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姐姐。”
虞万林在靠门口的方桌前坐下,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不大的店面。
经年累月的使用在桌子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虽然看得出经常被人擦拭,但还是覆盖着一层有些黏腻的油光。
墙壁有些灰黄,但被别出心裁地贴了几张海报做装饰。虽然都有些过时,但看得出经营的人很用心。
柜台上立着一个老黄历,老板习惯了用一页撕一页,黄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厚度。虞万林翻过来看了一眼。
1996年,8月23日。
这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
她又想起那个梦。
什么是“一只蜉蝣的使命”,什么叫“就送你到这了”?
她胡思乱想着,女人已经端了一碗面出来。
白底兰花的碗,洋柿子红汤里盛了一捧细白的面条。葱花在面上撒着,几点油花在汤上打转。
“吃吧,五角钱。”
虞万林点点头,拿起筷子吃起来。
一筷子下去虞万林有点想落泪。
同学此时此刻在干什么?自己不知不觉睡了那么久,同学们应该已经上了大半天的课,跑操,周考,然后急哄哄地跑进食堂抢了饭,准备上晚自习。
这口面让她感觉自己是在人间活着。不作为哪个职业的代表,而是一个天地间的自由身。
虞万林很快地吃下去,汤也喝掉,突然在碗底发现一抹黄色。
她用筷子拨起面条,发现碗底下卧着一个滑溜溜的水波蛋。
虞万林回头看向女人。女人抬头与她视线相对,了然一笑:“鸡蛋,送你的。”
“谢谢姐姐。”
女人从柜台后面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一块白手帕递到眼前:“擦擦头发,着凉了多不得劲。”
“谢谢姐姐。”
虞万林接过手帕,感受到女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校服上。她低头吃着面,视线里除了瓷碗,水波蛋,还有黑白校服胸前的那枚校徽。
“蓝桉一中——你是学生?”
虞万林连自己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说话。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似的,于是又摇了摇头。
“蓝桉。离银昌很远啊。来这儿找亲戚?”
虞万林摇了摇头。
“老街炸串那个,不是你亲戚?那你刚才怎么在那儿?”冷冬香的声音缓下来:“是不是跟家人闹矛盾了?还是回去上学吧。”
“这不都是她们的安排?”
“她们是谁?什么安排?你一个人在外面,家里人知道吗?学校的老师,同学也会着急的。”
“她们着什么急呀?”
虞万林有些生气地咬了一口水煮蛋。白色的皮爆开,露出鲜嫩的蛋黄。
更严重的新闻,她也不是没听说过。那时候坐在远离教室中心的后门一角,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压力太大了才……”“不放假”之类的窃窃私语。
在她扼腕叹息的时候,前排同学已经把带油墨味的新卷纸传过来了。
她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没抬头,只有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她想起那条不许抬头的规则怪谈,于是也低下头看卷纸了。
只是心里,还想着那个三缄其口的传闻。
“你们读高中的,将来再考个大学,就是难得的高材生了。学校多么重视你们,怎么会不着急?我们县才有几个学生考上高中。”
开饺子馆的姐姐不光人像从老式海报上走出来的,说的话也和虞万林身边人的想法大相径庭。
但是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更显眼的线头,只要把它抽出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县?”
“银昌县呀,离蓝桉可挺远呢。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今年是哪年?”
“1996年呀。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虞万林猛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最后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饺子馆的,失魂落魄地付了一个硬币,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后面喊了几声。
但是她都没有听到一般,任凭双腿带着自己向前,成为天地间漫无目的的一个游魂。
她没有哭,天上下了场雨,把她的眼泪冲走了。
2008年到2026年之间的人生和眼前的人生,哪段是梦,哪段是真的?
多年的切身经历告诉自己,前18年是自己经历过的。可眼前,她有触觉,有味觉,也会痛。这也不像是假的。
她心中浮现一个有些大胆的想法,随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有没有一种可能,世界本就是个三菱镜,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发生,都在循环。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这日子不是都得过吗?
不应该把眼前的处境看成一个谬误,应该把它视为命运中的一环。
而这次,命运给了她什么,她就要抓住什么。
虞万林对着映出她人影的玻璃演习了一遍。
我叫虞万林,今年是2026年,我18岁,是蓝桦一中的高三学生。
不,我叫虞万林,今年是1996年,我18岁,是老街炸串的老板。
回到炸串店,虞万林直接走进里间。走的时候太匆忙,她都没有检查一下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落在那了。
炸串店大门还开着,一切和她离开时一样,好像还在等着她回来。
书包,没有。手机,没有。
跟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这身衣服和兜里的三百来块钱。她这时想起把兜里的纸币掏出来,全是早已停止发行的钞票,发行时间是1995年。
应该可以花了,同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虞万林暗想。
她蹲下身捡起水泥地上的报纸,就是自己醒来的时候盖在自己身上那张,不过那时她无暇仔细检查。
她把报纸摊在灯下仔细看,想获取一些这个年代的信息。正面是第一版,发行时间是1996年8月20日。
三天前的报纸。
虞万林仔细看了看,上面没什么特别的新闻,广告板面上登了一条茂云纺织厂的招聘广告。
她又把报纸翻到背面。报纸的背面被白色的油漆样颜料涂过一遍,原来的铅字都被覆盖,只有写在一片白色上的几个大字:
赚大钱!
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报纸是跟她一起来的,醒来的时候就在她身上,难道这是那个梦中声音给她的指示?
赚大钱。
怎么赚?多少钱算大钱?
没人回答她。
虞万林站在炸串店前,如果这里就是新生的开局,那她就从这里开始好好活。
自己一定能过出不同的一辈子。
她走到前屋,检查了一下铺面布置。
前厅只放着三张小桌。只要是天不冷的时候,客人们更多爱在屋外吃串,屋里不敞亮,没意思。
冰柜里剩了些肉,虞万林很懂得怎么把它们变成一串串成品。她在暑假在烧烤店兼职,一串串炸花菜炸豆角,都在她指尖变出来。
只是现在想把店开起来,还需要知道去哪儿拿货。在银昌她人生地不熟,连菜市场的门都摸不着。
虞万林把冰柜门关上,又往里走。
后厨也不大,橱柜里各种调味品挤着,厨具倒一应俱全。
炸串店就算是系统给自己分配的落脚点,虽然自己连个大门钥匙都没有,今晚还不得不在这休息。
不然还能去哪?去问问那个饺子馆老板店里能不能借宿?
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虞万林从壁橱里找到一个鱼罐头,看了眼生产日期,1996年。
她拿着鱼罐头坐到店门外,一口一口吃了。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虞万林回头,发现是一只橘猫,盯着她手里的鱼罐头。
“喵——”
虞万林高兴起来。两个世界之间似乎被一只小猫打通了。是呀,有什么好怕的?
“你也想吃鱼?那些东西里,可没什么是你能吃的。”
虞万林摸了摸猫背上白色的花纹。走到店里,从冰柜里拿出一块鸡胸肉,冻得挺结实。
她检查一下电气,打开电磁炉,把鸡胸肉放上去煎了一下。
橘猫在她脚边打转,偶尔发出两声喵喵叫。
鸡胸肉煎了半熟捞出来,虞万林又翻了翻冰柜,找到一个馒头,切片倒油一气呵成。
“要不是你这个小猫,我都懒得再开火。”
鸡胸肉晾得差不多了,少油没盐。
“吃吧。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橘猫吃着鸡胸肉,虞万林吃着馍片夹鱼。有了这温暖柔软的小动物,她也不怕黑了,也不怕孑然一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了。
直到远处几家亮着灯的店也熄了灯,她把橘猫抱到躺椅上,橘猫很轻巧地跳到桌子上趴下了。
虞万林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一人一猫在这个几平米的小屋相互取暖。
很久以前,虞万林想拥有一只猫。再近些,她想拥有一些自由。眼下,猫,自由,她曾幻想过的和没敢想过的,全都拥有了。
她突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在这天,虞万林拥有了自由,和她的猫。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虞万林就醒了。
两年的高中生活给她带来的烙印,有心理上的,也有生理上的,使她脱了校服看上去也是个学生。
但虞万林没有脱掉校服,按历史老师常说的“客观原因”,是她眼下只有这一套衣服。
她也不想脱校服,在心里,她抱着一丝回到那个熟悉世界的希望。而这身校服,是她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穿着这身衣服,她提醒自己。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是蓝桉的一名学生。
橘猫还睡着,在桌上团成一个球。
虞万林走出了炸串店,一路向东。
雨昨天晚上就停了,路上没什么积水,风吹过来都是干的,是凛冽的冷,冷也是有味道的。泥土味和煤味刻进了这座城市的肺,人们呼吸着这味道,恍然自己生活在这座县城的怀抱里。
白山黑水是它的眉眼,雾凇是睫毛上的霜,一座座昼夜不息的工厂烟囱,都是它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