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万林走了一段路,又到了报纸摊前头。
“阿婆,来一份今天的报纸。”
“来啦孩子。”阿婆笑笑:“两毛。”
虞万林掏了掏兜,最小的面值是一元纸币。
阿婆打开自己缝的小花布包要找钱。
虞万林目光扫过报纸车上列的薄薄厚厚的书,目光锁定在一本:“阿婆,这本多少钱?”
“一元六角。”
“不用找了,我要这本。”
虞万林又掏出一元硬币,接过阿婆包好的书和报纸,虞万林继续向前走。
念书的时候,虞万林算好学生。她也会在白鸟飞过教室窗时思考每天坐在这度过十几个小时的意义,也会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在桌下撕开一张薄荷糖纸,但想变成白鸟和成为优等生是不冲突的。
这样的情况下,虞万林不经常接触手机。她手机里最多的,就是从各处搜集的免费学习资料。
放假的时候,虞万林每天抽出几个小时做兼职。
她找兼职时费了些力气。大部分时间要刷题,不能在假期被别人比下去。又想拿出几个小时做兼职,手机上倒是有洋洋洒洒的兼职信息,不过她总不太信这些来源不明的广告。
最终隔了两条街的烧烤店聘用了她。在暑假这种烤串店旺季,烧烤店总需要几个临时服务员,帮忙穿串儿,帮忙上菜,开一扎一扎的啤酒。一个小时十块钱。
烧烤店老板人有些急躁,闲下来的时候虞万林和另一个穿串工一起穿串,手脚麻利还是被她嫌慢。也有些小气,也许看虞万林是个学生,在结算假期的工钱时拖了两回。
虞万林做了二十几天,有八百多块的工钱。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这八百块钱和补助金加在一起也够她下学期基本的花用了。
虞万林跟老板提出辞职,老板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你是念书的学生?当时问你能干多久,怎么不说?”
虞万林心想这不是按小时结算的临时工吗?淡季就不用人了,也是老板自己说的。
每天晚上这个点儿的兼职工,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干?
但是钱还在人家手里,虞万林抿着嘴没说话。
女人抠着指甲,半天没说一个字,也不说给钱,也不说不给钱。
最后两个人总算达成一致意见,老板先付五百工资,剩下三百多块下周让虞万林过来领。
不外乎那几个理由,店里生意不好啊,现在生意都难做。
看在老板当时提供了兼职机会和搪塞她的五百块钱,虞万林最终没说什么,留了证据,答应下周再来领工资。
五张红钞,回学校交了书本费,充了饭卡。
最后虞万林确实拿到了剩下的三百多块,也许是终于拿到工资的喜悦,也许是长久的焦虑还是给她带来了影响,她的精神有一瞬恍惚。
在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必经之路上,她被撞倒,然后来到眼前的世界。
银昌这个新环境,她也谈不上有多不适应。习惯了每天两点一线的学习、打工,一下子松懈下来,告诉她:你不用上学了,也不用打工了,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人是环境的产物,什么样的容器锻造出什么样的人。好比把汉堡放进月饼的容器,它也会质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买本书看,全当打发时间。
走出几步,虞万林又折回去了。
“阿婆,您知道饺子馆老板吗?”
“饺子馆老板?她呀,我当然知道了,我看着她长大的。姓冷,人可不冷,还很热心呢。她有时候呀,也来我这买书。”
“谢谢阿婆。”
冷老板。虞万林记了下来,又问了阿婆哪儿有农贸市场,采买些必需品。
十点半,冷冬香备好了菜。玉米面在搪瓷盆里醒着,五花肉片了片,白萝卜剁了块,鸡胸肉切了丁,都整齐地码在菜案上。
这会儿厨房里温度升了起来,昨天被雨水冲走的暑气又卷土重来了。
这是夏天的尾巴了。
冷冬香擦了擦手,打开墙上开关,那摇头风扇又吱呀吱呀地唱起来了。
她先把玉米面饼做好上锅蒸上,准备炒菜,抬头已经快十一点了。
“冷老板。”
今天客人怎么来的这样早。冷冬香忙盖上锅盖从后厨到了前屋,一看眼前站的正是昨天穿校服的女孩,还穿着那身黑白相间的校服,双手提着一个锅。
“学生妹。”冷冬香学着虞万林的语气。
虞万林第一次被叫“学生妹”,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有说不出哪里怪。
其实老板也很年轻呀。
她点了点头:“我今天绿豆汤做多了些,谢谢你昨天的面条。”说着把锅放到桌上。
“这怎么至于?那面条是多大点事。”冷冬香想推辞一下。
虞万林打开锅盖,一锅淡褐色的绿豆汤出现在二人面前。
“你一个人怎么煮这么多绿豆汤?”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冷冬香看了看这一大锅汤,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我要把炸串店开起来,先买了点食材试试做赠品,煮多了。”
其实这个时代邻里之间互相帮助,互相送点东西都是常有的事儿,可冷冬香觉得这一大锅绿豆汤是从一个学生妹手里做出来的,她怎么都无法把眼前的女孩和开炸串店联系起来。
但学生妹确实把一大桶绿豆汤带到自己面前了。
“这么多?这得喝到什么时候哇。还有,这一桶你怎么搬过来的?不会是……”
虞万林指了指门口停着的小踏板车。
冷冬香松了口气。
“谢谢虞老板。一会儿工人们来吃饭了,请她们一人一碗,就说是老院炸串新来的老板请的。”
“不用了。那炸串店……一时半会儿是开不起来的。”
冷冬香不明所以:“那炸串店,真是你的了?”
虞万林点点头。
“那用不用我帮忙宣传下?”
“不用,不用。”女孩抓住了校服下摆:“你尝尝好不好喝,告诉我就可以。”
女人笑笑:“那个,你还没吃饭吧?等会儿一起吃顿饭再走。”
虞万林想了想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可吃的,点了点头。
冷冬香转回后厨炒菜了。
不大会儿的功夫,炒菜的香味飘出后厨直往人鼻子里钻,而饺子馆的第一批顾客也来了。
几个年轻姑娘,穿着米色工服,有说有笑地进门了。
虞万林打量她们的衣服,发现胸前有个刺绣的小图案,下面写着四个字。
茂云纺织。
冷冬香把盛好的餐盘端出来,五花肉炖豆角,另一道菜虞万林看着像糖醋里脊,还有一道肉沫豆腐。
女孩们接了餐盘端到桌子前,围着桌子坐下有说有笑地开始动筷。
一个圆脸戴塑料发箍的女孩用手扇了扇风:“姐,来瓶汽水吧。这今儿个又热起来了。”
冷冬香笑笑:“今天你们有口福了,绿豆汤,人人有份。”
虞万林见冷冬香腾不出手来,便拿起旁边一摞小碗盛起了绿豆汤。
经过冷冬香身旁时,她听见冷冬香又说了声“谢谢。”
几碗绿豆汤放在女孩子们面前,众人眼前一亮:“今天竟然有绿豆汤!”
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虞万林,也纷纷说“谢谢”,倒弄得虞万林有点不好意思了。
冷冬香盛好了盒饭,擦擦手走到前屋来:“这绿豆汤是这位——”
她和虞万林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想起虞万林的叮嘱来,改口道:“是这位邻居妹妹送的。”
“好喝吗?”
戴发箍的女孩捧起碗,“咕咚”喝下一大口:“真好喝。”
“姐,高桓宁来没来?”
“她哪次不是在你后面来?你不吃完饭,她也不来。俩人一起长大,如今倒跟冤家似的。”
旁边几个姑娘都笑了,女孩自己脸上也有些红,眼睛里一半是羞恼一半是不可置信:“笑什么!”
众人笑得更欢了。
虞万林坐在一边听她们拉家常,虽然有的她听不懂,但觉得挺有意思。
仿佛这群人笑着,闹着,就把日子过了,过得红火,美满起来。
几人吃了饭,掏出毛票放到柜台上,说说笑笑地走了。
期间又有一些工人来吃饭,冷冬香打饭,虞万林在旁边默默打绿豆汤。
冷冬香刚开始让她去休息,自己来,可在争夺勺子时没拗过虞万林的坚持,便无奈地放手让她继续了。
一碗碗绿豆汤盛到碗里,虞万林房前屋后地送完,回来发现冷冬香已经给她也盛了一份。
旁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盒饭。
“快吃吧,这会儿真是辛苦你了。”
虞万林笑笑:“没什么,不麻烦的。”
回身又打了一碗汤,放在冷冬香的厨房桌上。
本来也没什么事做,她在周围工人的说笑声中也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虞万林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第一口米饭送入口中,虞万林恍如隔世。长久地被裹挟在科技作物中,她竟忘了黑土地产出的米是这么香的。
豆腐水嫩,里脊大块,大米和萝卜都带着纯粹的滋味。像这个年代的人一样,与什么预制菜天差地别。
在这里,菜多得吃不完。人们脸上的笑容那么纯粹,那么干净。
还有天,那么漂亮,那么蓝。
这才是家的感觉,不是家变了,而是人们离开太久了,把最熟悉的滋味遗忘了。
直到你再次踏上这片承载万物的厚土,回到她的怀抱,成为她虔诚的孩子。端起碗会惊觉,原来这是家的味道。
工人们吃饭挺快,三三两两地出了店门,店里很快又剩下冷冬香和虞万林两个人。
冷冬香给自己也盛了一份,坐到虞万林对面,看着虞万林埋头吃得香:“好吃吗?”
“好吃。”
“不够吃还有。这里欢迎你,以后可以随时来吃。”
虞万林抬起头,有几分犹豫:“会不会比较麻烦姐姐……饭点有好多人。”
“不麻烦,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冷冬香目光穿过门外,眺望远方:“她们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人。厂子是新开起来的,还没建好食堂,所以来我这儿吃午饭。”
虞万林点点头:“茂云纺织厂。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哪里的报纸?”
“银昌的。”
冷冬香莞尔:“还以为茂云的名字已经传那么远去了。我也希望茂云可以做大做好。她是我们银昌的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