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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书商

作者:纸间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又惹事了。


    辛异和陆轸两人同时想到。


    陆轸长叹一口气,摆出一副看好事的表情正要重新推门而入,手腕却被拉住。


    "陆轸,"辛界视死如归一般目空前方,"咱俩等会儿再进吧。


    "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爷爷打戴钟子。"


    见了,见太多次了。


    可这次不一样啊!


    这次真心不一样啊兄弟!


    念头还没整理完,一股强劲而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两人同时拉入屋内。辛昇大叫一声,手抓着陆轸的手腕,双双被门槛绊倒在地。身侧是戴仁城的紫竹杖。


    戴钟子跪坐地上,满脸泪痕濞涕滴在衣襟湿了一大片,手掌上遍布醒目的红印。


    戴仁城坐在木椅上,手抚着胸口,大喘气,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呜呜呜.……爷爷,我是被骗的!我明明买的就是连环画……"


    戴仁城没了拐杖,改为手掌猛拍桌面:"狐朋狗友,蛇鼠一窝。当初建蒙学,我是想让陆轸看住你学点好的。陆轸才走了没几日啊,你就...."话没说完,他捂住口鼻剧烈咳嗽。


    陆轸强压疑惑,忙上去为戴仁城递水顺气,但始终不敢作声。


    "那本册子呢,"戴仁城起身四处环顾,"我要在你爹墓前烧了它,我要好好问问你爹他在地府有没有为戴家积德,年还没过净整出这种事!"


    “这儿呢戴老,您看看是不是啊。”


    辛昇冲上前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戴仁城,拉陆轸到角落:"你弟平常都在跟什么孩子玩啊!找个时间好好检查他那些朋友行吗?"


    "到底出什么事,别打哑谜."


    辛昇悄悄回头看一眼爷孙两人,低声:"春宫图。"


    "啊?!"话音刚落,陆轸转脚就要拎起戴钟子衣领,被辛昇抬手拦下.


    "你让我问,让我问,成吗?"陆轸双眉间现出"川"字,下颚绷紧,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辛昇转头扶起戴仁城进小房,声调柔和:"戴老,您也别动气。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和陆轸会好好盘问,您放宽心。"


    "辛昇啊,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造动。你替我好好管教他!"


    "诶。"


    辛昇立刻关上房门,走到圆桌旁坐下,抬起下巴示意陆轸。


    陆轸拿起春宫图,合上双眼,稍息片刻才蹲在戴钟子面前:"小人画?"


    "......"


    "连环画?"


    “哪儿买到的?”


    "嘿,你别说,还真算小人画。"


    陆轸冷脸看向在沏茶的辛昇:“别捣乱。”


    戴钟子依旧是抽抽噎噎,涕泗横流,双眼低垂不肯抬头。陆轸换了几个角度,走到哪儿戴钟子都转头闪躲。


    辛昇手指在茶杯边缘摸索一圈,手指轻轻一弹,眼睛注视波动的水面。


    “你说不说!”陆轸提高声调。


    辛昇知道这时候就该他出来唱白脸了,起身敲敲陆轸的肩膀:“起开,对戴钟子那么凶做什么,人家话都没说完。”说完偷摸使了个眼色,陆轸装作气恼的样子背身走开。


    戴钟子微微掀起眼皮,泪珠挂在睫毛上一抖一抖,跟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辛昇从地上抱起他,晃晃他的身子像哄人睡觉一样。很快,戴钟子就停止抽泣,趴在辛昇的肩膀上不说话了。


    “你来?”陆轸挑眉做口型。


    辛昇点头,带着戴钟子走出屋内。他放下戴钟子,使劲夹着声音:“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没说谎!”戴钟子鼓起腮帮子:“蒙学那个周小五跟我说,最近朔州来了一个南方的书商,专门便宜售卖各种书籍,连环画也有,绝版的抄本也有,甚至……甚至叫什么,额,西夷人那边的小册子都有。”


    “周小五说只要给他五文钱当跑腿费,他就给我买回来。我都没打开来看,谁知道是这种东西。”戴钟子越想越生气,狠狠跺脚:“肯定是他为了报复我上次写字比他好看!”


    书商?


    辛昇突然想起州学那本春宫图。


    他并不意外,自古以来江南地区都比北方经济更为繁荣,社会风气开放。这书商带着一箩筐奇葩来到朔州,大家表面避之不及,私下估计都是争相抢买。


    “什么小人画?你要小人画,我和陆轸都可以给你买啊。”


    戴钟子摇头:“不是!周小五上次在书商那里看见,说有卖星象图还有看不懂的符号,肯定是什么祭祀用的书籍!我要的是那个!”


    辛昇手指敲击膝盖,一时无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风吹来不知哪家人院内的鸡屎味。他们才起身进屋。


    门外的光线重新打在桌案,陆轸抬头对上辛昇的目光。


    “误会。”辛昇简单地下定论,随后低头跟戴钟子说话:“你说的那个周小五,住在哪里?”


    戴钟子报出地名,辛昇点点头,从书堆里面抽出一张字帖递给他:“去练习写字,我跟你陆哥讲话。”


    戴钟子接过来,疑惑抬头:“辛昇,这是陆哥让你练的字帖。”


    “……小孩子别那么多废话,赶紧滚回去!”


    “哦。”


    等戴钟子彻底消失,辛昇才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要复述一遍。


    “你怎么看?”


    陆轸指节揉揉太阳穴:“得找周小五谈谈,这个小孩一直跟戴钟子不对付,不能这样下去。”


    “嗯嗯,我也要找周小五谈谈。”


    陆轸不解:“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辛昇闭着眼睛瘫坐椅子上:“我要问问那个书商在哪里。”


    平地一声惊雷起。


    陆轸坐直身子,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想做什么?你也要看,看,看……”


    “那种淫邪之物,诶,说话利索点,视野也打开一点。你想想刚才戴钟子想要看什么书,是天文书。一个书商卖春宫图,用不了多久快搬家就要来抓人了,我不得先下手为强。”


    过了一会儿,辛昇扭头不可思议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想我的?”


    “……没有。”


    陆轸轻笑一声:“看来你真的被说服进入钦天监。”


    “不是说服,”辛昇摆摆手指,“我只是找到一个更加适合我谋生的地方。钦天监至少管饭管住,终身事业编懂吗?”


    陆轸挑起眉毛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辛昇无所谓继续道:“而且如果我以后真当上了,肯定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到时候我上书预言,说我朝有一位名唤陆轸的人物乃天降文昌星,可待重用,你不就青史留名了吗?”


    “是,那时史官便会把你写成霍乱政纲的巫士,死后被后人拿出来鞭尸。”


    辛昇越过木桌打了他一拳:“盼着点好的。”


    陆轸随后坐在一旁不吭声,手指抵住眉边的红痣,指节上有着三两个握笔生出的老茧,这是他思考时会做的动作,尽管辛昇也不知道他经常独自一人思索什么。


    辛昇莫名其妙想到,在没认识自己之前,戴仁城脾气暴躁爷孙俩不好沟通,陆轸是不是一直扮演着戴钟子大家长的身份。想想也觉得可怜,自己虽然寄人篱下,但有姑母把自己当小孩悉心照料。陆轸小小年纪,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就先当了别人的爹。


    他看得太久了,陆轸回过头撞上他的眼神,表情有一瞬间呆滞:“……怎么了?”


    “苦瓜。”


    “啊?”


    辛昇伸了个懒腰:“没有,我突然不想吃鳝鱼,想吃苦瓜。”


    陆轸眨眨眼睛,望向新买回来的鳝鱼。


    那天晚上饭桌上出现两道菜,一道是爆炒黄鳝,一道是苦瓜拌黄鳝。辛昇自己一人吃完整盘苦瓜。


    *


    杜宅。


    家堂外面哭声连天,闻红英、贴身侍女、奶娘匍匐在地面嚎啕大哭。一声一声的抽泣声与家堂内一次接一次的抽打声对唱,灯烛摇曳,投下不安分而惶恐的浮影。


    杜琊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握着戒尺的右手垂落在身侧。杜昭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秀才身上穿着的玉色长袍还没有脱下,背部血痕狰狞裂开口子,白骨急不可待地冲出血肉呼吸。


    “知错了?”


    “知。”


    “错在何处?”


    杜昭颤抖吸进一口气。企图双手扶地撑起半截身子,却又跌倒。


    “不孝子杜昭错在,交友不慎,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与于束来往过密,沾染上烟花柳巷的习气。”


    杜琊从喉头闷出冷笑:“是你交友不慎,还是有意纵容?”


    杜昭尽管已经痛如骨髓,但听闻此言急忙道:“父亲,绝不是那人口中说的那样!我与于束早就划清了界限!”


    手中的戒尺扔开,杜琊扑通跪在冰冷的地砖,脆生生地磕了一个响头:“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杜琊不孝,举杜氏全族之力竟然托养出一位牝牡倒置,阴阳逆施的龙阳子弟!”


    “父亲!”杜昭绝望的喊声冲破屋顶,可对上父亲那双寒铁无情的双目,委屈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今日傍晚,杜琊听了州学小厮的话,端坐堂厅等着杜昭回来给当家人一个解释。结果跨过杜宅门槛第一人不是杜昭,而是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的手下。手下递上这封信,甚至没有回杜琊的问话,低着头站到一旁。


    杜琊心中奇怪,三下两除把信给撕开,眼睛只扫过几行。


    茶杯飞出去,砸在刚到的杜昭脑门上。


    “父亲……”


    杜昭苦苦呼唤,父亲的袍角扫过自己的鼻尖留下一股家堂霉湿的气息。他还想转头去看,伸手也抓不住一角。


    “你很快就要与王家女儿成亲,你要知道分寸。”杜琊合上木门,杜昭听见他训斥闻红英的声音,让下人今夜不准往家堂送米粥。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一的声响,是桌上那盏孤灯灯芯偶尔爆出的、极其轻微的一声“噼啪”,却打在杜昭心头。


    地砖丝丝凉意深入脑髓,因为疼痛头脑眩晕,模糊的眼前在走马灯一般回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于束的关系变化了?


    于束在他心中一直是那个咋咋呼呼、纨绔风流的公子哥,他同所有人都臭脸相对,唯独对着自己耐心有加。杜昭自幼承接重望,终日读书加之杜琊严苛,孩子都远离他,因此十分感念于束的不离弃。


    是了,他睁开眼睛。是了,于束定是在这个关节上搞错方向。


    可又是谁将书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杜琊?


    那张脸浮现出水面,眉尾生着红痣,一脸淡然透露出与自己无关的人。


    是他!是他吗?


    在灯火一明一暗的须臾,念头像白驹过隙一般捶打心神。他有些累了,肚子的饥饿加上脊背的疼痛,杜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守在门口的下人四目相对:“……怎么没动静了?”


    “别是晕过去了吧。”


    “哎哟那可不行,我进去瞧瞧。”


    一人立马拉住他:“这可是杜家家堂,哪里能让我们这些外人进去脏了地方!”


    “那我总能进吧。”清冷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下人转身刚要作揖却要顿住。


    来人穿一件水绿色妆花缎竖领对襟袄,耳戴明珠耳环,手里提着灯,五官在微亮显得更为苍白。她抬起下巴:“让开吧,我要进去。”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去道:“现下可是深夜,姨太太若是要进去,不如等到明日同夫人一块儿过来。”


    路双嗤笑一声,跟一块顽石立在原地。


    “姨太太……”


    “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让当家的过来!”


    下人忙低头道不敢,抿紧嘴唇退后几步。


    这位姨太太在杜家下人口中极其神秘。白天不见真容,到了晚上喜欢提着一盏灯四处走动,偏偏这样的举止没有被主母训斥,连杜琊也不曾说过什么。杜琊还吩咐他们,如果见到有不平地方,要提醒这位姨太太。


    “……您请。”说完,两人走到远处。


    杜昭半睡半醒,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凭借本能喊出一声“母亲”。


    但那人没有回应,走近后蹲下身子,打开屉笼,肉包子的香味漫出。


    “娘……”杜昭挣扎着起身,刚抬头就愣在原地,半天才说出一句:“路姨娘?”


    路双拿出一双筷子,放在屉笼旁边,安静地走到一边,眼睛至此至终没有离开过呈供的牌位。


    杜昭心中纵有百般疑惑,魂都已经被肉香勾走,全然不顾礼仪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狼吞虎咽。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杜昭端着碗看去。路双不知何时走到牌位面前,甚至伸出手指准备触碰名字!


    “路姨娘!”


    路双浑身打颤,双眼睁大回头,闭上眼睛片刻:“吃完了?”


    杜昭一面咀嚼一面回:“嗯,太饿了,一下子就吃完。”


    “路姨娘,我娘呢?”


    “被当家的留在主屋。”


    杜昭攥紧拳头:“又是在……责骂娘亲吗?”


    “嗯。”


    路双走回杜昭旁边,收拾碗筷准备起身。杜昭叫住她:“姨娘,这几日你身体感觉好一些了吗?是不是能走动了?我离开朔州前,听下人说你病患复发。”


    打进来开始,路双神情僵硬,虽然手上送出饭食,可自始至终没有认真看过杜昭。听到这句话后,她才抬眼,灯影打在鼻梁如水光波动。


    “好多了,”路双蹙起眉头,“背后的伤,这么狠?”


    杜昭刚想要点头,却又摇头,意思是不痛。


    “姨娘,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自然。”


    杜昭急切凑上前,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嘴巴便是滔滔不绝:“姨娘你信我,我绝不是那种人!我与于束,不对,我对于束真心是一点念头也没有,我只想好好成家立业!你可万万不要相信那些骗子的话!”


    路双看着这个小孩子,嘴角终于渗出一丝笑意:“知道,知道,我信小昭。”


    从自己今日傍晚回家起,别说是杜琊,连闻红英都没忍住冲上来扇自己一巴掌。他明白母亲的急切痛惜。


    闻红英身为大家闺秀、正房夫人不曾有过一丝行为偏差,杜昭也是,规矩地活着。母凭子贵,他是闻红英的腹中之子,被误以为做出这等放浪之事,杜琊第一想的就是正房的失责。


    路双静静坐在旁边:“我该走了,被当家的撞见。不好交代。”


    偶尔,从极远的巷弄深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


    “姨娘,我想起以前和弟弟因为贪玩被罚跪在此处。你当时也是这样,偷偷过来给我们送饭涂药,结果被父亲看见了。”


    然后她也被关在屋内禁足反思。


    路双伸出手在杜昭发旋上摸摸:“夫人平日不会外出。明日,我要去药行看病顺道散散心,来州学看你可好?”


    杜昭高兴答应下。等路双走出家堂,闻红英手里拿着屉笼站在外面,要笑不笑。


    “真是多谢妹妹。”


    路双没有回答,想要无视走过去。闻红英抢过她的屉笼,将所有东西抖落出来,抬头瞠目:“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你假惺惺做什么?你假惺惺向我的孩子示好做什么?”


    “积德,为我的孩子积德,来日走得路顺畅一些。”路双拂开闻红英的手臂:“我并不想与你置气,杜昭身上的伤再晚一些会落下病根。杜琊能放你出来,你就可以派人找郎中治病了。”


    她神色淡淡,一切的推测好像都是理所应当不出所料。这是闻红英最恨的神情。


    路双抓住时机,挣脱开桎梏飞快走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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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书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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