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
“啊,怎么还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你在做什么!”戴钟子小脚踩上板凳,脑袋凑过来,羊角辫一甩一甩抽得辛昇脸疼。“怎么都是小人画!原来你没有在学习,我要告诉陆哥,你在骗他!”
学正体谅前去书院的诸生历经颠簸,身心俱疲,便将月试的时间调至五月上旬。辛昇逮准时机,一面将原先没有记熟的破题方法和经义集注统统背记一遍,一面抽出闲暇时间学习甘之武给他留下的小册子。刚过四月,他就顶着两个黑眼圈,成为吉祥街新晋的男鬼。
陆轸也是稀奇。辛昇一直无法忘怀三月月试时候,陆轸写的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字是好字,辞是烂辞,中间穿插着金句,堪称屎上雕花。但是近些日子,他不仅时常派戴钟子唤自己过来,还甩去两篇文章让他背,不背不能出门。
这记不住啊!异世界的文科生也不带这么造的!
辛昇想起了异世界书店的一种图书,图文并茂,漫画讲历史。于是,他就将记不住的集注全部用简笔画画出来,上面标好泡泡框。
天才。
他对此圣心大悦,如果没有戴钟子这小屁孩的打扰。
辛昇出手把戴钟子推下去,自己拿起木凳:“我一回来你就吱呀乱叫……走了,别到处乱跑。”
“你去哪?”
“考试!”
*
云板响起三声,辛昇粗略看过一遍题目,直接提起毛毫作答。
《大学》云:“君子必慎其独也。”《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试阐发二经互证之旨,而论君子修身立诚之功。
题目属科举典型的双经互证题型,在陆轸专门为他挑出的两篇文章中,其中一篇便是此种类型,结构他都记住了,难点便在拆解句子。
慎独在二经中意思不同,《大学》侧重心意发动时的自律,《中庸》强调天道与人性的幽微呼应。因此破题之时首句点明“独”的双重性,次句对应“慎”的功用。
“夫独者心体之微而天理之奥也,慎之者仁几之萌而复性之基也。”
“啪。”戒尺敲在桌案上发出清响。依旧是那位睡不醒的学官,他听见辛昇念念有词,以为学生又在作弊,便下来敲打,结果发现两人都在认真答题。
辛昇停下笔,眼神迷茫。学官侧身扫了一眼试卷,清清嗓子:“不要发出声音。”
“啊。”辛昇敷衍点下头,笔下不停。
陆轸视线不着痕迹投向辛昇卷子上,眉梢上扬几分,拿着笔头擦了下红痣继续作文。
承题衔接破题。起讲阐发经义,引朱熹注“独字有二义:独知之地者体,独知之时者用”。紧接着是四大比。
辛昇一时间想起了异世界考公写申论的感觉,啊,科举就是写申论啊。
可是他卡在了第四段和收结部分。
身旁的陆轸已然收笔,将卷面重新阅览一遍后便搁笔静坐.字体昳丽,铁画银钩,光灿炫目,只看字迹堪称上等。
学官下颔绷紧,一字不落全部读完,眼底浮现出赞赏的笑意:"天道酬勤。"
陆轸微微垂首:"谢老师。"
学官从眼前走过,身后的辛异落笔迅疾,前面还维持着端正的字迹,越到后面狂草飞舞、张牙舞爪。
陆轸原本浅淡的笑意即刻黯淡,眼看着辛昇在末尾处突然画上一条竖线,下面又画了一个点。
可算写完了,这感觉跟当年高考考场写议论文一样。
辛异正要松下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整个人晴天霹雳。
完了,当成现代应试作文,末尾写了一个感叹号。
三声云板再度响起,小厮在连廊敲响铜锣。
辛昇面如土色呈上这份半文半白的试卷,刚要拔腿逃走被学官喊住。
学官拿起朱毫,一句一行细细读过,嘴角平直。辛异心跳像是要砸出一条血路。放在原先他是断断不在乎,可现在他对学业上心许多。他不曾放弃学业,但是多少有些怠惰,觉得天下无绝人之路,哪怕没有系统大不了混口饭吃也好。经历阆源一事才明白,他在异世界只要租房子按时交水电费,便无人打扰。在这里不一样,只要能喘气,都是可以干活的牲口。
学官的眉毛如流水过山,时上时下,引得辛昇心神不宁,巴不得扒开他的嘴巴探进去。
“真的是你写的?”
辛昇拱手:“千真万确,学子不敢造假。”
学官终于放下文章,对着他满意一笑:"大有可为,想必私下花了不少功夫。虽然文气后边乏力,但进步显著。乡试可期。"他拿起朱笔在纸上表明“增生”二字:“尽管文章还不能算为一等,但是以后就不必来此考试。”
"多谢学官!"
刚出房间,辛昇满脸笑容对上陆轸如坠冰窟的眼神:“这么严肃做什么,没听见好消息吗?”
陆轸皱眉:"你是否依据我的要求临摹字帖,文章结尾那是什么符号?求福用的?"
"对,保佑我逢考必过的,甘之武传授。"辛昇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即刻转换话头:"你呢!上次还写得不堪入目,这次天道酬勤"四个大字都被夸出来.你跟我做州学四等生是故意耍我的吧?"
“不是!”
"好了,你别说了。"差点忘了你是文昌贵人。
辛界偷摸打量陆轸,疑心此人是不是深信什么"酒香不怕巷子"的逆袭传说,妄想哪天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爽文人生。
两人来到正堂,却见一乌泱泱人群围成一圈,吱吱喳喳指指点点。
辛昇拉住准备无视经过的陆轸,强行挤进人群,发现跪在石两人跪在石板,摆在摊开在两人膝着头前面是一册子,书上男女相互交缠,行不可名状之事。
"唉哟,"辛昇捅了下陆轸,"春宫图。"
前面的兄台急忙掩嘴道:"可不止是春宫图啊,你再仔细瞧。”
“那还能是什么?”
辛昇心道古人真是大惊小怪,眯起眼睛看去。这的确是春宫图,单论画工,精细华美,人物栩栩如生。但那人嘛……那人嘛……怎么是两个男的?
辛昇急忙抬头才发现,跪着的两人一个是于束一个是杜昭。
泓易书院假山后面的事情潮水般涌来,辛昇想要回头看向陆轸,却觉得脖子好似千斤重,目光死死定在于杜二人身上。
“自己解释!”周弼拿起竹尺掀翻册子,抽在于束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前面的同窗偷偷说:“这不好收场啊。”
“是啊,如果不是在学堂拿书时掉下来,被一群人看见,学正也不会大动干戈。”
“是同知的儿子多少会顾忌……”
“我不顾忌!”周弼满脸通红,气血上涌:“顾忌什么?于束,你拿着这本册子去你于家祖屋里面拿给你列祖列宗看,我看看他们在天之灵要不要顾忌你是于家独苗的身份!”
一道血痕贯穿整张白脸,触目惊心。于束默不作声,静静垂首。
周弼拿起竹尺指向杜昭:“你,为何这种淫邪之物会在你的书柜中?”
州学的学生在学堂内部各自有一小格子,平日放着纸墨笔砚,冬天放汤婆子。试后,有人见于束从杜昭的格子里面取出东西。于杜二人自幼认识,旁人并不多心只想吓吓于束,结果这一吓,就吓出一个惊天秘密。
杜昭神色冷淡:“晚生不知。自阆源县回来之后,我先是在家中修养多日,回来以后也不曾动过格子里面的事物。”
“罢了罢了!”周弼放下竹尺,转头冲周围诸生厉声道:“今日之事,各位出了州学都全部忘记。我不希望在街上听到一丝风言风语,但凡出现,所有人都到静思斋领罚!”
州学一片寂静。
周弼震袖疾步离开。杜昭扶着膝盖起来,独留于束一人跪在原地。
杜昭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身边的人,躲开众人视线,匆匆拐进连廊消失在尽头。
“散了散了,都别看了。”于束身边的跟班挥手驱赶众人。大家才如梦初醒一般,面色凝重走出州学。
辛昇和陆轸躲在最角落看完全程。
陆轸眉峰下压,如绷紧的弓弦随时都会断掉。他的目光一直压落在走廊边角。
辛昇出声:“诶,诶。”
“说话。”
辛昇抬抬下巴:“真的担心就过去看看人家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泓易书院那次,陆轸面色暗沉,自己止不住猜想。虽然说陆轸明确否认自己不是断袖,但是。
但是呢。
辛昇心中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操碎心的意思在。
陆轸没有回话,低下头思量片刻后对上辛昇关爱的眼神,少见地“啧”一声。
“你……”
“嗯?”
陆轸斩钉截铁:“别这样看我,与我无关。回去。”
“这么绝情!”辛昇正准备跨出迈向勇敢的第一步,甚至决心与陆轸一同承担风雨,陆轸一句话就击碎他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屏障。
陆轸率先走出第一步:“我跟他有什么情分可言?”
辛昇跟上去:“没有?没有你那日在泓易书院沉着脸做什么?”
陆轸皱眉不答,觉得辛昇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家伙,一味加快脚步。直到辛昇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叉腰看着他走远,他才兜转回来。
辛昇暗道此人怪没有义气的。若是此事发生在前往阆源县之前,陆轸不讲也算了。现在遮遮掩掩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来,自己的事情他全部经历,他的事情自己倒是蒙在鼓里。
辛昇越想越气,脚下如装了风火轮一般。
立夏已至,穿葛布短褂的贩夫们将盛着鳝鱼的木盆摆开。那些黄褐色的活物在浅水中扭动,配着“立夏食鳝,不染暑疴”的句子,争先恐后入了油锅,炸出焦香。临街酒肆排出青瓷酒瓮,杏黄酒旗上书“透瓶香”三字。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就着粗碗饮菖蒲酒,佐餐的是一碟爆炒鳝糊,椒香混着蒜气随锅气蒸腾。
往常辛昇肯定会停下来,让陆轸买一条鳝鱼回去,明面上说做给戴仁城和戴钟子,实际上自己也会蹭上一口。
今日不同,今日他有脾气。
陆轸双手揣在袖里,也不追,慢慢跟在后面。他停在一处摊口前面:“多少钱一条?”
“小的五文,大的十文。”男子见陆轸书生打扮,生得白净秀气接着问:“相公是要做给谁吃?”
“家里的小孩。”
男子立刻摆出笑脸:“哎哟,没想到相公看上去这么年轻就已经成婚。您瞧瞧这条,多活泼,做起来肉质鲜美小孩最喜欢了。”
陆轸也没有解释,伸手一指:“就这条。”
“得嘞,帮您剔骨哈。”
陆轸听见身旁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今日就做黄鳝?”
“嗯。”陆轸点头:“又过来?”
辛昇以前就跟穷光棍一样,古代的柴火他总是用不习惯,索性有一顿没一顿。在戴家吃过一顿饭后,日日腆着一张脸蹭饭,小炒牛肉、蒜蓉菜心,边吃边看戴仁城大骂戴钟子当下酒菜。
辛昇故意绷着一张脸没回答,但闻到隔壁传来蒜香味像在鼻孔里噼里啪啦放鞭炮,嘴角一下子泄露笑意。
“相公拿好。”
陆轸拿过鳝鱼,扬起下巴:“走啊,继续往前走。走快点。”
”切。”辛昇没有接茬,但眼睛止不住飘向鳝鱼,面上神情淡淡。
陆轸瞧见,将装着鳝鱼的袋子从右手拿到左手,转头:“还看?”
“……”
“有什么气的?我跟杜昭真的没有情分可言。”
辛昇咬牙切齿:“你就稍微解释一下杜昭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就成了吗?扯个谎也行啊,遮遮掩掩天天摆着臭脸,又别扭又蔫巴……”
辛昇常常眉飞色舞,鲜少如此气急败坏。陆轸看似无奈地放下眉梢,但嘴角不住勾起,觉得有趣。
“生气了?”
“……”
“我又不是摆给你臭脸色看的。”
“关我什么事情。”
“我也不说谎。”
放屁。
辛昇嘴上不饶人,一路输出至家门口也停不下来过。陆轸左耳进右耳出,刚要推开门便被卡住了。
“戴钟子?戴钟子,开门,别玩了!”
辛昇推开陆轸,拿出卡在木门底下的册子:“这是什么……”一翻开,啪一声又合上。
陆轸凑过来:“怎么?”
“没事,”辛昇整理表情,歪头,“进去吧。”
“轰!”还没有打开木门,一根拐杖横空飞来重新将门砸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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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