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万林回想了一下学过的书面知识。
90年代中期,民营经济发展受到政策鼓励。银昌县是一座小县城,周边发达的重工业也是点燃兴盛之火的先决条件。
而这样的环境下,一家纺织厂由重工业托举,也是“以重支轻”的转型产物。
但更多关于纺织厂的,她没那么了解了,更愿意听冷冬香讲。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声。
虞万林转头看去,一个女孩把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一边喊道:“姐,我来了!”
虞万林想着门口还停着自己的小踏板车还在门边停着,便也走出来“挪车”。
虞万林走到门口,女孩又拨了两下自行车铃。直到虞万林的目光被自行车吸引过去了,女孩才拴好自行车,扬着脸走了。
虞万林不禁打量了一下这辆自行车。
可能是因为她前天便是被一辆突然窜出来的自行车刮倒的,想不到这东西威力有那么大,仍有点心有余悸。
这是一辆嫩黄色的自行车,崭新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想必是主人也很爱护。
只是后轮车圈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有点像油漆。
虞万林蹲下用手擦了一下,发现痕迹早已干涸了,肉眼看也看不出什么。
她倒下的前一刻,余光确实抓住一抹黄色,但那是肇事车的颜色还是远处小轿车的灯光,已经无暇分清了。
“哎!你碰我车干什么?”
虞万林一抬下巴,示意她看自行车后轮:“那红色的东西,哪儿来的?”
女孩蹲下身子看了一眼,又不可置信地用手擦了擦,最后撇撇嘴站起身来:“可能是路上的油漆沾上了吧。”
“这个颜色的油漆么?油漆颜色鲜艳,干涸之后会结块。可是你车上这块颜色暗红,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呀?”
“我只是合理猜测。”虞万林转着脑子,想拖延时间借机找有关部门化验一下这块不明红色。
冷冬香在屋里见两个人还站在门口不进来,从屋内走过来:“怎么啦?”
虞万林笑得人畜无害:“没事的姐姐,我就是好奇这辆车。”
高桓宁翻了个白眼。
冷冬香没看到两人在门外的小动作,端了一盘饭菜上来:“快进来吃饭吧。今天怎么来这么晚?那会儿彩榕还问你呢。”
原来这就是圆脸女孩口中的高桓宁。
高桓宁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刘海有些遮住了眼睛,被随手拨到两边。
“害,今天库房里来了一堆东西要记录,耽搁久了。姐,我放在你冰柜里的冰糕还有剩的吗?”
“说了好几次了边吃饭边吃冰糕对身体不好……冰糕早被你吃完了,今天有绿豆汤,我给你打一碗。”
“知道啦,姐你二十来岁怎么就唠叨上了。绿豆汤也好。”
冷冬香回身打开锅盖,发现只有一群绿豆在锅底躺着。
“姐姐,刚才给你盛的是最后一碗。”
虞万林站在冷冬香身后幽幽开口。
“噢,没事儿,还是多谢你呀。我给她开瓶汽水。”冷冬香刚要盖上锅盖,虞万林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起勺子把锅底绿豆盛到碗里。
她又拿起热水壶冲了碗热水,放到高桓宁面前:“喝吧。”
二人在厨房的举动高桓宁自是没看见,只见高桓宁端起碗尝了一口,有些咋舌:“这怎么没有绿豆味儿啊?”
冷冬香有些抱歉:“你来晚了,绿豆汤前面分完了。”
“行,没事儿,好喝得很。”在冷冬香抱歉的眼神里,高桓宁硬是把绿豆水咂摸出点滋味来。
冷冬香看向外面拴着的自行车:“有这自行车,上下班真是都方便不少。”
“必须的。”高桓宁听见有人夸她的自行车,很得意地笑了:“‘新梦想’号,最新款,电动的,我攒了小半年才买下来呢。这不,车钱交出去,终于能放心吃点好的了。”
她又喝了口汤:“就是不知道今天早上谁使坏,把我自行车弄倒了,而且也不在我昨天停车的位置。幸好自行车没坏。”
高桓宁一边说话一边那眼睛瞟虞万林,虞万林没理她。
电动自行车,四大件,时髦,气派。自己买的,就更得意。
“江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阵子估计挺忙,我没收到信。”
“不如你俩约个固定时间通几分钟电话,江经理在那边待的时间不短了,能不赚钱?电话她肯定能买一个。”
这高桓宁还挺走在时代前线,虞万林想着。什么电动自行车呀,电话呀,在这个年代估计都是杂志上宣传的新俏玩意。
“省外通话费可贵着呢。书信就挺好。纸上能表达的,不比一通电话少。”
“可能哪天没写信就回来了,也说不准。”虞万林接了一句,说完才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的。自己认识江经理是谁呀!
冷冬香附和了一句,高桓宁没说话,几个人冷场了。
高桓宁吃完饭,自行车铃又从门口飘到巷尾。冷冬香收拾饭桌:“你回炸串店吗?”
虞万林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更想找个地方好好静静。
锅还在厨房放着,踏板车还停在饺子馆门口,虞万林一个人走了出来,继续一路向东。
正午后的阳光洒在虞万林身上,黑白校服具有了平时没有的温度。
自己有多久没感受到这种生活的温度了?像这样仅仅是一个无事的下午,而不是课间急着在打预备铃前进教室的奔忙,也不是晚饭时打了两口饭就急着回教室的仓惶?
虞万林慢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也飞了起来。
耳边掠过风的呼啸,掠过哪户人家收音机节目沙哑的电流声,她没有停下。一切温暖的,冰冷的,都被她甩在身后了。
她越来越快,像只挣脱樊笼的白鸟。直到一条大河拦在她身前,白鸟便渡不过去了,除非它是精卫。
白鸟看着黑水奔涌向前,不知它叫白河荡,更不知它要奔流到哪儿。它只是衔下了河滩上的芒草,像戴在羽毛上的勋章。
虞万林在河滩上坐下了。
第一次,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故乡水,如此壮阔,如此哗然。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忘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岸边走来一个人影。小小的人影走近了,在不远处坐下了。
虞万林回头,发现女孩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在哭。
虞万林站起身来,生出一个想验证的念头:她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于是她在女孩身边蹲下了。
“你为什么哭?”
女孩仰起脸,虞万林才发现她只有十五六岁。
“我考上高中了,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去读……我的几个朋友,她们去读中专也是不错的,我妈妈又下岗了,我现在连要不要继续读书都不知道……”
虞万林沉思了一下。改革开放之后,中专教育因社会需要兴起。同时因为中专毕业包对口分配工作,进国企当工人,拿铁饭碗是出路,也为邮电、医疗卫生、铁路建设输送了大量人才。
可是这种模式是从哪一年开始慢慢倾斜的呢?
大概就是眼下的90年代中期。1996年福利分房逐步取消,毕业分配正式取消;1997年国企大改革,1999年高考扩招,其中与年轻人的命运走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等教育被大力支持发展,大学扩招。
只是这阵风,还没吹进银昌这个小县城。
银昌人也重视孩子的教育,但是不一定远视到读高中、读大学的重要性,而是倾向于包工作的中专。
可是虞万林懂。
虞万林伸手掏出那沓纸币,有三张整的红钞,还有几张十块二十块,统共三百多块钱。
她把三张红钞递到女孩面前:“去读高中吧。”
“读高中,然后读大学。”
虞万林的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女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三百块钱,这年头抵得上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钱,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月的。
泪水还挂在女孩脸上,她却摇头:“姐姐,这钱我不能收。我妈妈教我,做人不可以占别人的便宜。”
“你妈妈是哪里下岗的?”
女孩说了个名字,虞万林没听说过。
可瞬间,她的心猛地一沉。
比读大学的风更先吹到银昌的,是下岗潮。
她说不出什么话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萦绕在心头。
“知道茂云纺织厂吗?”
女孩点了点头:“知道,那是个新厂子。我妈妈也知道,可是她说那样大的单位都没了铁饭碗,那茂云是新厂子,到时候工资都不一定发得下来。”
普通人,哪有那么多试错机会?眼瞅着再有两个来月就入冬了,水电煤气采暖,一眼望去每一样都要钱。
虞万林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茂云内部到底怎么样。只是今天那些工人蓬勃的精神气,让她感觉茂云的新鲜血液焕发着年轻的生机。
况且听那个饺子馆老板所说,茂云厂很有前途。
“这样,据我所知茂云还在招工,你们可以去看看,先干一段时间试试。这些钱——这学期读书够不够?”
“够了,以我的分数可以争取补贴名额……”
女孩眼含泪花看着虞万林,觉得面前少年的校服在发光。
“你……你也读书了吗?”
“对。”
“读书……有用吗?”
“你读书有用。你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读书,就有用。”
只是发挥的时机,或早或晚罢了。
“好,姐姐,我记住了。后天我就拿着通知书去报道。我要成为……”
女孩顿了顿,有些小声:“成为和姐姐一样的人。”
虞万林点点头:“想成为谁都可以,对得起你自己就可以。我今天站在这给你钱读书,是因为我读了书。你要想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就要读书。”
“买些工具书,好好学英语。”
这是虞万林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