,肩膀便从灼热转为麻木。每一步,棺木都微微晃动,那木杠便在肩头的方寸之地,极其细微地来回碾动。直到一阵格外颠簸,辛昇肩头猛地一滑,木杠错位,一股钻心的锐痛闪电般窜起,瞬间刺破了那层麻木。 他回头小声喊道:“陆轸……” 陆轸皱眉会意,示意张觉,非常轻微地向后坐一点 ,将棺木稍稍向上托举。辛昇这才感觉肩头的重量轻微些许。 “你难受就跟我换位,我去喊人。他们不敢对我如何。” 辛昇摇头,垂首一步步往前走。 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心烦。 陆轸走在他的后面,见着辛昇肩头那粗糙的麻衣肩垫,已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那颜色比周围的汗渍更深、更暗。戴钟子父亲去世,棺材板毛边处理不干净,刮得人生疼。他不敢吱声,一路走一路痛,当晚左肩便留下一整块疤痕,黏着衣服撕下来一层皮。 “纪公子,”陆轸在后面说,前头的人转头,“劳烦停下。” 纪涛开口刚要说什么,陆轸抬起手臂撑住辛昇肩头的棺材,用脚示意他走开,随后自己上前顶替辛昇的位置。 辛昇的右肩果然洇出一大片血迹。他移开视线,朝斜后方歪了歪头。 杠夫高喊:“大家等会儿小心行人,要走大道了!” 大道上并非无人。偶有挑担的货郎、骑驴的行人,或三两个结伴的妇人路过。可今日这些路人却都有些异样。他们不像往常那样默默避让到路边,垂下眼帘以示对亡者的尊重,反而都慢下了脚步,甚至停下来,远远地拿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 领头的杠夫老陈最先觉出不对,他抬了半辈子棺,送过无数的人,从未被这样瞧过。 正当他心头疑云愈浓,几乎要停下脚步时,一阵风自大道前方卷来,送来的不再是尘土气息,而是一股鲜明热闹的调子。 是唢呐!高亢嘹亮,紧接着,锣、鼓、钹的声音也一股脑地涌了过来,敲打的是一曲《百鸟朝凤》,欢快得几乎要蹦出音符来。 这悲喜两重天的声音猛地撞在一起,让纪长清和纪涛都懵了。他们愕然抬头。 只见前方大道拐弯处,一片灼目的鲜红猛地涌了出来! 打头的是两对开道的锣鼓,四个精壮汉子卖力地敲打着,腮帮子鼓得老高。后面跟着擎着“迎亲”牌匾、举着红旗红伞的仪仗。一顶四人抬的、装饰着锦绣帏幔和流苏的大红花轿,颤悠悠地行进在队伍中央,轿夫们穿着红坎肩,精神抖擞。后面是抬着嫁妆箱笼的队伍,再后是骑着马、披着红的新郎官,以及一众说说笑笑、衣着光鲜的亲友。 一支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喜庆洋洋的迎亲队伍,正迎面而来! 县丞梁建屏坐在马上,身后雇来的小厮朝空中撒着喜糖。他满心得意。整个阆源县最水灵的姑娘他终于到手了。 “大人,大人……”前头开路的手下慌慌张张跑来,指着前方:“丧事!有人在办丧事!” 轰隆!此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将梁建屏头顶的艳阳射穿。 纪涛手捧灵位,站在送葬队伍最前头,眼神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喜轿。 两边队伍最前头的人同时刹住了脚步。锣鼓声和送葬的喘息声,突兀地一齐消失了。 “啧,是户房那个纪算盘家的……” “盘剥咱们的时候手段那么辣,也有今天。” “小声点,死者为大。不过,喜事对丧,丧事冲喜,报应。” 梁建屏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身边管家模样的立刻会意,上前几步,虽知不妥,但仗着主家权势,口气还是带了几分呵斥:“前面是何人挡道?还不快快退避!今日是县丞老爷大喜之日,冲撞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纪长清时常听见父亲回家,便向自己咒骂姓梁的狗官不得好死,从百姓手中扣来的银子,不出一日县丞身边的人便将好处拿走。但是官高一头压死人,纪长清几番踌躇,往后推了一步。 “耳聋吗!”管家高声吼道:"让道!"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等发送亡人,依礼而行,何来冲撞之说?!倒是你们锣鼓喧天,惊扰亡魂,是何道理?!” 阆源县内无人敢冲撞这位官爷。纪涛心中大骂,立刻回头看去。 甘之武本就比众人高出一头,辛昇误会他已经是火冒三丈,再撞见梁建屏挡道更是火上浇油。他抬高下巴,眼睛斜睨,冷哼一声:“死者为大,难道不是父母官让道?” 梁建屏眯起眼睛。此人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绝非县城土著。他开口:“你是何人?” 甘之武不答,别开脸往地上呸一声,再次回头看这县官。 纪涛冷汗直下,手脚发颤,双膝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我们这就让开,大人您稍等,您稍等。” “为何让开,这县衙当官的是不曾读过书吗?” 梁建屏瞪大眼睛,整个人脊梁挺直,抬起手指开口欲骂。 陆轸抢道:“《礼记》有云:‘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 这大道如砥,是天子之民共行之路,非你县丞一家之婚道。夫人新丧,奉枢归葬,依的是古礼,行的是正道。你们鸣锣开道、鼓乐喧天,惊扰亡者清静,才是真正的冲撞!才是最大的不祥!” “县丞老爷!你读圣贤书,所为朝廷命官,可知《仪礼》中‘丧冠不緌,吉冠不緌’之别?可知‘邻有丧,舂不相’之训?今日你仗着官威,要活人给死人让路,是要彰显你的权势,还是要戳你的脊梁骨,让全县百姓都看看你这父母官是如何欺凌丧妻之痛、践踏人伦纲常的?夫人的最后一程,竟要被你这喜轿逼到路边吃土? ” 陆轸不知为何心头怒火翻涌,说完两大段话仍不停歇,开口引经据典,恨不能将天底下的典籍经书将梁建屏压死。 “望柩不歌,入临不翔。您该不会未曾读过这句话吧?意思是看到送葬的棺柩不要唱歌,进入丧家不要张开手臂走路,您又是哪出戏?” 梁建屏脸色铁青,这人虽说话语调缓和,但凤眼眯起,眉梢朝鬓角扬去一分,眉尾的朱砂也随之倏地上挑。身后跟着的年轻人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俯在耳旁低声说些什么,说话之人神情一变,收敛神情,垂下眼神。 他翻身下马,咬住嘴角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到纪涛面前,声音如吐信的毒蛇:“纪涛,我没想到你竟然背靠这么多能人。” 纪涛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吭声。 “你应当知道轿子上坐的是谁,是谁的女儿。”梁建屏手掌摩挲纪涛的脊梁:“你难道对她的父亲,对她们家,没有一丝愧疚之情?邝方海可是被你逼到走投无路的啊。” 纪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挪开身躯:“……草民明白。” 梁建屏满意地点头,起身刚要对上陆轸的眼神,管家跑来自己身边。 “……知道了。” 他回头看向喜轿,不着痕迹地咬紧嘴唇。 辛昇见梁建屏脸色变了又变,忽然想起方才甘之武对自己说的话。 “我昨日为你起了一卦,你莫不是在帮人查案?” 辛昇开口正要辩解,甘之武微笑摇头。 “我不说太多,你也不要陷太深。这是别人的因果,但是这个纪涛和县官都不是人了,是鬼。” “什么意思?” 甘之武咧嘴一笑:“我看见黑白无常在等着他们啊。” 一阵邪风猛地卷起,将那顶红轿的帘子吹开一角,辛昇下意识望去,只见轿中新娘盖头下的侧脸,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红白喜 第27章 夜袭 送葬队伍一路压抑,只字不语。 甘之武口出狂言习惯了,本就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对上纪涛恨不能千刀万剐的眼神,他与陆轸心里头同时只有一个想法,没用的男人。 他长在京城,虽说官衙部门不少相互推诿扯皮、狐假虎威的官员,但天子脚下谁敢放肆?甘之武先天便有灵异体质,来到阆源县便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今日这一出更是让他觉得苦地出恶人,恐怕要将辛昇带回京城。再者,谁说辛道成的预言字字都能成真? 陆轸站在他的身旁,一同等候辛昇,四肢突觉一阵阴风刮过。他皱眉,微微偏过头观察甘之武,从方才起这人周身的气场便变了数轮。 “喂,”甘之武转身正对他,抬起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陆轸拱手:“晚辈姓陆,单名一个字为轸,车字旁。” “陆轸……”甘之武咂摸一下这个名字,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微微扬起眉毛:“嗯哼,知道了。你与辛昇是什么关系?” “同窗。” 甘之武回想起先前的两人相处的场景:“仅仅是同窗?” 陆轸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捏住布料,心里飞快盘算这个相见不过几面的男子是何用意。 “……关系相近的同窗。” 太不值当了。甘之武看向不远处垂首烧纸钱的辛昇,心里泛酸。他以为辛昇身边的人多少将辛昇当作亲近之人,结果连一句“友人”都不愿意说出口!这么多年,辛昇便是这样孤苦伶仃一人吗?太不值当了,他一定要将辛昇带回京城! 陆轸一动不动,抬眼偷看甘之武,只见人家视线落在远处,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明朗如晴空,忽又阴沉似暴雨将至。 辛昇这人虽然机警,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对真正的危险总是视而不见。眼前此人心思深沉,手段乖张,无法断定他对辛昇是真心爱护还是另有所图。因此,陆轸不愿多言,眼睁睁看着甘之武视线重新落回自己身上,自以为隐蔽地翻了几个白眼。 甘之武重新开口:“啧……辛昇,在学堂表现如何?” 土堆旁,辛昇撑着铁锹,将最后一把纸钱烧干净。纪涛刚走过来,手指狠狠戳过来,他就抬腿往烟火最浓处里面走。浓烟一吸进去,纪涛捂着口鼻推开。 “为人端正,”陆轸想起辛昇在州衙大喊大叫的样子,“……敬重师长,虽然不擅记诵但是求学刻苦,若是在九月前能熟背四书五经,提笔成文,中举不难。” 甘之武挥手:“呵呵,中举。这人什么德行打娘胎我就知道了……我就问你,他能不能从州学退学出来。” “啊?!” 枝头的麻雀扑棱翅膀飞开。杠夫和乡老抬头望过去,脸皱得跟橘皮一样,指指点点不满嘀咕。 陆轸赶忙弯腰作揖,回头清下嗓子:“他,退学?” 甘之武点头:“不难吧,毕竟是四等生员,再降一等就能逐出州学了。” 何止不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要辛昇重操旧业,直接在州学里面开个卦肆,不出一日他就可以扫地出门正式成为众多江湖骗子中的一员。陆轸觉得,如果他将辛昇在州衙的英勇事迹说出来,甘之武甚至会捶胸顿足,认为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 甘之武双手背后,抬头眺望远方山河,心中满怀期待喃喃自语:“便这样吧,何苦为难自己。如果之后还能成家,啊……” 陆轸两眉之间浮现“川”字,往旁边走上两步。 “唉,不过这小子日后的感情也是坎坷。你们这些小辈,命局里面夫妻宫是一团糟。”他突然话锋一转,望向陆轸:“你呢,不用发愁仕途,但以后去京城做事时摆正心思、切忌投机取巧。另外你眉尾那颗痣看似艳丽,但生在奸门属破相,‘情’之一字多加小心。” 陆轸开口刚要追问,甘之武抬手:“我身为长辈的提醒,不必多谢。”说完抬腿向前走。 辛昇满脸黑线,抽出地契在甘之武面前抖开:“这是白契。” 甘之武没有吭声。 “姑母的贴身侍女被遣走,而画押盖印需要买卖双方同到官府。你作为担保人,是外地京官又是来历不明的钦天监。” 辛昇头疼欲裂,耳边浮响起纪涛与纪长清的小声嘀咕:“他这三亩地契,全部作废。” 甘之武回答:“我可以给你十五两银子,然后你跟我回京城。” “为什么?”辛昇抬头,下颚绷紧眼神凛冽:“我不会去的。” 他的反应在甘之武意料之内。甘之武深吸一口气,很有耐心:“我跟你说过,辛道成是钦天监大弟子,他的后代是下一任天相。钦天监曾经组织诸生攥写《龟鉴录》,以三运九宫为根本推测王朝气运。而《龟鉴录》的草本七成都在他手上,所以……” “所以你之前一直找他便是为了手稿,仅此而已?”辛昇眼底浮出戏谑的笑意:“让我猜一下,该不会是没有找到吧,毕竟辛道成失踪这么多年,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因此你们找来我,希望我能重写你口中的《龟鉴录》。” 甘之武眼睛缓慢地眨动,风穿过呼吸间歇:“是。” “姑母知道此事?” “是。” “你专门去告诉她的?” “钦天监安排。” 辛昇将地契一把拍甘之武胸口,拔腿走出两步,突然站在原地不动猛地急转身,奔至甘之武面前伸出手指:“不要再因为钦天监的事情来打扰我。我只是一个废人,前十九年你们不见踪影、不闻不问,现在搬出辛道成对我指手画脚,好意思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姑母竟然信任你,如果是我,我恨不得搬至最南方离这片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说完,辛昇回头恶狠狠剜一眼纪氏父子,将手上的铁锹抛开,拔腿离开。 陆轸看见辛昇怒气冲冲经过自己,低下头默默跟上。 * “你的左肩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一些。” 伤口横亘在整个肩胛骨上,是一大片狰狞的紫红色淤痕,中心处因为持续的摩擦而破裂渗血,边缘则是不规则的擦伤和水肿。它的形状古怪地复现了那口柏木棺材一角的轮廓。陆轸左手拿着黄连膏,小心用手指匀开。 两次受伤都是陆轸帮忙处理。但这次辛昇没有鬼哭狼嚎,忍疼放下左肩,头别向另一边,牙齿咬紧嘴唇,脖子的冷汗滑下。 “你这次倒没声了。” 辛昇从喉咙闷出声音:“……嗯?” 陆轸凑到耳边微微抬高语调:“上次你恨不得从椅子上原地跳开,这次规矩安静,上药方便不少。” “呵,”辛昇勉强笑出声,“也是你上药手法熟练了。戴钟子也是经常受伤吗?” 陆轸先是点头之后摇头:“差不多,上山下河。但是他比你幸运。他从树上摔下来,刚好下面有一堆干草垛接住;跟别人玩水,一个趔趄跌进河里呛水,立刻就有大人发现他。” 九岁、十岁是男孩子最好动的年纪,那时的辛昇觉得极为烦躁,自己怎么说也有几千岁了,但是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躁动。看见别人翻墙,自己忍不住怂恿短腿一跨,翻下墙了。他不敢告诉姑丈姑母,一瘸一拐走走回屋。第二日整条腿都肿了才被发现。 纪涛买的棺材板毛边没有打干净,又是薄薄的两寸木板,搬起来好似浮在空中一点儿也不踏实。辛昇咂摸着陆轸话里的意味,嘴角不自觉浮现自嘲的笑意。 “我问你一个问题。” 陆轸收好黄连膏,手掌轻轻扇风:“嗯?哦,你说。” 辛昇手指绕城一个圈:“戴钟子小时候,讨厌你吗?” 陆轸扇风的手掌停下,不着痕迹抬眼看去。 陆轸与此人初见时便生觉人在脸上最多余的部位便是嘴巴。他的眼本是极好看的,眼尾上挑,但又偏偏爱居高临下地挑衅别人,眼珠子转的都是坏主意。此刻他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目光虚虚地落在阶前落叶上,望向某个不复存在的过往,唇抿成一道落寞的弧线。 灯火晃荡,陆轸垂下目光,缓缓答道:“我不知道。我来到戴仁城身边,戴钟子不满两岁,或许在他心中我生来就是他们家里的亲人。” “这很好。”辛昇低下头:“我是九岁送来阆源县。纪长清,也就是我的表哥比我年长两岁,是一个寡言少语、心思阴沉的小胖子。姑母见辛我瘦弱,会偷摸下厨做瘦肉汤。纪长清一旦看见,就守在厨房门外借口各种事情,不让这碗汤送出去。” 辛昇那时只有十一二岁,但内心很老成了。他只会想,小孩嘛,肯定不喜欢被分走爱的。但纪长清偏生爱在各种事情和他作对,读书时弄脏他的本子,玩闹时孤立他,烦不胜烦。有饭可食,有屋可住,他应该心存感激,只是屋下丧犬,焉能全无怨言? 陆轸有意逗乐辛昇:“你竟然不会私下揍他?他竟然不怕你?” 辛昇回头翻了白眼:“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戴钟子做这种事情。” 陆轸点头,拉上辛昇肩膀的衣衫,从床上下去。他陆陆续续回答了辛昇一些关于小时候的问题,但是大多都乏善可陈,没有意思。陆轸随意敷衍几句,就闭嘴不言了。 比来到吉祥街更之前的回忆,并非封存在棺椁里,而是活物,像附骨之疽,潜藏在他经脉最幽静之处。他一面回答辛昇的问题,一面将他们压入池底。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轸回头,辛昇已经穿好衣衫,站在门边。 “……你做什么?” 辛昇看傻子一样望向他:“杜琊,忘了?” 陆轸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琊将要在明日抵达书院,与书院学生一一会面,美名其曰检查听学。 藏书楼建于书院东南角,因为楼内珍贵藏书偏少,山长允许诸生入楼读书学习,日夜不禁。古籍有言,南角为朱雀。朱雀主文书,取文采星奇之意。地处僻静,唯余阁中灯火不息,与风游戏,明明灭灭。 辛昇一路跟随陆轸。他心中算是对陆轸可能是文星入命这件事情有了模糊的轮廓。今早对上县丞,辛昇心想他们多少都是要让路的,谁知道陆轸旁征博引,将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统统拉出来遛了一遍。既然系统说他的人物利用率为0%,那陆轸做什么,他也便跟着做什么。 “你为何一直跟在身后不从书架抽书阅读,”陆轸手掌上翻开书册,回头平静问,“……看不懂?” 辛昇点头,面带微笑,一副不识字的二缺模样。 一声短促的气音从鼻腔里逸出,陆轸抬起手指:“去那边。” 第二排从左往右数第三本,第四排第一本……陆轸如数家珍一般,辛昇越听越觉得心脏沉到湖底。他在异世界读书时尤为讨厌那些嘴上说“没复习“考试好难,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学生,一群装货,结果穿越过来自己也不能幸免。 稀奇的是,鸿易书院的藏书中竟不少关于命理的抄本。 辛昇忽然想起甘之武所说的《龟鉴录》。朔州知州禁止书生学习天文命理,但知州明显误解了真正的命理。茫茫红尘的蜉蝣一生可谓“命”,却不成“理”。天道、天象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运行规律,无好坏之分,最多只有化解之法。 方才陆轸为自己擦药时,他在识海的电子书库里面快速翻阅资料,却没能找到专门讲解国运推法的书籍。辛道成定是以某本无命没直接关系的古籍为基准,集终生所成,著下国运一书。但是这本书为什么是S级提示?他又不想找打这本书去向甘之武邀功,一举成为钦天监监正。 辛昇一面想,人已经走到了窗户旁边。夜晚山上寒风凛冽,他正要关窗突然听得一声暴喝。 “你从未跟我讲过!成亲?!” 熟悉的声音。 影影绰绰,两道身影在假山后浮出。月光似水从太湖石假山的孔洞中倾泻而下,在秀才玉色长绢下形成粼粼光斑。 辛昇皱起眉头,侧过身转眼便对上了陆轸探究的视线。 男子看不清面貌,声音低沉沙哑,甚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告诉了旁人,独独不愿意同我说?杜昭,你是在心虚吗?你是在回避我们先前发生的种种吗?” 杜昭! 辛昇钉在原地,手指不自觉攀上窗棂,脖颈一寸寸移动。 假山离窗户不远,杜昭的声音顺着夜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于束双手颤抖抬起,虚虚捧在杜昭脸庞两侧,"心有灵犀、情比金坚。十五岁元宵那日,是你写诗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等到将来中举登科,你是父母官,我就做你的师爷;你浪迹天涯,我便一直跟在你的身侧。是,我无论学识外貌气度都不如你,但要论世间能有几人懂你,你心中没有答案吗?你指望王家小姐能够任劳任怨为你鞍前马后,毫无算计利用之心吗?这些我都能做到!你可以不娶妻,有我作伴难道不够吗?" 杜昭拍开手掌,急忙后退,僵硬回道:“于束,你这话令人好生误解。我与你确为总角之交,自幼一同长大。但风流云散,我们不可能永远都陪伴彼此。你总要成家……”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于束自嘲一笑,“你是故意的吗?” 辛昇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当头劈中,浑身血液凝固倒流。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伸手抓住陆轸的胳膊,却发现他的手比寒冬风雪更冷。 这是断袖啊…… 不,不应该奇怪。异世界推崇性取向平等。 可这是封建王朝里面活着的断袖啊…… 他竟然见到封建社会真断袖了! 辛昇感觉有一条毒蛇在体内游走,全身瘙痒无处发泄。他使劲捏住陆轸的手臂,抬起手指结巴道:“你看他们……看……看……” 陆轸死死盯着窗外,眼中风暴云涌。他拔腿转身就要冲出藏书楼! 辛昇急忙手腕用力拖住陆轸,压低声音急促道:“诶!你别去啊!你去了捅穿这层窗户纸到时候出什么事,可是要带着你连坐的!” 陆轸双唇紧闭,停留在原地不动。辛昇脑子一团浆糊,只剩下直觉捋顺判断事情走向。 摸不清楚杜昭是什么态度,但于束一定是那自作多情爱而不得的断袖。那陆轸,陆轸?辛昇飞快打量着陆轸冷若冰霜的眼神,一个大胆的想法浮出水面。 该不会陆轸也喜欢杜昭吧?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山洪海啸一般席卷辛昇的大脑。他不可置信地慢慢松开陆轸的手,眼神恍惚开口:“陆轸你……” “我不是!”陆轸一回头对上辛昇的眼神,电光火石之间就猜到辛昇的意思。他挣开辛昇的右手,面沉似铁:“你多想了。” 啊啊啊,是吗? 辛昇半信半疑,微微挑起眉毛点点头。 身后两人的争执声音越来越大,杜昭一步一步往后退。辛昇走回窗边,绞尽脑汁想着弄出一些什么动静打断。 说时迟那时快,庭院左侧突然飞来黑影,撞破沉闷的黑夜。 “杀人了!”惨厉的叫声刺穿耳膜。来人衣衫凌乱,头戴的平定四方巾掉在肩膀。他抬腿纵跃,大步飞过池水涌动的思源池。他忽然转头,看到灯火依旧的藏书楼踉跄前进,青布长衫的下摆绊住了他的脚步,“咚”一声摔在假山之前。 “张觉……张觉!”辛昇震然。藏书楼内部结构过于弯绕,辛昇手掌落在窗台,撑起身子铆足力劲,翻过木窗拔腿就跑。 杜昭听到动静,推开于束走出假山,全身一抖后退几步。张觉手掌捂住右肩,鲜血不断从掌缝流出滴落,每一次呼吸都能牵扯到伤口,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 张觉抬头看到辛昇跑来:“辛昇,小心背后,小心背后!” 铁器劈开空气,发出沉闷而令人不安的呜咽声,全然没有锐器破风该有的犀利尖啸。它“哐啷”一声巨响,重重砸在杜昭鞋子前头,险些刺穿他的脚掌。 袭击者跌跌撞撞闯入众人视线。竟然是那日在工地上插话的力夫! 他满面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随着粗野的咒骂喷溅而出。看见刀身兀自在那震颤不休,他喘着粗气,愣在原地,似乎也被自己这鲁莽而无效的一掷惊住了片刻。 就在这时,陆轸纵身一扑,两人摔在地上。力夫衣裳揣着的刀刃哐啷落地。陆轸一脚踢开刀柄,跨坐其上将力夫双手反剪至背后。 “辛昇去唤山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夜袭 第28章 断案 辛昇也是一个能人,一面奔跑一面大喊大叫,硬生生将在切磋学问的、在合目养神的、在翻墙偷跑的学生全部惊醒。一瞬间,比山长先到的是凑热闹的学生,原先还在拼命挣扎的力夫将脸死死埋在地上,不敢动弹。 翌日,县衙。 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酸枝木太师椅上的两人默然对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茶几,上面的两盏新茶早已没了热气。 杜昭因为脚趾受伤,坐在杜琊身边的圆凳上。身旁的辛昇嘴唇抿紧,小心打量局势,想要伸手拉拉陆轸的袖子发现拽空。他回头一望,发现陆轸躲在角落,面容没于昏暗。 “事情便是如此。晚生想要向力夫杂役问询族人下落,一时心急听从了贼人的奸言,深夜前去赴约。谁知道贼人突然拔刀相向,晚生本就四肢笨拙,右肩硬生生受了一刀。”张觉的右肩被层层包扎,无法拱手。 杜琊放下茶盏,出声:“昨日是哪位生员见义勇为,出手相助?” 陆轸没有吭声。辛昇正要出声提醒,突然觉得背后一道力劲传来,自己跌撞站在杜琊前面。 “原来是你?”杜琊对这小子有印象,只记得他不学无术,没想到竟然有侠肝义胆一面,危急之下救下了杜昭等人。他点点头:“我回去会让周学正在你的循环簿上记下事迹,算是提高成绩。” 知县钱登达讪讪一笑:“杜大人,证词已经由小吏记下。令郎身体不适,不如让诸生先到牙房休整?” 杜琊点头,众人纷纷退下。 钱登达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住韩铁凤:“何等刁民……” “你也退下。” “……大人?”钱登达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地探前身子:“大人,这,于理不合吧?” 杜琊视线凛然一扫,在桌上拍出州衙令牌:“我此次出行便是代表知州前来阆源县书院探查,结果出现这档事情,犬子险些重伤!现在没有公堂上案,自然不妨碍你钱大人处理公务。我代表王大人更是代表杜氏责问罪犯有何不可?” 杜琊的话如疾风暴雨,再加之州衙令牌,一下子砸得钱登达晕头转向。他赶忙起身告退,转头眼神示意小厮在门外看守。 二堂重新恢复寂静。杜琊拇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一言不发。 “大人明鉴,”久久未出声的韩铁凤俯首磕头,仿佛在迎接曙光一般,“请大人明鉴!若大人能听完草民这一段话,无论是流放抑或是杖刑,草民都愿意承担!” 杜琊垂眼,手指轻轻敲击杯盖,发出清脆的声音。 韩铁凤认为那是许可的意思,抬头飞快道:“小人名唤韩铁凤,世代匠户。自曾祖父一辈便扎根在阆源县,为官府做木工。” “我与邝方海的女儿邝锦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定下婚约。但某日邝锦娘却拒我于门外,放言道死生不复相见。此时县衙征召匠户前去鸿易书院搭建建筑,纵然我心中百般苦楚也必须离开。结果我碰上了邝方海。多日不见,他性情大变!不仅无端责骂力夫,甚至将官库拨发的木头,私自转卖!以次充好!致使仁山居坍塌,数人身亡!” “调用官库物资私卖可是死罪!”杜琊眯起眼睛:“无论是造谣者还是当事人都将受到刑罚,你可有证据?” 韩铁凤抬头,眼神灼灼:“是草民亲眼所见!邝方海同样为匠户,官库的小吏现如今已经是胆大妄为,利用一切机会设卡索要好处。邝方海与小吏狼狈为奸,将次等木材充作良材发放,甚至是故意拖延,要我们上交银钱。” 杜琊脑海中突然捕捉到了某些字眼。他思索片刻后,按下不谈,继续道:“你既然都说了邝方海是性情大变,那是什么事情会促使他做出如此举动?” “是因为邝锦娘!”韩铁凤猛地抬头,高声道:“是因为邝方海不顾锦娘的意愿,接受了县丞老爷的聘礼!他为了给女儿攒齐嫁妆,想尽办法捞好处!草民气昏头脑,日日瞧见在书堂读书、安稳生活的秀才,心性日益扭曲。那日我更是听说邝方海有远方亲戚前来寻亲,杀心大起,便……便犯下此等错事……” “原来如此,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这种事情,知县没有处理吗?” 杜琊紧闭双眼,揉着太阳穴直觉头晕。韩铁凤心中一沉,赶忙爬上前昂头高喊:“没有!知县只想着息事宁人,等此般风波过了放出邝方海!大人,草民知道大人来自朔州。知州老爷勤政爱民,草民屡次想要上府求见知州都被生计所困。今日老天爷垂怜,让我得以见到朔州来的大人。草民鲁莽冲犯了令郎,但是如果大人能清算我等冤情,草民断手断脚都毫无怨言啊!”说完,韩铁凤重重在地上磕了五个响头,额头发青。 “叮铃——”银子落在地面,跳出几个弧度。韩铁凤望着眼前的银钱,迷茫地抬起头。 “拿着钱。”韩铁凤抬头,眼神从迷茫瞬即转为狂喜。 杜琊拍拍手,几位衙役马上出现。他手指着韩铁凤:“将此人带去牢房,知县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持刀伤害秀才已经是大罪,钱登达如果下刑与我无关。你如果能活着出来,这银钱就归你挥霍。” “律法无情,拖下去。” 韩铁凤定在原地,任由衙役拉起胳膊向后拖拽。 另一边,知县书房。钱登达与梁建屏坐在一处,听着小厮偷听回来的消息。 钱登达一声冷笑:“唉,我到底还是不够心软,竟然以为银钱能够封住他们的嘴巴。梁大人,你意下如何?” 梁建屏放下茶杯,压下眉眼:“刺杀秀才已经足以让韩铁凤流放,省得我家那位新娘念念不忘。至于邝方海,唉,是我的老丈人,真是不忍心下死手。” “按察使司时不时来巡查吏治民生,我可不能留下此祸患。梁大人宅心仁厚,我来做这个恶人。”钱登达转头吩咐下人:“再过四日,你便往邝方海的藏身之处送上白绫。他自然会明白,我已经是尽力了,谁叫他贪欲难填呢?” 说完,钱登达向梁建屏微笑,举起茶盏:“梁大人的婚宴,在下公务缠身未能参与。我以茶代酒,向您道喜。” * 张觉与辛昇站在房外,脸贴脸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张觉的神情几经变化,最终嘴巴一撇,手臂拍了拍辛昇的脊背。 “陆兄,”杜昭的声音传来,“你与辛昇昨日,是在庭院附近吗?” 久久没有传来回答。杜昭抬头,眼前人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所有的感知都倾斜向屋外,面无表情注视着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他其实站在此处已经很久,却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 杜昭了然,忍不住开口:“陆兄,我其实受伤不重,无需旁人过度忧心。如若你想要同辛昇两人讲话,大可出去屋外。” 陆轸收回视线低下头,扬起眉毛。杜昭立马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会错意了,开口就要道歉。 “对。” “……啊?”杜昭眼神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轸重新抬头,望向屋外。辛昇气急败坏,原地打转声情并茂地将这两日的事情重述一遍。他再度开口:“我全部听见了。” “……” “我不会评价。男风断袖,离开朔州、大兴府比比皆是。不少达官贵人私下玩弄美男嬖童,青楼多出了小唱像姑。你……” 杜昭慌忙开口,手掌支撑扶手想要站起来:“我不是!我不喜欢!我会读书登科、成家立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和父亲,一生保护自己的家族!我不会行这般苟且之事!” 陆轸随意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抬起食指:“既然你明白就不要多说,昨日之事我和辛昇无意理会,于束与我们无关。”他低头对上杜昭发红的眼眶,里面似乎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念头,千钧重负,压得那眼睫都仿佛微微下坠,覆下一小片阴影。 陆轸偏头:“她总是好奇,你为何会生长成得这般干净。” 声音微弱细小,杜昭凑上前:“陆兄,你在说什么?” 方头靴抬起,陆轸的回答留在牙房的沉寂。他走出屋内,拉过辛昇的衣袖冲张觉点头说了什么。两人转身离开。 偶尔有骑驴的行人或推着独轮车的货郎经过,引得人群一阵短暂的避让和骚动。街面下的暗沟里,浑浊的污水缓缓流淌,几只鸭子却毫不在意地在其中啄食。 辛昇将地契往手掌猛地一甩:“没用,都没用。考个秀才还不如人家户部主事过得滋润。” 陆轸摇头:“毕竟人在异地,如果此事发现在朔州。戴仁城三日之内就能将纪家人一并清算。” 辛昇为此事起卦,甚至尝试用甘之武口中最为准确的奇门遁甲。尽管自己从未接触过奇门遁甲,但是一开盘边见“死门”“惊门”凶神齐聚。用系统更为精准的描述是,用神落入空亡之宫,全盘反吟。 若不是系统现在部分功能冻结,辛昇真想将八字排盘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事事背运。 至于那本《龟鉴录》,他不敢起盘测算。这种接近天命的东西,谁知道开盘会不会折寿。辛昇准备等到自己前去京城了,再慢慢探究。 毛边纸被辛昇揉皱又展开,风吹纸角发出响声。陆轸摁住辛昇的手腕:“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哦。”辛昇漫不经心地回答。陆轸想说便由着他说吧,毕竟全盘已定毫无胜算。 “按察使司马上要下朔州巡视。” 辛昇停下脚步:“你为什么会知道?” “爷爷告诉我的。先前戴钟子被绑一事,他亲自去州衙请知州派人抓拿角门等人。刚开始王守驹只是表面应付,结果我临行前,快班突然出现在吉祥街附近扫清地皮流氓。爷爷说,这便是按察使司将要巡视的前兆。” 辛昇皱眉:“意思是我要上书诉状?这等小事按察使司会理会?” “只要与官府相关的事务,按察使都会插手处理。” “可我这是百姓的土地纠纷!” 陆轸停下脚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嘴巴微张欲骂又止。 “你以为这些人没有前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断案 第29章 冥婚 夜色浓稠如墨,将这座老宅死死地箍在一片沉寂里。正房的窗户上,贴着一幅巨大的、鲜红的剪纸“囍”字。唯一的微光,是廊下那两盏惨白的灯笼。 正门作响,梁建屏走进院内。等候多时的老仆碎步上前:“老爷,我已经将大夫人与先老太爷的四柱八字告诉准备前来上门的术士。术士说,他会挑选适宜婚配的黄道吉日上门作法,深夜必须马上下棺入土,才能保先老太爷的大夫人泉下婚姻美满。” 梁建屏抬手环顾四周,抖了抖衣摆:“没有派人送来符咒吗?” “啊?” “愚笨!”梁建屏皱眉:“这么大的棺材放在府上,阴气不散你难道能撑住?马上让术士写几张符咒,明日一过就将‘囍’字全部撕下来!” 下人听完后冷汗直流,不住点头哈腰急忙退下。 风穿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刮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反复地、不耐烦地抠刮。梁建屏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向正房迈去。 烛火摇曳。 室内竟点着成对的龙凤喜烛,放着一口黑木棺材。烛光勉强照亮了堂屋的正中,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左边一位,身着繁复华美的霞帔,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一双纤细却毫无血色的手,指甲透着青白,静静地交叠在膝上。案上,并非摆放着喜庆的瓜果,而是两盏冰冷的、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和刻着名字的木头牌位。 梁建屏拿起三根没有点燃的香,双膝跪下,向已经死去的邝锦娘和父亲行四拜,将香插在桌案上的香炉。他拍走手上的香灰,突然想要掀起新娘的盖头,手却悬在半空,重新缩回。 “锦娘啊锦娘,”梁建屏嘴角勾出阴毒的弧度,“我记得你幼时曾说,嫁人定要嫁富贵人家。你出落得如此水灵漂亮,为何后来又看上韩铁凤那穷小子呢?” 没有回应。 梁建屏继续道:“不过没事,我爱慕你,愿意为你完成一切心愿。我的父亲是进士出身,想必在阴曹地府之下也是饱受尊敬。我会为你请出最好的法师作法,助你永葆富贵。你我二人此世无缘,便等来世吧。”他双眉紧蹙,仰头深吸一口气,随后踱步出屋。 屋檐上黑影飞动。梁建屏前脚刚走,后脚一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落在地面。他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随后拉开面罩,抬头。 “……天杀的。”甘之武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从喉头闷出一声冷笑:“活这么多年,我真是第一次见。” 这是冥婚。他以前只在辛道成口里的市斤传闻听说过。 那日街上撞见喜轿,甘之武已经直觉气场不对。他知道辛昇一直在为某件事情奔波,可从盘局上看不知为何死相如此明显,甚至隐隐有鬼气。他不信邪,再用六爻起卦,官鬼爻发动持世,力量与巳月相合,呈现旺相。火生土,更是冤魂。 看见眼前的景象,一切真相大白。 门外再次传来动静。甘之武警铃大作,环顾四周找到一处木柜,蜷缩身子躲进去,只留下门缝丝丝微光。 “你确定不用再加任何东西防护?”是那日县丞的声音。 “术士说,不能摆放镇压亡灵的八卦镜、符咒。必须要等到下棺以后。” 寂静。 甘之武试图挪动身躯,但柜子过于狭小。他努力调整姿势,试图从门缝看清楚画面。 仆人小心翼翼道:“老爷,邝方海这几日一直偷偷上门请求我们见见自己的女儿。” “爱女心切啊,这么多人要将他抽筋拔骨,他也敢出来晃荡。不过没关系,很快他也能跟锦娘团聚了。” 房门被重新推开,交谈声渐远。甘之武双手环抱胸前,双眼紧闭,没有立刻出来。 过了许久,甘之武推门而出,重新跃上屋脊。 * 夜风卷起街巷的枯叶,叫人打哆嗦。 县衙偏门前。 辛昇郑重其事接过陆轸荷包的银子:“我会还你的。” 陆轸没有理会,左右望望,抬腿拐进小巷。 辛昇在身后跟上,嘴上念念叨叨:“等我成功卖出土地,将纪家一网打尽我就会还你。这份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 一位身形佝偻的男子站在巷口深处,见到陆轸和辛昇走来,神情自然、毫不意外。 陆轸快步上前,嘴角牵出几丝笑意:“大人,草民来查小的家那三亩地的旧档和四至图。” 算手眼皮都没抬,斜靠在墙:“哪一都哪一图?户主姓名?哪年的档?” 陆轸故作着急向前一步:“城南,上下图,户主李栓柱,是小的爹。这三年的档。” 白天辛昇与陆轸商讨之后,陆轸折返回府,走入户房。辛昇明白小吏多爱占便宜,但又不知道这送礼求人的门道在何处。陆轸让他屋外等候,不出多时便走出来,告诉自己晚上前来县衙。 就这点事?劳动自己大驾?算手扬起稀疏的眉毛,语速飞快:“老档封存,调阅起来麻烦得很呐。再说,你看它作甚?如今田册以新档为准。走走走,别搁着这儿妨碍我回家。” “嗨呀。”陆轸隐隐一笑,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在乎这个角落,俯上身压低声音道:“我是在清算别人家的田产,小问题,看看就好。”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伸入小吏的衣袖。 算手微眯眼睛,眼前这白净年轻人真是人面兽心。他隔着袖子摩挲片刻,掂量一下银子的分量,嘴角勾起。 户房专门与其余五房隔开,后靠大屋存放户册。算手一面爬上梯子一面嘀咕:“你们运气好,今日知县不在书房过夜办公。不然你可没那么容易混进来……拿着。” 光是逃脱赋税、徭役的方法,陆轸路上就已经同他说了五种——死寄、花分、埋没、诡寄、挪移。 “想要利用户册查清户房主事贪污篡改户册,要将过去三年乃至五年的户册、鱼鳞册一同对比,难度极大。你就负责查纪涛的田产,剩下的我做。” 户房仓库内部不准点灯。辛两人将户册摊开,就着月光开始比对。 天顺七年,大兴府朔州阆源县四庙里,纪涛计家男妇人口三人,男子总人数两口,成丁两口,不成丁零口,田土十七亩,民田十七亩。 天顺八年,男妇人口两人,成丁一口,田土三亩,民田十七亩。 天顺九年,不变。 辛昇皱起眉头,重新翻开天顺八年户册。他找到了分家的纪长清,但是他名下却没有土地! 辛昇的手指久久停留在页面,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陆轸走过来,轻轻拿开他的手指,从上往下粗略看过。“怎么了?” “姑母的土地早就被拿到官府过户了,她的名下一亩土地都没有。”辛昇抬头,四目相对:“纪涛是在跟我演戏。他装作要抢夺土地,让我误以为土地还在姑母手上。” 陆轸翻过一页,身形一滞:“……土地的确还在你姑母手上。” “嗯?” 陆轸指出纸页上一侧:“这个是不是你姑母的化名?”辛昇凑上前,天顺八年出现一位名叫杜佩兰的妇人,名下拥有十四亩土地。而名字以下写着两字,已故。 “这是死寄,”陆轸缓缓开口,“纪涛提前将土地转送到别人名下,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户主。而户主死去,不要上交赋税。那么土地上所有的收益,都归他所有。并且由于纪长清名下没有土地,他可以服最轻的徭役。” 无论读书与不读书,识字与不识字,最终都会成为吸附在他人身上的血虻。不用说两袖清风、清廉正直,曾经被欺压的百姓,一朝得道,自成天,鸡犬皆为新刍狗。陆轸面无波澜,继续往后翻阅,手指一行行读过。 “我要告他。” 告,如何告? 陆轸摇摇头:“不急,我们出去说。我发现一件事情。”说完,他将户册某一面的内容抄写在白纸上,并且盖上私印。 “这私印是谁的?” 陆轸收起白纸:“门外的吏员。” 辛昇张大嘴巴,眨眨眼睛:“你到底给人家多少钱?” 陆轸漫不经心道:“三两银子。” 辛昇双腿发颤,手掌不自觉撑住桌面:“我,我,要还你多少钱?要不要,带利息?” 陆轸轻笑一声,扬起眉毛:“你有问戴仁城拿过蒙馆的每月的工钱吗?” “……忘记了。” 陆轸微微点头:“所以一直在我手上。”他施施然离开仓库,将私印交还于小吏,朝辛昇招手。 大爷的。 辛昇准备走出小巷,先探头环顾,随后踮起脚尖跑向街道另一侧巷口。还没站稳,辛昇伸手一拽将陆轸整个人摁在墙上,一个上勾拳砸向他的腹部。 辛昇松开衣领,甩甩手:“行了,说你刚刚发现了什么吧。” 陆轸弯腰咳嗽几声,左手捂住腹部,右手扶住腰间。他整理好凌乱的衣领,嫌弃撇过一眼。 “邝方海家里有几人?你知道吗?” 辛昇收敛神情:“我记得张觉说过,只有一个女儿。” “哈。” 陆轸掏出手上的白纸:“这上面写,他有三个儿子。” 枝头的麻雀箭一般射向天空。 “谁!” 久违的玄学场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这几天吃到了一个身边人的大瓜,让我想起一句话,火旺的流年是最容易出现现世报的。也就是这三年,不过这三年大家也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在外头和人发生剧烈冲突。因为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经说过,2025年,大家缺德。呵呵…… 紫微斗数中,一个人的福德宫相当重要。福德宫也有偏财宫的意思,如果觉得自己的财帛宫不好,没关系,借对宫福德宫看看就可以。天同坐福德宫是最佳配置,因为这颗星星回归到了本身的位置。 那个瓜让我想起八字中有一个很经典的说法“财坏印”,印说明了一个人的德行、福报、知识。一个人若是在读书期间走了财运,基本上成绩一般。一个人的财星若是冲克了印星,他会不择手段地获取钱财,践踏法律。不要以为他前半辈子风光无限,一旦走到某个流年,岁运并临或是天冲地克,锒铛入狱是必然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冥婚 第30章 诛心 “啊!” 一个身影从墙头滚落,摔在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 两人四目相对,贴着墙沿慢慢靠近。身影的轮廓逐渐清晰,一位鬓角灰白的老人赫然斜躺地面,后脑勺磕碰树干,流出暗红的血迹。 “啊,啊,啊,”老人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张大嘴巴呢喃,“不要杀我……”没等两人反应,他重新跌落在地,双眼紧闭。 陆轸上前一步,手指探过此人的鼻息,又将他的衣服摸索一遍,触碰到结血痂的伤口。 “死了?” 陆轸歪头,将老人的脖颈转至月光下:“……活着。” “那我们……” “不过离死也不远了。”陆轸回头:“救不救?” 辛昇睁大眼睛,以为他在痴人梦话。陆轸扬起眉毛,手指依次划过他的双手、胸口,最终落在他的脖颈,一处青紫的勒痕。他抬头,一切尽在不言而喻:“救不救?” 你们,杀我。 “救。” 屋内。 桌案上笔墨未干。甘之武双手环抱胸前,靠在门口眼望外面的夜色。他状似无意回头望一眼,随即抬手闻闻味道,掏出手帕将手指上的污渍擦掉。 身后传来脚步声,停下。 甘之武一动不动:“大半夜跑来我家,就只是为了救人?” “你就当积德,算是抵消你的罪过。”辛昇不咸不淡地回答:“我总要去到钦天监,但是如果还是看你不顺眼,说不定就不去了。” 小兔崽子。甘之武轻笑一声,也不恼。辛佩兰在去世前最后一天与自己见面,甚至将地契委托于一位侄子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哦,并且手拿钦天监威胁辛昇进京城。两人初见,辛昇对自己的印象只留下“危险”二字,越往后这两个字深入骨髓。 “你难道不怀疑是纪涛、纪长清为她下毒吗?专冲我发火作甚?” 辛昇往前走几步,与甘之武并肩,“姑母是否活着对他们而言与身死没有区别。土地已经过户,留下姑母性命不过是减轻罪孽。至于你。”他扭头:“我单纯讨厌你们为了天命惺惺作态的样子。” 你们。 小孩子埋怨自己没有得到关心的六载春秋。 甘之武不言,回头看向躺在床榻的老人:“你依旧在追查邝方海的事件。” “没错,”辛昇掏出白纸,“陆轸与我贿赂小吏,同去户房查册。本来只是想着能不能从户册上再揪出户房更多的过错,将这些推压在主事——纪涛头上。但是陆轸发现邝方海的名字。” “邝方海只有一个女儿,但户册上标明他家中成丁四口,成了上户。天顺七年,邝方海户籍上便出现两种记录,第二次记录纠正了家中成丁四口,但是田亩多出五亩。等到天顺八年,田亩又多增加五亩,等级改为良田。” 甘之武手指敲了敲膝头:“什么意思?” “我原先以为是邝方海利欲熏心,故意先将成丁人数写错,等到驳查时再修改成正确的成丁口数,却又同时不着痕迹地将田亩数量缩小,少交赋税。毕竟驳查时,只检查先前错误之处。”辛昇顿了顿,继续道:“可是眼下看并不是如此,如果真的是为了躲开税役,为何会大张旗鼓添上土地,甚至写的是良田。” 四周寂静,只余下屋内陆轸倾倒药酒、锅碗碰撞的声音。 “你自己想的?” 辛昇垂眸,嘴角平直:“猜对了?” 甘之武打了一个响指,左手背后推开椅子:“不对。” “里面那个,老人家醒来没有,醒来了就赶紧给我送回去!” “没有!”陆轸提起嗓子,没好气大吼:“怎么喊都醒不过来!有种你来!” 甘之武耸肩:“我来就我来。”他拿出木盒子,掏出银针在火上烤了一下,转身飞针入人中。 “老人家有福气了,我一般拿这针杀人。” 陆轸两手沾满药酒站在原地,一脸黑线:“……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甘之武眯起眼睛,手出奇的稳,依次扎中内关穴、三阴交。他抽空来了一句:“辛昇没告诉你?哦,也对。你俩看起来关系也一般。” 陆轸转头望向辛昇。他举起双手,白纸在风中凌乱。 “咳,咳咳,咳。”甘之武立马起针。 老人强行撑开眼皮,眼前人影重叠成晕,忽而一张人脸覆上双目,他猛地惊叫起身被甘之武强行压在手下。 “你住在哪儿?” “放开我放开我!” 甘之武大喊:“别废话,你住在哪儿!” “福禄巷!福禄巷!福禄巷四都五房!” 陆轸身子一僵霍然转身,双手用力合上木门,疾步飞至床边:“福禄巷?” 辛昇跟上前:“怎么了?” “他是邝方海。”陆轸夺过白纸,指着文头一行字:“他是邝方海。” 辛昇面色凌然,想要拨开甘之武却发现手所及之处如钢板一般坚硬。他皱眉抬头正要说话时,甘之武转头道:“贿赂小吏花了多少银子?” 陆轸:“三两。” “我出六两银子,你们这张白纸归我所有。邝方海一事,你们不要再行插手。该上学就上学,该去读书就读书,这些事情不归你管。” 老人迷迷糊糊翻身,口中呐呐自语。辛昇心头之火更盛,自以为是的熟悉,咄咄逼人的命令,人没在京城,官威倒是耍得一套一套的。 “那你就将六两银子花给户房小吏!别说三年,先皇的户册他都给你翻出来!” “你以为我想替你查这个案子!你以为我一介钦天监干的活就是这样上蹿下跳的把戏!放屁!”甘之武冷声道:“你们两个聪明得要紧,真以为户册抄本,能奈何官府摸爬滚打数年的老狐狸?别到时候一百层皮都不够你们脱!” 他脸色铁青继续道:“但凡这样的案子,牵扯到库房、百姓、税役,背后是长达数年的利益。一张白纸?没用!这根本不是你们一介书生单凭小手段可以扳倒的。辛昇,既然你直说了你一定会去京城,那么我作为你的师傅,就教你在京城生存第一要领,充耳不闻、熟视无睹。” 甘之武高壮的身躯黑影一般盖住辛昇眼前所有的光线。“钦天监”三字如天雷震响,鼓动陆轸的耳膜。眼前两人四目相对,形成旁人无法侵扰的结界,他不由自主眯眼后退,踢倒木凳。 辛昇定在原地:“……师傅?” “对,”甘之武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我此时此刻在阆源县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你接受我这个师傅。不过目前看来成效甚微,无所谓,你总会接受天命所召。” “但是既然你刚刚叫了我一声师傅,我勉强告诉你真相的一角。” 甘之武瞥向身侧的邝方海:“他被县丞老爷做局谋害,户册上面的亩产都是假数。根据经验,事实应该是他的土地全部倒卖上交税款,又因为不堪重负、受人胁迫出嫁女儿。而他的女儿已经在出嫁当天被下药毒死,赐了阴婚。” * “今日专研《孟子·离娄》首章暗破法,谁知道绶破‘仁者爱人’题所用何字?” 满堂寂然,唯闻窗外修竹摩挲。 “破题:‘帝德广运,仁覆天下’。看似落笔在尧舜,实则化用《尚书》‘帝德广运’代‘仁’字,《周礼》‘仁者仁政’之意尽在其中。”苏荷放下集注:“今日课程到此处便收尾。同时今日也是朔州学子在鸿易书院最后一日,书院建造多承朔州恩情,还请双方学生凄厉鞠躬致意。” “……” 苏荷转移视线,落在学堂最前方。杜昭眼神迷蒙空洞,被身后的同窗拿着笔头戳了戳后背,猛然惊醒:“朔州学子谢山长之恩!”话音落下,学堂的学生稀稀拉拉站起,敷衍拱手以示礼节,便纷纷告退。 杜昭手撑桌角,一个趔趄向前跌倒,堪堪被苏荷扶住。 “多谢山长。”他整理衣衫,恢复到先前的端庄自持模样。 苏荷心中叹气。他知道三日前力夫刺杀学生一事给这位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巨大冲击。杜昭平日好学懂礼,深得诸位师长喜爱。苏荷以为杜琊前来书院,见到儿子深陷险境,多少会体察慰问,谁知道只是将罪魁祸首打入监狱,不闻不问立马离开。 “车马已经备齐,在山下等候。”他一面说一面将准备好的礼物交于杜昭手中:“令尊离开得匆忙,来不及将书院准备好的薄礼送到他手中。还望公子代为转交,便是山长一份心意。” 杜昭没有谦让,接下礼物说了几句漂亮话便跟随众人离开。 石阶上书院与州学的学生混成一锅,摩肩擦踵。他遇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挣扎地将视线拔出,却遇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杜昭飞快整理思绪,双脚不由自主动起来:“陆轸。” 眼前人没有停下脚步,拨开人群寻找什么。 杜昭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似曾相识的恐惧。他猛地推开一位书生,绕开众人,站在下一级石阶抬首:“陆轸。” 陆轸垂眸,视线略过他手中的礼盒,没有反应。 “我喊了你许久,你没有应我。”杜昭勉强挂上一丝微笑:“陆兄可愿与我同行。” 陆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有没有见到辛昇?” “啊?”一块湿冷的布裹住了心脏。 陆轸皱眉,拱手简要道一声“失礼”,与杜昭擦肩而过。 那日夜晚,甘之武并未置会两人写在明面的震惊不解,一句轻飘飘的“稚嫩”将辛昇和陆轸拍死在求真的路上。手中的抄本被夺走,辛昇甚至向书院告假踪影全无。就连张觉也踪影罕见,神出鬼没。陆轸初时不甚了了,仍循常度日,饮茶吃饭,与人说笑。然那陷落处竟自生引力,将神思时时引去,遂致言语应答皆慢了半拍。 钦天监,京城。 他脚下生风,奔走在人群之中,突然撞上某人的脊背。陆轸抬头正要确认,却碰见来人冷硬的面容。 身着青色盘领衫的胥吏 ,他面色冷峻,手里拿着一卷文书。身后跟着两三个身材魁梧的衙役 ,他们头戴顶帽,身着青布棉甲。 他对着文书上下扫视。随后,他绽开笑容,眉毛高挑:“嗨,终于等来了。” “奉上官钧旨,传唤人犯陆轸!即刻前往县衙听审,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诛心 第31章 按察使 胥吏念在他是秀才,动作并不粗鲁,只是将他的双手拷住,扶上马背一甩鞭子,晃悠悠地走了。 陆轸一路无话,垂首闭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你可知道你犯下什么过错?”胥吏脸上露出异样的兴奋:“贿赂吏员,偷抄户册!你说你一介秀才,本就不用受劳役赋税之苦,为何要铤而走险?这样的罪名,轻则革除功名,重则流放杖刑!” 陆轸规矩坐上马上,嘴巴一开一合:“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哟贵人,人家户房小吏都已经全部招来。您瞧,这画像上面的特征都是他亲口说出,眉尾的红痣,一点不错。” 这不对。 陆轸在户房与吏员交谈时,从未透露过关于自己和辛昇一丝一毫的姓名、身份、讯息。可是来人不仅知道他的姓名,甚至知道他是秀才、所在何处。这难道不诡异吗? 他是不是算漏何处? 马驹停下,胥吏清嗓子扬声道:“官犯陆轸到……下马吧,贵人。”他重重咬住“贵人”两字,幸灾乐祸。 官衙内。消失多日的辛昇同样跪在堂厅。纪涛侧立一旁,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得意。 富人贿赂书手算手,修改户册信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会从吏员手上讨一些保护费。但是从辛佩兰死后,他一直密切监督着户房的动静,守株待兔,等着辛昇自投罗网。 小吏拿到三两银子,在户房吹嘘。纪涛把他带进仓库逼问,让他画下长相,道明查的户册是谁、在何处、什么时间。可是这些信息都无法对应,纪涛刚要放手,小吏颤巍巍指着眉尾:“我记得其中一人眉尾还有一颗红痣,长得特别斯文。” 纪涛想起送葬那日咄咄逼人的书生 “啪——” 知县钱登达将惊堂木拍在桌案。“证人已经送上口供,证物齐全。辛昇,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辛昇面上毫无波澜:“晚生还是那句话,纪涛户册造假,将姑母的田产转移至死人名下,不仅逃避赋税,而且抢夺嫁妆。” “错漏百出,”纪涛嗤笑,“先不说贿赂吏员获得的证据不合义理、不合律法,如何能呈堂上供?再者,抢夺嫁妆此言差矣!辛佩兰嫁入纪家后,娘家人丁凋落,最亲近的弟弟也数十年没有踪影,她的嫁妆不入纪家入谁家?辛昇能够身入仕途、承恩官府,只因年少时期又多得纪家帮助,这份恩情此时不还何时还?” 衙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嘈杂声渐起。 “白眼狼啊……” “我以前见过这个孩子,被纪家养大以后就跑走,几年都不回来看看。” “没成想辛佩兰这么不守妇德,未经夫家同意就将土地私下转让了。我瞧着她病重时,纪涛可是贴身照料,跑前跑后。” “据说地契担保人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汉子。啧啧。” 辛昇没有反抗,垂下脑袋,任由快班重摁肩膀。 陆轸被快班压在地上,大脑飞速推断眼下的情况。 纪涛如何发现二人行事已不重要。辛昇和他心里都明白此事他们都在下风,地契未过户甚至铤而走险偷进户房。他必须将转移呈词重点转移甚至歪曲,拖延时间。 陆轸跪着上前:“请老爷明断,” “陆轸,”辛昇开口,“不要说话。” 陆轸这时才看清辛昇。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那双眼睛,形状依旧完美,长睫投下的阴影依旧动人。眼角长出几道细纹,玄黑瞳仁只余下灰白的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一种对万物都失了兴趣的漠然。 “啪——”惊堂木拍在桌案。 “案情明了,罪人辛昇、陆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要说话。”辛昇附在耳边低声说。 为何? 你经历了什么? 赢不了吗? 你要被先革功名再治罪! “晚生辛昇认罪,”辛昇叩首,“但陆轸为我所迷惑,并不明事情真相,还请老爷留情。” 辛昇肩伤未愈,想要抬头反被快班重重压低身子,一个趔趄整个人扑上前。地面尘土飞扬,他痛得呲牙咧嘴。 陆轸强迫着想要开口,但声音堵梗喉间。 眼前的景象模糊,一股极酸楚之感如同钝锤,重重撞在他的心口,震得那方寸之地又麻又涩,几乎蜷缩起来。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重合模糊,在眼前一闪而过,指尖微微发颤,他悄然握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以图清醒。 钱登达的心里跟个明镜一般清楚。他坐在这堂厅上,每个人头上都长了一杆称,每一句话都会往秤盘上累加砝码,孰轻孰重一眼看穿。但今日不同,钱登达拿起火签,今日纪涛头上顶着一个金元宝——户房。 “拖下去,二十……” “唉哟你这个人挤什么!” 衙门外的人突然如流水遇磐石被冲开。开路之人两侧垂赤色丝绦,缀九枚厌胜钱,戴桐木彩绘面具,青面獠牙,额嵌镜片作第三目。他的身后跟着一顶软轿,轿上人身着绯色云纹绸缎袍,腰间系着牙牌——提刑按察使司长孙广。 “按察使司到!闲杂人等退下!” 辛昇的嘴角勾出笑容。他从地面抬头起身,转身向来人拱手作揖。陆轸依旧双膝跪下,目不转睛地看向朝他走来的巫师。突然手上感到一把力道,他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巫师一手拉住陆轸,一手挽起辛昇,声音从面具后透出,低沉却又熟悉:“方才钱登达说了什么?” “杖责二十大板,还要革走我秀才的名号。” “呵,等会儿就该他杖刑伺候了。” 堂厅突然发出沉闷的落地声。一口棺材落在地面,下人上前推开棺盖,里面赫然躺着被五花大绑的县丞梁建屏! 身后,原先在书院的张觉出现,扶着三舅走入官衙。邝方海眼睛红肿,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还未走到众人面前,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钱登达双手停在半空,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棺身:“大……大人,下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孙广不言,扬袖走过坐上主椅。纪涛不明所以,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钱登达。钱登达原先红润的面色刹那灰白,颤抖抬起手指,指着跌撞前行的邝方海:“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派出……你不是畏罪自杀,留下绝笔信吗!” 长孙广扬声斥责:“青天白日之下,钱老爷不要说这些装神弄鬼的话。活人在此,何来死人呢?”说完,他转头向巫师示意。 巫师突然摘下面具,掏出令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夺人的光彩。 “在下乃钦天监东局灵台郎甘之武,专主解决民间神鬼一事。此次外遣本是身负钦天监重任,途径阆源县,偶遇辛昇三人。直觉此地阴气沉重,民生浑浊,看似安稳平定,实则背后暗潮汹涌,便多行停留。” “先说辛昇与纪家此事,”甘之武微笑,“在下原先只想在此地探查一二,并不愿意深入探究。不过没想到我与辛兄有缘,便想为他排忧解难。” 甘之武从袖口掏出一张白纸:“辛夫人坐有十亩田产为嫁妆,在临死前决定转交于辛昇。可那是一份没有过户的白契,的确不能成立。但是于理,纪涛,不仅是户册上的死寄,还有辛夫人的死,你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纪涛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一错不错钉在甘之武身上。他刚迈出左腿,脱力一般险些跌倒:“是你……是你!你与辛佩兰有私情!” “啪!”惊堂木再次响起。长孙广缓缓收起左手:“污蔑京官同样治罪……甘大人,请继续。” 甘之武点头致意,抖开手上的白纸。那张白纸题头赫然写道“辉记药行”,下面是药方。“这两日,辛昇四处寻找,拿到了辛夫人曾经的药方。他也找到辛夫人的贴身侍女喜儿,将还没有煮完的药包拿出比对,发现一件事情。” 辛佩兰身患咳血症,服用的是百合固金汤。他将药包送于药行的伙计检查,却发现多出了两味药物——麻黄、桂枝。巫医巫医,命理算卦与医术并不分开,正如先前为沈榆治病那样,辛昇翻遍了书库中的书籍再结合药行给的信息,最终找到了相关记载。 肺痨本质是阴虚,最怕温燥药物。可药包里面偷偷加入等温燥药物,看似提振阳气,实则如同火上浇油,慢慢将人体阴液烧干。患者服用后,初期可能感觉咳嗽稍有缓解,但很快会口干舌燥、咯血加重。但其他人偏偏找不出任何毛病,只会认为是病入膏肓、难于回天。 甘之武望向纪涛:“你的侄儿说对了吗?”纪涛面如土色,一声不吭。 “只是就一件事情无法断定你是凶手,可偏偏喜儿说,每一次煮药都必须经过你手,不能有外人,也由此传出你爱妻的名声。你在户册上标明,杜佩兰身死怕不是巧合,而是你知道她不出多时一定会离世。” 辛昇面无波澜,方才挂在眉梢眼角的情绪不见踪影。 陆轸偏头看过去,张了张嘴。 “没事,没事。” 辛昇有意扬起嘴角安慰。但陆轸眼神一暗,抬头看向挡在两人身前的甘之武,脚跟微动退后半步。 长孙光突然开口道:“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事件的开端……张觉!” 张觉上前一步拱手:“晚生在。” “由你向诸位揭开泓易书院一事。” 张觉点头:“我原本在州学求学,正欲起身前往书院听学,便遇到三舅。三舅向我哭诉,儿子死于房梁坍塌,工头更是克扣工钱。我先入为主,以为邝方海是罪魁祸首。后经书院刺杀一事,更是坚定这个念头。” “某日,甘大人突然前来书院,要我领着三舅同他一块儿去他落脚之处。我们见到了邝方海。但是与想象的不同,邝方海神思恍惚、穿着简陋,全然不似三舅口中所言。他嘴里只会说两个名字,钱登达、梁建屏。” 张觉深吸一口气,全盘倒出:“我不知道甘大人手握的关于邝方海田产丁口的户册从何而来,但他断然不会骗人。此事过于蹊跷,而且牵连人命,我立刻下笔攥写诉状呈至按察使司。” “结果今日按察使刚至,我们便撞见甘大人闯进梁大人家中,一进门便是身死多日的新娘,邝绣娘。我虽然在书院,却也听闻梁大人迎婚一事,不曾想,这迎婚迎得竟然是阴婚!” “什么!” “不可能!阴婚!我记得大兴府十年前便下公文严禁阴婚一事!” 府门外人声鼎沸,百姓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身形企图挤进县衙,却被快班用水火棍驱赶。原先指责辛昇忘恩负义的百姓调转话头,朝着棺材的方向扔瓜干菜叶。 “这棺材,是梁大人以防万一备的另外一口。我一时不快,干脆把他塞进去了。”甘之武走上前,拎起梁建屏就是往地上一扔:“说吧,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钱登达看着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梁建屏,绝望地闭上眼睛。县丞、户房主事连犯大错,他身为流官,考察结果想都不用想,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如何浑水摸鱼、推卸责任。 钱登达正要开口将梁建屏所作所为全盘托出,留下一个举报有功的名头。长孙广却在这时出声:“邝方海被户房设计,不堪田税重负,受县丞胁迫送爱女出嫁,谁知道竟然结的冥婚。眼下土地纠纷、强抢民女已经水落石出,但还有一件事情,建筑坍塌。” 长孙广起身踱步,在众人面前站定,眉毛压低眼神锐利如刀:“在收到张生诉状之前,我早已收到其他人的举报。钱大人,你不妨猜猜是谁?” 钱登达调动嘴角的肌肉,维持着假笑:“下官不知。” “是知州王守驹。”长孙广加快语速:“他派了府上的师爷杜琊前来检查书院学子听学,结果杜琊之子杜昭也被书院刺杀牵连。他单独提审罪犯韩铁凤,你看见他将韩铁凤拖下牢狱,以为他认定了韩铁凤罪无可恕,便掉以轻心。谁知韩铁凤竟然说出阆源县纵容吏员榨取匠户银钱,甚至调用官库木材进入黑市倒卖!” “他马上回州上告王大人。王守驹速速调查此事,在信中他除了禀报此事,还将你以银钱贿赂知州,企图在岁举中多拿秀才入监名额的事情一并告发!” 除此之外,韩铁凤说邝方海也与库房同流合污实则为误。他们以邝锦娘性命相威胁,让邝方海与库房多次交涉,万一真的查案下来,便将邝方海当作替罪羊献祭。 邝方海心知女儿已然去世,深受打击神思恍惚,但一听按察使巡防,即刻清醒一点细节不漏道明真相。 长孙广看着面色煞白的钱登达冷笑一声,走回案前,甩下一根黑色火签:“钱登达、梁建屏、纪涛,按照律法,你们可都是要砍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按察使 第32章 龟鉴录 上供的木材要求无疤、无朽、无虫蛀,更需色正纹直,叩之声清。京城朝廷多用木材于宫殿建造、兵械打造,因此木料征调一事含糊不得,稍有闪失,身居华宫的皇亲国戚于危境之下,战场厮杀的将士如履薄冰。 但地方官依旧有铤而走险、贪欲难填的蛀虫。前年,蒙川巡抚奏称“采木之役,费银百万,民夫死者甚众”,揭露上钩贪污官情的一角。但当时军事紧张、倭寇来犯,朝野上下焦头烂额,没人空得出手处理此事。眼下国泰民安,正是一清算硕鼠大好时机。 国泰民安,呵,国泰民安。 “徇私枉法、媚上欺下;罔顾人伦,强抢民女;毒杀家妻,丧尽天良。阆源县,当真是五毒俱全的风水宝地。” 钱登达额头冷汗尽出,心急如焚。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王守驹竟然临阵反水,将书院贿赂一事扭曲事实,上书按察使。 既然要死,那便一并死好了! 他张嘴想要申辩,突然心头一凉。 是了,他被书院、户房带来的利益冲昏了头。王守驹每次在信尾都会写明“已阅,即焚”,他便如聆听圣谕一般,一片不留。这样愚笨、这样浅显,不怪他多年为官,到头来只是流转各地的县官。 死,当真是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贪官最好的归宿。长孙广慢悠悠起身,视线梭巡在三人之间。至于另外两位。也一并处死好了。 “退堂!” 甘之武无心继续折腾。他唯一的愿望只是送纪涛进地牢而已,眼下不仅送进去一个,还附带两个,别提心情有多好。 他回头,吹了一声口哨:“退堂了,两位公子。” 过了很久,辛昇走向他。甘之武正要张开双手,辛昇一个转弯,走到纪涛面前,蹲下。 甘之武皱眉:“辛昇……” “啪!”巴掌声响起。 纪涛颊上渐渐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红肿着,微微发烫。他不吭声,低头。 “这一下,是替我父亲。”辛昇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仿佛那一击的反作用力也灼伤了他自己。 “我幼时,父亲闲暇之余常常会提起姑母,说她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可惜自己少年离乡,未能见到姐姐出嫁一日,不曾想她就在几百里外的县城受苦。” 手掌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而凌厉的弧线。“啪!” 辛昇冷声继续道:“这一下,是替邝家。欺压百姓,中饱私囊。你也曾经受赋税之苦,才登高位,便拆人家渡江船。” 甘之武原先张开的嘴闭上,双手落回胸前环抱,静静地看着。堂厅外围是嘈杂的货郎吆喝声,穿堂风声阵阵,掀起袍角。 “啪!啪!啪!”辛昇扬起手卯足力劲打去。脸底下翻上来的便是针扎似的刺痛,一浪烈过一浪,直冲得纪涛眼眶发酸,视线也跟着晃荡起来。 过了许久,空气中的脆响散去,辛昇再度开口,尾音带着一丝不为人觉察的颤抖:“这三下是替姑母。她何尝有错?她何尝有愧于你?自我来到阆源县,你何尝给过她好脸色?每日卯时,她便要独自一人前去祖屋祭拜,要向与她、甚至与你都没有任何关系的老人端茶倒水。你纯心就是为了恶心她,因为你起先以为我是她在外面生的杂种,随意找了一个理由带回家吃你的穿你的。你是欺负她娘家没人,一人远嫁,便将地产归于己有、自己在官衙伏小做低,回家就喝酒耍酒疯,三番五次拿牛鞭打姑母和我。”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辛昇认为自己不属于得寸进尺的人。寄人篱下自会受人欺压,谁会愿意额外花钱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能给他喝一碗粥都不错了。所以,辛昇不曾怨恨纪涛、纪长清对他的臭脸相对。 但是辛佩兰不一样,不应为了纪家操劳一生,最终死在枕边人手里。 纪涛张口刚要说话,甘之武立马大喝唤来衙役将他拖下。他将被拉进地牢,砍头,无人能听到他站在阳光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顺九年秋,纪涛、钱登达、梁建屏斩首于菜市,朔州、阆源县户册重造,鸿易书院推翻。 但这些已是后话。 * 尘土滚滚,马铎在山谷间作响回荡。 一车一马行于路间,为首男子头戴帷帽,腰间别九枚厌胜钱和梅花玉扣,嘴巴叼着一根干草,视线时不时瞥向另外一侧。 “啧,”甘之武吐掉干草,“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从阆源县回来跟打霜的茄子,全都蔫了呢?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罪魁祸首已然就地伏法了嘛?怎么,难道你们在为不能看到三人头颅掉地感到遗憾?” 陆轸衣衫整齐,双手放于膝上端坐:“不知。” 甘之武猛地一扯嗓子:“老子问的就是你!什么不知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真是吃力不讨好。呵,师傅说的没错,我这一生果然是多劳少得,替人擦屁股的劳碌命一个。” 说完,他又拿眼往右边瞅了瞅。辛昇拽动马缰,向前赶了两步,错过视线。 “……” 昨夜。 张觉要在阆源县耽搁两日,为三舅家中处理后事。辛昇、陆轸两人同他道别后,转身便对上了甘之武。 灯影憧憧,甘之武挺直的鼻梁将光暗割开,眼尾带疤的左眼盛满火光,树影明灭。一开口,伸出食指:“你,跟我上来。” 辛昇面无表情跟在身后,反手将木门合上。 "坐吧,"甘之武踢来一张凳子,“坐啊,不想听听我是怎么发现梁建屏阴婚,然后当着长孙广的面拆穿的嘛?” 没兴趣,他想。 但辛昇还是迈动双腿,走到圆凳坐下,眼神游离。 甘之武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桌架,上下打量辛昇。他从县衙回来以后,就是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神情,行动缓慢,食不知味寝不安睡。甘之武心想,好说歹说他也是辛昇将来的师父,多少要尽到教书育人的师父本分不是? 于是他绞尽脑汁,把自己潜入梁宅发现棺材,又假扮巫师前去宅中作法的事情讲成话本子一般。“事情就是这样,我让张觉立刻快马加鞭送出诉状,选中按察使前来阆源县那一天进入梁宅作法。前去县衙的路上刚好途经梁宅,我算准时机,猛地踹门飞出,表明我钦天监的身份。哈哈,听完感觉如何?” 辛昇一语不发,手指轻轻叩击凳腿。 甘之武心中了然,深吸一口气放缓语调:“辛昇,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辛道成多年失踪,辛佩兰重病身亡,眼下举目无亲心中自然苦闷。但是正如我先前所言,如果你愿意跟随我前去京城,那么钦天监所有人,都将成为……” “姑母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辛昇抬眼,直直望向甘之武眼睛深处。 “我……” “你不要骗我,我与喜儿碰面时,她将姑母的遗书交给我。”辛昇顿了顿:“信上提到了你的名字、钦天监甚至《龟鉴录》。你但凡有任何一句隐瞒,我都能找到证据。” 甘之武扬起眉毛,身子向椅背靠去。辛昇停下敲击的手指,从胸前的衣衫掏出一封信,上面写着“侄儿辛昇亲启”,打开信封,上面的字迹弯弯曲曲,看得出来写信人是在四肢无力、强撑病体的情况下写下这封信。 火舌跃动,风吹起纸面一角。甘之武低头浅笑,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轻慢。 “看来,辛道成离开一事,对于辛佩兰打击重大。” “在我来到阆源县之前,你就已经见过了姑母。” 甘之武点头。 “我的父亲实际上是因为派系争斗,被逐出钦天监。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将《龟鉴录》七成手稿全部带走。” “甚至还被你姑母烧了。”甘之武耸肩:“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没有写吗?” 辛昇拿起遗书递到甘之武面前:“她说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关于《龟鉴录》的手稿。” “古人追求的真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师弟真的要做止步空中楼阁,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仙一位?” 甘之武不知为何想起辛道成拉着自己去花市游玩说的话。 他夺走遗书,一目十行看过,随后折叠信纸:“你家中可有师兄留下的墨迹?” 辛昇低头,脑海中重现家中的景象。他跟随着视线上下左右扫视一圈,突然看见柴垛。 “有,”辛昇回神点头,“是几本历法,上面勾画出星象。” 甘之武听后,没有立刻展现出大喜过望的神情,相反只是点了点头,手指摩挲下巴。 “你记不记得上面的内容,”甘之武放下右手,“我要你现在全部默出来。” 什么毛病! 辛昇刚要大叫,突然身形一滞。 他还有系统。 他原来还有一个系统! 辛昇以前遇到事情还时不时会跟系统吐槽,但这几日彻底融入基层群众生活之中,甚至忘记跟异世界高端科技交流。 时隔多日,辛昇终于重新进入识海,在文件库里面找到他先前扫描命名的文件:“可以,拿笔和纸。” 甘之武立即起身,推开门唤来小厮。不多时,桌案上出现竹纸和兼毫。 辛昇根据脑海中的图片照猫画虎写下来,不伦不类但能看出一个形。 甘之武接过来,扫了一眼后就塞进衣袖。 “不用确认一下吗?” “确认也没用,光有手稿人不到,也是缺了环节。更何况每一本《龟鉴录》前都有往事推演,不是单有成稿就能向皇帝交差的。” 辛昇本来想着如果柴垛那些文书就是《龟鉴录》,那么一并给甘之武就是,往后什么时候再入钦天监就不用着急了。 但还有皇帝。 辛昇拿准谈话间的空隙,继续问:“那你告诉我,派系斗争是什么?《龟鉴录》除了推算国运还有什么作用,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学习这个术法?如果其他人能学会,为什么一定要辛道成或者我去完成?” 室内寂静。 “既然你说我将来一定会进入钦天监,那么我一定要知道。” “那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 辛昇皱眉:“为何?” “因为我们认为的坏事,你不一定这么想。”甘之武轻笑一声:“钦天监以前是一个整体,上有监正,下有漏刻博士,里面的弟子多是世袭父职,当然也有天赋异禀之人被保章正推算发现,上门要人。我之前说过,辛道成就是这样进入钦天监的。永仁帝,也就是今上的祖父,极为重视祭祀观星,钦天监更是风光一时,无数弟子挤破脑门想要踏入钦天监。” 但变故来了。 “先帝即位后,不足五年,西夷人来犯。他们霸占边境,掠夺民财。靖朝兵强马壮,再加之西夷人本身并不过多准备。官兵势如破竹,很快便驱赶走外敌。” 神奇的是,隔了一年,西夷人再次前来靖朝,带来的不是灾祸,而是先帝从未见过的玻璃、仪器、技术。他们的天文技术精准预测到那一年洪水泛滥,比钦天监呈报天象的时间还要早出一个月。 至此,钦天监分为两局——东局、西局。 所幸,钦天监尚有辛道成、甘之武等人支撑,监正把关,影响力尤在。 今上景熙帝受父亲影响,对西夷人的天文极为感兴趣。再加之京城朝野风云、钦天监内部出现倾向西学的学子,等到景熙帝即位之时,东局已经摇摇欲坠,不复往日。 “《龟鉴录》,三十年一换,必须由钦天监推算出的下一任天相亲笔做成。这是规矩。” “那监正呢?监正是做什么的?” 监正就是个管事的,甘之武摆手随意道。 因此,在如此情况下《龟鉴录》延续多年的准确性,将会是东局对抗西局,挽回局面的藏锋。 甚至是搅动政局的利刃。 辛昇你要知道,星象观测的是人事,在京城离人事最近的,可是朝野。 我再多说一句,你想要中个举人做一只安栖屋檐下的燕雀,就依旧会有比你更强悍的人物纠缠、陷害。站得越高,成为天相,你便是掌握天命的命定之人,还会被人欺负吗? …… “但是信上写了如果我二十岁入京,定会毙命。”辛昇开口:“你还一定要我去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龟鉴录 第33章 最后一面 “诶,你的生辰是在九月?啊……乡试好好努力,你的成绩实属不甚理想。考中举人后,立刻来京入监,届时我会替你准备好一切。” “我以为你会继续强逼我。” “不会,近日钦天监来信,京城出事了。万物有命,看来你真的不能提早进京。” “今日在官府上,你身穿的那套衣服是监服?” “不是。” “那是什么?” “你之后会懂的。钦天监里面大有乾坤。” …… 这昨日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今早一起床又开始闹起脾气了! 甘之武拇指摩挲缰绳,左右扭动脖子,在这尘沙滚滚的早晨蓦地思念起自己不知生死的师兄。两人但凡有什么矛盾,辛道成二话不说提起拳头就是干。哪像这个小毛孩,憋着一肚子坏水,拉下一张脸屁话不肯说。 “诶你,”甘之武想起自己身后坐着一个人,“你跟随辛昇多日了,那贿赂小吏的银子也是你出的,还没向你道声谢。” 陆轸拱手:“谢之一字,实在是担待不起。如若没有前辈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已经将我与辛昇二人拉入深渊了。” 甘之武轻笑一声,摆手道:“这没有什么。你既没有功业傍身,身后也没有家族靠山,能想出这个法子已经是上策,无需苛责。不过,我见你处理衙门内人情往来,家中是有人在值当差?” 陆轸沉默须臾后,点头:“是。” “哦,那便好。以后进入官府做事,心里面也会有个底。” 陆轸端坐在车内,手指蜷缩成拳。眼前的男人依旧眉目凌厉,但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许多,不似第一次见面那般敌意深重。心中那股不上不下的刺挠劲儿像是瞧准了车帘透出的光亮,一个没注意泼溅倾撒。 “前辈,与辛昇到底是什么关系?”陆轸垂首思索片刻后继续道:“为何每次我们出事,都愿意出手相救?”而且事成后,一切妥帖。 比他强上不少。 甘之武回头看了一眼,但车帘严实,只能瞧见靴底。“哦?你是在羡慕他?” 陆轸猛地抬头,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声音卡在喉头却突然转了一个弯:“是。” 他加上:“晚辈的确羡慕辛昇有这样的长辈。” “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是京城钦天监的人,辛昇以后也会是。” 陆轸想了想辛昇平日神神叨叨的样子,不置可否。 “至于关系嘛,我是他的师父。懂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事情我不得好好管。” 陆轸面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想要探出头望外。 “你与辛昇除了同窗以外,没有其他关系?我见你表面冷淡,实则对他多有关照。” 马驹嘶鸣,车辆停下。甘之武扯着嗓子高喊:“又做什么!” 陆轸也探出头,只见马背上的人晃晃马鞭,翻身下马:“我要解手!等我一下!” “……大爷的,早上不干这事,现在满地黄沙乱飞干这事。”甘之武回头瞪着刚刚伸长脖子的陆轸:“这厮平日也这般不注重卫生?” “那倒没有。”戴钟子每次玩得一身泥回来,想要爬他身上都会被他扔进水缸里。 甘之武嫌弃咂咂嘴:“这样的人,你也愿意相交,实属不易。” 陆轸看见不远处身影没入一片草丛,便收回视线:“……辛昇只是平日随性一些,到了重要关头还是老成持重。先前舍弟被人绑架,多亏他愿意陪我以身涉险,才救出孩子。” 甘之武扬起眉毛,但是眼神平静似乎并不惊讶。过了许久,陆轸被山谷间吹来的烈风刮得脸疼,正要缩回车内,甘之武突然叫住他。 “我马上要离开朔州回京,辛昇这小子没心没肺,脑子都不适合当官还一心想要科举……罢了,总之他以后需要你多多关照,行吗?” “嗯,自然。” 甘之武翘起二郎腿,拨弄着腰间的梅花玉扣,两根手指轻轻勾勒花瓣的形状:“那我总要送你一些礼物,以示感谢。” “前辈多……” “我替你算命,如何?”甘之武收敛神情,重新挂上一副吊儿郎当的邪笑:“钦天监算命可是相当厉害,说不定连你有几段情缘都清楚。” 陆轸现在相信他俩是师徒关系了。辛昇每次遇到这种事情,不像寻常的命理师正襟危坐,眼神闪动着诡异的光彩,双掌摩挲。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高级八卦。 “乙巳,乙酉,庚辰,辛巳……我用的是奇门遁甲不是四柱八字哈。”甘之武闭上双眼。 风吹鼓双袖,陆轸紧了紧衣裳,极目远眺盘算着等会儿若真被甘之武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自己该如何圆话。身边的男人却又像是睡着了,辛昇久久没有出来。 睡着了? 陆轸轻呼一口气,正要缩回去。 “你没喜欢过女子啊!” 陆轸被这一嗓子吓得手抖,指尖夹着的车帘抖落,下意识摇头。 甘之武咂摸一下:“子嗣缘薄,婚运也差,但问题都出在你身上。日干庚落离九宫,火克金,金火交战,为人别扭固执。”他顿了顿:“我瞧着也像。” “……晚辈受教。” “没说完,”甘之武大手一挥,“**本来是婚神,也落在离宫,但和死门连通。罢了罢了,你以后还是不要成婚,克妻命一个。你找个时候把你眉尾那颗痣拿掉,实在是不好。” 陆轸挑了下眉毛,也没有说话,规规矩矩坐在车上听甘之武的评价。 “不过也有好的,天盘庚加地盘戊为太白天乙,官途不错。” “令尊纳了两门小妾吧,兄弟姐妹不少。该说不该说……还是实话实说吧,令慈应该不是正房,”甘之武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陆轸,见其神色无异继续道,“令尊与令慈按理来说应当是有情的,乙加庚,日奇被刑,但是多少也是镜花水月的缘分。家中财产纷争厉害,不过不用担心哈,你总会离开家族的。并非池中之物,不要执着于一时的失意。” 陆轸久久没有说话,任由风沙迷住眼睛,发丝胡乱攀附在脸上。他慢里斯条地拨开头发,开口:“前辈厉害。” “哪里哪里……” “不过家慈生下我一年不到就去世了,我的家乡并不在此处,是被送来朔州收养的。至于家严,我从未见过他。” 甘之武表情呆滞。他低头嘴里念念有词,在重新检查排盘。“长生、沐浴……时辰准确吗?” 陆轸点头。但这次甘之武没有再作答,他望向眼前人眼睛深处,眼珠缓慢左右移动。 辛昇这时整理好穿着,走到马驹旁边,转头一见两人小眼瞪大眼:“诶,走了!” 陆轸收回视线终于缩回马车里面。甘之武忽地一转身,一个大甩臂装腔作势地拿起马鞭:“驾!” 哎哟哎哟,怪不得呢,真是命苦的孩子早当家啊。估计是哪户人家不要的私生子啥的送来寄养的。本来想安慰一下这个小崽子的,被辛昇打断了,真是该死。 一路快马加鞭,舆轸辘辘,其去如飞。沿途山水尚未及细观,恍然间已过数十里。正自颠簸,忽觉车驾渐缓,骏马扬蹄之势稍敛,由奔而走,由走而驻。 辛昇翻身下马,拿起车帘对着里面昏昏欲睡的男子吹了一声口哨。 陆轸从胸口抬头,辛昇眼睛含笑,朝旁边抬了抬下巴:“美人儿下车,坐我的马上。” “啊?”他眨眨眼睛,转头看向甘之武。甘之武不知为何气场变得更加柔和,甚至面带微笑:“是了,我在此处就要启程回京。” 陆轸忽地清醒,拱手做拳道别,忽地一声就从马车上跳下来,远远地跑开。 “……” 辛昇正对甘之武:“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甘之武摇头,转而从身后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辛昇:“喏,你昨日要我写给你的册子,上面除了钦天监入监考试以外必考的算筹,还有星象、农桑、天气,应有尽有。严格来说,我基本上已经把入监考试最紧要的东西都交到你手上了。但是无所谓,监中弟子多是世传,你比他们要吃亏,多多补课不算坏事。” 昨晚回房前,辛昇叫住甘之武,麻烦他将钦天监学习中最为关键的知识写成一本小册子交由自己。 如果考成举人才能成功解锁系统,那么如果自己失手了呢?又要等待三年才能参加乡试,这并不值当,他不能将一切希望和赌注压在乡试上面。 系统的数字书库里面多是没有翻译的古籍,越往深挖越是艰难晦涩,他不可能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翻书。眼下既然有甘之武这个从天而降的师父,他自然不能放过。 “多谢。” “都是师徒了,不用言谢。”甘之武拿出昨日别在腰间的九枚厌胜钱,放在辛昇手中:“这是每一位学生入监后,都会有的信物。听到你终于松口,愿意前去京城,我才觉得此行不虚。望你日后珍重,早日来到京城。” 外缘是一圈连绵不断的八卦符纹,乾、坤、震、巽、坎、离、艮、兑,镌刻分明,但与寻常的厌胜钱不同,它的中间刻着铭文“顺天授时永镇吉祥”。 …… 辛昇坐在马上,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手中捏住厌胜钱,感受着铜钱边角硌手的微痛感。 陆轸在身后突然身后往左拽了一下缰绳,避开了商贩:“你不会骑就交给我骑。” “啧。” 日头正上,光线变得绵长而金黄,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整个朔州城照得通透。屋顶的瓦楞、废弃马厩的石槽、以及院中晾晒的黍米,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晖光。炊烟开始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不是轻柔的薄纱,而是直直的一股,被风吹得稍稍倾斜,带着淡淡的、好闻的柴火气息,与空中尚未落定的尘埃交织在一起。 辛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转头向身后黑着脸的陆轸,扬眉大笑:“回来了。” 陆轸皱眉正要斥责他又不看路,对上炯炯如灼的目光,风吹来笑意:“嗯,回来了。” “你记得要月试吗?” 马驹猛然嘶鸣,惊吓路过的妇女小孩。辛昇握紧缰绳,脖颈僵硬地扭转:……” * 茶盏摩挲着杯身边缘,那指尖用了些力,便有一种低沉的嗡鸣自杯壁透出。 王守驹、杜琊各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望着适才传来的密信,相顾无言。 知县钱登达、县丞梁建屏、户房主事纪涛三人媚上欺下、徇私舞弊,相关罪状已然上报朝廷,只等秋后问斩。王守驹听从杜琊之言,除了上书提供钱登达通信,同时提交请辞,声称自己才疏德薄,竟然连州下治县发生这么严重的赋税错误、贪墨公款都没有及时察觉,请求逊位让贤。一封提交至知府,一封提交至京城。 “大人,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钱登达能力不足、贪心有余,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核对户册、鱼鳞册,弥补前些年的疏漏,以求按察使再巡视此处顺利过关。其余的,我们别无他法。” 王守驹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正准备送至嘴边,猛然将茶杯掷于桌案:“所以现在书院也在被封查?” 杜琊点头:“估计是不能再办下去。” 好啊,王守驹本来希望在文教贫瘠的阆源县上兴办书院,为今次的考察记下一笔功绩,谁知道不仅油水没有捞完,甚至还给他捅出一个惊天的篓子。 朝廷若只说他是治理疏忽,贬谪一事尚不足虑。但若是引起了怀疑,要求彻查大兴府全部州县…… 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声音冷冽道:“州学的银子发下来?” 杜琊抬头,细细琢磨着王守驹的神情:“户房,还在算册子。” “别算了!”王守驹大吼,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缓声道:“让户房赶紧发欠下的廪银廪粮,其余的能平账就平账,有出错的户主户册立马修改,自己看着办。” “是。” 王守驹背靠木椅,歪斜脑袋。他自诩精神矍铄,昨日照镜才惊觉双鬓斑白,眼角细纹入髻。他二十八岁中进士第三甲,一路坎坷,官场沉浮,好不容易等到出头之日,能说一句“大器晚成”,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我听闻令郎在此行中遇险,可有受伤?”王守驹撑开眼皮,眼睛转向静坐的杜琊。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现在一直呆在贱内身边休息。不过多大的人了,还要学小孩一样。” “愿意亲近父母是好事,”王守驹轻笑,“小女年纪大了,心思深,中意哪家的郎君也不肯跟我说,还要我自己发现。” 这话头转得太快,杜琊没有摸准他的脾气,只好站在旁边赔笑,心里面拐了好几个弯。 “此次考察,想必我一定会异地调任。但小女已待字闺中许久,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跟我一块儿吃苦。”王守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起身直视杜琊:“这样吧,等到乡试过后,无论令郎是否考中举人,小女与令郎都即刻成婚。” 杜琊不可置信地抬头:“这……老爷这是何意?在下作为老爷府上的师爷,无论如何都会一直跟随大人,哪怕是塞北边城。” “寻常意思,犯不着讲这么多话,”王守驹不耐烦挥手,“就这样决定了。” 袍角随风翻飞,浅浅擦过雕花门板。杜琊跟在身后,一语不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最后一面 第34章 宫图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 “啊,怎么还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你在做什么!”戴钟子小脚踩上板凳,脑袋凑过来,羊角辫一甩一甩抽得辛昇脸疼。“怎么都是小人画!原来你没有在学习,我要告诉陆哥,你在骗他!” 学正体谅前去书院的诸生历经颠簸,身心俱疲,便将月试的时间调至五月上旬。辛昇逮准时机,一面将原先没有记熟的破题方法和经义集注统统背记一遍,一面抽出闲暇时间学习甘之武给他留下的小册子。刚过四月,他就顶着两个黑眼圈,成为吉祥街新晋的男鬼。 陆轸也是稀奇。辛昇一直无法忘怀三月月试时候,陆轸写的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字是好字,辞是烂辞,中间穿插着金句,堪称屎上雕花。但是近些日子,他不仅时常派戴钟子唤自己过来,还甩去两篇文章让他背,不背不能出门。 这记不住啊!异世界的文科生也不带这么造的! 辛昇想起了异世界书店的一种图书,图文并茂,漫画讲历史。于是,他就将记不住的集注全部用简笔画画出来,上面标好泡泡框。 天才。 他对此圣心大悦,如果没有戴钟子这小屁孩的打扰。 辛昇出手把戴钟子推下去,自己拿起木凳:“我一回来你就吱呀乱叫……走了,别到处乱跑。” “你去哪?” “考试!” * 云板响起三声,辛昇粗略看过一遍题目,直接提起毛毫作答。 《大学》云:“君子必慎其独也。”《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试阐发二经互证之旨,而论君子修身立诚之功。 题目属科举典型的双经互证题型,在陆轸专门为他挑出的两篇文章中,其中一篇便是此种类型,结构他都记住了,难点便在拆解句子。 慎独在二经中意思不同,《大学》侧重心意发动时的自律,《中庸》强调天道与人性的幽微呼应。因此破题之时首句点明“独”的双重性,次句对应“慎”的功用。 “夫独者心体之微而天理之奥也,慎之者仁几之萌而复性之基也。” “啪。”戒尺敲在桌案上发出清响。依旧是那位睡不醒的学官,他听见辛昇念念有词,以为学生又在作弊,便下来敲打,结果发现两人都在认真答题。 辛昇停下笔,眼神迷茫。学官侧身扫了一眼试卷,清清嗓子:“不要发出声音。” “啊。”辛昇敷衍点下头,笔下不停。 陆轸视线不着痕迹投向辛昇卷子上,眉梢上扬几分,拿着笔头擦了下红痣继续作文。 承题衔接破题。起讲阐发经义,引朱熹注“独字有二义:独知之地者体,独知之时者用”。紧接着是四大比。 辛昇一时间想起了异世界考公写申论的感觉,啊,科举就是写申论啊。 可是他卡在了第四段和收结部分。 身旁的陆轸已然收笔,将卷面重新阅览一遍后便搁笔静坐.字体昳丽,铁画银钩,光灿炫目,只看字迹堪称上等。 学官下颔绷紧,一字不落全部读完,眼底浮现出赞赏的笑意:"天道酬勤。" 陆轸微微垂首:"谢老师。" 学官从眼前走过,身后的辛异落笔迅疾,前面还维持着端正的字迹,越到后面狂草飞舞、张牙舞爪。 陆轸原本浅淡的笑意即刻黯淡,眼看着辛昇在末尾处突然画上一条竖线,下面又画了一个点。 可算写完了,这感觉跟当年高考考场写议论文一样。 辛异正要松下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整个人晴天霹雳。 完了,当成现代应试作文,末尾写了一个感叹号。 三声云板再度响起,小厮在连廊敲响铜锣。 辛昇面如土色呈上这份半文半白的试卷,刚要拔腿逃走被学官喊住。 学官拿起朱毫,一句一行细细读过,嘴角平直。辛异心跳像是要砸出一条血路。放在原先他是断断不在乎,可现在他对学业上心许多。他不曾放弃学业,但是多少有些怠惰,觉得天下无绝人之路,哪怕没有系统大不了混口饭吃也好。经历阆源一事才明白,他在异世界只要租房子按时交水电费,便无人打扰。在这里不一样,只要能喘气,都是可以干活的牲口。 学官的眉毛如流水过山,时上时下,引得辛昇心神不宁,巴不得扒开他的嘴巴探进去。 “真的是你写的?” 辛昇拱手:“千真万确,学子不敢造假。” 学官终于放下文章,对着他满意一笑:"大有可为,想必私下花了不少功夫。虽然文气后边乏力,但进步显著。乡试可期。"他拿起朱笔在纸上表明“增生”二字:“尽管文章还不能算为一等,但是以后就不必来此考试。” "多谢学官!" 刚出房间,辛昇满脸笑容对上陆轸如坠冰窟的眼神:“这么严肃做什么,没听见好消息吗?” 陆轸皱眉:"你是否依据我的要求临摹字帖,文章结尾那是什么符号?求福用的?" "对,保佑我逢考必过的,甘之武传授。"辛昇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即刻转换话头:"你呢!上次还写得不堪入目,这次天道酬勤"四个大字都被夸出来.你跟我做州学四等生是故意耍我的吧?" “不是!” "好了,你别说了。"差点忘了你是文昌贵人。 辛界偷摸打量陆轸,疑心此人是不是深信什么"酒香不怕巷子"的逆袭传说,妄想哪天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爽文人生。 两人来到正堂,却见一乌泱泱人群围成一圈,吱吱喳喳指指点点。 辛昇拉住准备无视经过的陆轸,强行挤进人群,发现跪在石两人跪在石板,摆在摊开在两人膝着头前面是一册子,书上男女相互交缠,行不可名状之事。 "唉哟,"辛昇捅了下陆轸,"春宫图。" 前面的兄台急忙掩嘴道:"可不止是春宫图啊,你再仔细瞧。” “那还能是什么?” 辛昇心道古人真是大惊小怪,眯起眼睛看去。这的确是春宫图,单论画工,精细华美,人物栩栩如生。但那人嘛……那人嘛……怎么是两个男的? 辛昇急忙抬头才发现,跪着的两人一个是于束一个是杜昭。 泓易书院假山后面的事情潮水般涌来,辛昇想要回头看向陆轸,却觉得脖子好似千斤重,目光死死定在于杜二人身上。 “自己解释!”周弼拿起竹尺掀翻册子,抽在于束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前面的同窗偷偷说:“这不好收场啊。” “是啊,如果不是在学堂拿书时掉下来,被一群人看见,学正也不会大动干戈。” “是同知的儿子多少会顾忌……” “我不顾忌!”周弼满脸通红,气血上涌:“顾忌什么?于束,你拿着这本册子去你于家祖屋里面拿给你列祖列宗看,我看看他们在天之灵要不要顾忌你是于家独苗的身份!” 一道血痕贯穿整张白脸,触目惊心。于束默不作声,静静垂首。 周弼拿起竹尺指向杜昭:“你,为何这种淫邪之物会在你的书柜中?” 州学的学生在学堂内部各自有一小格子,平日放着纸墨笔砚,冬天放汤婆子。试后,有人见于束从杜昭的格子里面取出东西。于杜二人自幼认识,旁人并不多心只想吓吓于束,结果这一吓,就吓出一个惊天秘密。 杜昭神色冷淡:“晚生不知。自阆源县回来之后,我先是在家中修养多日,回来以后也不曾动过格子里面的事物。” “罢了罢了!”周弼放下竹尺,转头冲周围诸生厉声道:“今日之事,各位出了州学都全部忘记。我不希望在街上听到一丝风言风语,但凡出现,所有人都到静思斋领罚!” 州学一片寂静。 周弼震袖疾步离开。杜昭扶着膝盖起来,独留于束一人跪在原地。 杜昭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身边的人,躲开众人视线,匆匆拐进连廊消失在尽头。 “散了散了,都别看了。”于束身边的跟班挥手驱赶众人。大家才如梦初醒一般,面色凝重走出州学。 辛昇和陆轸躲在最角落看完全程。 陆轸眉峰下压,如绷紧的弓弦随时都会断掉。他的目光一直压落在走廊边角。 辛昇出声:“诶,诶。” “说话。” 辛昇抬抬下巴:“真的担心就过去看看人家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泓易书院那次,陆轸面色暗沉,自己止不住猜想。虽然说陆轸明确否认自己不是断袖,但是。 但是呢。 辛昇心中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操碎心的意思在。 陆轸没有回话,低下头思量片刻后对上辛昇关爱的眼神,少见地“啧”一声。 “你……” “嗯?” 陆轸斩钉截铁:“别这样看我,与我无关。回去。” “这么绝情!”辛昇正准备跨出迈向勇敢的第一步,甚至决心与陆轸一同承担风雨,陆轸一句话就击碎他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屏障。 陆轸率先走出第一步:“我跟他有什么情分可言?” 辛昇跟上去:“没有?没有你那日在泓易书院沉着脸做什么?” 陆轸皱眉不答,觉得辛昇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家伙,一味加快脚步。直到辛昇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叉腰看着他走远,他才兜转回来。 辛昇暗道此人怪没有义气的。若是此事发生在前往阆源县之前,陆轸不讲也算了。现在遮遮掩掩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来,自己的事情他全部经历,他的事情自己倒是蒙在鼓里。 辛昇越想越气,脚下如装了风火轮一般。 立夏已至,穿葛布短褂的贩夫们将盛着鳝鱼的木盆摆开。那些黄褐色的活物在浅水中扭动,配着“立夏食鳝,不染暑疴”的句子,争先恐后入了油锅,炸出焦香。临街酒肆排出青瓷酒瓮,杏黄酒旗上书“透瓶香”三字。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就着粗碗饮菖蒲酒,佐餐的是一碟爆炒鳝糊,椒香混着蒜气随锅气蒸腾。 往常辛昇肯定会停下来,让陆轸买一条鳝鱼回去,明面上说做给戴仁城和戴钟子,实际上自己也会蹭上一口。 今日不同,今日他有脾气。 陆轸双手揣在袖里,也不追,慢慢跟在后面。他停在一处摊口前面:“多少钱一条?” “小的五文,大的十文。”男子见陆轸书生打扮,生得白净秀气接着问:“相公是要做给谁吃?” “家里的小孩。” 男子立刻摆出笑脸:“哎哟,没想到相公看上去这么年轻就已经成婚。您瞧瞧这条,多活泼,做起来肉质鲜美小孩最喜欢了。” 陆轸也没有解释,伸手一指:“就这条。” “得嘞,帮您剔骨哈。” 陆轸听见身旁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今日就做黄鳝?” “嗯。”陆轸点头:“又过来?” 辛昇以前就跟穷光棍一样,古代的柴火他总是用不习惯,索性有一顿没一顿。在戴家吃过一顿饭后,日日腆着一张脸蹭饭,小炒牛肉、蒜蓉菜心,边吃边看戴仁城大骂戴钟子当下酒菜。 辛昇故意绷着一张脸没回答,但闻到隔壁传来蒜香味像在鼻孔里噼里啪啦放鞭炮,嘴角一下子泄露笑意。 “相公拿好。” 陆轸拿过鳝鱼,扬起下巴:“走啊,继续往前走。走快点。” ”切。”辛昇没有接茬,但眼睛止不住飘向鳝鱼,面上神情淡淡。 陆轸瞧见,将装着鳝鱼的袋子从右手拿到左手,转头:“还看?” “……” “有什么气的?我跟杜昭真的没有情分可言。” 辛昇咬牙切齿:“你就稍微解释一下杜昭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就成了吗?扯个谎也行啊,遮遮掩掩天天摆着臭脸,又别扭又蔫巴……” 辛昇常常眉飞色舞,鲜少如此气急败坏。陆轸看似无奈地放下眉梢,但嘴角不住勾起,觉得有趣。 “生气了?” “……” “我又不是摆给你臭脸色看的。” “关我什么事情。” “我也不说谎。” 放屁。 辛昇嘴上不饶人,一路输出至家门口也停不下来过。陆轸左耳进右耳出,刚要推开门便被卡住了。 “戴钟子?戴钟子,开门,别玩了!” 辛昇推开陆轸,拿出卡在木门底下的册子:“这是什么……”一翻开,啪一声又合上。 陆轸凑过来:“怎么?” “没事,”辛昇整理表情,歪头,“进去吧。” “轰!”还没有打开木门,一根拐杖横空飞来重新将门砸回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宫图 第35章 书商 又惹事了。 辛异和陆轸两人同时想到。 陆轸长叹一口气,摆出一副看好事的表情正要重新推门而入,手腕却被拉住。 "陆轸,"辛界视死如归一般目空前方,"咱俩等会儿再进吧。 "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爷爷打戴钟子。" 见了,见太多次了。 可这次不一样啊! 这次真心不一样啊兄弟! 念头还没整理完,一股强劲而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两人同时拉入屋内。辛昇大叫一声,手抓着陆轸的手腕,双双被门槛绊倒在地。身侧是戴仁城的紫竹杖。 戴钟子跪坐地上,满脸泪痕濞涕滴在衣襟湿了一大片,手掌上遍布醒目的红印。 戴仁城坐在木椅上,手抚着胸口,大喘气,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呜呜呜.……爷爷,我是被骗的!我明明买的就是连环画……" 戴仁城没了拐杖,改为手掌猛拍桌面:"狐朋狗友,蛇鼠一窝。当初建蒙学,我是想让陆轸看住你学点好的。陆轸才走了没几日啊,你就...."话没说完,他捂住口鼻剧烈咳嗽。 陆轸强压疑惑,忙上去为戴仁城递水顺气,但始终不敢作声。 "那本册子呢,"戴仁城起身四处环顾,"我要在你爹墓前烧了它,我要好好问问你爹他在地府有没有为戴家积德,年还没过净整出这种事!" “这儿呢戴老,您看看是不是啊。” 辛昇冲上前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戴仁城,拉陆轸到角落:"你弟平常都在跟什么孩子玩啊!找个时间好好检查他那些朋友行吗?" "到底出什么事,别打哑谜." 辛昇悄悄回头看一眼爷孙两人,低声:"春宫图。" "啊?!"话音刚落,陆轸转脚就要拎起戴钟子衣领,被辛昇抬手拦下. "你让我问,让我问,成吗?"陆轸双眉间现出"川"字,下颚绷紧,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辛昇转头扶起戴仁城进小房,声调柔和:"戴老,您也别动气。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和陆轸会好好盘问,您放宽心。" "辛昇啊,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造动。你替我好好管教他!" "诶。" 辛昇立刻关上房门,走到圆桌旁坐下,抬起下巴示意陆轸。 陆轸拿起春宫图,合上双眼,稍息片刻才蹲在戴钟子面前:"小人画?" "......" "连环画?" “哪儿买到的?” "嘿,你别说,还真算小人画。" 陆轸冷脸看向在沏茶的辛昇:“别捣乱。” 戴钟子依旧是抽抽噎噎,涕泗横流,双眼低垂不肯抬头。陆轸换了几个角度,走到哪儿戴钟子都转头闪躲。 辛昇手指在茶杯边缘摸索一圈,手指轻轻一弹,眼睛注视波动的水面。 “你说不说!”陆轸提高声调。 辛昇知道这时候就该他出来唱白脸了,起身敲敲陆轸的肩膀:“起开,对戴钟子那么凶做什么,人家话都没说完。”说完偷摸使了个眼色,陆轸装作气恼的样子背身走开。 戴钟子微微掀起眼皮,泪珠挂在睫毛上一抖一抖,跟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辛昇从地上抱起他,晃晃他的身子像哄人睡觉一样。很快,戴钟子就停止抽泣,趴在辛昇的肩膀上不说话了。 “你来?”陆轸挑眉做口型。 辛昇点头,带着戴钟子走出屋内。他放下戴钟子,使劲夹着声音:“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没说谎!”戴钟子鼓起腮帮子:“蒙学那个周小五跟我说,最近朔州来了一个南方的书商,专门便宜售卖各种书籍,连环画也有,绝版的抄本也有,甚至……甚至叫什么,额,西夷人那边的小册子都有。” “周小五说只要给他五文钱当跑腿费,他就给我买回来。我都没打开来看,谁知道是这种东西。”戴钟子越想越生气,狠狠跺脚:“肯定是他为了报复我上次写字比他好看!” 书商? 辛昇突然想起州学那本春宫图。 他并不意外,自古以来江南地区都比北方经济更为繁荣,社会风气开放。这书商带着一箩筐奇葩来到朔州,大家表面避之不及,私下估计都是争相抢买。 “什么小人画?你要小人画,我和陆轸都可以给你买啊。” 戴钟子摇头:“不是!周小五上次在书商那里看见,说有卖星象图还有看不懂的符号,肯定是什么祭祀用的书籍!我要的是那个!” 辛昇手指敲击膝盖,一时无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风吹来不知哪家人院内的鸡屎味。他们才起身进屋。 门外的光线重新打在桌案,陆轸抬头对上辛昇的目光。 “误会。”辛昇简单地下定论,随后低头跟戴钟子说话:“你说的那个周小五,住在哪里?” 戴钟子报出地名,辛昇点点头,从书堆里面抽出一张字帖递给他:“去练习写字,我跟你陆哥讲话。” 戴钟子接过来,疑惑抬头:“辛昇,这是陆哥让你练的字帖。” “……小孩子别那么多废话,赶紧滚回去!” “哦。” 等戴钟子彻底消失,辛昇才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要复述一遍。 “你怎么看?” 陆轸指节揉揉太阳穴:“得找周小五谈谈,这个小孩一直跟戴钟子不对付,不能这样下去。” “嗯嗯,我也要找周小五谈谈。” 陆轸不解:“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辛昇闭着眼睛瘫坐椅子上:“我要问问那个书商在哪里。” 平地一声惊雷起。 陆轸坐直身子,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想做什么?你也要看,看,看……” “那种淫邪之物,诶,说话利索点,视野也打开一点。你想想刚才戴钟子想要看什么书,是天文书。一个书商卖春宫图,用不了多久快搬家就要来抓人了,我不得先下手为强。” 过了一会儿,辛昇扭头不可思议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想我的?” “……没有。” 陆轸轻笑一声:“看来你真的被说服进入钦天监。” “不是说服,”辛昇摆摆手指,“我只是找到一个更加适合我谋生的地方。钦天监至少管饭管住,终身事业编懂吗?” 陆轸挑起眉毛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辛昇无所谓继续道:“而且如果我以后真当上了,肯定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到时候我上书预言,说我朝有一位名唤陆轸的人物乃天降文昌星,可待重用,你不就青史留名了吗?” “是,那时史官便会把你写成霍乱政纲的巫士,死后被后人拿出来鞭尸。” 辛昇越过木桌打了他一拳:“盼着点好的。” 陆轸随后坐在一旁不吭声,手指抵住眉边的红痣,指节上有着三两个握笔生出的老茧,这是他思考时会做的动作,尽管辛昇也不知道他经常独自一人思索什么。 辛昇莫名其妙想到,在没认识自己之前,戴仁城脾气暴躁爷孙俩不好沟通,陆轸是不是一直扮演着戴钟子大家长的身份。想想也觉得可怜,自己虽然寄人篱下,但有姑母把自己当小孩悉心照料。陆轸小小年纪,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就先当了别人的爹。 他看得太久了,陆轸回过头撞上他的眼神,表情有一瞬间呆滞:“……怎么了?” “苦瓜。” “啊?” 辛昇伸了个懒腰:“没有,我突然不想吃鳝鱼,想吃苦瓜。” 陆轸眨眨眼睛,望向新买回来的鳝鱼。 那天晚上饭桌上出现两道菜,一道是爆炒黄鳝,一道是苦瓜拌黄鳝。辛昇自己一人吃完整盘苦瓜。 * 杜宅。 家堂外面哭声连天,闻红英、贴身侍女、奶娘匍匐在地面嚎啕大哭。一声一声的抽泣声与家堂内一次接一次的抽打声对唱,灯烛摇曳,投下不安分而惶恐的浮影。 杜琊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握着戒尺的右手垂落在身侧。杜昭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秀才身上穿着的玉色长袍还没有脱下,背部血痕狰狞裂开口子,白骨急不可待地冲出血肉呼吸。 “知错了?” “知。” “错在何处?” 杜昭颤抖吸进一口气。企图双手扶地撑起半截身子,却又跌倒。 “不孝子杜昭错在,交友不慎,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与于束来往过密,沾染上烟花柳巷的习气。” 杜琊从喉头闷出冷笑:“是你交友不慎,还是有意纵容?” 杜昭尽管已经痛如骨髓,但听闻此言急忙道:“父亲,绝不是那人口中说的那样!我与于束早就划清了界限!” 手中的戒尺扔开,杜琊扑通跪在冰冷的地砖,脆生生地磕了一个响头:“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杜琊不孝,举杜氏全族之力竟然托养出一位牝牡倒置,阴阳逆施的龙阳子弟!” “父亲!”杜昭绝望的喊声冲破屋顶,可对上父亲那双寒铁无情的双目,委屈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今日傍晚,杜琊听了州学小厮的话,端坐堂厅等着杜昭回来给当家人一个解释。结果跨过杜宅门槛第一人不是杜昭,而是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的手下。手下递上这封信,甚至没有回杜琊的问话,低着头站到一旁。 杜琊心中奇怪,三下两除把信给撕开,眼睛只扫过几行。 茶杯飞出去,砸在刚到的杜昭脑门上。 “父亲……” 杜昭苦苦呼唤,父亲的袍角扫过自己的鼻尖留下一股家堂霉湿的气息。他还想转头去看,伸手也抓不住一角。 “你很快就要与王家女儿成亲,你要知道分寸。”杜琊合上木门,杜昭听见他训斥闻红英的声音,让下人今夜不准往家堂送米粥。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一的声响,是桌上那盏孤灯灯芯偶尔爆出的、极其轻微的一声“噼啪”,却打在杜昭心头。 地砖丝丝凉意深入脑髓,因为疼痛头脑眩晕,模糊的眼前在走马灯一般回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于束的关系变化了? 于束在他心中一直是那个咋咋呼呼、纨绔风流的公子哥,他同所有人都臭脸相对,唯独对着自己耐心有加。杜昭自幼承接重望,终日读书加之杜琊严苛,孩子都远离他,因此十分感念于束的不离弃。 是了,他睁开眼睛。是了,于束定是在这个关节上搞错方向。 可又是谁将书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杜琊? 那张脸浮现出水面,眉尾生着红痣,一脸淡然透露出与自己无关的人。 是他!是他吗? 在灯火一明一暗的须臾,念头像白驹过隙一般捶打心神。他有些累了,肚子的饥饿加上脊背的疼痛,杜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守在门口的下人四目相对:“……怎么没动静了?” “别是晕过去了吧。” “哎哟那可不行,我进去瞧瞧。” 一人立马拉住他:“这可是杜家家堂,哪里能让我们这些外人进去脏了地方!” “那我总能进吧。”清冷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下人转身刚要作揖却要顿住。 来人穿一件水绿色妆花缎竖领对襟袄,耳戴明珠耳环,手里提着灯,五官在微亮显得更为苍白。她抬起下巴:“让开吧,我要进去。”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去道:“现下可是深夜,姨太太若是要进去,不如等到明日同夫人一块儿过来。” 路双嗤笑一声,跟一块顽石立在原地。 “姨太太……” “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让当家的过来!” 下人忙低头道不敢,抿紧嘴唇退后几步。 这位姨太太在杜家下人口中极其神秘。白天不见真容,到了晚上喜欢提着一盏灯四处走动,偏偏这样的举止没有被主母训斥,连杜琊也不曾说过什么。杜琊还吩咐他们,如果见到有不平地方,要提醒这位姨太太。 “……您请。”说完,两人走到远处。 杜昭半睡半醒,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凭借本能喊出一声“母亲”。 但那人没有回应,走近后蹲下身子,打开屉笼,肉包子的香味漫出。 “娘……”杜昭挣扎着起身,刚抬头就愣在原地,半天才说出一句:“路姨娘?” 路双拿出一双筷子,放在屉笼旁边,安静地走到一边,眼睛至此至终没有离开过呈供的牌位。 杜昭心中纵有百般疑惑,魂都已经被肉香勾走,全然不顾礼仪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狼吞虎咽。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杜昭端着碗看去。路双不知何时走到牌位面前,甚至伸出手指准备触碰名字! “路姨娘!” 路双浑身打颤,双眼睁大回头,闭上眼睛片刻:“吃完了?” 杜昭一面咀嚼一面回:“嗯,太饿了,一下子就吃完。” “路姨娘,我娘呢?” “被当家的留在主屋。” 杜昭攥紧拳头:“又是在……责骂娘亲吗?” “嗯。” 路双走回杜昭旁边,收拾碗筷准备起身。杜昭叫住她:“姨娘,这几日你身体感觉好一些了吗?是不是能走动了?我离开朔州前,听下人说你病患复发。” 打进来开始,路双神情僵硬,虽然手上送出饭食,可自始至终没有认真看过杜昭。听到这句话后,她才抬眼,灯影打在鼻梁如水光波动。 “好多了,”路双蹙起眉头,“背后的伤,这么狠?” 杜昭刚想要点头,却又摇头,意思是不痛。 “姨娘,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自然。” 杜昭急切凑上前,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嘴巴便是滔滔不绝:“姨娘你信我,我绝不是那种人!我与于束,不对,我对于束真心是一点念头也没有,我只想好好成家立业!你可万万不要相信那些骗子的话!” 路双看着这个小孩子,嘴角终于渗出一丝笑意:“知道,知道,我信小昭。” 从自己今日傍晚回家起,别说是杜琊,连闻红英都没忍住冲上来扇自己一巴掌。他明白母亲的急切痛惜。 闻红英身为大家闺秀、正房夫人不曾有过一丝行为偏差,杜昭也是,规矩地活着。母凭子贵,他是闻红英的腹中之子,被误以为做出这等放浪之事,杜琊第一想的就是正房的失责。 路双静静坐在旁边:“我该走了,被当家的撞见。不好交代。” 偶尔,从极远的巷弄深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 “姨娘,我想起以前和弟弟因为贪玩被罚跪在此处。你当时也是这样,偷偷过来给我们送饭涂药,结果被父亲看见了。” 然后她也被关在屋内禁足反思。 路双伸出手在杜昭发旋上摸摸:“夫人平日不会外出。明日,我要去药行看病顺道散散心,来州学看你可好?” 杜昭高兴答应下。等路双走出家堂,闻红英手里拿着屉笼站在外面,要笑不笑。 “真是多谢妹妹。” 路双没有回答,想要无视走过去。闻红英抢过她的屉笼,将所有东西抖落出来,抬头瞠目:“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你假惺惺做什么?你假惺惺向我的孩子示好做什么?” “积德,为我的孩子积德,来日走得路顺畅一些。”路双拂开闻红英的手臂:“我并不想与你置气,杜昭身上的伤再晚一些会落下病根。杜琊能放你出来,你就可以派人找郎中治病了。” 她神色淡淡,一切的推测好像都是理所应当不出所料。这是闻红英最恨的神情。 路双抓住时机,挣脱开桎梏飞快走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书商 第36章 鸿门宴 陆轸负责放风,辛昇负责实践,不出半柱香周小五被打得哭爹喊娘,连连求饶,在祈求祖宗原谅的同时把那位书商也说了出来。 他说书商是一位老头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旁人没有见过其真容。买书,你要先能遇上他,能遇上他还不够,他要和你看对眼,挑选某日某个地点交货交钱。 吼,辛昇想,还是一个VIP制的。 “你怎么看?”辛昇半截身子攀上去。 陆轸坐在州学长案前,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铺纸,镇尺,提笔,凝神。即使辛昇嘴巴不停,宣纸上依旧是墨色浓淡相宜,笔势刚柔并济。 他写了一个“静”字。 辛昇翻起白眼,转身坐回桌前。日头渐高,蝉声聒噪,周围的学生腕酸背僵,个个都在临摹书法。他面前的宣纸已经写了大半,最后写下“趣舍万殊”四字,笔势流畅如行云流水。辛昇搁笔抬手,周弼走来细看良久,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有进步,”他直言,“我听闻你为了前去书院听学,竟然独自一人驾马前去阆源县,实在是诚心可鉴。眼下看,也是你这份诚心促使你学业节节攀高,往后继续努力。” 这话听着就觉得不可置信,但让辛昇心花怒放,连带着周弼那张脸都顺眼不少。骗人先要学会骗过自己,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这份夸奖,微笑:“多谢学正指点。” 周弼继续夸赞了包括陆轸在内几位学业突飞猛进的同学,随之宣布正午歇息。两人并肩走出学堂,向馔堂走去。 “你打算如何找那位书商。如此神秘,朔州城大,你恐怕绕上几圈都不一定能找得出。” 辛昇长叹一口气:“唉,这就是多学多精的好处了。” 奇门遁甲比四柱八字更好用啊。 “下一个下一个!” 辛昇端着陶碗上前。他看了一眼米锅和菜盆,无不例外是白煮菜、肉沫炒豆腐,更别提那肉沫比起指甲缝都还要小。 他递上陶碗,小厮低头看去却没有接。 辛昇皱眉,将手腕抖动,几乎把碗怼到小厮眼下。那人才大梦初醒一般拿起饭勺挖了三四勺。 辛昇一手拿饭,习惯性地闻了闻饭菜的味道,身形微滞。 小厮皱眉不满喊道:“怎么不走了?” 他转头看向脸红脖子粗的小厮,手指微微泛黄的白饭:“你这饭是馊的。” 身后的陆轸闻言探出头,原本仍在大吼大叫的伙计停下来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紧盯他。 “别人都没说话,怎么就你有意见?”小厮举起大饭勺朝四周点了点。辛昇环顾四周,发现别人的米粒皆是晶莹剔透,飘散饭香的热气。 他掂一下自己的陶碗,冷的。 陆轸有些麻木地发出很轻的冷笑声,走上前掏掏袖子,想要拿钱贿赂,被一只手盖住手掌。 辛昇合住他的手指,把掌心里面的铜钱握牢。 “让你们斋夫的领头过来,”辛昇哐当放下饭碗挽起袖子,“我来跟他说道说道。” 原本排在辛陆后面的秀才纷纷没了动静,将原本藏在袖口的铜钱都藏好,静观其变。 其中一位闭眼养神的小厮站起:“我就是。这饭有任何问题?” 辛昇头也没回指向身后:“当然有问题,看看后面别人的米饭都是新鲜的,怎么到我这儿又少又馊。你自个儿闻!” 斋夫眼皮半开不开,听完这话暗暗骂娘,就这点破事打扰自己睡觉。他夺过饭勺泄气似的将米饭拍在碗上面:“拿着!” 辛昇没有动。 “拿个屁。我吃饭都要拿钱贿赂你们吗?” “……什么?” “我说我大爷的吃饭都要拿几枚铜钱贿赂你们吗?这饭这菜不都是皇粮吗?不都是朝野恩赐吗?怎么又轮到你们的脏手搅浑水了?”他提起气力怒吼,扣住手指想要抑制住心口的麻痛。 这份万虫噬心的疼痒自阆源县回来后,吸附骨髓,手指只能隔靴搔痒,他想伸进胸口将那颗心掏出来,扎针放血。白日与陆轸一块儿,只知道插科打诨;到了晚上,又会想起那日县衙。 原来这是烦躁。 为什么会烦躁? ……不知道。 但管他大爷的,老子异世界吃饭堂就有人手抖,怎么到了封建社会都是师承一脉的吗卧槽! “什么贿赂,哪有这档事!你们这几个书生看着做什么,把周学正叫过来啊!有人要闹事啊!” “做什么?”周弼本来想要回屋休息,路过馔堂听见争吵声,进来就听见方才还在夸赞的学生跟斋夫唾沫横飞争吵,口出粗言。 周弼面色黑沉:“这是什么大事吗?论语有言,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回也不改其乐。今天饭馊一点,也罢了,可能只是斋夫一时的做饭失误,怎么还能扯到贿赂上!” “学正……” “够了!今日饭食没你的份!” 辛昇眉眼猛地低压,肌肉绷紧正要发作,却感到一双手轻柔扶上手臂。他以为是陆轸想要转头,却对上一张五官秀气的脸。 杜昭面朝自己轻笑点头,手指捏了捏他的掌心:“跟我过来。”说完就挤过人群离开。 辛昇不明就里,但后面的学生已经面带烦躁,再多待一会儿自己真成了扰民惹事的刺头儿,便硬顶着旁人如刀的眼神走开。 杜昭就站在廊下,眉眼温润眼中带笑,招招手领着他们到偏门,竟推门走到街上! 他来到一家铺面普通酒楼的二楼,推开房门桌上摆好屉笼,荷花酥、卷煎、糖醋萝卜,香飘十里,色香味俱全。 “……”辛昇转头:“杜兄这是做什么?” 杜昭走上前,拍拍身旁的木凳:“从阆源县回来,书院一事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二位的救命之恩。若不是辛兄陆兄见义勇为,恐怕不仅是张觉,我也会命丧黄泉。你们不是还没有吃饭吗,来。” “不必了。杜兄客气,我与辛昇两人另行解决。” 陆轸很少会在外人面前,在辛昇面前与自己有任何沟通。不是爱答不理,而是倨傲冷淡,只看姿态只会认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现在意思是拒绝,但杜昭不以为意,继续笑着:“两位不必客气。这些茶点是自家人带过来的,没花银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辛昇饥肠辘辘也懒得再行拉扯,拉过木凳大马金刀地坐下,还不忘歪头示意陆轸一起坐下。 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做饭的人想必是手艺高超。糖醋萝卜虽然是简单小菜,但想要做好需要花费心思在配料上。 牙齿切入的瞬间,是毫无迟疑的、利落爽快的脆。紧随其后,糖醋汁的风味便缠绵地包裹上来。酸是轻盈活泼的米醋之酸,不尖不涩。待咽下之后,齿间只留下干干净净的清爽。 陆轸尝了一口后,停下筷子。他的手指摩挲着筷头,没有再动筷。 杜昭笑意加深地看着狼吞虎咽的辛昇。他对这位同窗在州学学习时心生好感,不会趋炎附势,愣头愣脑,后面得知他在阆源县的所作所为更是敬佩有加。 原先还担心路姨娘的手艺他们不爱,想来也是自寻烦恼。 他垂眼,纠结片刻后想要抬眸观察陆轸。陆轸的声音先至:“糖醋萝卜做得好。” 这话如清泉泠泠,杜昭原先焦躁的五脏六腑抚平润湿。他不知道为何,第一眼见到陆轸时直觉想要靠近,想要同他说说话,但总被凛冽寒霜的眼神吓退。 眼下一句轻飘飘的夸赞,他竟忘记了原先计划的问话! “是吗?陆兄喜欢就好。” “是令慈做的?” 杜昭斟酌了一下字眼:“不是,是……下人做的小食。” 陆轸原本伸出的筷子收回,搁在碗上。他眉眼低垂,过了许久才说一句:“是吗?那杜家下人真是好手艺。”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屉笼冒出的热气都结成冰棱。杜昭见状不对,却又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说错那句话,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埋头苦干的辛昇。 辛昇停筷,身形不动但是眼睛鼓溜转动,企图从余光窥探陆轸。他咽下荷花酥,空出肚子开始思考。 陆轸不说,但辛昇明白这人动气了,又是不知道动哪门气。 总不能是觉得这点心不是杜氏夫人做的,是下人做的,惹到他了? 辛昇再次伸筷吃完最后一块荷花酥:“我吃饱了,多谢杜兄款待!我们赶快回州学吧。” “你先走。” “啊?” 陆轸起筷:“我还没有吃饱。” 辛昇心头一股无名之火升起,欲骂又止。这个节骨眼上,杜昭开口连说没事,将辛昇吃完的餐食撤下。辛昇见二人之间不寻常的举动,浮想联翩,加之前两日与陆轸的对话,他自以为十分识趣、装腔作势地小发雷霆、关门走人。 等到二楼地板不再响起脚步声,陆轸开口:“杜兄不是找我有事商量吗?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还请杜兄直言,不要再遮遮掩掩。” 他面若冰霜,眉尾的红痣本似雪天寒灯,点不亮一丝阴霾。杜昭心下胆怯,强笑道:“其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便直说了,有人向家父告知书院一事,可是知道我与于束两人秘辛的,只有你和辛昇……” “你怀疑是我们告密?” 杜昭急忙摆手:“不,不是。”准确来讲,是更怀疑陆轸。毕竟他们就此事曾经在阆源县县衙有过一次短暂的深谈。可是陆轸又会出于什么目的告密?他是这样暗里拱火的小人吗?杜昭心里是有一个答案,但无论如何他竟然想着让陆轸亲口回答自己。 “没有。”陆轸起身停顿,再次强调:“无论是我和辛昇,都对你们公子之间的情怨兴致寥寥。多谢今日你的款待,但是日后不要再因为此事打扰我们。” 话音落下,杜昭还没来得及叫住陆轸,陆轸疾步离开打开木门。 悬着的双手停滞在半空。 路双头戴帷帽,领口处露出月白中衣的窄边,双手始终交叠在身前。她微微侧首,帷帽随之转动,轻纱扬起又落下。今日她未施粉黛,眼角细纹、乌青唇色不掩,五官不再鲜妍反显苍老。 这顶帷帽既隔开了外界投来的目光,也围出了一方独属于她的天地。在这方天地里,她的面容无人得见,唯有她自己知道,那轻纱之后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被帷帽边缘切割成圆形的,久违的世界。 此刻,这人间的中央站着一位孩子。 “这位公子,没想到山上一别后,再次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鸿门宴 第37章 路双 杜昭没想到路双去而复返,上前问道:“姨娘回来做什么?是落下什么东西吗?” 路双:“不是,是想起还有一些话没有同你说。”但说完,也没有继续。 她一直站在门外,帷帽没有摘下旁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杜昭凭直觉意识到问题,上前几步介绍道:“姨娘,这是我在州学的同窗,名唤陆轸。我此次前去阆源县偶遇不测,还是陆兄见义勇为,我才捡回一条小命。” “这样?”路双似乎在面纱后露出少见的微笑:“看来陆公子倒是与我们有缘。” 杜昭又转向陆轸:“陆兄,这位……这位是我家姨娘。” 陆轸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嗯?”杜昭想起路双说的第一句话,视线在两人之间梭巡,不解道:“姨娘怎么会与陆兄见过面?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清明山上发生的事情。进去说吧,三个人站在外面看着奇怪。” 杜昭连连道是,迎路双进房。他看见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碗碟,心中打鼓,路双原先做糕点只是为了自己,可杜昭又设下饭局企图套出陆轸的话。路双不明实情,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片苦心为旁人做了嫁衣?而且适才自己乱说这点心是下人做的,万一路双问小食做得是否可口,他又该如何圆场? 他一面走一面思忖,全然没有注意到陆轸深沉不见底的视线。 路双依旧带着帷帽落座,透过薄纱看了一眼桌案,声音含笑:“这桌上摆着三双筷子,为何只有两个人?” 杜昭回答:“还有一位同窗先行离开。” “哦,那是谁?”路双微微垂首思寻一会儿:“该不会是那日陆公子外出结伴而行的朋友吧?” 杜昭心中疑窦丛生:“朋友?什么朋友?陆兄,你与姨娘以前在何处见过?” 陆轸从进来以后一直静坐,听到问话也不立即回答,望向眼前的女子。 “清明节我上山扫墓,路遇暴雨进庙躲雨,碰巧遇到陆公子。当时便觉公子气度不凡,腹有诗书,没想到还是小昭的同窗,真是缘分。”杜昭闻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由想要追问。但路双摇头,意思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多说了。 小昭。 陆轸搁放在膝头的手指交叠。 隔间外忽然传出咿呀作响的唱戏声,在人声鼎沸之间拔地而起,兴寻是哪位客官喝酒上头,以筷击碗作锣鼓,喊道:“好似当年为丈夫。恐日后儿把夫压倒,金刚钻大坏瓶儿瓶。我拔宝剑将他斩……箭不见放箭的人!” 随着闹声变大,路双将双手轻缓抚上胸口。杜昭见状,想起路姨娘身体孱弱最恨吵闹,刚要起身去关紧房门,却发现陆轸已经不在凳上。吱呀,木门被关严实,一丝风声都没有透进来。 路双望向杜昭:“小昭,日后选一些僻静的地方。朔州雅间多,虽然要花银子,但是当家的知道你是与同学往来,想必也会拿出银钱给你。” “诶。” 路双转头对陆轸言道:“小昭带来的饭菜是否合你口味?” 陆轸没有即刻回答,目光投向桌上只剩残渣的小碟,在斟酌言语。 杜昭担心他说出那句“是下人做的”,忙补上:“自然合口味,您瞧我们都快吃光了。陆兄尤喜糖醋萝卜这道小菜。” 路双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揉捻桌布:“……糖醋萝卜?”杜昭点头。 “真是奇怪,”路双眼尾上扬,“原先做给当家的和你吃,你们都不喜欢。结果倒是外人爱吃。” 陆轸嘴角牵扯出两份笑意,算是一种认可。路双起身走到房外,唤来小厮拿笔墨,竟是要将糖醋萝卜的做法写给他! 这下是瞒也瞒不住了,杜昭双手绞紧,期盼陆轸不要多说。陆轸像是没有多想,只是站在路双旁边,姿态恭敬地研墨,安静地注视毫下的字迹。 “你家里现在有几口人?” “三口,我、爷爷、小弟。” “双亲呢?” “离世了,我是被收养的。” “啊。” 路双习的是簪花小楷,听闻这话面无露惊讶,字迹稳当,好似寻常人家的寒暄话一样当做耳旁风路过。毛笔剐蹭砚台,她提笔问道:“平日可有认真治学读书?” “有的,” “那便好,”路双小声说道,搁下毛笔拿起纸,“回去跟做饭的人说,这糖和醋挑得稀一些,老人不适合吃过于浓稠的糖醋。萝卜切成小块,爽口,但是老人家的牙就不一定吃得惯了。” 陆轸眼睛没有离开纸面:“我是那做饭的人。” 毛边纸随风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纸面显得字迹半亮。面纱虚虚遮掩着女子的一瞥一笑,叫人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声音判断喜怒。可偏偏她又不说话。 她见字迹墨干,便叠好交于陆轸,抬头一笑:“那也很好。” 杜昭远远望过去,见两人交谈自如,心下松了一口气。路双始终没有脱下帷帽,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心情不错。 随着木门关上,路双强撑许久的笑容几乎掏光了心力,手掌虚虚撑着桌缘坐下。杜昭跑上来,被路双挥手拒绝。 “姨娘没事?” 路双抬头,面上恢复到平日平淡如水的模样:“这孩子的家境如何?” “寻常人家,爷爷是吉祥街的戴老。” “好孩子,”路双先是低低呢喃,随即抬高声音,“这是一个好孩子。当家的不是让你结交良友吗?夫人说过了,你也不要嫌姨母啰嗦,于束此人不要再来往,跟陆公子多多来往。” 杜昭眼带苦笑:“陆兄为人冷淡,不肯与除了辛昇以外的同学来往。” 路双知道是那日站在陆轸身旁的男郎。“那你就与辛昇多多来往,成人所愿,帮人所需,久而久之就能成为好友。” 杜昭别脸坐下,半张脸没于阴影,应该是不愿再就此事深谈。“姨娘之前不是有话要说吗?是什么事情?” “回去后不要与当家的怄气。” “这是自然,姨娘只是为了此事?” 路双摘下帷帽,抬起眼像从深水里捞起一块沉石:“你与王家的婚约再度提前,八月即刻成婚。” * “客官慢些走!” 陆轸脚下生风,越过送菜的跑堂,挤走喝醉的男人,猛地推开沉重的门扉,新鲜的空气游回胸腔,他弯下腰,先前挤压在胸腔里的浊气翻涌往上顶,带着糜烂的酒气、晕人的药味、沉浓的墨臭。 他不想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女人这幅温柔可亲的模样到底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他只记得女人曾经往自己口中塞满烟土,想要一同自尽的凶狠模样! 如果陆轸在隔间内出手摘下帷帽,他就能看见女人眉尾和自己一样也有一颗红痣。 “娘,我想要那只蝈蝈!” “我先来的!” 不远处传来吵闹声,若细细听,会发现一个是稚嫩的童音,一个则是清脆的少年音。晨光初透,树叶筛下万千光点,如碎金,如浮尘,如游鱼,在辛昇人面上浮游。 又是在与人争吵了。 陆轸抬眼看去。 还是一个小孩。 他一面腹诽,一面走过去,瞧见辛昇竟然与人争论得额头冒汗,嘴角不由漫上笑意,连问话的声音也明亮不少:“怎么和孩子争蝈蝈?不是回州学上课吗?” 辛昇回头瞧见是陆轸,二话不说拽着人家的袖子噼里啪啦滔滔不绝。 他说他见到那书商了。人家什么也没要,指着坐在树底下的货郎说,自己要最贵最好的蝈蝈,今夜晚上巷口见。辛昇二话没说,跑上去付钱,但是一个小孩子跑出来打岔,偏偏要说自己已经跟老板预先订下了。 老板瘫坐藤椅,手里扇风,合眼休息,不消说便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价高者得。 辛昇还要开口突然停下,不可置信地上下扫视陆轸一圈:“……你在笑什么?你那么高兴做什么?杜昭给你什么好处了?银子?” “啊?没有。”陆轸在辛昇的怒视下收敛神情:“我来解决吧。” 解决小孩子闹脾气不难,但是那是对于一个成人而言,辛昇是办不到的,他巴不得和小孩子打上一架。 那小孩的母亲已是羞赧万分,想不出任何法子劝孩子离开。陆轸蹲下身子,问男孩为何不瞧瞧其他蝈蝈。 “我就喜欢这只,”男孩眼珠上翻思考着下半句话,“反正就是喜欢,我就是要!” 陆轸心里明白了,这小孩并不知道何种蝈蝈为上品,只是见到有人喜欢这个东西便想要抢过来。 “可那只蝈蝈并非上品啊,而是下品” 原先躺在藤椅的老头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那只蝈蝈,其形硕大如小儿拳,通体碧透似翡翠新剖。两根长须并非今世这般纤细,倒像戏台上老生的雉尾,甩动时有金石声。 竟敢说是下品! 老头气得正要大喊,却见陆轸一手递出十枚铜钱,一手拿起另外一只笼子,眼神沉沉看向自己。老头的话竟然卡在喉头。 “这只是最好的,我送与你。” 带着孩子的女人赶忙拒绝:“官人这使不得,我们不收。” 不知何处来的一缕春风,竟钻入冰封的渊薮,陆轸勾唇微笑,冷香袭人,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动了。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笼子再往前递了递,小孩下意识收下,牵着母亲的手离开。 “行了,挑你想要的吧。” 没有回答。 辛昇见呆了,眨眨眼睛突然扬手扇自己一巴掌。 “……你做什么?” “没事,”辛昇深吸一口气,转头跟同样呆愣在原地的老板讲话,“我要那一只蝈蝈。” 两人走在路上。陆轸开口:“关于那个书商,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他让我夜晚来这里等他。” 辛昇和陆轸两人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夜风萧索,寒鸦啼鸣,他们等来的一本西夷书。 那是洋文,换一句话说,那是变形的英文,拉丁文。辛昇勉勉强强根据字形,可以看得懂前面的作者啰嗦的序言,可到了第五页皆是算式符号。最可惜的是辛昇是一个文科生,如果是理科生,说不定他还能调动自己所剩无几的物理天文知识分析。 他必须拿到那本书,辛道成留下的历法中间竟然出现了和星象书上面样的符号文字,意思是虽然辛道成贵为钦天监东局顶梁,但是在流派思考上或许还是个“叛徒”。而他推出的《龟鉴录》是否还借鉴了西方天文十二黄道宫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路双 第38章 荧惑 平阳府。 天色沉郁,春雨失其温润,化作滂沱不绝的嘶吼。雨水暴涨,浊黄的水挣脱土地束缚,如怒兽裂山而出。洪流席卷田野,翠色禾苗尽没,唯余一片浑茫。水声吞没万物,泥涛四处漫溢,天地倒倾,只剩下汹涌的、没有终局的苍黄。 这等事情周弼不知,竟然还是斋夫告诉他的。 等诸生散学以后,周弼留下领头斋夫问事,他答道:“周大人,这真不是我们打杂的贪心。您瞧眼下的形势,平阳府治下州县粮田尽毁,正忙着向其他府借粮。我们大兴府肯定是要打头的。现在才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眼下粮价起来,这……这州学给的钱粮又不够,只好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只要有人、有钱的地方自然会有空子可钻。周弼平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没想到辛昇这混球小子鬼上身一般,定是要硬碰硬,还恰巧被他撞上。身为学正,周弼说什么也要摆出一个态度。 但他更没想到平阳府出现山崩:“为何我不知道?” 斋夫面露揶揄:“您平日去集市采买吗?” 周弼不答。 “那便是了。现在集市上流出的小麦,价格已经贵出几倍。大麦没人爱吃。我呢,我就等着那些奸商哄抬米粮的价格。” “这不是一个办法。” 州衙后的书房,夜深火焰摇动。王守驹手拿公文,偏头看向杜琊,语调无波开口:“我已经把米粮借出去,结果官仓现在跟我说仓库经年失修受潮,剩余的粮食腐坏严重?” “平阳府与大兴府地势相近,今日平阳府出事,明日就有可能是大兴府受灾。朔州又近山陵,更是险峻不可言。我将你分派至户房,便是要你死盯严防这条线。其余的怎么做我们都有能力收场,唯独粮食!”王守驹起身将公文拍在桌上:“现在连六月都没有到,后面不仅征粮上供,更要补上官仓亏空。不等按察使来,朔州百姓先把我从州衙抬走扔上崇山!” 更何况,平阳府、大兴府皆属汕西省管理。汕西省除了上交粮食,更要提供军需。这也是为什么阆源县官吏被发现木料残次后,置以重罪的最大原因。 王守驹素来自恃稳重老成,遇事岿然不动。今日,书房内部纸墨笔砚俱乱,甚至于宣纸上有大涂大改的痕迹。 杜琊忙起身拱手道:“大人息怒。官仓失修确是在下失责之过,但眼下除了官仓还有民仓,我们大可以调用乡绅征收粮食。再不济,州衙以略高于市价收购商行的粮食,这是常见之法。” 王守驹眼底浮现戏谑之色:“乡绅?那杜先生,打算如何游说乡绅?” “我与朔州几位乡绅为老友,看在昔日情分的薄面上……” “哈哈杜先生,”王守驹打断,“官海中尽也同样看重情分二字,但更难测的是人心。你觉得乡绅会放弃这样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除了钱,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名。” “人家早就不要那些头衔,唯一想的是子孙绵延、福荫不断。本来我们是可以给他们科举上的好处,结果阆源县一事出来,我敢有任何动作吗?” 人算不如天算,王守驹的如意算盘被邪风吹翻。对于鸿易书院,他一直想独吞好处,谁知县衙蠢人无数一杆子直接捅上按察使,书院停办。他想着金盆洗手,干完知州在任最后几月。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冲刷官仓的陈年老垢,往日犯下的错误无处遁形。山洪不知何日会大驾光临,巡按何日下访,亏空如何补齐…… 王守驹颓唐踱回桌旁,双手撑在两侧,认命地叹气:“罢了,先按你说的来做。” “第一,发布禁遏籴,禁止粮商将粮食运出朔州贩卖牟利。第二,官府出面,召集本地乡绅、富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要求他们捐粮助赈。第三,迫不得已启用,从米商手中购买粮食,稳住市价。” 他不能将官仓失修理、米粮受潮一事上报至大兴府,更不可能请求朝廷缓征税。这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杜琊双手拢袖,静立一侧。 “杜先生,”王守驹放松紧扭一处的粗眉,“这恐怕需要户房出力,尽力将账面做平了。” “在下明白。” “但是不该动用的银子,还是闲置为好。”王守驹走到杜昭身前,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挂上笑意。 杜琊浅笑:“在下明白……犬子与令爱婚期在即,恐怕要铺张浪费许多。” “何来铺张浪费一说,只是用到该用的地方。” 银子消失后,他王守驹依旧是两袖清风的知州大人。 * 辛昇不会想到自己回朔州吃的最后一顿饱饭是苦瓜炒黄鳝。 州衙直言朔州向平阳府借出粮食,官仓亏空,征收夏粮要比往日收取更多。但知州为民生着想,同样动员乡绅开放义仓、打压企图哄抬价格的奸商。 话是这么说,集市上二十文一斤米的价格可不假。 陆轸没有法子,将隔夜的冷饭与切碎的青菜和肉沫同锅翻炒,加入少许酱醋调味。色泽香味自然是没有从前那般诱人,入口时有些米粒缺水吃起来脆硬,但这已是上上策。 戴钟子耷拉嘴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弄饭面,啪一声被戴仁城打了手。 “要吃就吃,不吃就出去站着!” “哦,知道了。”戴钟子不情不愿地拿好筷子,扒饭入口,味同嚼蜡。 戴仁城勺一口饭,就着屋里剩下的酒硬吞下去。冰凉的酒液“唰”地一下冲散了嘴里的油腻和燥气,把那些粘在一块儿的饭粒都顺下去了。又甜又咸,实在算不上可口。戴仁城咂巴一下味道,抬头看向另外两个小孩。 辛昇挑着眉毛,慢悠悠用筷子一粒米饭,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你做什么?” 辛昇收回往陆轸碗里放米粒的筷子,微笑:“这米长得不太好看,给你吃。”说完继续埋头不紧不慢地吃饭,没有给陆轸一丝反击的机会。 戴仁城喉头微动,清清嗓子:“陆轸啊。” “诶。”陆轸停下筷子,见戴仁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那个,额,把之前腌好的酸萝卜拿出来吧,之后每日拌饭吃一点。” “您不是说留着入秋再吃吗?” 戴仁城倒是想啊!可他瞧戴钟子那半死不活的惨样,吃米饭跟吃棍棒似的,看得他老人家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也没有多说,冲戴钟子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 “行了,我也不吃了。” “啊?爷爷,你这就吃完了。” “嗯,”戴仁城放下碗筷,起身,“州衙召见乡绅有事商议,吃几口填饱肚子得了。你吃完午饭别给我动歪心思,跟着你哥和辛昇读书写字,听明白吗?” “哦……” 随着木门合上,戴钟子扁扁嘴巴,忍不住往戴仁城碗中剩下的炒饭看去。陆轸收回一直投向门外的视线,见戴钟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点头:“吃吧。”戴钟子还是没有移开视线。 陆轸摸摸他的脑门:“知道了,出去跟别的小孩一块儿吃吧。但是别浪费。” “好!” 屋内只剩下两人。 辛昇搁下筷子,一手撑着脑袋,指节不住地叩击桌面。陆轸开口:“怎么?你也吃不下?” 辛昇摇头:“不是,我是想起张觉的事情。” 张觉。陆轸心脏跟随这两个音节,不由得下沉。 这几日,张觉向两人倒尽苦水。在处理完阆源县的事情之后,他本想快马加鞭,速速回到朔州。谁想到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七大叔八大姨将自己拦下,摆出一道鸿门宴,目的只有一个——让张觉续新弦。 张觉与沈榆是患难中相识。当时张觉只是一介童生,吃穿用度从简。与沈榆相识后,一来二去两人越发熟络。他数次萌生出想要求娶的冲动,都作罢。某日,沈榆顶着瓢泼大雨叩响他的门,只是一句:“你难道心悦于我吗?为何不向我提亲?” 此般情义,哪怕是山崩海啸当前,张觉也断然不会接受续新弦一事。等他绞尽脑汁脱身,回到朔州,刚开门便是沈榆一记横劈,怒骂:“负心汉!” 张觉不明所以,只见桌上放着一页书信。 他对两人讲道:“你们别看沈榆平日生龙活虎、大呼小叫的,其实她体虚内寒,身体底子因为幼时家贫都耗光了。因此,我从不想添丁一事,只希望两人能白头偕老。结果家里人多事,字里行间阴阳怪气。沈榆识的字也不多,将信拿给别人读,在心里估计认为自己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 两人听后默然不作声,过了许久陆轸出声:“张兄会如何做?” “什么如何做?” 陆轸的视线落在长街深处,淡淡开口:“张兄会弃妻吗?” 辛昇瞠目结舌:“陆轸你这是什么话?” 张觉先是呆愣在原地,复而轻松一笑:“沈榆只是现在在气头上,我等个两日等她心情好起来,再同她慢慢解释自己去阆源县真是处理丧事,不是去和亲戚商议如何休她。这么多年夫妻了,心意互不相通才是真说不过去。” 筷子敲击碗缘,发出清脆的响声。辛昇将最后一粒米扒干净,抹嘴:“你怎么想?” 陆轸起身收拾桌面,辛昇继续道:“你那日的话倒真的是吓住我了。你怎么可以直接说出张兄会休妻这种话呢。嫂子与张兄的情谊,我们都是看在眼里,你这一句话不是让他伤心吗?” “随便说说而已,我只是想起从前听说的一些逸闻,口无遮拦。” “哦,什么逸闻?” 陆轸看了一眼八卦之心燃起的辛昇:“无非是飞黄腾达之后,抛弃槽糠之妻与达官贵人之女欢好。又或者是与青梅许下誓言,中举为官之后,新娘上了喜轿才发现正房另有其人。诸如此类种种,天下尽是。” “你怎么听上去如此熟悉,”辛昇支起下巴,“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 “为何?” 辛昇等着他说出一句“品行正直”“冰清玉洁”的自矜之言,未料陆轸只是轻飘飘一句:“我这一生都不会婚娶。” “……啊?!” “更不会有添丁一事。” 陆轸瞧见辛昇的神色,不置可否地扬眉,转身进了厨房。辛昇坐在圆凳上,倒没有觉得大吃一惊,毕竟陆轸看上去冷心冷肺的,不懂得体贴女孩子家,最好不要拿着那张脸招惹别人。但他没想到陆轸轻飘飘说出这件事情,不知道戴老听后会不会气血上涌、口吐鲜血。 桌面上已然被陆轸收拾干净,窗外天色渐晚。陆轸走出来,眯起眼睛:“戴钟子没有回来?” 辛昇摇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说完,之前戴钟子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浮上心头,两人四目相对。 “我去找他。”辛昇立马起身。 “我与你一起去。” 辛昇抬手,走出门:“别,你呆在家里,等戴老回来。别让他老人家又着急上火。”戴钟子没有让人省心过,前些日子才因为春宫图一事将戴老气得眼冒金星,不能又起波澜。 吉祥街不像寻常街巷,道路规整划一,人们更多时候是通过李家门前种的枣树、黄家院里养的鸡分辨东南西北。辛昇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 “瞧见戴钟子了吗?” “端着个饭碗就跑过去了。” “瞧见戴钟子了吗?” “没有嘞,他现在都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玩。” “瞧见戴钟子了吗?” “……” 戴钟子没有跟小孩一块儿玩闹,也没有去谁家蹭吃蹭喝。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也就是没看住一小下吗,怎么又消失了! “诶!前面那个孩子!”身后跑来一位妇人,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你是住在吉祥街东南角的吧,姓辛。” 辛昇停下步子,看出那是邻居,点头之交:“是。” “快点回去看看你家,这门怎么大开着啊?是不是进贼了,我一个妇人也不方便进去看!” 辛昇大脑“嗡”一声空白,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他先是低头看看自己磨得发白的袖口,再摸摸衣裳里面扁平的荷包。“不能吧,”他的双眉缓慢凑到一处,“我这家的木门都是坏的啊,一看就没钱。” 妇人猛地跺脚:“哎哟谁知道呢,现在粮价上涨,你可千万仔细别让别人偷你的粮!” 他家倒没有粮食……但他家有很多留下的书册啊!可千万别因为没找到粮食恼羞成怒偷了自己的书! 辛昇顿时如梦初醒,连声谢过妇人,蹬腿疾跑几个拐弯,扶住墙角大刹车,手掌借力重新冲出去。 家门前还是贴着一对烂掉渣的春联。两扇木门是合不上的,但打开的弧度比平时大了许多。辛昇双手撑膝,咽下一口口水,心里打鼓。 来偷粮食的,手里会不会带刀?怎么进去?翻墙进去?一脚把木门踹下来,扛着木门打进去? 他这样想着,脚已经跨过家门。 院里面一地狼藉,木梯半靠在树上,摇摇欲坠。地上还有梯子剐蹭地面留下的痕迹和脚撑的木屑。痕迹弯弯曲曲,来人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搬起这个大物件。 辛昇踢开木屑,若有所思,抬眼看向院深的屋子,木门禁闭。而放有柴堆的灶房毫无动静。 脚尖在地面画了几个圈,辛昇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慢慢走到房门面前,原地猛然跳起,门板在一声巨响中向内炸开! “来者何人!” 踹出去的那条腿还没完全收回,保持着一种进攻后的余韵。烟尘和木屑的微粒在门框内外弥漫的光柱中缓缓飞舞。屋子里的人惊骇地望过来,面前摆满了书籍。 “……戴钟子。” “诶,诶诶诶诶!”戴钟子伸手将书页合上,原地拔起站定,手指捏着衣角:“诶,昇哥。” 这臭小子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昇哥?哇塞,开天眼了。 “戴钟子。”语调下沉,戴钟子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坠沉黑湖。 “我太好奇你屋里的书籍。昇哥,我错了。”戴钟子垂下的脑袋偷偷抬起来,呢喃着:“我知道错了。我平时不会乱翻别人东西的。” 辛昇跃过戴钟子,蹲下身翻开书页,是辛道成描绘星图的草稿。他不语,把厚重的册子放归原位。戴钟子脚尖钻地,亦步亦趋地跟在辛昇身后,想要伸手帮忙,却又缩回手。 辛昇放回最后一本书,抬起手指指向门前:“站那儿。” “辛昇……” “别废话去站。” 辛昇眼底笑意黯淡,像将息未息的灯火,光泽尚在,温度已失。戴钟子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辛昇冷脸的样子像极陆轸,规矩走过去。 他看到戴钟子站定后,没有理会而是拉过板凳摊开自己装订的草稿本,写写算算。过了一会儿,他丢给戴钟子一页纸:“记,这上面是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和特殊的星象运行。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如果你能记住,我就允许你以后翻阅我的书籍。如果你记不住,给我专心读书!” 戴钟子眨眨眼睛:“为什么?” 辛昇不可思议挑眉:“学这些玄乎的东西最需要的是天赋。记忆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只是入门,如果连这些都不懂你想做什么?” 戴钟子听后,如视珍宝,捧在手心念叨。辛昇则走出去,眼望星空。 甘之武曾经跟他说,他要时常夜观星象,不能止于纸上浅言,书上的星象往往停留于几种特殊形象,无法与现实生活中的情况一一对应。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是你成为天相第一步要做的。” 戴钟子年幼,对于这些规矩之外的东西往往有着极大的兴趣,甚至是幻想。他先前念及其丧父之痛,没有把话说绝。但今日他必须对此事做一个了断。 他出神只有一小会儿,却听见身后的声音:“我背完了。”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 京城钦天监。 但今夜,那片本该祥和的紫微垣天区,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不安。一颗赤红色的星,亮得邪异,仿佛天神用滴着血的手指,在夜幕上狠狠摁下了一个不灭的印记。 那便是荧惑。 它本应循着黄道缓缓西行,此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心宿的疆域里逡巡徘徊,寸步不离。 几乎同时,本应稳居中央的镇星,竟脱离了常轨,幽幽滑向东方,悍然撞入苍龙七宿的领域,死死钉在角宿。 “荧惑守心……”皇城观星台上,甘之武皱眉,捏紧手中的窥管,习惯性地问身旁的人:“是吗,白邈?” 夜凉如水,身边的人怕冷,靛蓝官袍披着毯子。他面色青白,几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眼眸很大,瞳色偏浅,如沾满露水的长刀,乌丝之间侧颈的刀痕夺出。他想要回答,却轻轻咳嗽,腰间挂的海棠玉佩抖动。 甘之武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向谁说话,不再开口,但眼神忍不住落在白邈身上,往前走上一步。 “不止,”白邈收住咳嗽声,“玛尔斯和萨图恩,落在摩羯座中。普鲁托与它们形成大三角。” 他喃喃自语,念诵着谚语:“当玛尔斯与萨图恩在山羊座拥抱,而普鲁托冷艳旁观时,坚固的岩石也会变得像海水一样汹涌。” “我知道那是荧惑守心,昇哥。我是不敢相信才会跑过来翻阅你的书籍,我自己已经学了很多!” “这不可能的。”朔州寒风骤起,吹起历法。 “这不可能的。”观星台上人员寥寥,甘之武手背青筋暴起:“师兄从来没有预言过这一天。” 白邈有气无力地从喉间发出轻笑:“正常上报吧,我们只是上帝的喉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荧惑 第39章 偷吃 戴钟子只说只要想要学习,无论如何都会有途径。无论是不是一派胡言,那的确是荧惑守心。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靖朝国难将至,或者什么地方将要出现大灾,而是甘之武他们会如何处理此事。他已经逐渐学会了如何摆脱系统的辅助独立进行判断,但是钦天监观测到特殊星象会作何反应,皇帝会如何反应。 “昇哥,”戴钟子唤他,“昇哥?” 辛昇收拾表情,睁开眼睛重新挂上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不是。你看错了。” 戴钟子跳上木凳企图与辛昇平视:“一定是的,我年纪小眼睛比你看得清楚。你自个儿抬头看!” “呵呵,”辛昇翻白眼,指腹擦过眼角,“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成立钦天监吗?” “……不是为了观星吗?” “是啊,肯定是为了观星。但是如果靖朝人人都像你一样,睁开眼睛就知道这是太岁横冲、这是荧惑守心,还要成立钦天监做什么?”戴钟子眨巴眨巴眼睛,不能理解。辛昇再接再厉:“我的意思是,能够看出天象并预测将来的,都是人中龙凤。我等凡胎俗物,顶多拿着一个本子写写画画,是断不能窥探天机的。” 戴钟子犹如被钉子定在原地,朦胧于辛昇身上银白色的月光如墙灰簌簌剥落。他几欲张开嘴巴,最终归于一句:“所以说,你真的是骗子?” 什么骗子?辛昇心里叹气,戴钟子没有猜错,但是他不能告诉戴钟子真相:“对,我就是一个骗子。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如果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让戴老拿寿杖打你的腿,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小孩的眼尾泛出桃红,眼眸泛起水光。他抽噎几声,反手用手捂住眼睛,也不说话。没等辛昇回应。他从木凳上跳下来,哒吧哒吧跑远。 辛昇无声,望向原先戴钟子站上去的木凳,长叹一口气。他想要蹲下收好木凳,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是他身体的重量,结结实实拍在院子的土地上。他的身体松弛地摊开着,一只手无力地蜷在胸前,另一只手臂伸展开,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徒劳耷拉在地上。 他低血糖了。 他饿坏了。 辛昇意识回笼之前,无意识地想着。他能睁开眼睛,却无法移动四肢。看着天空微微发红的星座,辛昇自嘲一笑,突然觉得他虽然没有进京,也熬不过这个夏季了。 朔州百姓一路缩衣节食至七月。 不是因为其他府州屡遭天灾、四处借粮,而是军需紧急,朝廷征税加重,尤以粮食为要。 “我忒不服气,老子就没有看出哪里要打仗的!就是那帮狗官想要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编出来的借口!” “你注意你的嘴巴!别让人听去了!” “我就直说!妈的,反正老子这三个月都没吃饱饭,指不定下个月就死在家里!” 山脚一老头,双目突出瘦骨嶙峋,与身形不符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种回光返照的怪异。辛昇右手支撑在陆轸肩上,双目紧闭一深一浅走在地上。 “我们这是真的要上山祈福吗?”辛昇撑开眼皮,复而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们这一行人,吃饱饭有力气的一个都没有吧。” 州学几十个学生,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黯淡。陆轸绷紧被辛昇支撑着的左臂,放缓声音:“等会儿我背你上去。”辛昇摇头:“我不想要上去,我太累了。我想要吃饭。” 陆轸垂下眼睛,辛昇几乎半个身子斜靠在自己身上,原先白净的皮肤泛出暗黄,两颊凹陷。他抬起右手想要叠在辛昇手上,停在半空又放下:“九月就是乡试,上山祈福讨一个好彩头。” “不去。” 陆轸深吸一口气,放轻声音:“去吧,我背你上去总行吧。” “……嗯。”辛昇眯起眼睛,脸埋在陆轸衣服上,半睡半醒由着陆轸背起自己走路。 凌空寺建在朔州北面的淮山上,整座寺庙悬挂于峭壁之上,没有地基,仅靠横梁插入崖壁。无人知道寺庙真正的建造者是谁。 寺如其名,凌空而生,自然要登上几百级的石阶才能到达。有的认为自己今年定然不能高中,便坐在山腰等待,越往上走人变得越少。 陆轸托着辛昇的腿弯,轻松地将人背在身上。辛昇身上的骨头甚至咯着有点痛。 太瘦了,陆轸一面走一面想。 怎么变这么瘦了。 辛昇的头原本倔强地仰着,试图保持一点清醒的尊严,但陆轸走得太稳,脚步像某种催眠的鼓点。辛昇的意志力一点点瓦解,额头终于抵上肩颈。 辛昇的手臂无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掌心贴着他的锁骨。陆轸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瞬,回头小声道:“你好好睡。” “……啧。”辛昇呓语了一声,含糊不清,突然举起手将陆轸的脖颈环住猛地拉紧,死死趴在上面。 陆轸急忙稳住身形,颈侧传来均匀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不敢再乱动,平稳往上爬。 张觉慢慢靠近,小声道:“睡着了?”陆轸小幅度点头。张觉注意到辛昇的面色:“是不是吃饭太少累的?要不要我送一些米粮过来?” “不全是。”辛昇的身躯过于放松,不住往下滑。陆轸马上捞起他,冲张觉道:“他近三个月挑灯夜读。而且每日的食粮也不肯吃多,都让给了爷爷和戴钟子,心力不支。” 张觉仔细端详辛昇的面容,浅笑摇头:“挑灯夜读,天啊,谁能想到他竟然把乡试放在心头了。我还记得之前他因为摆摊被抓进州衙,你们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现在……”他抬起下巴:“你把人家当戴钟子带在身边一样。” 陆轸嘴角漫出几不可察的笑意,没有接话。“嫂子如何?还在怄气吗?” “不理我而已,该关心的一样不落。这不,她听说我要上山拜神,特意帮我将袍子打理了一遍。”他把自己的袖子扯到陆轸面前,眉飞色舞。 陆轸凑过去,第一眼瞧见的是张觉的手,也才几个月,他握笔的右手食指指节处,老茧生得更大。手背还留着冻疮的印子。 “张兄手上的冻疮还没好?” 张觉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双老手,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缩回手:“是嘞,冬天廪银拖欠,炉火不够旺。我留下火种给沈榆用,自己在州学读书,没注意生出来了。” “不曾涂药?” “由它去吧,备考繁忙,哪管得了这么多。” 依旧苦苦坚持的剩下几人终于登至庙宇入口,被等待已久的和尚迎进去。 住持方丈亲自出来迎接,身形壮实满面红光,身后菩萨神像前面摆满米油。他笑着走到周弼面前:“真是许久未见过周大人。周大人这一来,真是令凌空寺蓬荜生辉。怀素,快去泡茶!” 周弼摆手:“住持客气。没想到住持现在气色都这么好,令在下羡艳。这都是州学学生,每个人都拿了自己贴身之物,还望住持为其开光。” “好说好说,周大人这边请,让怀素带他们祭拜就好。” 陆轸颠了颠背上的人:“到了。” 辛昇迷糊睁开眼睛,视线还没有清晰,鼻子先动。这寺庙里面除了香火味,甚至还有米香、油香、果香。他的头耷拉在陆轸肩膀上,鼻翼抽动到处嗅闻。 侧颈传来时轻时重的热气,辛昇的下巴像一块丝绸在皮肉上拂弄。鸡皮疙瘩从手臂泛起,陆轸喉头微动,转头蹙眉:“你站好。” “站不动啊陆轸,”辛昇没睡醒,声音尾调软绵含糊,“你帮我去神龛前面的案台偷几个馍馍过来。” 带路的小和尚走过来,陆轸马上将辛昇扶正,自己连忙退后半步,伸手捏了捏鼻梁。 怀素道:“走吧。” 拜神首要环节便是三献礼。生员卯时起床,集中于州学外的文庙,拜祭孔子才登山祈福。学正带领诸生向孔子牌位或塑像敬献帛、酒、牲醴,高声诵读歌颂孔子功德、祈求保佑科场顺利的祝文。 但说来好笑,由于粮荒,朔州根本拿不出牛羊猪,竟然用纸扎的动物烧给孔子。 辛昇见此一幕,觉得朔州学生的乡试估计要完蛋了。 怀素取来铜盆给诸生净手。杜昭打头,取来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轻轻扇灭明火。 他走至文殊菩萨神像前,恭敬行三拜后将三炷香郑重插入拥挤的香炉之中。一旁的怀素手扯佛珠,口念《文昌帝君阴骘文》加持。 辛昇眯起眼睛,凑近陆轸:“为何于束不见了?这三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他。” “被他父亲禁足在家,不给外出。”陆轸补充:“杜昭马上就要婚娶,不能再闹出丑闻。” “婚娶?之前不是要再过一年吗?” 陆轸看向跪在蒲团上的身影:“谁知道呢?据说王大人为爱女备的嫁妆是相当丰厚。” 剩余的生员按部就班地祭拜,很快文昌庙里只剩下辛昇和怀素两人。 辛昇刚跪下,睁眼看见案台上的贡品。水果鲜亮得如同假物。苹果红得深沉,果皮反射着灯火,仿佛能照出人影。那堆叠如小塔般的白面馍馍,个个浑圆饱满,表皮蒸得光滑如凝脂,隐隐透出底下扎实的面芯。 甚至于那油香,那盏长明灯里滋滋燃烧着的香油。它不是菜油的腥,也不是脂油的腻,竟然带着芝麻炒熟后压榨出的、一股焦香的醇厚油脂气! 寺院哪来这么多好吃的!罪恶啊罪恶啊…… 辛昇咽下口水,偷摸望向闭眼念经的怀素。他直起身子,提起膝盖又轻轻放下,慢慢爬到桌案前面。文殊菩萨佛眼低垂,面容慈悲。他默念“冒犯”,伸出罪恶的爪子探向摆在正中央的肉夹馍。 “啪嗒”一声,佛珠断了。怀素惊慌睁开眼睛,却看见腮帮子鼓鼓的辛昇,还有鼓囊囊的胸口。 “……唔唔唔唔。”辛昇赶紧用手将剩余的肉沫吞进肚子里,菩萨也不拜了,护住胸前的苹果,双手撑地拔腿就跑。 “施主不可啊!施主你快把贡品吐出来,会遭天谴的!住持!住持!” 在遭天谴他会先被饿死! 怀素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寺庙,辛昇飞跨过一扇扇木门,正门口就在眼前!他张狂地笑着,牙齿贴上嘴唇,回味着肉香。 陆轸就站在石阶下的天门,玉身长立。 “陆轸!”阶下人抬头,撞见一张笑脸。 辛昇拿出苹果高举过头,一脚踩空。 眼前昏黑,识海浮沉。 “学正,住持怎么说?” “佛门慈悲,原谅他。”一道低沉的声音,他沉默片刻继续说:“他不是与你私交甚密吗,为何不多多帮衬?” “辛昇直接在家中用膳。” “……” “我家中还有米粮,我可以分多一些给陆兄。” “杜兄客气,我们不需要。” …… 辛昇睁开眼睛。明明有好几道声音,可眼下屋内只有张觉一人。他强行撑起上半身,突然感觉到膝盖一疼,低头看去腿上绑着绷带。 他抬起头,环顾一圈,没有见到陆轸。他抬手指着膝盖:“我这是,摔伤了?” 张觉坐在床边温声道:“是,之后一个月都要当心。” “陆轸呢?” 张觉先是抬眼观察辛昇面色,随后摇头微笑:“跟杜兄去杜宅借粮了。” “啊?!” 杜宅外。 陆轸站在门前,风起风落,落叶围着脚底打转。当家的不在,闻红英出门礼佛,杜昭进了厨房,久久不见人影。 入门并非直见厅堂,而是以一扇雕花镂空的梨木影壁巧妙遮挡。绕过影壁,是一方收拾得极为齐整的小小庭院。庭院有下人打扫,他慢慢顺着光影移动,却始终不敢再进一步。 青石板铺地,缝隙干净无尘。院角辟出一小块地,种着一株老枣树或海棠,枝干虬劲,指向北方高远的蓝天。 与年少时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偷吃 第40章 杜帧?陆轸。 院里面花丛中两个小孩蹲着,聚精会神注视夹竹桃上飞舞的蝴蝶。小一些的孩子伸手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形较大的孩子一把拦住,双手抢先合上。 “嘿,这是我的了!这是我的了!” “明明是我先看到叫你过来,凭什么给你!” 两人的争吵声盖过了夏天的鸣蝉的叫声,成为了杜宅另类的噪音。一直跟在旁边的侍女忍不住上前提醒:“少爷和夫人都在家堂念诵经文。” 杜帧敷衍点下头,转向杜昭,双手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又猛然合上:“就不给你看!” “哥哥!”杜昭跺脚,冲着已经跑远的身影高喊:“你等等我!你又去寻什么乐子!” 杜琊平日一向是不给杜家二子出门游耍,只是今日杜家上下要行祭祀祖先,除了在家堂祭拜还要上崇山扫祖坟。闻红英考虑到幼子尚且年幼,阳气不足,提议扫墓一事不便陪同。两人才有了机会跨过门槛,跑到街上。 杜昭亦步亦趋跟随杜帧身后,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袖子。朔州街头原来这么热闹,街衢的石板路面在日头下泛照出光泽。两颊晕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挂上酒旗。空气中传来一股腥味,杜昭皱皱鼻头,听见杜帧说那是北荒之地来的皮毛商人,腥味是晾晒在阳光底下的兽皮发出的味道。 “你想要一件吗?”杜帧低下头凑近杜昭的耳朵:“我听我娘说,如果谁能披上用狼或虎做的毛毯……” 话音中断,杜昭奇怪回头,踮起脚尖:“会怎么样?” “野兽的亡魂会半夜附身,第二日你便成为了灵智未开的兽人。” “啊!”杜昭双手撒开,连着退后几步差点跌倒。看见杜帧阴恻恻的笑容,他恼羞成怒举起拳头往杜帧身上砸去:“你就是喜欢捡路姨娘平时讲的不入流的市井野闻吓唬我!我讨厌死你了!” 原先眉飞色舞的面容立刻冷淡,杜帧低头瞥过一眼:“不爱听就不听。”说完,扔下杜昭拔腿离去。 小孩突然惊慌的叫喊声和哭闹声淹没在人海。他走出一长段路后,回头再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只有身着褐色短衣的粗役、假髭粘腮边的卖虎骨药汉子、鬓边插玉兰的卖花女。细皮嫩肉的小孩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无所谓地想着,反正家里的仆从总会找杜昭的。他还是管好自己更重要。 不远处有一档卖炸馍馍的路边摊,杜帧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娘其实也爱吃这种重口的炸物,但正房夫人不爱吃,家宴一向是清清淡淡的水煮肉片、炒菜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肉片允许蘸盐。他几次恳求娘下厨为自己做点好吃的,娘终于受不了他没日没夜的哀嚎,终于下厨。但浓重的油烟味被正房夫人闻到,他们少不了一顿斥责,和假模假样的克扣银钱。 他的腿已经提起,脚尖冲着铺面。手突然被人抓住。 杜帧以为杜昭这小子变得机灵,不出一炷香的事件就能找到他,惊喜转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小孩。眼睛水汪汪、皮肤白嫩,但嘴角隐隐约约有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小孩一开口:“公子,借我一点钱吃饭吧、” 这么直接的叫花子……叫花子? 杜帧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圈小孩。他认为朔州全城最好看的人是自己的娘亲,杜昭看在血缘的份上勉强算一个吧,其余的都是五官生在该长的地方,无趣得很。偏偏这个小孩,身上衣衫的确简陋,袖口东一块补丁西一块补丁,可面容清秀,尤其是一双瑞凤眼跳着眼睛望向自己。 “凭什么借你?脏手拿开,别碍我的路。”他烦不胜烦,推开小孩的手准备往前走。 “公子。”小孩声音变得十分微弱,轻轻牵起杜帧的左手,但似乎又是担忧杜帧嫌弃自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指尖就撒手了。“公子,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杜帧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一个弯:“你父母呢?” “走了,”小孩双眸朦胧,垂头,“没了。我高烧醒来后,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可能是嫌我是一个累赘扔下我走了吧。”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找准杜帧心间的缺口塞进一把刀。杜帧觉得自己一定是当哥哥当出毛病,见到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都会有一种天然的救助心。 “我要去买炸馍馍,你要吃吗?”小孩正要回话,他立马补充:“我只给你买馍馍吃,其他的别想。” “可以。”小孩点头,自己走在前面。 炸馍馍也不贵,一块四文。但杜帧从荷包里面掏钱时,还是有些忐忑。因为这不是他的荷包,是闻红英给杜昭的碎银,他威逼利诱杜昭才拿到手。没想到荷包里面的钱没有先给杜昭花,倒花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身上。 他见到这小孩虽然身陷困境,可一举一动从容自得,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九岁,公子呢?” 他八岁,这小孩比他大。 突然觉得荷包这四文钱花得有些冤枉。 小孩接过馍馍,恭恭敬敬鞠上一躬。杜帧在他临走前问他:“你家里没有别的亲戚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小孩随意回答,嘴巴鼓满馍馍看上去是真的饿了很久。杜帧看见那双眼睛,突然跟抽风了一样,掏出三两碎银塞到人家手上,话也没说完就跑开。 千万别冲上来感谢他。 千万别问他叫什么名字。 千万别跟自己说他要报恩。 杜帧越跑越快,冲到家门口时双手撑在膝盖头气喘吁吁。身后果然没有预想中的脚步声,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说不明白为什么感到沮丧。 但自己还是做了好事,好人有好报,尽管拿的是杜昭的钱。他走进院子,院内依旧冷清,父亲没有回来。 一位侍女走上前:“大少爷见到小少爷了吗?” “没有,”他歪头,“杜昭没有回来吗?”侍女摇头。屋外已经日头西斜,杜帧看向残血一般的红日,鸡皮疙瘩起来。他对上侍女担心的目光,摆手:“没关系,他认得回家的路,你去干活吧。” 可等到漫天红霞已经黯淡,星光撒在石板路,杜昭依旧没有回来。 杜帧走到自家面前的石阶上,左手扶住门框远眺。 片刻后,脚步声传来。杜琊、闻红英先行走进来,路双跟在后面两手提着屉笼。杜帧见状,跑上前接过她手上的重物。 杜琊面无表情,坐上主椅,扫视一圈:“杜昭呢?” 杜帧没有开口,之前问话的侍女抢先回答:“回老爷的话,今天下午大少爷带着小少爷出门,可是现在小少爷都还没有回来。” 三人的动作同时停下,闻红英僵硬转身看向杜琊,眼神猝然变化,未语泪先流。 杜琊冷面道:“没有派人去找吗?杜帧!”杜帧浑身震悚,双手不住缠紧,小声应到。 “老爷,”闻红英双膝发软,左手撑着桌角维持平衡,“我们今早抽中的签文。老爷您快派人去找,深夜角门的人就会出来拐小孩老爷!”她突然回头,恶狠狠盯着杜帧:“不是你带杜昭出门,为什么你先回来?你是不是故意把他丢在外面!” 一直没有吭声的路双左手铆足力劲将杜帧揪到自己身后,挡住他:“老爷,请让我上街去找小少爷。” 杜琊抬手,坐在椅上转头吩咐管家。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五位手下出发上街。杜帧想起方才说的“签文”,看见泪流满面的闻红英和眉间藏忧色的娘。他直觉那句签文传讯不详,皓月当空,月色冰冷,心跳剧烈跳动呼吸不上来。 路双拽着自己的手愈发用力,杜帧忍痛不敢出声。旁边的闻红英想到最坏的结局,已经伏在案头泣不成声。 杜琊起身扶起路双,看向杜帧面色难测。厅内的哭泣声时断时续,他对杜帧讲:“去家堂跪着,这是你没有承担好兄长责任的惩罚。” “妾身也一道去家堂。” 杜琊用眼神示意路双闭嘴,手指在杜帧肩上轻轻点一下。 如果让长大之后的他来想,跪家堂比日后受到的种种责罚更加轻,甚至暗含杜琊包庇之心。但八岁的杜帧不会想这些,默然的娘亲,适才狠毒的眼神,阴森冰冷的地砖,他觉得自己会被化身厉鬼的杜昭找来,第二日成为他口中灵智未开的兽人。 他往前走上一步。“叮当——”荷包掉在地面。闻红英认出那是她绣给杜昭的荷包,冲上去握在手心。 杜帧一步一步退后。 因为少了三两碎银和八文钱,荷包握在手心的重量有所不同。闻红英立马拆开,柳眉高挑:“老爷!杜帧……杜帧竟然还偷窃兄弟的银钱!他偷窃!” 这是罪上加罪了。路双闭上眼睛,眉尖止不住微微颤抖。杜琊听见这话,眼底掩藏的几丝柔情霎那间风霜凌冽。一位士大夫,如何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品行不端。子不教,父之过。他抬头垂眸,俯视路双。 “妾身,”路双躬身,“一同承受责罚。” 罚跪之痛不在于起身之后的酸痛麻木,而是落下风湿。地砖的层层凉意渗入骨髓,膝头就浮出两团鬼火似的酸胀,刺得人想拿锥子撬开骨头。起身时得攥着供桌腿子借力,骨节摩擦声脆得像折枯枝。夜里睡不安稳,膝窝里仿佛永远掖着块湿冷的绢子。 路双已经记不清,在杜帧出生之前和之后,她来过这家堂多少次。 那个男人总是表面维护自己,却让她遭受来自正房更深的恨意。 杜帧扶着路双进偏房,还没有站稳脸上甩来火辣辣一巴掌,麻意从脸颊爬上眼眶,眼前的月光好似留着鲜血。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闹腾,”路双声音颤抖,“你能不能让我隐身在杜家,不要再被众人看见!” 杜帧扑通跪下,没有讲话。 从今早起受到的委屈积压迸发,行过街衢时与她熟识的街坊的指点,杜家宗族远房亲戚甩来的冷链,还有明日向闻红英请安必遭的打骂。 她后悔杜琊归至朔州时答应做妾室,哪怕那时杜琊已经背弃原先的婚约,娶了正房太太。她后悔那日没有堵住房门,让杜琊进房,自己比正房夫人更早生下孩子,留给外头嘲笑闻红英虽为大家闺秀却比不过草莽之女的笑话。 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为何当初拒绝亲戚送自己下江南的提议,转身上了杜琊的喜轿。 是因为怀念他们的青葱岁月吗?是遗恨自己对还是秀才的杜琊一片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痴情吗? “你以为你比杜昭早出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兄长,让他事事听命于自己!痴心妄想!”路双尖声嘶吼,惊动了枝头的麻雀。 偏房门前放着水缸,她拎起杜帧的头发走到水缸面前。水猛地灌进来,像冰冷的裹尸布勒紧头颅。那双手按在后颈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死力,把他的脸压进雨水囤积的缸中。 杜帧双手乱舞,想吸气,却吸进更多冰冷的水,直冲喉咙深处。从刚开始的挣扎,到后面的服从,杜帧的手缓缓垂下。 “哗啦——”路双立马将杜帧拉起来,细细端详着孩子的面容。他与自己长得真是像,眉尾点上一颗红痣,若是生在江南,肯定是一位引得无数人倾心的风流公子。 她走回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握着竹条。 “撩起衣服。” 杜帧咬紧牙关,双手扭紧衣袖,迟迟不动。 路双走上前,撩起他的衣服,竹条狠狠抽在小腿上。 “啪,啪,啪……”十下以后,杜帧小腿充血,血迹渗出袜子。眼睛满是泪水,无数次泪珠要掉下去,他都强硬将眼泪憋回去。 他不想要路双以为自己在哭。 这太没有骨气。 路双收手,气喘吁吁地起身,检验自己打出来的伤口,冷哼:“明日请安,你跪下来的时候故意将小腿露出来。这伤不要上药,让杜琊看到伤口是怎么一点一点变好。” “我恨你。” 路双没有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伤口上。 杜帧清亮的眼睛,紧盯着路双,再次说道:“我恨你。” 路双挑眉,眼睛浮现出戏谑:“恨吧,恨死我,只要我死了你也会跟着死。闻红英根本看不下去我们,巴不得哪日我们暴毙而亡,没人跟她的儿子争家产、争名分……天杀的杜琊……”说着说着,眼泪无缘无故流下。 杜帧静静看着母亲悲怆的双眼,他觉得母亲是一个疯子,也确实是。路双曾经封闭门窗,哄杜帧上床睡觉后,点燃了屋内的煤炭。若不是侍女的发现,他会死在自己无知的童年。 杜琊过来看过她,她只是将药碗摔在地上,突然想起尊卑,但依旧一动不动。杜帧看不懂那时杜琊的眼神,如果他年纪再大一些就明白,这是情谊逐渐消磨的冷漠。 “你如果再给我惹事,我就把你淹死在水缸里面。”路双带他进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拿出药膏为他涂药:“听懂没有!” “……”杜帧没有回答,回头看向窗棂。窗户外的景色被纸糊住。 他的确没有再惹事了,而是在一条平常的溪流溺死。 其实如果杜家的人愿意再努力找找,就会发现他躺在下游的枯草丛中。那是他竭尽全力换来的生机。 不过他还是成为年幼离世的杜家大少爷。 杜琊撤下他摆在家堂的灵位,说是年纪过小,没有资格与诸位祖先并列。 杜昭听闻杜帧离去,高烧不退怮哭不止,等醒来后却指着空缺的小房问:“娘亲,那里住着谁?” 杜帧这个名字被抹去,没人记得他是谁,他长什么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奔跑的残影。 但或许是杜帧无意识地起身,挣扎着爬起身冲入一条老巷,又凑巧跌倒在戴仁城的门口。无数个偶然,构成他存活的必然。他应当感激天意。 从此,他在人间换了一个名字,叫陆轸。 为什么不姓戴? 陆轸没有想过。 第41章 地龙 他安稳度过身为童生的前十五年,惊才绝艳。戴仁城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文曲星。但某日他撞见了杜昭,自此握笔的手不稳。 陆轸时常揽镜自照。他疑惑于自己与从前是否真的相像,杜家人会不会认出自己。路双呢,她还记得早逝的儿子,还是庆幸扔下杜琊的骨肉为此感到扭曲的快意。在这样无意义的撕扯下,他终于沦为了科举的阶下囚,等幡然醒悟时,诶嘿,倒数了。 身旁还有一个以倒数为荣的蠢货。 日头穿过树梢,石板泛出洁净透亮的光泽,陆轸注视着地上摇晃的阴影太久,眼睛刺痛。他抬眼,望见侧倚连廊的路双。身形懒散,左手垂扇,光点跃动于鼻尖,今日闻红英和杜琊不在,她才会从偏房出来。 杜昭手拎着米袋,从厨房走出来见到路双:“姨娘?姨娘?” 路双睁开眼睛,模糊认清是杜昭的脸。杜昭弯下腰:“姨娘是身子不适吗?要不要回房休息,我去叫大夫?” “别了,”路双挥手,撑着栏杆起身,“屋里面闷,出来走走……一个少爷怎么拎着米袋呢?要下厨?” 杜昭不会在路双面前说假话,肯定能发现。他嘴角带笑,伸手指道:“姨娘上次让我结友的同窗在堂厅等候。他的好友与他同住,今日因为家中米粮匮乏体力不支晕过去。我就想着借人家一袋米,顺道请人上门做客,拉近关系。” 堂厅的影子时隐时现,路双静立片刻摇头。杜昭吃惊:“姨娘是不同意吗?” “不是,你心地宽厚,愿意接济同窗。家中也不缺粮食,当家的知道不会苛责你。”路双顿了顿:“但是你有心邀人在杜宅喝茶闲聊,人家愿意接受你的接济,是否愿意接受下一份善意?他会不会心生负担?” 路双神情淡然,言语之间考虑得当。杜昭听后恍然大悟,躬身道是。 路双步伐轻移,走到了可以斜着看清楚堂厅的角落。那里站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看上去清冷不近人的孩子接过米袋,郑重弯腰作揖。杜昭慌忙扶起他,送他出门。 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在这家院子看见过这般光景,不由得攥紧双手。 屋外马蹄声响起,当家的回来了。路双神色微变,撒手疾步离开。 陆轸手里面掂量米袋的重量,不由觉得杜昭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纯粹。袋子看上去小,但里面的米撑满整个袋子。 被杜琊发现以后,杜昭是少不了责骂。 所以陆轸将一半的米还回去,剩下的他会另行想办法。他不愿意承杜昭这么多情义。 他经过拐角,撞见一位头戴帷帽、身着湖蓝色竖领对襟袄的女人,她站在拐角,人们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帷帽里面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轻纱外面的人影。 陆轸停下脚步,没有任何预兆地转身抬脚。 “公子家里人可还安好?”路双出声,沙哑的声音在地面划下一条线,陆轸不敢抬脚迈过去。 声音里面既无笑意,又没有怒意,平淡地叙述:“今日撞见小昭从厨房里面出来,手里拿着米袋。正疑心他的所作所为,原来是要给自己的同窗。陆公子家中可是已现无米之炊?” 陆轸回头行礼:“确有此事。但这件事情是我拜托杜昭做的,如果夫人觉得不妥,我可以即刻将米粮还回去。”正说着,他上前一步伸手递出米袋。 路双不言,视线落在少年长满老茧的双手,中指第一指节的侧边尤为明显,甚至有些弯曲。她收回视线,摇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幼时历经过饥荒,明白饥肠辘辘的滋味是多么可怕。如今见到晚辈如此,自然心生怜悯之意,不会苛责。这是我先前做好的红枣糕,公子就当做是长辈的关心,收下吧。” 屉笼递出,一团暖香扑面撞入鼻腔,带着蜜渍般的果脯气息。他本能想要拒绝。 你记得我爱吃红枣糕? 可我已经不是杜帧,不会再爱吃甜食。 但有人还是喜欢,连戴钟子的糖葫芦都要抢过来咬上一口,然后得意洋洋跑走。 他的眼睛清亮起来,灰翳的瞳孔骤然盛满光晕。“多谢夫人,夫人的恩情晚生没齿难忘。” 路双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心跳声淹没,那时的理性一并消失:“小昭平日身边看似热闹,实则交心的朋友不多。公子为人端正,小昭十分喜欢,日后杜宅随时欢迎公子上门做客。” 拿着屉笼的手一顿,陆轸眼神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他想摘下帷帽,看看路双的表情。 我以为你认出我是你的儿子。 就算没有认出来,我也以为你是对早逝的儿子心存愧疚,所以对长相稍像杜帧的人多一份温情。 你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那时你在偏房的疯言疯语,竟都是真的? 陆轸胡乱行礼,便急匆匆走开。 阳光在石面上流淌成滚烫的汞河,恍惚间竟像看见千百个模糊的倒影在光晕里挣扎:送嫁队伍踩过的红纸屑、灵柩拖曳的水痕、孩童奔跑的赤足、所有湿漉漉的记忆都被这灼热的光蒸发殆尽,只留下眩目到令人心慌的空洞。 他这么多年的挣扎原来只是泡影,没有人记住杜帧。 他就只是陆轸。 * 辛昇躺在床上,将床桌上摆放的红枣糕中间的红枣剔出来,面团掰成两半,伸长胳膊递到陆轸面前。 “吃。” 陆轸看也没看,推回去:“不用。” 从回来开始,陆轸一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景色。辛昇偷摸打量几回,又看向桌案上的红枣糕。他没有想到自己一顿闪耀操作,竟然惊动了杜昭等人。不仅借米给自己,还外送红枣糕。 但是他一直觉得杜昭和陆轸两人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见陆轸这神情,总不能是陆轸出卖色相换取自己的口福吧。 如果是真的,他会立马提着刀,一瘸一拐地跑上门跟人家理论。 他强硬伸手将面团塞进陆轸的嘴巴里面,随后自己吃上一口。糯米的醇厚米香浮显出来,像大地般承接住跳跃的枣甜。隐约有桂花的冷香在齿缝间游走。 “你给戴钟子和戴老吃了没有?” “爷爷吃了,”陆轸像是想起什么,冷哼一声,“戴钟子自生自灭吧。这几日就是他把米缸的米吃完的,饿一顿死不了。” 辛昇点头称是,心安理得将下一块红枣糕整个塞入嘴巴。 现在已经快到酉时,但门外的天空刺眼到吓人。碗碟折射的光晃眼睛,不知道谁家院子的鸡屎没有清理干净,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臭味。 辛昇抬脚踹了一下陆轸:“去关门。” “啧。” 房门合上,只余下窗棂透出的天光。陆轸重新坐下开口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又在研究那本历法。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辛昇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拿起床头的书册,“我根据先前拿回来的那本西夷人的小册子,对我爹写下的笔记进行整合,的确发现相似之处。” 辛道成果然是钦天监东局实打实的叛徒。他运用到了行星运动三大规律,计算行星公转周期。但是后面,谁能想到,历法后面出现了十二星座!而且还有他不认识的符号,确切来说那不是英文符号,更不会是西方星象学出现的符号。 辛昇在异世界时期,由于生活不顺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星象学。西方星象学里面有大运、日返盘,基于本命盘观察行星相刑或者**或者相冲,判断个人发展情况,但没有听说过用星象占卜国运。 世界上肯定有一个国家会用星盘测算国运,但这触碰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万幸的是辛道成书页上除了西方算法,依旧保留了三元九运,根据元数和每一年的五行,再结合地理五行,判断事情。像今年,他专门记载到“群体业力,多难之秋”。 辛昇考虑过要不要专门写信到京城提醒此事,但想想甘之武也不算没用的草包,遂作罢。 陆轸瞧了一眼册子,疑惑道:“我一直想问,你会看西夷文?” “……”辛昇眼珠子一转:“额,甘之武教了我一点皮毛。” 无论有什么事情赖在甘之武身上就对了,哪怕说他会西夷人的东西。 陆轸起身:“我先回去做饭。戴钟子快要回来了。你照顾好自己,我晚一些时候回来看你。” “嗨哟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明日再过来也可以啊。当然,如果你愿意……” “砰!”房门关上,辛昇的笑脸垮了下来,冲空气翻白眼。 夜深人静。 戴仁城敲敲饭碗:“饭还没吃完呢,这么急着去哪儿?” “辛昇那儿,他摔断腿了。” “嗨哟,”戴仁城张大嘴巴,忙挥手,“这娃子怎么不注意呢,都快乡试。快去快去。” 陆轸点头,刚推开门又收回脚步。 犬吠。 不是一家一户的犬,是整条吉祥街,整个朔州城,千家万户的看门犬、猎犬、乃至蜷缩在街角的野狗,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凄厉不安的狂吠,声音撕破子夜的寂静,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恐慌网。 戴仁城抬头,慢慢放下筷子,走到陆轸旁边:“怎么了?这是进贼了?” 宿眠的鸟儿惊起,黑压压地掠过屋檐,发出混乱的扑翅声。 陆轸心头一跳:“爷爷,你先进屋。我去带辛昇过来,马上回来!” 他拔腿就跑,不一会儿消失在巷口。 旋即,是声音。 一种沉闷至极、仿佛源自地心深处的咆哮,由远及近,隆隆而来。它不是雷,雷在天上,它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下钻上来,顺着腿骨直窜天灵盖,震得人心肝脾肺肾都错了位。这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吞没了犬吠与鸟鸣,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恐怖的主宰。 “叮铃——”戴仁城回头,看向桌案。 起初是轻微的摇晃,桌上的茶碗轻碰碟沿,发出细碎声。 下一刻,真正的毁灭之力猛然爆发! 大地不再是依托,它变成了一匹疯狂挣扎的巨兽的脊背。整个城池剧烈地颠簸、扭曲、撕裂!青砖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墙垣像醉汉一样左右摇摆,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瓦片如雨点般从屋顶簌簌坠落,在街上摔得粉碎。巨大的牌坊、巍峨的钟楼,这些平日里坚不可摧的象征,此刻都脆弱得像孩童的积木,在剧烈的摇晃中轰然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地龙翻身了!地龙翻身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知从何处响起,瞬间点燃了人们积压的恐惧。哭喊声、呼救声、祈祷声、建筑物崩溃的巨响……各种声音终于冲破了地鸣的压制,爆炸开来。 “戴钟子!” “辛昇!” 人们从睡梦中惊逃,衣冠不整,跌跌撞撞。有人裹着棉被就冲到了街上,旋即被坠落的檐瓦击中;有人想躲到桌下,却被倾覆的柜子压住。 尘土飞扬,残垣断壁齐齐塌下 “辛昇!!” 陆轸抬手遮挡撒下来的瓦片。四面八方已经一片炼狱。天地仍在剧烈颠簸,人根本站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熟悉的院落完全变了样,邻居家的山墙塌了半边,扬起漫天黄尘,模糊了一切。 还有戴仁城……戴仁城膝盖有伤!还有戴钟子! 陆轸茫然回头。他的脚在狂奔,心却不知道往何处去。 辛昇……辛昇……辛昇! 他想吼出来,可嗓子被尘土呛住。 墙沿漫出血红的长河,白骨森森的手掌。 夜空被不祥的尘雾笼罩,原本皎洁的月光变得浑浊而诡异。烛火早已倾覆熄灭,唯有远处不知哪里起火,映出冲天的红光,将晃动的人影和破碎的景物投射在断壁残垣上,宛如一场癫狂的皮影戏。 第42章 安置厂 深夜乾清宫。 景熙帝抚摸西局新上奉的地图,手指沿着海岸线一寸一寸划过去。众大臣安静如鸡,面面相觑,视线停留在案前的加急公文上。 “诸爱卿站在此处默不作声是何缘故,”景熙帝终于抬起视线,“大家各抒己见。” 胡卓成上前道:“陛下,此次汕西省大兴府、栗江府、顺昌府三府遭遇地龙,流民万千而且楼阁倒塌,实属危境。我与内阁诸位商议,认为京城应当先行遣使勘灾,派遣朝廷要员作为赈济使核实灾情严重程度、统计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评估地方官的表现,免使灾民被居心不良的地方官剥削。” 景熙帝皱眉不满:“这是应该的,其他的呢?” 胡卓成回头看了一眼叶盼山,转头继续道:“汕西省虽为木料供应重地,但平阳府山洪毁堤,大兴府等三府流民流离失所。臣以为还应当停免汕西省往后三年的夏税、秋粮以及各种徭役,户部会调拨官帑用于救灾,征收木料造船一事,恐怕要再等一等。” 景熙帝没有出声,目光似有威压又似放空,不轻不重地落在诸臣身上。户部尚书叶盼山略一合计,微微摇头:“臣,恐怕另有看法。” 胡卓成挑高眉毛,不置一词。叶盼山继续道:“先前兵部已经因为造船一事,支出了五百两白银,礼部又因为与远洋贸易支出了七百两。再加上户部册集重修花一千两,臣斗胆,今年的预算恐怕没到年底已经超出了,因此汕西省其余未受灾的州县正常上交赋税为好。” 胡卓成回道:“大人以为三府受灾就不会向其余州县求助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焉能有一省受难其余州县独善其身的道理?再者,兵部用钱本就是为江山社稷稳固而用,抗击倭寇理所应当……” “大人,我可从未说过兵部用钱不当四字。” 一时间,殿内火药味弥漫。 内阁分为两派,曾党与叶党。曾党以首辅曾庭轩为首,掌管吏部,麾下有兵部尚书胡卓成、刑部尚书冯杰。 方才发话的是叶党首领,次辅户部尚书叶盼山。 兵部曾因为过度支出银两,将账平到了工部身上,但因为当时战局紧张,谁也无法说明到底是胡卓成有心贪污还是真的在办实事。宇文党一直压下此事,等的就是今日。 “都没说到点子上,我看你们读饱圣贤书、日日批阅各地呈献的公文,还不如朕看得透彻。” 景熙帝突然开口,中止他们的清算。 诸臣拱手道是。 景熙帝起身:“第一件事,应当奖赏钦天监。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固执当下,根本不懂得着眼未来。若不是钦天监早已将星相异象呈报于我,我看今夜这场会议慌张的不止你们六人。” “还有争议要不要赋税,这有什么好争的。不够就借啊,汕西省借不到,就从湖广两省借,从川周省借,再不济北直隶借!汕西省离川周省如此近,难道还有不帮衬的道理?” 叶盼山抬起头,细细打量着景熙帝的表情,见他义正言辞,全然没有说笑的模样。他垂头眨了眨眼睛:“陛下圣明,的确是臣多思多虑、优柔寡断。只是若要从湖广两省借粮,路上免不了又有一笔费用,户部恐怕……吃不消吧。” 景熙帝挥手:“那朕就将市舶司借出去。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帮百姓说什么,说市舶司就是朕用来敛财的工具。朕今日就为市舶司正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散了吧。”离开前,他突然转身对户部尚书说:“还有,我听闻钦天监东西两局仪器老损,经费不足。” 殿内诸臣同时微微蹙眉,叶盼山压下一口气:“臣明白。” 七月京城入秋,说不上天高气爽,但夜晚的凉意渗入肌肤冷意阵阵。 曾庭轩老态龙钟走在前面,回头问道:“卓成,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胡卓成和旁边的小太监一同搀扶曾庭轩,沉吟片刻后道:“我看今日汕西省遇灾一事,无一人想要解决,不过都是为了查账,借题发挥。” “你心里明白就可以,为何要在阁议上大动肝火。”曾庭轩目带警示:“谨言慎行,以退为进,为官多年,怎么现在还要老朽这么直接提点你。” 胡卓成低头:“学生受教,下次一定注意。” “呵呵。”曾庭轩眼袋厚重而松弛,眼下又是深夜困倦得睁不开眼:“……大兴府三府的赋税一定要免去,其余的事情能拖就拖。汕西省遇灾,即刻派人前去灾区,越早越好。长孙广先前传书给我,说汕西省各县出现了情况不等户册造假,好好查。” “明白。” 曾庭轩抬头看向星空:“钦天监……钦天监……呵,不如让他们来当六部尚书得了!” 同一片夜色下,钦天监东局偏门打开,甘之武身披披风冲出来,握住马绳准备翻身上马,突然停下。 槐树下,白邈坐在轮椅上,手指把玩海棠玉佩。他的衣袖空荡荡的,被风一遍遍冲刷,勾勒出底下纤细的轮廓。他抬头对上甘之武眼神,嘴角提起:“你要去朔州吗?” 风从紫禁城的红墙间挤过,从胡同口的槐树梢掠过,带着寒意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一阵狂风劈面袭来,轮椅微微后倾,甘之武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轮子稳住轮椅。 两人鼻息贴近,白邈想要微微凑上去,甘之武闪身推开。 “……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邈靠回椅背,眼神专注看向甘之武:“提醒你,不要去朔州。” 甘之武不耐烦:“你清楚我去朔州做什么!师兄的儿子在那儿,我必须马上带他回京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起卦了,他活着,受了点伤而已。有人会在师兄儿子身边一直保护他。” 甘之武眼神不解,手从马鞭上放下。白邈为钦天监东局的叛徒,中途易辙进入西局,师从西夷人。他以为白邈从那时起便不再接触东玄。 白邈神色严肃:“甘之武,你不能再冲动行事。上次你接触阆源县案件其实已经被内阁知晓,尽管当时你的解释是钦天监职责所在,寻找天相。但是钦天监涉政这一论调已经愈演愈烈,内阁对我们多有不满。此次遣使汕西省看似赈灾,实则清算,无论你是否再次接触政务,只要前去朔州,东局一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如果没记错的话,东局去年下发的银子已经少了二百两了。” “辛昇今日不死,明日可能因为缺水缺粮缺药没命!那是师兄的孩子,是新一任的天相!” “死了不是更好吗,”白邈双手笼袖,神色平淡,“你难道不期望他死吗?” 甘之武浑身僵硬,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白邈闷出一声轻笑:“甘之武,你不承认吗?你虽然也被尊称东局副相,却一直低师兄一头。师兄走后,你不愿意做监正,所以监正一直空出位置,整个东局唯你马首是瞻。眼下你终于从辛昇手里拿回《龟鉴录》的残本。你只需要填补后续空缺,就可以成为新的天相。” 他歪了歪头,衣领也随之一晃:“师父规定只有天相才能攥写《龟鉴录》。但我以为,手拿《龟鉴录》的人便是天相。” 刀锋出鞘,压在白邈颈侧。甘之武冷脸:“那么我今天若是杀了你,明日也会有新的上帝的喉舌出现,对吗?” 白邈抬起手指,食指与中指夹住刀锋,继续往颈侧压下:“你会吗?” 两人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甘之武拨开白邈的手,收回刀:“你好自为之。既然离开东局,师兄、师父这两个称呼便不是你讲的,不要逾矩了!”说完,他翻身上马,牵着马绳往回走。 “你不要去朔州,我是认真的。他绝不会死,眼下情形保住钦天监更要紧。”白邈尽力抬高声音,结果一股冷风倒灌入喉,他捂住胸口咳嗽。 甘之武停下马,回头看去:“赶紧回你家。” 白邈放下掩住口鼻的手,静静凝视甘之武。 甘之武偏开脸,视线落在月光满照的石板路:“……上马,轮椅明日送去西局。” “嗯。” * 残阳如血,泼在断壁残垣之上,将这片刚刚被地龙翻身撕裂的土地染得一片凄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臭味——那是尚未散尽的尘土味、焚烧草木的烟味、以及若有若无的、从瓦砾深处渗出的**气息。 这里已是城郊一处地势略高的平缓坡地,官府临时设下的安置厂便在此处。 陆轸躺在草席上,双掌鲜血淋漓。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许起伏,很难辨别出他是死人或者活人。 几名穿着青色官袍、面带倦色的小吏在一处稍大的帐篷前忙碌。那里设着书案,上面摊开着《饥民册》。胥吏们高声吆喝着,登记着难民的原籍、户主、人口,并发下一块小小的、写着编号的木牌或纸条,这便是领取粥食和日后或许会有的微薄抚恤的凭证。不时有争吵声响起,是为了一口粥的稠薄,或是为了登记的顺序。 “还有人吗?!登记活人的过来!”胥吏已经不讲究言语是否伤人,接连两日的通宵他们疲惫不堪。 陆轸侧过脸看辛昇,视线从鼻梁滑到下颚。旁边的人昏昏沉沉,伤痕大大小小遍布原本光滑的皮肤,膝盖皮肉外翻。 “陆哥。”微弱的抽泣声响起,戴钟子满面尘灰跪在草席上,双眼红肿,正拿肮脏的袖子擦眼泪。 陆轸起身,想要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看见自己掌心的血痂,又收回来。“我去胥吏那边登记。” “我去我去!陆哥你躺下,我可以做好的!”戴钟子想也没想压住陆轸,起身跑进队伍里面。 官府依旧派人清理灾后现场,安置厂陆续有人将伤员死者抬进来。哭声连天,让人觉得吃下黄连。 他们谁也没说,谁也没问,戴仁城去了哪里。 戴钟子瘦小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陆轸别开脸,深吸一口气。他尝试起身但因为没有手掌支撑,失败告终,麻木躺在草席上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今天真是好天气啊,他想,晒得人只想骂街。 人群摩肩接踵,你推我挤。队伍里面都是低低的抽泣声,轮到戴钟子时,胥吏四周望了望:“下一个人在哪?” 戴钟子双手攀上桌沿,露出半张脸。 其中一位胥吏是吉祥街的,认识戴老一家。他辨认出戴钟子后,手上的毛笔停顿,调整情绪努力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还剩几口人?” “戴钟子、陆轸、辛昇。” “嗯,还有呢?” 戴钟子方才忍住的眼泪像开了闸门一般迸涌而出:“戴仁城,不知道,不知道在哪,我找不到他……” 灾后现场哪怕面前是自己的亲戚,都不能表现出熟悉的模样。因为总会有人认为你徇私枉法,故意将多余的粮食分给自己亲近的人,这是同知专门告诫的。 但听到这句话,胥吏忍不住手抖,“仁”一横歪了。 “拿着。”胥吏放下毛笔,拿起木牌塞到戴钟子手上,小声道:“我会帮你找找的。” “啊?” 胥吏立刻直起上半身高喊:“下一个!” 帐篷右侧传来骚乱,一位汉子跌跌撞撞跑到桌前,还没站稳竟然打了一个滚,磕到了脑袋。他顾不上其他,双手抱住胥吏大腿:“来人!快来救人!” “排队!这里一大帮人等着救!” “你自己过去看,有人腹部被利器割开,现在还能救,马上叫大夫过来!” 此话一出,无异于在一潭死水投出一颗响雷。 围绕在帐篷旁边的嘈杂声偃旗息鼓,大家才听到一位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吼。 戴钟子一眼认出满面黑血的戴仁城。他不管不顾扑上前,手足无措颤抖:“爷爷……爷爷!” 戴仁城腹部鲜血直流,木刺没入血肉之中,呼吸极其微弱。陆轸听见喊声,手掌直接撑起全身,连滚带爬飞奔过去。 胥吏们转头面色凝重,不敢回望。 大夫和草药都在乡绅安置处,这里什么也没有。 第43章 寺院 眼下木刺并没有没入伤口过深,戴仁城必须立刻用缝肠线缝合伤口,再多一时他就因为大出血身亡。 “大夫在哪里?”陆轸奔至官吏面前,见众人支吾,拎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大吼:“大夫在哪里?!” 他顾及不了大夫现在是否在为别人治病。如果今日他陆轸拦下了别人的生路,那么等来日他到十殿阎罗面前赎罪,堕入畜生道或是鬼道,要杀要剐随便。 被揪住衣领的官吏不忍心地别开头。另外一人上前掰开陆轸的手掌:“大夫不在这里。这里没有大夫。” 陆轸僵住。 对了,他来到安置厂时,除了官吏派发的药草,一波接着一波的伤员搬来此处,却没有见到有任何人前来治伤。 “那他在哪里?” 官吏深吸一口气:“在乡绅那边,崇山半山腰。” 话音未落,围观的群众发出惊呼,不可置信地i向前涌去。一位汉子拨开陆轸,怒不可遏道:“就他们的命是命?!这里伤员数以千计,连药草都不够分发。他们还有闲心跟往常一样请人上门看诊?!” 官吏咬住嘴唇,静默片刻后道:“这……话也不是这么说。乡绅那边还有一位贵妇人摔伤,危在旦夕。” “放你大爷的狗屁,老子的媳妇还因为受惊流产了!大夫是只有一个吗?我们朔州城光是大医馆就有三个,更别提赤脚大夫……就为了治他们的病把所有大夫请走!” 局面愈发焦灼,人群的怒气要将此处再度掀翻。 那位吉祥街出身的官吏回头想要找到陆轸,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震后的山路不好走。巨大的裂隙如同黑色的伤疤,狰狞地横亘在前,深不见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混杂着植物断裂后溢出的草木清气, 陆轸每踏出一步,都必须先用木棍试探,寻找着力的支点,身体紧贴着尚算稳固的山壁,一点点地挪移。这些人选择到高处安置,是想要困住大夫不下山吗? 陆轸掌心的血痂没有凝固,皮肤与木棍摩擦,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全身,又出现了新的伤口。他咬牙从身上撕扯下布料,将手与木棍绑在一处。 今日无论用何手段,他必须将其中一位大夫绑架下山,哪怕把其中一位乡绅打死。 日头正盛,汗水滴到眼睛,泛出一股酸痛。 陆轸敲响了崇山半山腰的寺庙门前。 他原地等待很久,寺庙内部毫无声息。陆轸皱起眉头,准备抬手扣门第二次,庙门打开了。 是那位守庙的老妇人。 她抬头看见陆轸,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正要回头高喊什么又强硬停下动作,凝视眼前人:“你也是来避难的?” 陆轸沉下脸:“我是来借人的,让庙里面的大夫出来。” 老妇人嘴唇抿紧,枯瘦的手指捏住门扉:“这里只有一个大夫,在治病。” 陆轸只想冷笑。眼下他不再顾及长幼尊卑,推开老妇人,大步流星飞进寺庙。老妇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堪堪扶住门扉稳住身形。她满含怒气地瞪向陆轸,提起脚步强行赶上。 庙内空地,竟然全是身着布衣粗麻的女眷。知州、同知、典簿……一人不在。 见陆轸闯入,妇人花容失色。她们正欲起身回避。可穿惯了华服绣鞋,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草鞋的扎脚直接跌倒在地。 陆轸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见到其中一件木门半开的房间,抬脚欲去。 “你给我站住。”老妇人喉咙沙哑,试图将陆轸往身后一甩:“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何处是我,是我们该来的地方?阎王府吗!”从地震发生后一直积压的火气,像一锅被死死压在盖子下的滚水,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烫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陆轸面目扭曲,原先白净的脸庞此刻血气上涌,满面通红。 这位老妇人面如土色,穿着简陋。陆轸走上前,黑沉的身影盖住妇人头顶的太阳:“山下有无数人等着药材、等着大夫,结果官吏告诉我所有的大夫都在山上为乡绅治病。老人家,我瞧您穿着打扮跟现在山脚躺在草席等死的老人别无二致,怎么,是因为掺和到这群贵妇人中让你忘记自己应该是谁吗?你有儿孙吗?你的儿孙会不会就是在山脚受苦?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妇人望着步步紧逼的陆轸,嘴唇哆嗦,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陆轸的鼻头。手指却被陆轸一把拍开:“老人家,我现在不想跟你多说,我怕自己再晚一点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告诉我大夫在哪里,那天杀的王守驹和杜琊在哪里!” 那扇木门半开的房门突然走出来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对着老妇人的方向:“蔡婆婆,劳烦您快过来一趟。” 陆轸听到声音,脸上阴霾扫了一大半。他立马转身冲到男子面前,拉住男子的双手要往外走。 “诶,你做什么!” 陆轸飞快行礼:“大夫,劳烦你快快下山一趟。安置厂还有许多百姓等着大夫救治,耽搁不起。” 大夫摆手:“不行,等我处理完屋内这位病人的伤口才行……蔡婆婆您快进去,路夫人刚刚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 路夫人? 彻骨冰凉的冷水倾盆而下,陆轸的脚下像是长了钉子一般,绵密的疼痛攀上小腿经络,钳住手指。大夫见自己挣脱了束缚,急忙跑进屋。陆轸如梦初醒一般跟在身后。 屋内,原先凶神恶煞的老人家半蹲床前,拉住女人的手贴在脑门。床上的女人头部裹着纱布,太阳穴的位置纱布浸血。她强行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妇人马上凑上前听,听清楚后面色变幻莫测,缓缓退下身子。 大夫长叹一口气:“路夫人的情况依旧十分危险。她被重物砸中脑门,外伤致瘀,瘀阻脑络。我在十宣穴和人中穴扎针放血,现在虽然短暂清醒了,但是不能保证以后。” 老妇人听完,捂住脸低声抽泣。 “娘,”女人虚虚唤了一声,“娘,杜帧呢?杜帧在哪里?” 陆轸手虚扶上门框。路双脱下帷帽后,就像一场大雨冲刷掉了墙上斑驳的彩绘,露出了底下墙体本身的沟壑与风霜,嘴唇发白,眼尾遍布细纹。 这是一种从混沌深海勉强浮出水面的短暂清明,脆弱得仿佛下一阵浪涛就能将她再次吞没。路双眼睛只能辨认出光线和虚幻的影子。她想要勾勾手指头,却发现这样的力气也如手中流沙滑落。 “在呢,他在,活得好好的。”蔡婆婆带着哭腔。她突然回头死死盯着陆轸,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是陆轸已经跑开,跑到了院内空地的角落。 他右手捂上胸口。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要从肋骨中间迸出一条血路。陆轸想伸手掏出自己的心脏扔在地上,然后痛痛快快地死去。 山腰下是戴仁城。他蜷缩在地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木刺,齐根没入了他的腹部。灰色的粗布短褂上,暗红的血正不可遏制地洇开,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像一朵索命的恶毒之花在急速绽放。 他右边两步远的房间里,是路双。额角一个破口,鲜血如蜿蜒的蟒蛇爬过她苍白的面颊,流进眼角,又混着泪水滑落。目光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杜琊在何处?杜昭在何处?王守驹在何处?来时盘亘脑海种种问题,此刻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句,怎么会是你。 脑门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丝丝凉意深入骨髓。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机,他突然有些埋怨辛昇的体弱,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醒。若是醒来了,辛昇就能与自己一同上山,他也不会孤零零站在这里,背对着张开口的鬼门关。 背后攀上一双手,陆轸浑身哆嗦,回头看过去,是那位大夫。他面露难色,牵起嘴角试图微笑:“走吧,我们下山。” 陆轸收敛神情,正色道:“为什么?那位夫人的伤口不用处理了吗?” 大夫缓慢摇头,面色凝重:“其实处理也没有多大用处。重物摔落最忌讳伤在脑门,必死无疑。我只能让人回光返照,不能续命。” “是吗?”他机械地回答,心里面竟然泛起不清不楚的滋味。 初到吉祥街,他每日每夜最期望的是听到杜家人的死讯。 杜琊也好,闻红英甚至是路双,都没有关系,只要死去其中一个。 因为他们三个人一齐将自己淹死在河里。 陆轸面无表情,方才强烈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好似过眼云烟,一会儿消散。他低头思索。 大夫突然转了一圈,重新站在陆轸面前:“公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山下的百姓前来,十分着急。我也着急啊!我一家老小都在山脚!但是地震刚发生没多久,我就被官兵架上山,还有人在庙门前巡逻。我逃也不逃不掉。眼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官兵都消失不见,这位夫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请你速速带我下山医治其他人!” “公子你快说句话!我们马上要下山,再晚一些官兵要回来了!” “……”陆轸抬头:“大夫这边。”说完,头也不回用力拽起大夫的手往外跑! 陆轸一直以为自己对路双多少怀有母子亲情,但方才细细想来,不过是他读太多圣贤书,平时不忍下手的缘故。 他姓陆,不是杜。 一道劲风从脸颊刮过,大夫和陆轸两人静立不动。刀身映入两人的下脸庞。 老妇人手握一把剪子和一把短刀架在两人脖子上:“我看今天谁敢出去。如果你不能治好双儿,我就杀了这个公子陪葬。” 第44章 岁月 辛昇缓慢睁开眼睛,喧闹的哭喊声洪水一般涌入耳朵,太阳穴酸胀麻痛。 不远处,愈来愈多百姓聚集,围绕着草席哭天喊地,有的甚至没有流泪的精神,麻木跪在旁边看着来人收拾草席,运走尸体。 “陆轸……”话刚说出口,他就闭嘴。声音太难听了。 辛昇记得是陆轸把自己救出来以后,他彻底陷入昏迷。难道陆轸埋在废墟底下?戴钟子和戴仁城呢?! 可怕的想法在脑海迅速成形,他冲到尸体遍布的草棚之下:“陆轸!戴钟子!” 他瞥见了一个渺小的背影,跪坐在草席之前一动不动。老人双手交叉平躺于草席,暗红血液凝结成块,脸色青白。 辛昇眼睛一错不错死盯着老人,目光似有千钧重。他起先只是小碎步缓缓挪动,脑海与眼睛的成像互相搏斗,很快他迈开双腿飞奔至戴钟子面前,举起戴仁城的右手:“怎么回事……戴钟子,陆轸呢?戴老……戴老?” 戴钟子双眼灰暗,双手包裹着戴仁城的左手放在膝头:“陆哥没有回来吗?” “……他去哪了?” 辛昇双眼凹陷,脸颊上遍布伤口。戴钟子明白他是刚刚醒过来,想要说出几句安慰的话,话语都卡在喉头。 “收尸了,哪里还有尸体需要处理的?” 戴钟子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仿佛半空中缠绕着无形的荆棘。他的手指紧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说出那句:“这里。” “戴钟子?”辛昇不可置信喊出声,手指搭在老人的脉搏上:“戴钟子你疯了吗?戴老他还有脉搏,他还能救!” “有什么好救的?”戴钟子回头,泪花也跟着洒出眼眶:“陆哥已经离开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还没有回来。肯定是那帮不要脸的乡绅不肯放人。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爷爷的眉毛一直在抽搐他很痛!” 辛昇顺着戴钟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不清了。戴仁城紧锁的眉心之间,皆是黄土。 官吏走到身边,手里拿着断肠草。大夫没来,知州消失,聚集在此处的伤员痛到急处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乘早送他们安稳上路,少受一些罪。 “决定好了吗?很多人等着收尸。” 戴钟子抢在辛昇面前回答:“决定好了,断肠草给我。” “戴钟子!”辛昇不顾自己痛痒难忍的手指,伸手要夺走断肠草:“陆轸会恨死你的!你不要这么做,你至少交给我决定!” 戴钟子原先的力气被这一句话全部抽干,跌坐地上。官吏不忍,回头望向别处,突然眯起眼睛。 远处,烟尘尚未散尽,断壁残垣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一队人马就在这时,狼狈地闯入了这片死寂的绝望之地。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的吏目,官帽歪斜,满面尘灰。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头,靴子踩过碎砖烂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回头催促:“快!再快些!大夫们跟上!” 他身后,几个衙役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挎着一个沉重的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上全是汗。再后边是年轻的医者和药童。这些人本来是云游四方寻集药方的散人,结果汕西省突发横祸,死伤无数。所有人立马响应赈灾使的号召,赶来朔州。 这一小队人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终于激起了些许微澜。幸存的人们,那些原本目光呆滞、如同孤魂野鬼般在废墟间徘徊或瘫坐的灾民,仿佛被注入了了一丝生气。他们踉跄地围拢过来,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光,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此起彼伏: “青天大老爷!救救我儿吧!” “大夫!行行好,我爹还在下面啊!” “官爷,给口吃的吧……” 吏员如梦初醒,立刻赶到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的官员:“老爷,敢问您是哪一州当任的?” “什么哪一州?”傅祖德吹胡子瞪眼:“我是朝廷派下来的赈灾使。朔州的知州呢?同知呢?安置厂怎么一团乱麻!一个大夫也没有!你们干什么吃的!” 吏员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傅祖德神色变化,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大夫的声音出现在安置厂:“快!拿剪子来!先止崩漏之血!参片!吊住她的元气!” “清水呢!我要清水清理伤口!” 戴钟子眼睛的光亮瞬间点燃。他扔下手里握着的断肠草,起身高喊道:“这里!这里有人的剪子没入腹部了!这里还有人要救!” 剪子没入腹部需要用缝肠线,要求医者手稳熟练,不是一般的皮外伤。辛昇不似戴钟子那样喜出望外,眼神锐利打量着所有医者。 突然之间,脚步声临近。有人奔走至此,蹲下身二话没说将所有器具掏出,转身挥手叫来一位药童。 “大夫……” “公子。”那人抬头看向辛昇:“请公子放心,我会全力以赴救治老人家。” 戴仁城腹部的衣物早已被血污浸透板结,医者用剪子小心地将其剔除,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 一道划开的裂口,皮肉外翻,隐约能见其下暗红的蠕动。血仍在汩汩地往外渗流。 药童开口:“需要麻沸散吗?” 大夫看了一眼眼睛紧闭的戴仁城,摇头:“越快处理越好,这些先放一放。” 药童死死压住伤者躯干,额上青筋暴起。医者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他伸出左手,两根手指稳定得不像属于一个老人,精准地探入创口边缘,微微撑开。 大夫手腕极稳,没有丝毫颤动。他屏住呼吸,眼神凝于一点,用剪刀尖小心翼翼地分离开一段被木刺勾连、险些被剪断的肠管,再将其轻轻推回腹腔原位。 接下来是缝合。他从沸水煮过的布包中取出一根穿着肠线的弯针。那线是以羊肠捻就,专为缝合体内创口所用,日后可被肉身吸收。 他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药童赶忙用纱布蘸去,生怕一滴汗水落入创口,引来致命的邪毒。 终于,最后一针穿过,打结,剪断线头。 他这才长长地、沉重地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用沾满血污的手背擦了擦额际,对药童哑声吩咐:“净创,上金疮药,裹紧。” 药童点头称是。原先在戴仁城腹部狰狞的伤口此刻只留下密布的缝线,昭告先前存在的痕迹。 他抬眼看向辛昇,正色道:“再晚一些,老人家的性命难保。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戴钟子强压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大夫磕了三个响头。辛昇同时双膝跪下,却被大夫扶起来。 那人从包里掏出两剂药包:“这是麻沸散,若是老人醒来觉得疼痛难忍,就煲药给他喝。” “多谢大夫。” 医者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要对辛昇说,但眼下仍有伤员需要救治,他拔腿离开。 戴钟子爬到戴仁城身边,喜极而泣,趴在戴仁城肩膀上抽泣。辛昇长呼一口气,原先的紧张烟消云散。 灾场上大夫轮番救治病人,甚至原先存放待处理的尸体的地方都有药童上前再次检查,确认是否尚有一丝希望。 日头仍盛,打在人的脸上却不觉刺痛。 辛昇双手背后,四处观察,发现乱中有序的灾场其中一位官员,他不认识。 那位官员走遍每一个角落,双眉愈发紧缩。有小吏跑来汇报情况,他即刻收敛神色,简单吩咐几句。 王守驹不在,却来了一个新官员。 * 他坐在床前的木椅,目光投向窗外。尽管窗户被纸糊得严实,但他半点眼光都不想分给旁边的女人。 路双安静地靠在床头,一口口喝下大夫开下的药方。蔡婆婆接过药碗,脸色低沉地离开。 “我听闻你想要强行带走大夫,为亲人治病。” “……” “不过陆公子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一位病人,”路双瞥见一声不吭的陆轸,“公子不必忧心,王大人很快会带人前往支援安置厂,眼下州衙的人是在抢救放有粮食木材药草的官库。山腰下人心惶惶,不如呆在此处安心干净。” “夫人这福分,晚辈可消瘦不起。晚辈不过一介布衣,要死要生应该躺在山腰下的草席,听候上天安排。而不是心安理得地被关在一间风雨不侵的屋子里。” 房门从外面锁上,陆轸因为搬动瓦砾木桩,双手血肉模糊刺痛难忍,无法再强行掰开木门逃出去。 路双被冻住嘴唇,右手缓慢抚摸着被角边缘,目光似即似离一般游荡在陆轸周边的光晕上。两人互相僵持着,路双深呼吸,从床头拿出一盒药膏,招招手:“过来。” “……” 路双猛然将药膏摔在地上发出脆响。药盒滚至陆轸脚下,他下意识地锁紧肩膀,腰背开始微微发颤。 原先缠绕在路双眉间的温柔和气烟消云散,目光如寒刀出锋,她抬手:“抱歉,陆公子能否将药盒捡起来还给我?” 对了,这才是她。这才是路双原本的模样。哪有什么和蔼可亲,温柔可亲,哪怕重病缠身她也依旧是趾高气昂、癫狂至极! 陆轸一言不发,停顿许久后才弯下腰,拾起药盒但是头也不回地递出。突然之间,他整个人被劲力拽倒,跌坐在路双面前,抬起头,对上路双黑漆漆的眼珠。 路双的眼睛如一双黏腻的触手定定伸入陆轸的眼睛。腹腔泛起一阵恶心,陆轸牙齿开始打颤,双手力气一瞬间消失殆尽瘫软在路双的手掌。 “你认出我了吧,”路双抬高眉毛,“你早就认出我了吧,孩子。不然为什么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逾矩冒犯,甚至铁了心要同我作对,跟以前的性子一模一样。” 陆轸强压住颤抖的声线,拔出手起身后退两步,站定:“我听不懂夫人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并没有胡搅蛮缠的意思,只是想恳请夫人尽其所能帮助山脚的百姓。” “百姓?”路双抬眼,声音如同断裂的冰柱泠泠作响:“你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吉祥街那位老头子?” 鸡皮疙瘩爬满全身,陆轸最后一丝热血从体内蒸发,在日光下全身发冷。 路双像一个身体健康的妇人一样,起身下床:“从清明那日我们在山腰撞见开始,你早就认出我了,所以那天我与你的朋友闲聊,你从未插嘴甚至不曾道别,径直离开。你不必反驳,也不必多说解释。哈哈杜帧,我的孩子,我不了解你吗?”尚未打理的青丝飘洒脸上,渗人的笑意从发间杀出:“若是我真的允许大夫与你下山,你会不会将他借给别人?不会吧,肯定不会,如果那位大夫治不好戴仁城,戴钟子,你会跟门口那位妇人一样,以刀相胁。” “杜帧,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她怎么知道戴仁城的存在! 她怎么知道我住在何处! 我在杜家不已经是连牌位都不能放在祖屋的死人了吗! 陆轸向后伸手扶住窗台支撑着颤抖的躯体:“……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十年的时光都无法将你心中对我的仇恨灭除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悲哀无奈,愤怒到极致的眼神望着我?难道不是你站在水岸边,亲眼看着闻红英如何派人将我淹死在溪流中的吗! 她竟然第一眼就发现我已经认出她了,我心中竟然还对着这个毒妇保有感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陆轸的脸庞凝住,像一尊被投入冰水的石像,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死紧,牙关两侧发酸。“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情?你从我离开杜家之后就一直在监视我、戴家、吉祥街?!”陆轸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戴钟子的父亲是不是你派人杀害的,你是不是故意想要害戴家!” 路双收起笑意,冷声道:“我都坦言到了这个份上,你依旧在关心戴家?戴家真是把你养成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把当年我所说的一切全部抛在脑后。” “你到底在说什么?” 窗外树影右斜,大风刮过从屋外传来瓦罐落地的响声。路双眼神变得愈发幽暗,许久后长叹一口气,似乎是十分怜悯地摇摇头,重新坐回床上。 竟然已经把话头挑明至如此程度,她直接称呼陆轸为从前的名字:“杜帧,你还在恨我……你真以为你是被溺死在水中,然后被人发现获救的吗?不是,是我救你的。” “是我亲眼看着闻红英将你派人淹死在水里,一直跟着你冲到下游河岸上,再自己一个人换上粗布麻衣背着你来到吉祥街,请求戴仁城收留你,并留下一封信。”她继续说:“我在信中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全部挑明,并且给了你新的名字。第二日派人送来二十两白银。我唯一的要求是,等到你考取举人时候,戴仁城要将往日的真相全盘托出,告诉你,是我亲手救下你并且在死气沉沉的杜宅等着你回来救我出去。” 路双向后靠去,以手捂面发出癫狂的笑声。这一笑声让陆轸意识到,那位因爱生恨、求而不得的路夫人从来没有因为岁月静好而变得平和,那是掩藏在仇恨下面的面具。 他不由得继续后退,一直到锁上的木门。 “结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路双笑完,放下嘴角眯起眼睛,“戴仁城甚至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你。收下了二十两白银,还厚颜无耻收下一位替自己养老送终、忙前忙后的孙子,独留我一个人在杜宅看春去秋来,期望自己的儿子能记得自己。他真的是好算盘!” 陆轸压下眉眼,面沉似铁:“你疯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要带人下山救人。” 疯了?路双心中再度发出痴狂的笑声,她不敢再表露出来,眼前人的惊恐和厌恶刺穿她的心脏,她不敢相信几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位从前无论如何打骂都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变成一位只会对自己冷眉横对的仇人,更何况自己曾经冒下多大风险救下他!在杜家保护他! “我要说!我要憋疯了!我是你的母亲,杜帧!我是你的母亲!”路双双眼赤红,泪水夺眶而出:“连我的孩子都不愿意听我的解释、听我的苦诉衷肠,甚至想要在我病危时夺走我活下来最后一丝的希望,我不命苦吗?” 那腔原先翻滚在心中的苦水冷却,陆轸放下一直搭在门把手的右手,嗤笑一声:“你竟然有脸称呼自己为母亲?如果不是你将我送去戴家,送去吉祥街,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人间的亲情是这幅模样,原来自己能结交到朋友,甚至有爱的人。” “你做过什么事情值得我留恋你这个母亲?”陆轸一反常态,嘴唇颤抖走向她:“烧炭自杀?冬天让我洗冷水澡。重病之后换取杜琊一次的探望和银钱?犯了错用浸水的竹条抽打我的小腿?”他一边摇头一边冷笑:“天啊,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恨着杜琊,还是爱着杜琊,爱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 “你住嘴。” “告诉我你嫁给杜琊的理由是什么?你恨我的理由是什么?你杀我又要救我的理由又是什么?”陆轸挑起眉毛:“是为了赎罪吗?是担心自己死后下到十殿阎罗面前无地自容,还是你那仅存的一点点身为人母的良知?” 他继续道:“我幼时来到戴家不知道陆轸的‘轸’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 等到上了蒙馆明白,轸念,最痛苦的思念。 孤影分灯各成囚,千秋以求俱白头。天涯纵有千轮月,不照离人昨日愁。 他从偏房堆积的故纸堆翻找出路双曾经写下的诗句。他便明白,这个女人的思念,始终走不出自己最浪漫真情、风花雪月的时节。她对自己的感情,最多是从从窗格中探出一眼,丢下足够儿子生存的东西便缩回屋子里面。 “我的新名字,从来不是因为你思念远离的孩子而作。你依旧在思念记忆中最为快乐的少女,哪怕现实一地鸡毛,你依旧不愿意放手。”陆轸望向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天啊,你竟然称呼自己为母亲。” 路双一言不发,靠在床头,双眼空洞望向前方。陆轸静默许久,突然开口:“门外的老妇人,你为什么称呼她为母亲?” 他想起那日清明碰见路双,她说是来为亡子扫墓。但是既然她都知道自己活着,为何要装模作样上山扫墓?她与这家破旧的寺庙有什么关系? 路双依旧没有回答。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空气粘稠,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像极了他们心里那些无法出口的话,纷乱地躁动着。两道视线在空中短兵相接,激出几乎可见的电光,又迅速各自弹开。 陆轸这么多年一直独自隐藏的秘密,竟然就如地震后的房楼,如此轻易地土崩瓦解。 “……”路双躺下身子,闭上眼睛片刻后开口:“还有什么要问的要恨的吗?说完了,我也该歇息了。” 陆轸向门口走去,举起门环。路双轻笑一声,抬手在床头叩击三声,门锁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那位老妇人,陆轸借着日光仔细打量着她。老妇人的面容与平常老人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怨恨与埋怨,陆轸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没有回头,但是冲着路双说话:“我要将大夫带走。” “……”路双翻过身,背对着门口。老妇人收回视线,眼睫下垂,深深长叹一口气挥手招来躲在角落的大夫。 “下山,”老妇人将他们送至门口,冷声道,“下山以后,再也不要上来。我们不要看见你。” “求之不得。” 大夫跟随陆轸走过蜿蜒的山路,甚至比陆轸走得还要更快。路过横栏山路中央的树干,双手撑起身子就这样翻过去。 那座庙宇离自己越来越远,看不见影子。山脚下的场景愈发明显。 “公子劳烦你再走快一点,救人不等时间啊……咦,咦?怎么这么多大夫?” 陆轸急忙抬头,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身旁人看清楚后,用力拍打陆轸的肩膀:“是真的!是真的来大夫了!” 陆轸想也没想拔腿就跑:“快点下山!” 帐篷内外,人影穿梭不息。药童小跑着传递药草,声音同样嘶哑。其他大夫在不同的草席间俯身、起身。空气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无法抑制的痛苦啜泣,但比起陆轸山上前已经有很多伤员苏醒过来。 戴仁城得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岁月 第45章 共犯 临时搭建的草棚,距离安置厂数里外远。 王守驹被两人压住肩膀,面前的傅祖德眉眼低压翻阅着残存的户册,随后用力拍在桌案,双手揉搓眉心。 来之前,他已经将阆源县的案件翻阅一遍。汕西省上级一致认为大兴府上下定要彻查到底。但是琐事缠身,一拖再拖,竟然把关键证据拖没了! 他前几日安顿完灾民后,四处奔走寻找王守驹,结果在官仓撞见他。这人什么也不做,单纯指挥手下将米粮运送出来。运送米粮,他还能给人解释说王守驹在准备粮食,但是那米天杀的都发霉了! 根本不是因为泡水发霉!就是存放太久发霉的! “还不够,”傅祖德摇头,“完全不够定罪……我一定要找出所有罪证向朝廷呈贡!你真的是疯了,先不提官仓管理不善,安置厂灾民众多你一位大夫也不肯放出来?好歹做个样子啊?” 傅祖德走上前,与弯下腰的王守驹平视:“王大人,为官这么多年,半点长进也没有。我该说你是贪欲熏心致使蠢笨不堪,还是蠢笨就是你的本色啊?” 王守驹低头沉默不言,如同上了绞刑架无动于衷的尸体。傅祖德站在原地左手扶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本来是想打打马虎眼,在灾后重建还没有结束时放王守驹一马。等到朔州安置完全后,他再强硬出手,让王守驹锒铛入狱。没成想,王守驹自个儿跑上来做蠢事,伸出双手跟自己说:“你看,我犯错了,天大的错你快来抓我吧。” 傅祖德目带厌恶剜了一眼王守驹,挥手:“先把他关在屋子里面吧。旁人不能接触。”后面与乡绅合作需要用到他,至少不能让百姓觉得少了主心骨。 也不算主心骨,就他干那些腌臜事朔州会拿他当主心骨? 等到人送走后,傅祖德原地转上好几个圈,突然抬头对着手下问:“其他人呢?” 手下看着因为上火,双眼发红的傅祖德,懵懂道:“……啊?” 妈的又是一个废物。 傅祖德闭上眼睛翻了一个朝天的白眼,张开嘴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是,同知呢,王守驹名下的师爷呢,其他州衙官员呢,去哪儿了?!” “哦哦,”手下恍然大悟,扳着手指头,“同知于氏本来是存活下来,但是因为年纪太大出血过多,没能保住性命。王守驹只有一位师爷,名唤杜琊,现在没能找到本人。他的妻室和独子已经安顿好。其余人……其余人,基本上疯的疯的,死的死的。” 都没可能手握证据。 傅祖德听后只觉双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能够联络的只有妻室独子,但是这些人能够知道什么? 眼下关键的不是定罪,而是找到证据。傅祖德长呼一口气,平静片刻后开口:“你,随我一同外出其余人看好王守驹,别让他自尽了。” * 辛昇双腿交盘,两手轻轻搭在膝盖头,眼睛闭上,俨然一副僧人入定的神情。 陆轸为依旧昏迷的戴仁城上好药后,起身拍了拍辛昇:“走吧。” 僧人睁眼,吸进去最后一口空气,慢悠悠起身。 戴钟子噌一下站起来:“你们要去哪儿?我也要跟着去!” “别闹,好好呆在这里看着爷爷。”陆轸说话声调依旧冰冷,但这次伸出手在戴钟子脑门上摸摸:“别怕,我们只是去拿米粥和药草,很快回来。” “哦。” 辛昇两袖鼓满清风,飘飘然径直离去,陆轸跟在身后,想要开口说话却闭上嘴巴。 “哎哟。”有一个孩子抱着陶碗,横冲撞上辛昇。滚烫的米粥洒在左手,辛昇呀一声迅速弹开。 陆轸上前挡在辛昇面前,拿起他的左手掏出手帕擦干净。 小孩子不敢吭声,在陆轸发话前迅速逃窜,一溜烟没影儿。 辛昇低下头看着被手帕裹好的手指:“痛。” “抱歉。”陆轸垂下眼睛,小心翼翼放下左手:“我替你去吉祥街那里找找还有没有残存的书册,你回去吧。” 辛昇摇头,拍拍陆轸肩头自动自觉爬上去,又拍了拍陆轸的屁股,顺道抓了一把:“走吧,不用回去吉祥街看了,直接去喝粥吧,我饿了。” “汕西省会不会推迟乡试?” “不会,只有其中三府遇灾。推迟乡试意味着礼部、翰林院要重新出两份试题,并且将不同时间考试的学子成绩归档整理,得不偿失。我们只能迎难而上。” 迎难而上,呵。辛昇环顾四周,见街边一个学堂也没有,书籍都被压烂了,经义集注全然不记得,如何迎难而上? 辛昇突然开口:“陆轸,如果我少了一根手指头,会不会不允许我进入考场。” “不会,”陆轸头也没回,“少了脑子才会。” 很熟悉的味道,方才盘亘心头的一点酸涩荡然无存。辛昇右脚猛地用力挣扎出臂弯,用力往陆轸的屁股踢上一脚。自己跳下去,疾步飞奔。 “开玩笑。” “开你大爷。” 两个人一时间在破烂不堪的路面上竞走,碰见倒塌的墙壁和房梁,辛昇全然不顾陆轸想要出手相助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撑着上半身翻过去。没过一会儿,官仓就到了。 木勺碰撞桶缘发出声响,每个人手上拿着木牌登记姓名拿粮食。在为百姓勺粥赫然是傅祖德。他原先的官服换为私服,两袖挽起,一勺就是一大把米粥放在碗里。 州衙杂役见粥桶逐渐见底,鼓起勇气小声道:“大人,您看这粥桶都见底了,要不每一勺少勺一点吧。” 傅祖德已经满脸大汗,没好气转头训斥道:“见底了就去煮粥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哦,忘了。朔州粮仓里面都是发霉的烂米哈哈。”说完,他剜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衙役:“闭嘴干活。” “是。” 傅祖德虽然话说得难听,但是又说实话也干实事,比先前他们伺候的州衙老爷好多了。衙役表面不显,但心里面还是依言照办。 他一边继续勺粥,一边耳听八方,观察众人之间有没有姓杜的。人总要吃饭,他不信他不能撞见杜琊这死老头! 辛昇从队伍中探出脑袋,眯起眼睛扫视一遍眼前这个满脸怨气的官员,回头:“这人到底是谁?” 陆轸摇头:“看上去是赈灾使。” “来接替王守驹的吗?”辛昇缩回身子,放低声音:“我几日都没有见到除了赈灾使以外的人来安置厂。” 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作声。陆轸先行垂下眼睛,慢慢摩挲指节。 “你姓什么?!”队伍前边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吓得辛昇全身哆嗦。 他再次探出脑袋,只见排在队伍最前面是同窗杜昭。他背对众人,手捧陶碗不知所措点点头。 傅祖德拖长语调,扬起脑袋眼珠子滴溜滴溜转。烦死了,出门太急忘记问杜琊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家中……现在剩下几口人?”傅祖德一边弯下腰勺粥,一边问。 “两口。” “都是谁啊?” 杜昭抬头,小声呢喃:“就我,还有娘。” 听到了关键词,傅祖德身形一顿:“那,令尊呢?” 杜昭没有回答,双眼直勾勾看着木桶的米粥。傅祖德暗道不好,赶快补充:“我是担心自己勺的米粥不够你们吃,想要确认一下……” “死了,”杜昭眼眶逐渐通红,突然拿袖子挡住眼睛别开脸,“死了。他把药草全让给我娘,死了!” 辛昇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不可置信地挑高眉毛。回头想要与陆轸分享,转头发现,陆轸眼窝里的眸子黑得发沉,不见半点光亮,只是直直地盯着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 傅祖德可以确定眼前人是杜琊的儿子了。但是杜昭哭得真心实意,傅祖德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没想到把人弄哭,马上勺完粥,转身挥手让杂役补上,自己带着杜昭到一旁。 “来,你跟我讲讲你父亲是谁?” “杜琊,”杜昭吸了吸鼻涕,“家父是杜琊。” 傅祖德稳住面色:“那,这药草借出去是什么回事?你放心,我是赈灾使,如果你遇到什么委屈跟我说,我替你全部解决。” 杜昭摇头:“家父当时在州衙熬夜处理公务,回来晚了路上地龙翻身。本来人已经找到,结果当时家母也身负重伤,他说什么也不肯治疗,硬生生拖死了。” 杜昭本来就长得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再加上他双手攥紧,身躯内缩,傅祖德看了只会心痛这位晚辈。 他一面在心中暗骂杜琊死得真不是时候,一面伸出手拍拍杜昭的背权当安慰。 “唉好了好了,节哀。拿上你的米粥,记得再领药草,赶紧回去陪母亲。” “嗯。” 傅祖德走到登记名册的衙吏旁边:“帮我找,杜昭现在落脚的地方在哪儿?” “啊?额,他现在落脚在安置厂往右走的小巷里。那里还留着一些成型的房屋,但是经常漏风。” 傅祖德望着杜昭消失的背影,指节缓缓敲击桌面,点点头。 辛昇与陆轸二人没有说话,观察着方才发生的一幕。 “杜琊死了?”辛昇压低声音:“怎么……该不会王守驹也死了吧……” 陆轸冷笑:“便宜他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轸昂起下巴,“往前走,拿粥。” * 杜昭擦干眼泪,捧着陶碗,往身后望望,随后小跑进入一处小巷的拐角。 他推开门,床上躺着双眼半睁的男子。 杜昭砰一声将碗拍在桌上,别开脸。他望见床头的药膏,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 杜琊慢慢睁开眼睛,没有移动身躯。 杜琊根本没有去什么官府,地震发生时他一直呆在自家的私宅。当他听见赈灾使亲临朔州时,已然料到今天,便想出这样一场拙劣的把戏。 至于赈灾使会不会来这里找他,等他熬完今天再说。他撑着身子,一点点挪动,想要够到陶碗。杜昭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我按照你告诉我的方法做了,”杜昭冷冷道,“母亲的药材什么时候能够送到?” 杜琊发现自己如何伸手都够不到陶碗,嘴角浮现出莫名的笑意,看向杜昭:“你只关心你的母亲,不在乎近在眼前、行动不便的父亲吗?”杜昭不语,眼神依旧冰冷。 “现在州衙不是我在做事了,是那位新来的赈灾使。你想要什么药材不是冲我发火,而是问他!”杜琊顿了顿:“这就是你对待重病的父亲的态度?沦落成平民便心生不甘?你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不谙世事是谁给你的?我们杜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杜昭,你可别想光享福,不干事。你快活了十几年,总要好好服侍你的父亲。” 杜昭眼中流露出嫌恶,推开门,离开了屋子。 闻红英在地龙翻身前,与杜琊同在一块。灾难来临时,他先冲出去,留下闻红英埋在废墟中。他拿准杜昭无法与自己撕破脸皮的弱点,强硬扣下杜昭为自己做事。这一点上,他倒是十分感谢自己的正房夫人,将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尊卑有序,众人都惧怕自己。 卷地风吹来,一瞬间,空气中流淌着略带涩味的泥土混杂鲜血的味道,毒疮被挑破,杜昭猛地踢开碎石,尘沙飞扬。 由于主包还在读书(早八早八早八……),腱鞘炎复发外加长期久坐,姿势不正确压迫胸腔,之后是一周六更,周日休息,望大家理解[求你了][好运莲莲] 这本书也不知道会写多久,尽量在期末前完结![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