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捡来的学生妹巧取豪夺了》 第1章 初到银昌 银昌的第一场秋雨落下了。 本来下午这个钟就没多少人来吃饺子。下雨了,就更没人来了。 冷冬香打定主意,要去吃今夏最后一份雪衣豆沙。她把洗好的铝饭盒塞进掉漆的壁橱,回身关了吱呀吱呀作响的摇头风扇。再将门挂了锁,套上一块“有事外出”的木牌,转身走进巷子深处。 雨滴落在红色伞顶,意外好听。 经过唱片店,里面放的还是那几首歌,她都会唱了。再经过杂货铺,门外还贴着港星画报,再贴张白纸“新到画报,有货”。她目的地很明确,是巷尾那家招牌糊得都快看不清的“老街炸串”。 这家炸串店门脸太小了,就算是在巷子尽头,也没逃过被贴广告纸的命运。 冷冬香推门而入:“老板,来一份雪衣豆沙。” 她收了伞,却还没听到应声。冷冬香转身绕过柜台,挑开被油烟气挂得胶黏的水晶门帘。 柜台后面一分为二,右手边是后厨,油腻瓷砖墙的另一侧是老板休息的地方。夏天里,多的是来了三五成群的顾客,喝酒谈笑到深夜。 然后在桌上提起当年那些事儿,有哭的,有笑的。 炸串店后半夜才打烊,有些店主就在店里对付一晚上。此刻漆黑一片的夹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小灯透出幽幽光亮。 “老板?” 冷冬香唤了一声。倒不是这雪衣豆沙今儿个非吃上不可,她是担心莫非老板出门没锁店? 要真是这样,反正饺子店也闭着,她先在这坐着看会儿店也行,反正都是邻里邻居的。 门没关,冷冬香扒着门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直接愣在那儿了。 只见躺椅上躺着个短发的年轻女孩,素不相识,修长的双腿上盖了一张报纸,正闭目养神。 自己一个礼拜没来炸串店,老板换人了? 几天前报纸上确实刊登了出兑的广告,可住这儿的都知道,炸串生意入冬就转淡。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是那么容易盘出去的? “你好?”冷冬香试探着叫了一声。 女孩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冷冬香觉得奇怪,上前两步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一推女孩可感受到了,她蓦地睁开眼睛,眼神迷茫地在冷冬香脸上停留两秒,随即猛地在躺椅上直起身。 冷冬香连忙倒退两步:“你咋了?” 女孩眼神扫过四周,最后定在冷冬香脸上:“这是哪儿?你是谁?” “我还想问你是谁呢?” 冷冬香说着把手在女孩额头上摸了一下,她怀疑这人是发烧烧迷糊了。 手下传来再正常不过的体温。 “这儿原来的老板呢?这么快就兑出去了?” 女孩还在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几平米的隔断间里挤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在冷冬香以为自己该叫个人来一起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女孩开口了。 “我不知道。”女孩一只手扶上额头,好像头疼似的:“我不知道。” “我要睡会儿。”她身子一下子倒下去砸在躺椅上,眼皮子也阖上了。 欸?冷冬香很有心再叫她,但是突然顿住了——万一这丫头是老板的亲戚在这看摊呢? 她能在这里头待着,多半是和老板认识。反观自己这会儿摸进店里来,这叫什么事儿? 冷冬香再看了眼躺椅上的人,十八岁上下,修剪好的短发,一身黑白色的运动服,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板鞋,很体面。和新闻里播报的那些无业游民还是有差别的。 晚点再来看看情况吧。她讪讪转身退出店门,回到了自己的饺子馆。 不知睡了多久,虞万林睁开眼睛。 虞万林做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身在何处,既不是学校,也不是那个徒有四壁的“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眼前一个白色光球越来越大,直到雪地一般的白铺满了整个视野。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这片混沌中清晰回荡: “虞万林。你知道一只蜉蝣的使命是什么吗?” “多少人前仆后继,也未曾得到这样的机会。今日我便送你到这了。珍惜现有的一切,完成……任务……”几个字变得模糊起来。 “了却慈心,方来相见。” 白光化为一点,消失不见。 仿佛做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虞万林习惯性地伸手摸闹钟,在摸到一块冰凉的金属时顿住了。 这是哪儿? 那盏灯很老了,透出的光也迟暮了,并不刺眼。虞万林眯起眼睛,想把这几平方米再看清点儿。 她看了眼天花板上的灯泡轮廓,站起身来摸到门边的开关,按了一下,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眼睛刺得有些发痛,头也痛,她努力辨认着四周的环境。 这不是宿舍,也不属于学校的某个角落。 昨天是开学第一天,晚上放学后她去了暑假兼职的烧烤店,终于拿到了被拖欠近半个月的工资。 然后在返回的夜路上,她被一辆突然从黑暗里窜出来的自行车撞倒,头撞到一片坚硬,也不知是栏杆还是路面,当场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睛,就身在此处了。 这是烧烤店老板的家?还是肇事者的家?她惊惶地站起身来: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了上学! 她不怕碰坏了胳膊、磕坏了腿,怕的是迟到。要是碰坏了她可能还会松一口气换来一些假期,但眼下自己能跑能动,拿什么理由迟到? 迟到才是要命的。 虞万林几步跨到厨房,又几步跨到前屋,直到她整个人木雕似的杵在炸串店门口,看着眼前一条陌生的街道遍体生寒。 她左手用力掐了一把右手背,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后,撒开双腿跑向目之所及的尽头。 她宁愿这是梦,只要用力奔跑,就有一个尽头。而醒来之后,还可以正常面对一天的学习生活,而不是面对迟到处分。 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在全校面前公开读检讨书,虞万林想想就觉得脸疼。 冷风夹杂着雨丝倾泻在虞万林身上,虞万林跑着跑着也清醒了几分。她慢了下来,最终停了下来,在一个报纸摊前。 卖报纸的是个两鬓生白的老奶奶,报纸摊头上用个大红塑料伞遮着,报纸车上还蒙着透明塑料布。 “阿婆,一中怎么走?” “一中?你说的是哪个一中啊?我们县里哪有一中啊?” 可能是阿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虞万林干脆问道:“阿婆,这是哪个区?” “什么区?这是银昌县啊。” 无效沟通让虞万林有些无奈,她甩了甩额前的湿发:“阿婆,给我来一份今天本地的报纸。” “好哦。”阿婆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毛线起身,将一份报纸递到虞万林手里。 后面阿婆咕哝的话,虞万林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她目光紧紧盯着报纸头版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1996年8月23日银昌日报』 今年不是2026年吗? 哦,虞万林点点头,她明白了。之前看到过专门卖旧报纸的生意,把自己生日那一天的报纸作为一份有意义的礼物售卖。可眼下这明显不是自己需要的。 大概阿婆又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抱歉地笑笑,把报纸还给了阿婆。 但是刚才上面几个大字却很清楚:银昌日报。 这里不是蓝桉? 当务之急,是找个明白人问问路。 走出很长一段路,虞万林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子。 接着她感觉到哪里不对,书包呢? 那个沉重的书包不在她的背上。 不管怎么样,今天就当是给自己放一天假了。不是她不想上学,而是她落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连学校也找不到。 自己从来没请过假,今天不去上学也不是自己的原因。没什么过不去的。她劝着自己。真要论起来,她还是受害者呢。 她折了个弯,信马由缰地继续往前走。这里不知是哪个区,细看和她熟悉的街道有着不小的区别。没有高楼林立,没有柏油马路,黑灰的烟囱和交错的电线像城市的筋骨和血管。 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公共电话亭。公共电话这东西,现在估计只有学校才有吧?她学校里就有一个,学生排队刷卡打电话,限时两分钟。有时候刚过一分钟,身后便传来叹气声和离去的脚步声。 不过虞万林从来都是路过的那一个。 她不愿多看,继续往前走。 直到闻到一丝饭菜的香味,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连时间都不知道,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手腕上的表盘已经碎裂了,指针停留在昨夜的十点多。 看着左手边的饺子馆,虞万林摸了一把口袋里的纸币——昨天结的三百多块工资还在兜里,她定了定心走了进去。 饺子馆挺整洁,老板正倚着前台敲计算器。是个年轻的女人,穿件大红衫子,下面是条阔腿黑底橙花绸裤,像青天白日下的一团火烧云。 虞万林看着眼前如同上世纪画报封面中走出来的女人,她立在那里,忘了当下的质疑,也忘了被整蛊的愤怒,连什么也忘了。 女人很轻柔地开口了。 “来啦,要吃点什么?” 虞万林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女人手指方向看墙上的手写菜单。 最便宜的韭黄鸡蛋饺子,两块钱一盘。 虞万林怀疑菜单太旧,字掉了色,应该是十二元一盘还差不多。 “有挂面吗?我没有那么多钱。” 女人愣了一瞬,随即笑着点点头:“可以呀,你在这坐着,我给你做。” 第2章 水波蛋 “谢谢姐姐。” 虞万林在靠门口的方桌前坐下,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不大的店面。 经年累月的使用在桌子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虽然看得出经常被人擦拭,但还是覆盖着一层有些黏腻的油光。 墙壁有些灰黄,但被别出心裁地贴了几张海报做装饰。虽然都有些过时,但看得出经营的人很用心。 柜台上立着一个老黄历,老板习惯了用一页撕一页,黄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厚度。虞万林翻过来看了一眼。 1996年,8月23日。 这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 她又想起那个梦。 什么是“一只蜉蝣的使命”,什么叫“就送你到这了”? 她胡思乱想着,女人已经端了一碗面出来。 白底兰花的碗,洋柿子红汤里盛了一捧细白的面条。葱花在面上撒着,几点油花在汤上打转。 “吃吧,五角钱。” 虞万林点点头,拿起筷子吃起来。 一筷子下去虞万林有点想落泪。 同学此时此刻在干什么?自己不知不觉睡了那么久,同学们应该已经上了大半天的课,跑操,周考,然后急哄哄地跑进食堂抢了饭,准备上晚自习。 这口面让她感觉自己是在人间活着。不作为哪个职业的代表,而是一个天地间的自由身。 虞万林很快地吃下去,汤也喝掉,突然在碗底发现一抹黄色。 她用筷子拨起面条,发现碗底下卧着一个滑溜溜的水波蛋。 虞万林回头看向女人。女人抬头与她视线相对,了然一笑:“鸡蛋,送你的。” “谢谢姐姐。” 女人从柜台后面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一块白手帕递到眼前:“擦擦头发,着凉了多不得劲。” “谢谢姐姐。” 虞万林接过手帕,感受到女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校服上。她低头吃着面,视线里除了瓷碗,水波蛋,还有黑白校服胸前的那枚校徽。 “蓝桉一中——你是学生?” 虞万林连自己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说话。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似的,于是又摇了摇头。 “蓝桉。离银昌很远啊。来这儿找亲戚?” 虞万林摇了摇头。 “老街炸串那个,不是你亲戚?那你刚才怎么在那儿?”冷冬香的声音缓下来:“是不是跟家人闹矛盾了?还是回去上学吧。” “这不都是她们的安排?” “她们是谁?什么安排?你一个人在外面,家里人知道吗?学校的老师,同学也会着急的。” “她们着什么急呀?” 虞万林有些生气地咬了一口水煮蛋。白色的皮爆开,露出鲜嫩的蛋黄。 更严重的新闻,她也不是没听说过。那时候坐在远离教室中心的后门一角,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压力太大了才……”“不放假”之类的窃窃私语。 在她扼腕叹息的时候,前排同学已经把带油墨味的新卷纸传过来了。 她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没抬头,只有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她想起那条不许抬头的规则怪谈,于是也低下头看卷纸了。 只是心里,还想着那个三缄其口的传闻。 “你们读高中的,将来再考个大学,就是难得的高材生了。学校多么重视你们,怎么会不着急?我们县才有几个学生考上高中。” 开饺子馆的姐姐不光人像从老式海报上走出来的,说的话也和虞万林身边人的想法大相径庭。 但是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更显眼的线头,只要把它抽出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县?” “银昌县呀,离蓝桉可挺远呢。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今年是哪年?” “1996年呀。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虞万林猛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最后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饺子馆的,失魂落魄地付了一个硬币,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后面喊了几声。 但是她都没有听到一般,任凭双腿带着自己向前,成为天地间漫无目的的一个游魂。 她没有哭,天上下了场雨,把她的眼泪冲走了。 2008年到2026年之间的人生和眼前的人生,哪段是梦,哪段是真的? 多年的切身经历告诉自己,前18年是自己经历过的。可眼前,她有触觉,有味觉,也会痛。这也不像是假的。 她心中浮现一个有些大胆的想法,随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有没有一种可能,世界本就是个三菱镜,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发生,都在循环。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这日子不是都得过吗? 不应该把眼前的处境看成一个谬误,应该把它视为命运中的一环。 而这次,命运给了她什么,她就要抓住什么。 虞万林对着映出她人影的玻璃演习了一遍。 我叫虞万林,今年是2026年,我18岁,是蓝桦一中的高三学生。 不,我叫虞万林,今年是1996年,我18岁,是老街炸串的老板。 回到炸串店,虞万林直接走进里间。走的时候太匆忙,她都没有检查一下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落在那了。 炸串店大门还开着,一切和她离开时一样,好像还在等着她回来。 书包,没有。手机,没有。 跟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这身衣服和兜里的三百来块钱。她这时想起把兜里的纸币掏出来,全是早已停止发行的钞票,发行时间是1995年。 应该可以花了,同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虞万林暗想。 她蹲下身捡起水泥地上的报纸,就是自己醒来的时候盖在自己身上那张,不过那时她无暇仔细检查。 她把报纸摊在灯下仔细看,想获取一些这个年代的信息。正面是第一版,发行时间是1996年8月20日。 三天前的报纸。 虞万林仔细看了看,上面没什么特别的新闻,广告板面上登了一条茂云纺织厂的招聘广告。 她又把报纸翻到背面。报纸的背面被白色的油漆样颜料涂过一遍,原来的铅字都被覆盖,只有写在一片白色上的几个大字: 赚大钱! 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报纸是跟她一起来的,醒来的时候就在她身上,难道这是那个梦中声音给她的指示? 赚大钱。 怎么赚?多少钱算大钱? 没人回答她。 虞万林站在炸串店前,如果这里就是新生的开局,那她就从这里开始好好活。 自己一定能过出不同的一辈子。 她走到前屋,检查了一下铺面布置。 前厅只放着三张小桌。只要是天不冷的时候,客人们更多爱在屋外吃串,屋里不敞亮,没意思。 冰柜里剩了些肉,虞万林很懂得怎么把它们变成一串串成品。她在暑假在烧烤店兼职,一串串炸花菜炸豆角,都在她指尖变出来。 只是现在想把店开起来,还需要知道去哪儿拿货。在银昌她人生地不熟,连菜市场的门都摸不着。 虞万林把冰柜门关上,又往里走。 后厨也不大,橱柜里各种调味品挤着,厨具倒一应俱全。 炸串店就算是系统给自己分配的落脚点,虽然自己连个大门钥匙都没有,今晚还不得不在这休息。 不然还能去哪?去问问那个饺子馆老板店里能不能借宿? 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虞万林从壁橱里找到一个鱼罐头,看了眼生产日期,1996年。 她拿着鱼罐头坐到店门外,一口一口吃了。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虞万林回头,发现是一只橘猫,盯着她手里的鱼罐头。 “喵——” 虞万林高兴起来。两个世界之间似乎被一只小猫打通了。是呀,有什么好怕的? “你也想吃鱼?那些东西里,可没什么是你能吃的。” 虞万林摸了摸猫背上白色的花纹。走到店里,从冰柜里拿出一块鸡胸肉,冻得挺结实。 她检查一下电气,打开电磁炉,把鸡胸肉放上去煎了一下。 橘猫在她脚边打转,偶尔发出两声喵喵叫。 鸡胸肉煎了半熟捞出来,虞万林又翻了翻冰柜,找到一个馒头,切片倒油一气呵成。 “要不是你这个小猫,我都懒得再开火。” 鸡胸肉晾得差不多了,少油没盐。 “吃吧。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橘猫吃着鸡胸肉,虞万林吃着馍片夹鱼。有了这温暖柔软的小动物,她也不怕黑了,也不怕孑然一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了。 直到远处几家亮着灯的店也熄了灯,她把橘猫抱到躺椅上,橘猫很轻巧地跳到桌子上趴下了。 虞万林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一人一猫在这个几平米的小屋相互取暖。 很久以前,虞万林想拥有一只猫。再近些,她想拥有一些自由。眼下,猫,自由,她曾幻想过的和没敢想过的,全都拥有了。 她突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在这天,虞万林拥有了自由,和她的猫。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虞万林就醒了。 两年的高中生活给她带来的烙印,有心理上的,也有生理上的,使她脱了校服看上去也是个学生。 但虞万林没有脱掉校服,按历史老师常说的“客观原因”,是她眼下只有这一套衣服。 她也不想脱校服,在心里,她抱着一丝回到那个熟悉世界的希望。而这身校服,是她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穿着这身衣服,她提醒自己。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是蓝桉的一名学生。 橘猫还睡着,在桌上团成一个球。 虞万林走出了炸串店,一路向东。 雨昨天晚上就停了,路上没什么积水,风吹过来都是干的,是凛冽的冷,冷也是有味道的。泥土味和煤味刻进了这座城市的肺,人们呼吸着这味道,恍然自己生活在这座县城的怀抱里。 白山黑水是它的眉眼,雾凇是睫毛上的霜,一座座昼夜不息的工厂烟囱,都是它的心脏。 第3章 绿豆汤 虞万林走了一段路,又到了报纸摊前头。 “阿婆,来一份今天的报纸。” “来啦孩子。”阿婆笑笑:“两毛。” 虞万林掏了掏兜,最小的面值是一元纸币。 阿婆打开自己缝的小花布包要找钱。 虞万林目光扫过报纸车上列的薄薄厚厚的书,目光锁定在一本:“阿婆,这本多少钱?” “一元六角。” “不用找了,我要这本。” 虞万林又掏出一元硬币,接过阿婆包好的书和报纸,虞万林继续向前走。 念书的时候,虞万林算好学生。她也会在白鸟飞过教室窗时思考每天坐在这度过十几个小时的意义,也会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在桌下撕开一张薄荷糖纸,但想变成白鸟和成为优等生是不冲突的。 这样的情况下,虞万林不经常接触手机。她手机里最多的,就是从各处搜集的免费学习资料。 放假的时候,虞万林每天抽出几个小时做兼职。 她找兼职时费了些力气。大部分时间要刷题,不能在假期被别人比下去。又想拿出几个小时做兼职,手机上倒是有洋洋洒洒的兼职信息,不过她总不太信这些来源不明的广告。 最终隔了两条街的烧烤店聘用了她。在暑假这种烤串店旺季,烧烤店总需要几个临时服务员,帮忙穿串儿,帮忙上菜,开一扎一扎的啤酒。一个小时十块钱。 烧烤店老板人有些急躁,闲下来的时候虞万林和另一个穿串工一起穿串,手脚麻利还是被她嫌慢。也有些小气,也许看虞万林是个学生,在结算假期的工钱时拖了两回。 虞万林做了二十几天,有八百多块的工钱。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这八百块钱和补助金加在一起也够她下学期基本的花用了。 虞万林跟老板提出辞职,老板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你是念书的学生?当时问你能干多久,怎么不说?” 虞万林心想这不是按小时结算的临时工吗?淡季就不用人了,也是老板自己说的。 每天晚上这个点儿的兼职工,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干? 但是钱还在人家手里,虞万林抿着嘴没说话。 女人抠着指甲,半天没说一个字,也不说给钱,也不说不给钱。 最后两个人总算达成一致意见,老板先付五百工资,剩下三百多块下周让虞万林过来领。 不外乎那几个理由,店里生意不好啊,现在生意都难做。 看在老板当时提供了兼职机会和搪塞她的五百块钱,虞万林最终没说什么,留了证据,答应下周再来领工资。 五张红钞,回学校交了书本费,充了饭卡。 最后虞万林确实拿到了剩下的三百多块,也许是终于拿到工资的喜悦,也许是长久的焦虑还是给她带来了影响,她的精神有一瞬恍惚。 在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必经之路上,她被撞倒,然后来到眼前的世界。 银昌这个新环境,她也谈不上有多不适应。习惯了每天两点一线的学习、打工,一下子松懈下来,告诉她:你不用上学了,也不用打工了,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人是环境的产物,什么样的容器锻造出什么样的人。好比把汉堡放进月饼的容器,它也会质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买本书看,全当打发时间。 走出几步,虞万林又折回去了。 “阿婆,您知道饺子馆老板吗?” “饺子馆老板?她呀,我当然知道了,我看着她长大的。姓冷,人可不冷,还很热心呢。她有时候呀,也来我这买书。” “谢谢阿婆。” 冷老板。虞万林记了下来,又问了阿婆哪儿有农贸市场,采买些必需品。 十点半,冷冬香备好了菜。玉米面在搪瓷盆里醒着,五花肉片了片,白萝卜剁了块,鸡胸肉切了丁,都整齐地码在菜案上。 这会儿厨房里温度升了起来,昨天被雨水冲走的暑气又卷土重来了。 这是夏天的尾巴了。 冷冬香擦了擦手,打开墙上开关,那摇头风扇又吱呀吱呀地唱起来了。 她先把玉米面饼做好上锅蒸上,准备炒菜,抬头已经快十一点了。 “冷老板。” 今天客人怎么来的这样早。冷冬香忙盖上锅盖从后厨到了前屋,一看眼前站的正是昨天穿校服的女孩,还穿着那身黑白相间的校服,双手提着一个锅。 “学生妹。”冷冬香学着虞万林的语气。 虞万林第一次被叫“学生妹”,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有说不出哪里怪。 其实老板也很年轻呀。 她点了点头:“我今天绿豆汤做多了些,谢谢你昨天的面条。”说着把锅放到桌上。 “这怎么至于?那面条是多大点事。”冷冬香想推辞一下。 虞万林打开锅盖,一锅淡褐色的绿豆汤出现在二人面前。 “你一个人怎么煮这么多绿豆汤?”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冷冬香看了看这一大锅汤,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我要把炸串店开起来,先买了点食材试试做赠品,煮多了。” 其实这个时代邻里之间互相帮助,互相送点东西都是常有的事儿,可冷冬香觉得这一大锅绿豆汤是从一个学生妹手里做出来的,她怎么都无法把眼前的女孩和开炸串店联系起来。 但学生妹确实把一大桶绿豆汤带到自己面前了。 “这么多?这得喝到什么时候哇。还有,这一桶你怎么搬过来的?不会是……” 虞万林指了指门口停着的小踏板车。 冷冬香松了口气。 “谢谢虞老板。一会儿工人们来吃饭了,请她们一人一碗,就说是老院炸串新来的老板请的。” “不用了。那炸串店……一时半会儿是开不起来的。” 冷冬香不明所以:“那炸串店,真是你的了?” 虞万林点点头。 “那用不用我帮忙宣传下?” “不用,不用。”女孩抓住了校服下摆:“你尝尝好不好喝,告诉我就可以。” 女人笑笑:“那个,你还没吃饭吧?等会儿一起吃顿饭再走。” 虞万林想了想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可吃的,点了点头。 冷冬香转回后厨炒菜了。 不大会儿的功夫,炒菜的香味飘出后厨直往人鼻子里钻,而饺子馆的第一批顾客也来了。 几个年轻姑娘,穿着米色工服,有说有笑地进门了。 虞万林打量她们的衣服,发现胸前有个刺绣的小图案,下面写着四个字。 茂云纺织。 冷冬香把盛好的餐盘端出来,五花肉炖豆角,另一道菜虞万林看着像糖醋里脊,还有一道肉沫豆腐。 女孩们接了餐盘端到桌子前,围着桌子坐下有说有笑地开始动筷。 一个圆脸戴塑料发箍的女孩用手扇了扇风:“姐,来瓶汽水吧。这今儿个又热起来了。” 冷冬香笑笑:“今天你们有口福了,绿豆汤,人人有份。” 虞万林见冷冬香腾不出手来,便拿起旁边一摞小碗盛起了绿豆汤。 经过冷冬香身旁时,她听见冷冬香又说了声“谢谢。” 几碗绿豆汤放在女孩子们面前,众人眼前一亮:“今天竟然有绿豆汤!” 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虞万林,也纷纷说“谢谢”,倒弄得虞万林有点不好意思了。 冷冬香盛好了盒饭,擦擦手走到前屋来:“这绿豆汤是这位——” 她和虞万林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想起虞万林的叮嘱来,改口道:“是这位邻居妹妹送的。” “好喝吗?” 戴发箍的女孩捧起碗,“咕咚”喝下一大口:“真好喝。” “姐,高桓宁来没来?” “她哪次不是在你后面来?你不吃完饭,她也不来。俩人一起长大,如今倒跟冤家似的。” 旁边几个姑娘都笑了,女孩自己脸上也有些红,眼睛里一半是羞恼一半是不可置信:“笑什么!” 众人笑得更欢了。 虞万林坐在一边听她们拉家常,虽然有的她听不懂,但觉得挺有意思。 仿佛这群人笑着,闹着,就把日子过了,过得红火,美满起来。 几人吃了饭,掏出毛票放到柜台上,说说笑笑地走了。 期间又有一些工人来吃饭,冷冬香打饭,虞万林在旁边默默打绿豆汤。 冷冬香刚开始让她去休息,自己来,可在争夺勺子时没拗过虞万林的坚持,便无奈地放手让她继续了。 一碗碗绿豆汤盛到碗里,虞万林房前屋后地送完,回来发现冷冬香已经给她也盛了一份。 旁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盒饭。 “快吃吧,这会儿真是辛苦你了。” 虞万林笑笑:“没什么,不麻烦的。” 回身又打了一碗汤,放在冷冬香的厨房桌上。 本来也没什么事做,她在周围工人的说笑声中也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虞万林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第一口米饭送入口中,虞万林恍如隔世。长久地被裹挟在科技作物中,她竟忘了黑土地产出的米是这么香的。 豆腐水嫩,里脊大块,大米和萝卜都带着纯粹的滋味。像这个年代的人一样,与什么预制菜天差地别。 在这里,菜多得吃不完。人们脸上的笑容那么纯粹,那么干净。 还有天,那么漂亮,那么蓝。 这才是家的感觉,不是家变了,而是人们离开太久了,把最熟悉的滋味遗忘了。 直到你再次踏上这片承载万物的厚土,回到她的怀抱,成为她虔诚的孩子。端起碗会惊觉,原来这是家的味道。 工人们吃饭挺快,三三两两地出了店门,店里很快又剩下冷冬香和虞万林两个人。 冷冬香给自己也盛了一份,坐到虞万林对面,看着虞万林埋头吃得香:“好吃吗?” “好吃。” “不够吃还有。这里欢迎你,以后可以随时来吃。” 虞万林抬起头,有几分犹豫:“会不会比较麻烦姐姐……饭点有好多人。” “不麻烦,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冷冬香目光穿过门外,眺望远方:“她们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人。厂子是新开起来的,还没建好食堂,所以来我这儿吃午饭。” 虞万林点点头:“茂云纺织厂。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哪里的报纸?” “银昌的。” 冷冬香莞尔:“还以为茂云的名字已经传那么远去了。我也希望茂云可以做大做好。她是我们银昌的新希望。” 第4章 自行车 虞万林回想了一下学过的书面知识。 90年代中期,民营经济发展受到政策鼓励。银昌县是一座小县城,周边发达的重工业也是点燃兴盛之火的先决条件。 而这样的环境下,一家纺织厂由重工业托举,也是“以重支轻”的转型产物。 但更多关于纺织厂的,她没那么了解了,更愿意听冷冬香讲。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声。 虞万林转头看去,一个女孩把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一边喊道:“姐,我来了!” 虞万林想着门口还停着自己的小踏板车还在门边停着,便也走出来“挪车”。 虞万林走到门口,女孩又拨了两下自行车铃。直到虞万林的目光被自行车吸引过去了,女孩才拴好自行车,扬着脸走了。 虞万林不禁打量了一下这辆自行车。 可能是因为她前天便是被一辆突然窜出来的自行车刮倒的,想不到这东西威力有那么大,仍有点心有余悸。 这是一辆嫩黄色的自行车,崭新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想必是主人也很爱护。 只是后轮车圈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有点像油漆。 虞万林蹲下用手擦了一下,发现痕迹早已干涸了,肉眼看也看不出什么。 她倒下的前一刻,余光确实抓住一抹黄色,但那是肇事车的颜色还是远处小轿车的灯光,已经无暇分清了。 “哎!你碰我车干什么?” 虞万林一抬下巴,示意她看自行车后轮:“那红色的东西,哪儿来的?” 女孩蹲下身子看了一眼,又不可置信地用手擦了擦,最后撇撇嘴站起身来:“可能是路上的油漆沾上了吧。” “这个颜色的油漆么?油漆颜色鲜艳,干涸之后会结块。可是你车上这块颜色暗红,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呀?” “我只是合理猜测。”虞万林转着脑子,想拖延时间借机找有关部门化验一下这块不明红色。 冷冬香在屋里见两个人还站在门口不进来,从屋内走过来:“怎么啦?” 虞万林笑得人畜无害:“没事的姐姐,我就是好奇这辆车。” 高桓宁翻了个白眼。 冷冬香没看到两人在门外的小动作,端了一盘饭菜上来:“快进来吃饭吧。今天怎么来这么晚?那会儿彩榕还问你呢。” 原来这就是圆脸女孩口中的高桓宁。 高桓宁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刘海有些遮住了眼睛,被随手拨到两边。 “害,今天库房里来了一堆东西要记录,耽搁久了。姐,我放在你冰柜里的冰糕还有剩的吗?” “说了好几次了边吃饭边吃冰糕对身体不好……冰糕早被你吃完了,今天有绿豆汤,我给你打一碗。” “知道啦,姐你二十来岁怎么就唠叨上了。绿豆汤也好。” 冷冬香回身打开锅盖,发现只有一群绿豆在锅底躺着。 “姐姐,刚才给你盛的是最后一碗。” 虞万林站在冷冬香身后幽幽开口。 “噢,没事儿,还是多谢你呀。我给她开瓶汽水。”冷冬香刚要盖上锅盖,虞万林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起勺子把锅底绿豆盛到碗里。 她又拿起热水壶冲了碗热水,放到高桓宁面前:“喝吧。” 二人在厨房的举动高桓宁自是没看见,只见高桓宁端起碗尝了一口,有些咋舌:“这怎么没有绿豆味儿啊?” 冷冬香有些抱歉:“你来晚了,绿豆汤前面分完了。” “行,没事儿,好喝得很。”在冷冬香抱歉的眼神里,高桓宁硬是把绿豆水咂摸出点滋味来。 冷冬香看向外面拴着的自行车:“有这自行车,上下班真是都方便不少。” “必须的。”高桓宁听见有人夸她的自行车,很得意地笑了:“‘新梦想’号,最新款,电动的,我攒了小半年才买下来呢。这不,车钱交出去,终于能放心吃点好的了。” 她又喝了口汤:“就是不知道今天早上谁使坏,把我自行车弄倒了,而且也不在我昨天停车的位置。幸好自行车没坏。” 高桓宁一边说话一边那眼睛瞟虞万林,虞万林没理她。 电动自行车,四大件,时髦,气派。自己买的,就更得意。 “江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阵子估计挺忙,我没收到信。” “不如你俩约个固定时间通几分钟电话,江经理在那边待的时间不短了,能不赚钱?电话她肯定能买一个。” 这高桓宁还挺走在时代前线,虞万林想着。什么电动自行车呀,电话呀,在这个年代估计都是杂志上宣传的新俏玩意。 “省外通话费可贵着呢。书信就挺好。纸上能表达的,不比一通电话少。” “可能哪天没写信就回来了,也说不准。”虞万林接了一句,说完才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的。自己认识江经理是谁呀! 冷冬香附和了一句,高桓宁没说话,几个人冷场了。 高桓宁吃完饭,自行车铃又从门口飘到巷尾。冷冬香收拾饭桌:“你回炸串店吗?” 虞万林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更想找个地方好好静静。 锅还在厨房放着,踏板车还停在饺子馆门口,虞万林一个人走了出来,继续一路向东。 正午后的阳光洒在虞万林身上,黑白校服具有了平时没有的温度。 自己有多久没感受到这种生活的温度了?像这样仅仅是一个无事的下午,而不是课间急着在打预备铃前进教室的奔忙,也不是晚饭时打了两口饭就急着回教室的仓惶? 虞万林慢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也飞了起来。 耳边掠过风的呼啸,掠过哪户人家收音机节目沙哑的电流声,她没有停下。一切温暖的,冰冷的,都被她甩在身后了。 她越来越快,像只挣脱樊笼的白鸟。直到一条大河拦在她身前,白鸟便渡不过去了,除非它是精卫。 白鸟看着黑水奔涌向前,不知它叫白河荡,更不知它要奔流到哪儿。它只是衔下了河滩上的芒草,像戴在羽毛上的勋章。 虞万林在河滩上坐下了。 第一次,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故乡水,如此壮阔,如此哗然。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忘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岸边走来一个人影。小小的人影走近了,在不远处坐下了。 虞万林回头,发现女孩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在哭。 虞万林站起身来,生出一个想验证的念头:她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于是她在女孩身边蹲下了。 “你为什么哭?” 女孩仰起脸,虞万林才发现她只有十五六岁。 “我考上高中了,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去读……我的几个朋友,她们去读中专也是不错的,我妈妈又下岗了,我现在连要不要继续读书都不知道……” 虞万林沉思了一下。改革开放之后,中专教育因社会需要兴起。同时因为中专毕业包对口分配工作,进国企当工人,拿铁饭碗是出路,也为邮电、医疗卫生、铁路建设输送了大量人才。 可是这种模式是从哪一年开始慢慢倾斜的呢? 大概就是眼下的90年代中期。1996年福利分房逐步取消,毕业分配正式取消;1997年国企大改革,1999年高考扩招,其中与年轻人的命运走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等教育被大力支持发展,大学扩招。 只是这阵风,还没吹进银昌这个小县城。 银昌人也重视孩子的教育,但是不一定远视到读高中、读大学的重要性,而是倾向于包工作的中专。 可是虞万林懂。 虞万林伸手掏出那沓纸币,有三张整的红钞,还有几张十块二十块,统共三百多块钱。 她把三张红钞递到女孩面前:“去读高中吧。” “读高中,然后读大学。” 虞万林的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女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三百块钱,这年头抵得上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钱,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月的。 泪水还挂在女孩脸上,她却摇头:“姐姐,这钱我不能收。我妈妈教我,做人不可以占别人的便宜。” “你妈妈是哪里下岗的?” 女孩说了个名字,虞万林没听说过。 可瞬间,她的心猛地一沉。 比读大学的风更先吹到银昌的,是下岗潮。 她说不出什么话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萦绕在心头。 “知道茂云纺织厂吗?” 女孩点了点头:“知道,那是个新厂子。我妈妈也知道,可是她说那样大的单位都没了铁饭碗,那茂云是新厂子,到时候工资都不一定发得下来。” 普通人,哪有那么多试错机会?眼瞅着再有两个来月就入冬了,水电煤气采暖,一眼望去每一样都要钱。 虞万林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茂云内部到底怎么样。只是今天那些工人蓬勃的精神气,让她感觉茂云的新鲜血液焕发着年轻的生机。 况且听那个饺子馆老板所说,茂云厂很有前途。 “这样,据我所知茂云还在招工,你们可以去看看,先干一段时间试试。这些钱——这学期读书够不够?” “够了,以我的分数可以争取补贴名额……” 女孩眼含泪花看着虞万林,觉得面前少年的校服在发光。 “你……你也读书了吗?” “对。” “读书……有用吗?” “你读书有用。你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读书,就有用。” 只是发挥的时机,或早或晚罢了。 “好,姐姐,我记住了。后天我就拿着通知书去报道。我要成为……” 女孩顿了顿,有些小声:“成为和姐姐一样的人。” 虞万林点点头:“想成为谁都可以,对得起你自己就可以。我今天站在这给你钱读书,是因为我读了书。你要想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就要读书。” “买些工具书,好好学英语。” 这是虞万林的最后一句话。 第5章 去我那儿住吧 “谢谢姐姐,我这就回家告诉妈妈!”女孩欢欣地擦了眼泪。走出几步,回头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虞万林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我……那我去哪儿找你呢?” 留个地址没什么不好的,万一女孩以后的学习和生活还遇到问题呢? 她想说老街炸串,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真的可以长久在那里待着吗? 她不知道系统为什么给自己分配了这样一个落脚点,万一自己哪天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或者去了一个新世界怎么办? 想来想去,虞万林道:“冬香饺子馆,跟老板说找姓虞的,她就知道了!” “知道了!谢谢小虞姐姐!我叫于园,花园的园!” 虞万林点了点头。老街炸串不是稳定的地方,但是明天自己应该还会去冷冬香那儿。 后天也会。 直到天有些擦黑了,虞万林才往回走。 走到老街炸串门口,天已经快黑了,风穿过虞万林单薄的校服,有些冷。 “老街炸串”的大门上了锁。 虞万林走到隔壁唱片店去,昏昏欲睡的女人抬眼,把有些震耳朵的播放器暂停,告诉她: 老街炸串老板不在银昌做生意了,店正准备出兑,今天下午老板的亲戚来把店关了。 虞万林有些难以置信,女人懒懒地翻动柜台上一堆卷了边的报纸,扔了一张到虞万林面前。 “你看看,这不是?” 报纸密密麻麻的排版之中,虞万林看到了那则很小的广告方块。 “老街炸串出兑,请联系——” 虞万林道了谢,出了门却蹲在路边。 这就是命运,又戏耍了她一次,让她彻头彻尾的一无所有了。哦对,本来也不是她的。 还不算一无所有,还有她放在冷冬香那儿的一口锅,一个小踏板车。 “喵。” 虞万林回头,橘猫蹲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 虞万林把橘猫招呼过来。 被命运耍了,能怎么办?在路边蹲一晚上,蹲成个饥寒交迫的冰棍儿,等人第二天早上来发现? 虞万林把猫抱起来,走到了饺子馆门口。 这个点儿,冷冬香在做什么呢? 是在读着从报纸车买的书,还是在等着绿皮邮递箱里的一封信? 想着想着,虞万林已经站在饺子馆门口了。 令她欣喜的是,附近的店大多打烊了,饺子馆的窗户还远远透出一点黄色的光。 虞万林推门而入,冷冬香没在收拾桌子,而是拿着本子坐在餐桌前写字。 “虞老板,终于来了。” 啊?虞万林有点懵,冷冬香知道自己今天会来? 冷冬香手指了下墙角的小车:“我在这儿等着虞老板呢。不知道虞老板今天来不来取呢?你再晚点来,我就关门回家了。” 虞万林舌头像打了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是来了,可不是来取车的。“虞老板”三个字,被冷冬香刻意咬着似的说出来,像在唱戏。 “我不是老板了。” 冷冬香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就像虞万林前面坚持自己是老板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学生妹,这唱的是哪出戏? “不是老板了,那我叫你什么?妹妹?虞妹妹?” “不是‘鱼’妹妹,是猫妹妹。”虞万林把怀里的橘猫掂了掂。 “老街炸串关门了,我没地方去了。” “你亲戚没把你带走?也真是的,她不管店了,把你一个学生丢在这儿,让你去哪儿待着?”冷冬香带着些怒气,她本来也没把虞万林真的当成老板,眼前站着的就是个帮亲戚看店的学生。 转向虞万林时她又冷静下来:“你什么时候回蓝桉?” 虞万林觉得饺子馆里很暖和,比那个冰冷没人气的炸串店好多了,如果冷冬香让她今晚在饺子馆后面住下,她也求之不得。 “我回不去了。”虞万林摇摇头,见冷冬香认定自己是学生,而且有一种出钱也要把自己送回学校的架势:“我毕业了,不继续读书了。”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有钱,连个身份证也没有。与其回到1996年的蓝桉像个没头苍蝇乱撞,还不如先摸清这个世界的规律,到时候有了个什么身份,在这里参加高考也是个办法。 冷冬香没继续说话了。 “我家对面有间屋子是没人住的,给你先住着吧。” “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住在店里看店……” 冷冬香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我那间房本来也租不出去,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租给谁就租给谁,现在我就想给你住。” “谢谢姐姐……房租要多少?” 给了于园三百,虞万林兜里只剩六十几块钱了。她打定主意,要是房租要四五十只能不住了,那时候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女人叹了口气。 “你个学生妹,身上能有多少钱?先住着吧,就当给我看房子了。等你挣到第一笔钱,请我吃顿雪衣豆沙。走吧。” 绕过饺子馆,后面是一排筒子楼,楼层不用数,只有三层。楼体充满了岁月痕迹,斑驳的红砖墙外裸露着纵横的电线。 冷冬香口中的房间就在一楼,她掏出一串钥匙,拧动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时发出嘶哳的锈声:“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对门就是我家。” 屋子一室一厅,客厅是粗糙的水泥地,但很干净。一眼望到头的一扇窗,窗框是厚重的木头,田字形把玻璃分成四块,玻璃上还贴着像过年时剪的、已经褪色的窗花。有光透过这层薄薄的红纸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 虞万林把橘猫放在地上,橘猫一下子窜进屋里去了。冷冬香觉得自己捡了个学生妹,就像学生妹捡了个猫。 她则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心里还有点不敢接受这个事实:这就跟做梦一样。冷冬香拉着她进屋坐下。 蓝色玻璃,像海水,也像天。 木头桌子,木头门,木头床。冷冬香打开茶几上的铁皮饼干罐,掏出一把高粱饴和果丹皮卷,推到虞万林面前。 “瞧瞧,这屋子空了这么久,没点人气儿,比我那屋冷多了。” “你要是不来,今年最后一点阳光也要浪费了。” “谢谢姐姐,我尽快找到活计做,交上房租。” 冷冬香不置可否,从扑克牌叠的八角盒子里捻起一个毛嗑到唇边,那笑吟吟的唇勾起一个弯月亮,“咔”地一声将黑白的瓜子皮儿吐了。 “我可没提房租。第一个月我不收钱。你要是真挣了钱,先买两身厚衣服给自己穿。” 冷冬香伸手揪了一下虞万林的校服:“这么薄,再过一个月给你冻成冰溜子了。” 又拿起一个果丹皮戳到虞万林面前:“你去哪儿找工?” 虞万林嚼着酸甜哏啾的果丹皮,指尖捏着作响的玻璃糖纸,看着冷冬香的鹅蛋脸,大脑在消化这个问题。 今天之前自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难。 冰柜里有肉,把那些肉做了炸串,哪怕搞个大促销也是无成本赚了一笔钱。 但是这么一折腾,自己只好歇了这份心思。 像茂云的女孩一样去厂里做工不是不行,但自己没身份证,在这个世界是个黑户。这一条,就把挺多条路堵死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姐姐。我想去茂云纺织厂的话,怎么走?” “不远,沿这条街直走,走到大烟囱的锅炉房那儿左拐,再走一段就是了。你想去茂云?” 冷冬香觑着虞万林,眼神中带着探寻。虞万林没说话。 “可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冷冬香还是笑吟吟的,可是那双冷静的杏眼让虞万林觉得她并没在笑。 “你真的要留在银昌吗?” 虞万林没说话。是走是留,这个问题眼下不是她能决定的。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的变数太多,虞万林不知道这一步步到底由自己走的,还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 冷冬香微微皱眉,脸上呈现了一种又释然又忧愁的微笑: “你不会留在这里超过一个冬天的。” “之前有个人和你一样……” 冷冬香没有继续说下去。虞万林想问——之前有个人怎么了? 冷冬香递来一块高粱饴,自己也打开一块。糯米纸入口即化,一口咬下去像一脚陷入雪地里。把两个人的舌头都粘住了。 好容易将糖块嚼下去,冷冬香神色恢复如常,没有说下去。 “我不走。起码这个冬天,我不离开银昌。” 看着冷冬香有些难过的表情,虞万林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决定。 她目前没有离开银昌的想法,只是有一个变数她控制不了。她不敢保证第二天睁开眼睛,自己还在前一天晚上安眠的地方。 “这是做什么?你和她不一样,你本来就不是银昌的人。想走就走。” 冷冬香站起身来:“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被子褥子,壁橱里有新的,直接拿。要是有什么缺的,明天跟我说。银昌你不熟悉,晚上别乱跑,有事白天去饺子馆找我。” “谢谢姐姐,这里真的很好了。” 冷冬香走了,虞万林还在地上杵着。这屋子是背阴面,没有太阳的时候是暗些,可也不像女人的谦辞中一样冷森森。脚下是木纹图案的地板革,延伸到墙边线的时候有些翘边,比起客厅浅灰色的水泥地很有一种家的味道。 墙边有一个一人高的深棕色木头柜,透明的玻璃上落了灰,里面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她用眼睛看,没有用手碰。好像这些都是博物馆里的物件,怕碎了。 最后她把被子从壁橱里抱出来,关了灯躺到床上,鼻息间都是棉花里的樟脑球味儿。梦里,还隐约听见那句“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第二天早上,虞万林没起来。 中午,还是没起来。 她是被一抹冰凉唤醒的。 昏暗的房间里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人正在往她额头上放毛巾。 毛巾经过脸颊和额头,留下一片湿湿的凉意。 虞万林觉得现在脑子转得很慢。 她视线上移,看到头上那只手。 “你发烧了。”对方的声音很轻。 第6章 黄桃罐头 正午过后纺织厂的工人都来吃过饭了,高桓宁也吃完了,冷冬香还想着给虞万林留一份饭。 她把店门挂了锁,到家门口隔着窗户一看,虞万林那屋还拉着窗帘呢。这才发现了病倒的女孩。 “什……么……” 几个字说出来,虞万林才感到嗓子哑得吓人,像吞了刀片一般的疼痛摧拉着咽喉。 “先别说话。喝水。” 她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那只盛着水的白瓷碗上。 她伸手去拿,先触到那只端着白瓷碗的手。凉凉的碗沿,温暖的手和热水。 “你的手这么烫。”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一座烧干的烟囱,连嘴唇都干裂发疼。汲取了温热的水,五脏庙烧着的灶膛才没那么旺了。 “喝点水,我去街上给你买药。” 她一点点把碗里的水都喝尽了,一头倒在了床上。心里有一声谢谢,只是不知嘴说没说出来,反正疼得厉害的脑袋已经不记得这些了。 冷冬香也头疼起来。 橱柜里的一样东西,这个时候倒派得上用场。 虞万林被拖起来靠着床头坐着,突然舌尖传来一丝冰凉的甜意。 “吃一点,会舒服一些。” 虞万林睁开眼睛,冷冬香站在床前,手里端的白瓷碗里盛了两半嫩黄的水果,另一只手正把汤匙送到自己嘴边。 “不用了,谢谢姐姐……”昏昏沉沉地,虞万林把白瓷碗接过来。 原来是黄桃罐头。 桃和桃汁吃下去,补充了糖分,虞万林似乎精神了些,但还是头昏无力。 “你呀你,该说你可怜还是该说你有福?可怜见的,刚来银昌几天就病了。要说你有福吧,这罐头藏了这么久,你一来就吃上了。” “睡吧。一会儿吃药就好起来了。” 冷冬香跑到药店门口。具体病情她也不清楚,怀疑是冻感冒了。 正是早晚温差大的时候,那女孩穿的那样薄…… 药店开了一瓶美林,看着说明书上严谨的用量和适应症,冷冬香的心放下几分。 “吃药。” 虞万林感觉额头一凉。坐起身来喝下小量杯里的液体,甜得有些发苦的柑橘味从舌尖流到心里。这是药?药怎么这么甜? “谢谢姐姐。” 接过白瓷碗,又一碗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冷冬香想起药房店员散热的叮嘱,把被子拖走,只留了一个薄片儿一样的毯子盖在女孩腿上。大保温瓶在茶几上,她叹了口气回饺子馆干活了。 到了日落时分,虞万林退烧了。 嗓子还是很疼,但是头脑清醒了。 窗帘还关着,屋内和昏暗的天色糊成一团,她拾起滚到一旁的毛巾块,上面带着肥皂香气。 这种肥皂香气和窗外飘来家家户户的炊烟味道混在一起,这种味道如此好闻,她不禁有些恍惚起来:所谓安宁,不就是这样吗? 冷冬香早就走了,这屋子里有她一样样布置的家具摆设,但那都是死物件。留不下她的温度,留不下她的头发带起的风,那些连同她整个人回到饺子馆去了。 不过有个死物件也是好的,虞万林有点不好意思见冷冬香了,还拿着毛巾在床边呆坐着。 这里冬天最冷,人心最热。 好在,如今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让自己不是孑然一身。 她不冷了,一点儿都不冷。 茶几上的玻璃罐头里还剩了两块桃和半罐糖水。 虞万林饿了,拿起勺子吃起来,脸上也有了些气色。 没等她去饺子馆找冷冬香,只听得门口传来钥匙声,水晶门帘晃动,一身玫瑰色衣裳的冷冬香进来了。 “怪暗的,起来了怎么不开灯?” ——其实你光是站在那儿,就把整个屋子照亮了。 白炽灯骤然在小屋亮起来,冷冬香手覆上她的额头:“退烧了。” 好近,她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那种味道怎么形容呢?像杏仁,或者蜂蜜,那种醇厚的甜香。 “谢谢姐姐……” “别说这些不行的了,退烧了就好。我给你留了晚饭,去店里吃吧。” “我不饿,不吃了……” 不饿是假的,只是不想继续麻烦姐姐了。 “怎么能不吃饭呢?你要是起不来,我给你用饭盒带过来。” “那我去店里,就是太麻烦姐姐了……” 虞万林有胃病。 或许是下课时间来不及打的热水,或许是某天食堂又冷又硬的米饭,或许是这个器官承载了太多以外的情绪,在某一天突然开始抽痛起来。钢笔写在卷纸上的一笔一画刻进她的骨头,并在她摆脱学生的身份后,成了她的附骨之疽。 到了饺子馆,虞万林一眼看到橘猫慵懒地趴在柜台上,像个招财猫。 桌上放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和一盘清炒油麦菜。 粥还有些热,虞万林刚才嘴上说着不吃,现在见了粥却顾不得烫,边吹吹边喝起来。小口小口喝粥的样子,冷冬香想起那只黄猫。 “慢点吃。小猫,我也帮你喂过了。”冷冬香微抬下巴,指了指橘猫。 虞万林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感觉自己是个大累赘,还带了个小累赘。 最后自己照顾不好自己,连同捡来的小猫一起托给冷冬香照顾。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这两天好起来就出去挣钱。 虞万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冷冬香:“谢谢姐姐,我病好了就出去找活计,不会赖在这里当累赘的。” “哪里累赘了?你看它,乖乖的,不吵不闹。你呀,也乖乖的,快点好起来就行。”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喜欢猫。” 虞万林手中勺子一抖,险些被自己呛到:“它平时可没这么老实,也不理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装乖吧。姐姐要是很喜欢它,给它取个名字怎么样?” 冷冬香的唇又笑成个弯月牙,但是又小心起来:“你的猫,真的要我来取名字吗?况且你读书多,我取的名,不一定有你取的好听。” “它喜欢你,你取的名字它就一定喜欢。” 冷冬香一脸凝重地把橘猫从头到尾打量个遍,最后认真地看着虞万林。 “粘豆包。” “粘……豆包?” 虞万林哭笑不得。她品了一下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姐姐喜欢吃豆沙馅的吃食,像雪衣豆沙一样,所以给小猫起名叫豆包? “粘豆包是黄色的,小猫也是黄色的。” 她恍然大悟,原来冷冬香说的粘豆包不是白色的带馅馒头,而是早已没那么常见的特产粘豆包。 大黄米本来就粘,磨成黄米面儿,和着红豆芸豆做的馅,包成一个圆溜溜的豆包。 “我说的年,是年年有余的年。” 虞万林点点头:“年豆包。多好的意头,就叫年豆包。谁说姐姐不会起名字?” 第二天,虞万林带着满满一锅绿豆薏仁汤,推上那辆小踏板车,一路来到了茂云纺织厂。 昨天她在家里忙了一天,今天更是算着时间从家里出来了,也没跟冷冬香打个招呼。 她也不确定绿豆汤有没有人买。万一跟冷冬香打过招呼,姐姐看着自己带一大桶绿豆汤出去,再带着满满当当一桶回来,好丢脸。 看见工厂大门的影子了,虞万林在路边停下。把车子往树荫下拉了拉,摆上一块木板,上面几个用滑石写的字: 绿豆薏仁汤 清热解暑三毛一杯。 到了十二点,工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立秋之后早晚是清凉了,可正午热意不减反增,干燥的空气中感觉能爆出火星子来。 “这天儿咋这么热。” “要么怎么叫秋老虎呢?等真入了秋冬,你又开始想念这点热气了。” “不想,我盼着玩雪呢。” 在一群米色工装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姑娘中间,她一眼就看到了李彩榕。 李彩榕让虞万林想起班上总是第一批冲向食堂的同学。无论坐了一上午的大腿有多么水肿僵硬,一打下课铃立刻满血复活。 想到这儿,她觉得李彩榕还挺有趣的,对茂云服装厂也更亲切了些。大家虽然隔着一个时代,但此时都是年龄相仿的姑娘。 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吗? 只是李彩榕身边,还跟了一位她不太想看见的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也不过分,高桓宁推着那辆黄色自行车跟在李彩榕身边。李彩榕走得快,高桓宁推着车勉强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彩榕,我真知道错了。” “你要是真知道错了,说吧,怎么赔我?” “你呀,就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见高桓宁光看着自己的脸说不出一句正儿八经的话来,李彩榕扭过头懒得理她,一下子瞥到了路边的小饮料车。 “那个绿豆汤,你给我买一杯。” 高桓宁看了几秒招牌,然后看向推车后的摊主,高桓宁微微皱眉。 “这绿豆汤不好喝吧。” “很好喝啊,我前天在冬香姐饺子馆里喝的,就是这个女孩子做的。她那身衣服我记得清清楚楚。” 高桓宁也记得清楚。 “她做的绿豆汤有啥好喝的?前个儿我也喝了,跟刷锅水似的。就是因为冬香姐在那儿,我才没说它难喝。咱俩一会买冰镇汽水喝,你上次想吃的炸鸡架,我打听到位置了,等下班我骑车带你去镇上买,保准又香又脆的。” 声音不大,但是每个字很清晰地传进虞万林耳朵里。 虞万林没给高桓宁眼神。 不然呢?你那碗虽然不是刷锅水,但有免费的绿豆兑开水,也比没有强。再说了,你喝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 现在一大桶绿豆汤摆在虞万林面前,她自己都舍不得喝。 “谁说要你带了?你不喝我自己喝去。”李彩榕甩开高桓宁,两个人拉开三尺距离。 高桓宁两步走到摊位前:“来一杯。” 虞万林也没抬眼看她,从锅里捞了一勺薏米和绿豆,再来一大勺清香的汤。 高桓宁把硬币戳在桌子上,捧着绿豆汤转身走了。硬币转了一圈倒下去,发出像陀螺一样的声音。 一些姑娘看着有人买了,也纷纷过来看。不一会儿前头就排起了三五人的小队。 打了十几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再来一杯。” 第7章 进山,敢吗 虞万林抬起眼睛,高桓宁面无表情地又出现在车前,不远处李彩榕在树底下站着。 她心里有点好笑,脑回路没影响手上动作,麻利地又打了一杯。 见高桓宁又买了一杯,有几个在旁边观望的女孩也过来买了一杯。 “真挺好喝的,滋润到心里去了。” 到了人群散得差不多了,锅底还剩了些许绿豆汤。 绿豆一块二一斤,薏仁半斤五毛,冰糖一块八一斤。 而水统共卖了三十多份,虞万林把一堆零钱拢在一块,算是挣了十块钱。 今天一顿忙活,纯利润五块钱,估摸着勉强够发烧药和黄桃罐头的。 虞万林收了摊往回走,这时走得比来时慢了,也觉出些热来。看了看锅底剩的绿豆汤,没舍得喝。 想到这她眼含热泪:以后要挣更多的钱给姐姐! 回到店里,她把零零碎碎的钱交给冷冬香:“今天赚的有点少,我会努力的。” 冷冬香从柜台间转身,硬币接在手心里:“回来了?去哪儿挣的?” 虞万林指了指门外的踏板车和锅。 冷冬香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刚才彩榕她们喝的绿豆汤真是你卖的?” 虞万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上次她们都说挺好喝的,我想着能不能卖这个赚点钱……” “好喝呀,我还想喝呢。” “真的吗?其实,还剩了一些……”虞万林欢喜地把锅端进来打开锅盖:“咱俩一会儿一人一碗。” “好啊,倒是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还能帮你一起做。” “已经很麻烦姐姐了,纺织厂也不远,不碍事的。” 冷冬香掂了掂手里的一堆零钱:“先去洗手吧,我给你留了饭。下次挣钱,先留着自己买件秋衣吧。” 虞万林扯了扯校服下摆,去后厨洗手了。 冷冬香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金猪存钱罐,零钱一枚枚投了进去。 硬币掉进猪肚子里,发出扑通的响声。 虞万林洗了手出来,拿碗筷打饭菜,还给自己和冷冬香面前都盛了一大碗绿豆汤。 在虞万林殷切的目光下,冷冬香喝了一碗。她已经吃了午饭,喝完这一大碗汤感觉肚子有点撑了。 虞万林刚病愈,在药物作用下忙活了一通又有些发困,和冷冬香一起洗了碗就回屋午睡了。 午后的阳光洒落房内,晒得木头的老家具镀了一层金光,虞万林难得放松下来,现在自己也找到了谋生的方式,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了。 第二天,第三天,虞万林带回来的绿豆汤越来越多,硬币越来越轻。 二人闷头喝着绿豆汤,喝完都觉得有些撑了,并排躺在屋后的两个躺椅上。 午后的阳光很暖,冷冬香脱了围裙,穿着一件藕粉色长袖背心,下摆露出一点微微鼓起的小腹线条。半只手臂在卷起的镂空花边袖子中伸出来,指尖勾着一把蒲扇,却半扇不扇的,一会儿用它敲敲躺椅的把手,一会儿用它扇空气中的小飞蛾。 冷冬香突然笑出声来,虞万林疑惑地望向她。 “我今天想到你带回来的绿豆汤可能比昨天还多,所以没吃午饭,留着肚子给绿豆汤了。” 虞万林也笑了,怅然叹息:“买的人越来越少了。” “绿豆汤很好喝。只是时机不对了。” 虞万林点点头:“今天把绿豆煮完了,明天就不做了。” “明天打算干什么?” 虞万林迟疑了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卖奶茶,但是对于奶茶她是门外客,茶叶要怎么翻炒、牛乳和茶怎么配比、怎么煮得好吃,都得细细研究。 “姐姐,哪里有卖茶叶?” “茶叶?”冷冬香眼波流转,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你想卖茶叶蛋?” 虞万林赧然:“不是茶叶蛋,是一种热饮料,用牛奶和茶叶在一起煮。” 她不确定在这个时代奶茶有没有流行到银昌,冷冬香有没有听说过。 “牛奶和茶叶在一起煮……好喝么?”冷冬香说完又自顾自地笑了笑:“你做的,应该不会难喝。” “你想要好一点的茶叶,要么托人带,要么坐车去镇上买。” 虞万林有些犹豫起来。坐车去镇上买,怎么去?商场怎么找? 冷冬香从躺椅上侧过身子:“茶叶暂时是难弄来,我有个活儿正缺人手,你做不做?” 只要不是需要身份证的,她都能做。 “跟你一起吗?” 冷冬香点点头。 “我做。” “进过山吗?跟我一起采蘑菇去,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虞万林心都要飞起来了,人一下子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当然敢,什么时候去?” “明天就去。我今天跟她们说好了,明天就不开张了,附近有别的餐馆——等回来,我煮大骨头汤送她们喝。” “有我的份吗?” “你?要喝多少都有,只怕你喝不下那么多。明天出发,先到白河庄住一晚上,后天早上进山。” “那我们是不是该收拾东西了?” 冷冬香没答,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蒲扇戳着脸:“进过山吗,学生妹?” “没进过,但是我不怕。”虞万林开始搜刮相关知识,不想被姐姐看扁了。 冷冬香意料之中轻笑一下:“没事,凡事都有个第一次。一会儿咱俩一起准备东西。” 虞万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年豆包怎么办?” 趴在阳光笼罩的砖墙边,年豆包开始舔爪子。 冷冬香眯起眼睛看了看年豆包:“年豆包么,托付给邻里邻居都能照看一下,谁也不会撂挑子的。我给你数数,要是放在报摊阿婆那儿,阿婆把它当孙女儿照看;要是放在肉铺老板那儿,它还能吃上一口肉。你说说,放谁那儿能亏待了它?” 虞万林忍俊不禁:“那年豆包跟你住这些天,难道吃的是饺子?” “饺子可没有。不光年豆包吃不着,你也吃不着。”冷冬香觑着虞万林:“自从我这里给茂云这群小姑娘供午饭,每天备菜做的都是管饱的炒菜,好久没和面包饺子了。她们忙大半天,吃些有油水的饭菜才行。” 要是食堂也像饺子馆的饭菜一样就好了!想起自己的胃,虞万林眼泪汪汪。 “好,等卖饺子的时候,我来帮你一起包。不过要这么说,年豆包应该希望自己被托付到卖鱼的老板家里,顿顿有鲜鱼吃。” “非要卖鱼的老板才有鱼吃么?白河有鱼,可以去捞两个小银条,够它吃了。”冷冬香把扇子覆在脸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虞万林:“哪天你吃腻了我的饭菜,也想吃鱼了,也去卖鱼的老板家住?” “我才不会……年豆包只是个小猫,我怕它两天之后都不认咱俩了。” 冷冬香把扇子往下挪了半分,露出整张脸,杏仁般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它不认咱俩,咱俩就端着饺子去它新家门口吃,把它肚里的馋虫勾出来。” 她扇子轻轻拍了下虞万林的胳膊,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再说了,谁捡回家的谁心疼。你看它抱个干馍馍都舍不得的性子,还能真让它跑去别人家?小没良心的东西,一个都跑不了。” 虞万林也向年豆包看去,耳尖有些发红。 “摘蘑菇,然后晒干,冬天拿出来炖鸡肉,才好吃呢。过阵子还要腌半缸酸菜,做泡菜……再然后,就猫冬啦。” “猫冬?”虞万林走到墙边打断年豆包的舔毛,摸了摸猫柔滑的背:“像猫一样过冬。” “差不多,太冷了,我们要猫起来。” 虞万林对于她刚才提到的活动很有兴趣。冬天里蘑菇干炖鸡肉、酸菜炖粉条,做泡菜……样样都透着寒天里热乎的烟火味来。 晒足了太阳,两个人开始收拾东西。 两套竹背篓,水瓶,手电筒,一捆麻绳,打火机,压缩饼干,方便面。 方便面摆在橱柜里,冷冬香取出压缩饼干正要关上柜门时,虞万林别住柜门,拿了一袋方便面出来。 “方便面干吃也好吃的。” 冷冬香惊讶地转头看虞万林一眼:“干吃?我都没试过。” “嗯,我之前有干吃过。”虞万林模糊了一下时间。 学校开水房到了饭点,学生们都来打热水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多的热水供应了。虞万林有几回干脆拿着面饼在座位上啃了。 面饼本身是有咸味的,越嚼越香,比薯片便宜,和薯片一样脆。苦中作乐的虞万林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没有选择的苦差事,还是难得的减压活动。 但如果有选择,她也想要热腾腾的粥,和一份带着暖意的阳春面。 如果有选择,她也想要一个家。哪怕是一个温暖的饺子馆,也是她可以停驻的港湾。 冷冬香好奇地凑近,看了看方便面背面的食用说明,发丝撩落虞万林耳畔:“好,那你就拿上,我也尝尝干吃面饼啥味儿。” 她掏出一把钥匙:“你先去我屋里等我,一会儿给你个东西。” 虞万林接过那把带着温度的钥匙,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涟漪。钥匙清脆的响转打开一扇门,好像两个人的距离无形之中又被拉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