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的生辰是在九月?啊……乡试好好努力,你的成绩实属不甚理想。考中举人后,立刻来京入监,届时我会替你准备好一切。”
“我以为你会继续强逼我。”
“不会,近日钦天监来信,京城出事了。万物有命,看来你真的不能提早进京。”
“今日在官府上,你身穿的那套衣服是监服?”
“不是。”
“那是什么?”
“你之后会懂的。钦天监里面大有乾坤。”
……
这昨日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今早一起床又开始闹起脾气了!
甘之武拇指摩挲缰绳,左右扭动脖子,在这尘沙滚滚的早晨蓦地思念起自己不知生死的师兄。两人但凡有什么矛盾,辛道成二话不说提起拳头就是干。哪像这个小毛孩,憋着一肚子坏水,拉下一张脸屁话不肯说。
“诶你,”甘之武想起自己身后坐着一个人,“你跟随辛昇多日了,那贿赂小吏的银子也是你出的,还没向你道声谢。”
陆轸拱手:“谢之一字,实在是担待不起。如若没有前辈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已经将我与辛昇二人拉入深渊了。”
甘之武轻笑一声,摆手道:“这没有什么。你既没有功业傍身,身后也没有家族靠山,能想出这个法子已经是上策,无需苛责。不过,我见你处理衙门内人情往来,家中是有人在值当差?”
陆轸沉默须臾后,点头:“是。”
“哦,那便好。以后进入官府做事,心里面也会有个底。”
陆轸端坐在车内,手指蜷缩成拳。眼前的男人依旧眉目凌厉,但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许多,不似第一次见面那般敌意深重。心中那股不上不下的刺挠劲儿像是瞧准了车帘透出的光亮,一个没注意泼溅倾撒。
“前辈,与辛昇到底是什么关系?”陆轸垂首思索片刻后继续道:“为何每次我们出事,都愿意出手相救?”而且事成后,一切妥帖。
比他强上不少。
甘之武回头看了一眼,但车帘严实,只能瞧见靴底。“哦?你是在羡慕他?”
陆轸猛地抬头,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声音卡在喉头却突然转了一个弯:“是。”
他加上:“晚辈的确羡慕辛昇有这样的长辈。”
“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是京城钦天监的人,辛昇以后也会是。”
陆轸想了想辛昇平日神神叨叨的样子,不置可否。
“至于关系嘛,我是他的师父。懂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事情我不得好好管。”
陆轸面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想要探出头望外。
“你与辛昇除了同窗以外,没有其他关系?我见你表面冷淡,实则对他多有关照。”
马驹嘶鸣,车辆停下。甘之武扯着嗓子高喊:“又做什么!”
陆轸也探出头,只见马背上的人晃晃马鞭,翻身下马:“我要解手!等我一下!”
“……大爷的,早上不干这事,现在满地黄沙乱飞干这事。”甘之武回头瞪着刚刚伸长脖子的陆轸:“这厮平日也这般不注重卫生?”
“那倒没有。”戴钟子每次玩得一身泥回来,想要爬他身上都会被他扔进水缸里。
甘之武嫌弃咂咂嘴:“这样的人,你也愿意相交,实属不易。”
陆轸看见不远处身影没入一片草丛,便收回视线:“……辛昇只是平日随性一些,到了重要关头还是老成持重。先前舍弟被人绑架,多亏他愿意陪我以身涉险,才救出孩子。”
甘之武扬起眉毛,但是眼神平静似乎并不惊讶。过了许久,陆轸被山谷间吹来的烈风刮得脸疼,正要缩回车内,甘之武突然叫住他。
“我马上要离开朔州回京,辛昇这小子没心没肺,脑子都不适合当官还一心想要科举……罢了,总之他以后需要你多多关照,行吗?”
“嗯,自然。”
甘之武翘起二郎腿,拨弄着腰间的梅花玉扣,两根手指轻轻勾勒花瓣的形状:“那我总要送你一些礼物,以示感谢。”
“前辈多……”
“我替你算命,如何?”甘之武收敛神情,重新挂上一副吊儿郎当的邪笑:“钦天监算命可是相当厉害,说不定连你有几段情缘都清楚。”
陆轸现在相信他俩是师徒关系了。辛昇每次遇到这种事情,不像寻常的命理师正襟危坐,眼神闪动着诡异的光彩,双掌摩挲。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高级八卦。
“乙巳,乙酉,庚辰,辛巳……我用的是奇门遁甲不是四柱八字哈。”甘之武闭上双眼。
风吹鼓双袖,陆轸紧了紧衣裳,极目远眺盘算着等会儿若真被甘之武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自己该如何圆话。身边的男人却又像是睡着了,辛昇久久没有出来。
睡着了?
陆轸轻呼一口气,正要缩回去。
“你没喜欢过女子啊!”
陆轸被这一嗓子吓得手抖,指尖夹着的车帘抖落,下意识摇头。
甘之武咂摸一下:“子嗣缘薄,婚运也差,但问题都出在你身上。日干庚落离九宫,火克金,金火交战,为人别扭固执。”他顿了顿:“我瞧着也像。”
“……晚辈受教。”
“没说完,”甘之武大手一挥,“**本来是婚神,也落在离宫,但和死门连通。罢了罢了,你以后还是不要成婚,克妻命一个。你找个时候把你眉尾那颗痣拿掉,实在是不好。”
陆轸挑了下眉毛,也没有说话,规规矩矩坐在车上听甘之武的评价。
“不过也有好的,天盘庚加地盘戊为太白天乙,官途不错。”
“令尊纳了两门小妾吧,兄弟姐妹不少。该说不该说……还是实话实说吧,令慈应该不是正房,”甘之武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陆轸,见其神色无异继续道,“令尊与令慈按理来说应当是有情的,乙加庚,日奇被刑,但是多少也是镜花水月的缘分。家中财产纷争厉害,不过不用担心哈,你总会离开家族的。并非池中之物,不要执着于一时的失意。”
陆轸久久没有说话,任由风沙迷住眼睛,发丝胡乱攀附在脸上。他慢里斯条地拨开头发,开口:“前辈厉害。”
“哪里哪里……”
“不过家慈生下我一年不到就去世了,我的家乡并不在此处,是被送来朔州收养的。至于家严,我从未见过他。”
甘之武表情呆滞。他低头嘴里念念有词,在重新检查排盘。“长生、沐浴……时辰准确吗?”
陆轸点头。但这次甘之武没有再作答,他望向眼前人眼睛深处,眼珠缓慢左右移动。
辛昇这时整理好穿着,走到马驹旁边,转头一见两人小眼瞪大眼:“诶,走了!”
陆轸收回视线终于缩回马车里面。甘之武忽地一转身,一个大甩臂装腔作势地拿起马鞭:“驾!”
哎哟哎哟,怪不得呢,真是命苦的孩子早当家啊。估计是哪户人家不要的私生子啥的送来寄养的。本来想安慰一下这个小崽子的,被辛昇打断了,真是该死。
一路快马加鞭,舆轸辘辘,其去如飞。沿途山水尚未及细观,恍然间已过数十里。正自颠簸,忽觉车驾渐缓,骏马扬蹄之势稍敛,由奔而走,由走而驻。
辛昇翻身下马,拿起车帘对着里面昏昏欲睡的男子吹了一声口哨。
陆轸从胸口抬头,辛昇眼睛含笑,朝旁边抬了抬下巴:“美人儿下车,坐我的马上。”
“啊?”他眨眨眼睛,转头看向甘之武。甘之武不知为何气场变得更加柔和,甚至面带微笑:“是了,我在此处就要启程回京。”
陆轸忽地清醒,拱手做拳道别,忽地一声就从马车上跳下来,远远地跑开。
“……”
辛昇正对甘之武:“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甘之武摇头,转而从身后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辛昇:“喏,你昨日要我写给你的册子,上面除了钦天监入监考试以外必考的算筹,还有星象、农桑、天气,应有尽有。严格来说,我基本上已经把入监考试最紧要的东西都交到你手上了。但是无所谓,监中弟子多是世传,你比他们要吃亏,多多补课不算坏事。”
昨晚回房前,辛昇叫住甘之武,麻烦他将钦天监学习中最为关键的知识写成一本小册子交由自己。
如果考成举人才能成功解锁系统,那么如果自己失手了呢?又要等待三年才能参加乡试,这并不值当,他不能将一切希望和赌注压在乡试上面。
系统的数字书库里面多是没有翻译的古籍,越往深挖越是艰难晦涩,他不可能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翻书。眼下既然有甘之武这个从天而降的师父,他自然不能放过。
“多谢。”
“都是师徒了,不用言谢。”甘之武拿出昨日别在腰间的九枚厌胜钱,放在辛昇手中:“这是每一位学生入监后,都会有的信物。听到你终于松口,愿意前去京城,我才觉得此行不虚。望你日后珍重,早日来到京城。”
外缘是一圈连绵不断的八卦符纹,乾、坤、震、巽、坎、离、艮、兑,镌刻分明,但与寻常的厌胜钱不同,它的中间刻着铭文“顺天授时永镇吉祥”。
……
辛昇坐在马上,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手中捏住厌胜钱,感受着铜钱边角硌手的微痛感。
陆轸在身后突然身后往左拽了一下缰绳,避开了商贩:“你不会骑就交给我骑。”
“啧。”
日头正上,光线变得绵长而金黄,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整个朔州城照得通透。屋顶的瓦楞、废弃马厩的石槽、以及院中晾晒的黍米,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晖光。炊烟开始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不是轻柔的薄纱,而是直直的一股,被风吹得稍稍倾斜,带着淡淡的、好闻的柴火气息,与空中尚未落定的尘埃交织在一起。
辛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转头向身后黑着脸的陆轸,扬眉大笑:“回来了。”
陆轸皱眉正要斥责他又不看路,对上炯炯如灼的目光,风吹来笑意:“嗯,回来了。”
“你记得要月试吗?”
马驹猛然嘶鸣,惊吓路过的妇女小孩。辛昇握紧缰绳,脖颈僵硬地扭转:……”
*
茶盏摩挲着杯身边缘,那指尖用了些力,便有一种低沉的嗡鸣自杯壁透出。
王守驹、杜琊各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望着适才传来的密信,相顾无言。
知县钱登达、县丞梁建屏、户房主事纪涛三人媚上欺下、徇私舞弊,相关罪状已然上报朝廷,只等秋后问斩。王守驹听从杜琊之言,除了上书提供钱登达通信,同时提交请辞,声称自己才疏德薄,竟然连州下治县发生这么严重的赋税错误、贪墨公款都没有及时察觉,请求逊位让贤。一封提交至知府,一封提交至京城。
“大人,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钱登达能力不足、贪心有余,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核对户册、鱼鳞册,弥补前些年的疏漏,以求按察使再巡视此处顺利过关。其余的,我们别无他法。”
王守驹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正准备送至嘴边,猛然将茶杯掷于桌案:“所以现在书院也在被封查?”
杜琊点头:“估计是不能再办下去。”
好啊,王守驹本来希望在文教贫瘠的阆源县上兴办书院,为今次的考察记下一笔功绩,谁知道不仅油水没有捞完,甚至还给他捅出一个惊天的篓子。
朝廷若只说他是治理疏忽,贬谪一事尚不足虑。但若是引起了怀疑,要求彻查大兴府全部州县……
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声音冷冽道:“州学的银子发下来?”
杜琊抬头,细细琢磨着王守驹的神情:“户房,还在算册子。”
“别算了!”王守驹大吼,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缓声道:“让户房赶紧发欠下的廪银廪粮,其余的能平账就平账,有出错的户主户册立马修改,自己看着办。”
“是。”
王守驹背靠木椅,歪斜脑袋。他自诩精神矍铄,昨日照镜才惊觉双鬓斑白,眼角细纹入髻。他二十八岁中进士第三甲,一路坎坷,官场沉浮,好不容易等到出头之日,能说一句“大器晚成”,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我听闻令郎在此行中遇险,可有受伤?”王守驹撑开眼皮,眼睛转向静坐的杜琊。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现在一直呆在贱内身边休息。不过多大的人了,还要学小孩一样。”
“愿意亲近父母是好事,”王守驹轻笑,“小女年纪大了,心思深,中意哪家的郎君也不肯跟我说,还要我自己发现。”
这话头转得太快,杜琊没有摸准他的脾气,只好站在旁边赔笑,心里面拐了好几个弯。
“此次考察,想必我一定会异地调任。但小女已待字闺中许久,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跟我一块儿吃苦。”王守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起身直视杜琊:“这样吧,等到乡试过后,无论令郎是否考中举人,小女与令郎都即刻成婚。”
杜琊不可置信地抬头:“这……老爷这是何意?在下作为老爷府上的师爷,无论如何都会一直跟随大人,哪怕是塞北边城。”
“寻常意思,犯不着讲这么多话,”王守驹不耐烦挥手,“就这样决定了。”
袍角随风翻飞,浅浅擦过雕花门板。杜琊跟在身后,一语不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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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