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玛一被允许出门的第一天,他没去教堂。半个月前他带一个叫拉姆的孩子去看医生,是肺炎,不算严重,但因为没有特效药,得长时间吃药和定期复查。
拉姆的药吃完有五六天了,穷人家的孩子没钱看病,吃完了也就完了。索玛一去的时候,家里没人,拉姆躺在潮湿的地上,艰难地朝窗口看,窗外有孩子们的嬉笑声,跑来跑去,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索玛一带他去复查,一系列检查做下来,情况好转很多,拿了半个月的药,把人送回家。
平民区的街窄,巷子多,通不了汽车。他让司机在大教堂外面等,送完拉姆后,自己去大教堂那边找他。
背上的伤疤掉完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走太久,隐隐有些疼。他停下来,休息一会,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刚转上主道没多久,有辆车开到他身边,“嗨~”
极度熟悉的声音,索玛一转头,几乎是下意识的,看见人的瞬间,整个人颤了一下,后背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疼——芭芘卡斯——玛塔尔不喜欢他。
索玛一疼得脸都白了,惊慌失措地朝四周看,这里离大教堂有两条街,离索克洛庄园很远很远,不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但他还是怕,怕被人撞见,怕被玛塔尔知道,怕挨打,怕疼,怕躺在床上起不来,怕必须依靠玛塔尔才能活动……
低着头,他假装没看见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衬衫下的背脊发疼,新长出的肉在互相拉扯。
“我们之前见过,还记得吗?”芭芘探出头,“那晚在法国餐厅,你喝醉了。”
记得,怎么不记得。卢新被朋友叫出去,他坐在那儿等,不知道等了多久,芭芘卡斯端着酒杯过来,问能不能请他喝一杯。后来醉了,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跟卢新说要回去……
“你去哪儿,我送你。”
索玛一摇头:“不用了,谢谢。”
芭芘听不懂拒绝,“不用”、“不要”、“别”他听得太多了,通常情况下都是要的意思。
他点着刹车,让跑车悠悠跟着他滑,单手掌着方向盘,时不时哼两句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走在路上的他听见。
那种熟悉的、索玛一喜欢的音调,几近让他忍不住。索玛一停下来,脸上的苍白褪下去,染上走急了的红,他小声祈求他:“你别跟着我了。”
“顺路呢,不是跟。你去哪儿,我送你。”
“谢谢,不用。”
芭芘终于听懂了拒绝,大脑卡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出声。一车一人停在那儿。索玛一等他,他觉得芭芘是想说什么的。等了一会儿,芭芘没有说。索玛一觉得自己想多了,又开始走。他一走,跑车也跟着滑。他停下,跑车也停下。索玛一不太理解,疑惑地把芭芘望着。
那双褐色瞳孔干净得纤尘不染,芭芘被看得不好意思——他刚起床,衣服没换就出来了,身上穿的是睡衣,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打理,现在的自己一定不帅——他把跑车顶篷升起来。
躲在车内阴影里,芭芘别扭地说:“想请你吃饭……”他认为自己应该收拾整洁再请人吃饭,可是错过这次,下次是猴年马月才能遇到?
怕被拒绝,很急地加上一句:“还能唱歌给你听,你想听什么唱什么,我给你现编一曲子都行。”
要是以前,索玛一肯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只觉得背上又疼了几分。他想起玛塔尔沉静冷漠的黑眼睛,想起他指尖的粗糙和他身上的腥味。
“谢谢……”索玛一垂下眼,嘴角绷得死紧,芭芘熟悉这种表情,是要拒绝,他不给他机会,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上次开车送你回餐厅,你说下次请我吃饭,事后不认账啊?”
有说过吗?索玛一狐疑地看他,芭芘一脸煞有其事,索玛一不太好意思了,那晚喝醉了,他记不太清,但芭芘说有的话,应该是有的。
“我要回家了,改天行吗?”
“改天是哪天?”
索玛一抿着嘴,答不出来。
拿捏这些单纯的孩子,芭芘太会了——“你叫什么名字?”
索玛一没答。
“你住哪儿?”
索玛一没答。
“你看,”芭芘露出了然兼并失望的表情,像个被骗的受害者,“上次你也这样,转头就不见人。这次你又说改天,我上哪里去找谁?欠我一顿饭,我还得追着讨着要,我堂堂芭芘什么时候流落成这样了?”
“不是……”索玛一羞愧得抬不起头。这是他喜欢的芭芘,他不想在芭芘心里留下言而无信的印象。
可时间快到五点了,他得回去陪玛塔尔吃晚餐,不能迟到。
“这样吧,”芭芘掐着节奏,松弛有度,不为难他,“前面有个咖啡馆,请我喝杯咖啡,吃饭的事下回再说?”
“我要回……”
芭芘不笑了。
索玛一颤着声:“十分钟可以吗?”
等人进了咖啡馆,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哪是他能决定的。
芭芘屁颠屁颠停好车,殷勤地推门请人进去,选个靠窗的绝佳位置,细心地放上软垫,让他坐。
索玛一从进门起心就是慌的,没太注意芭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芭芘问他喝什么,他也说“都好”。
人坐在对面,隔着不宽的桌面,男孩身上清甜的柠檬花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芭芘那股自如劲没了,陡然升起一阵紧张。他想找点什么话题,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和未成年接触的经验,他现在就像第一次约人出门的毛头青年,什么都是局促的。
“你……”芭芘思索半响,挑自己拿手的问,“你喜欢我哪首歌?”
索玛一腼腆地说:“都很喜欢。”
芭芘得意地笑了,“最喜欢哪首?”
一阵叮铃当啷,索玛一抬起眼,目露惊讶。芭芘顺着回头,看见那径直过来的走路带刀风的男人,脸上的笑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南林冲他一笑,随手捞过后面的木板凳往咖啡桌的边缘一摆,大刀阔斧地坐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嗨,这么巧,你也来喝咖啡?”
芭芘:“……”
索玛一:“……”
南林熟练地打个响指,隔空点了杯南山不加糖,然后笑盈盈把芭芘和索玛一看着。
这个人……索玛一慌张得视线乱颤,不知道该看哪里。
芭芘瞪南林一眼,捏起温柔的嗓音对索玛一尴尬笑:“哈哈,好巧,我朋友,你别介意。”
索玛一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个人是冲自己来的,上次在酒店后花园,他也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过来说他吃柠檬不对。
南林不给他俩眉来眼去的机会,大煞风景地插入其中:“你们聊什么呢?”
芭芘瞪他:“你晚上不是约了女朋友?还不去?”
南林呵声:“不急,就附近,几步路。”
芭芘咬牙:“小心女朋友生气哄不好哦——”
“不好意思……”索玛一站起身,怯怯地跟芭芘道歉,“我该回去了。下回……”想起芭芘的抱怨,他暗自捏紧手指,做下决定,“后天好不好,我请你喝咖啡,在这里。”
芭芘起身追人,被南林伸脚抵住,只得扬着脖子索玛一喊:“那你要记得啊!”
索玛一绕过南林,在收银台付了钱,推开玻璃门,急急向大教堂赶。
南林瞟见他焦急的脚步,嗤声:“强行拦人家来喝咖啡?还让人家出钱,你丢不丢脸?”
“你没喝?你别喝,吃屎去吧!”芭芘伸手就去端咖啡。
南林手腕一转,端着咖啡杯坐进旁边的沙发椅里,那人刚坐过,椅垫和软枕还是微热的,他舒服地靠着软枕,悠悠喝一口,“人见着了,咖啡也喝了,什么时候走人?”
“谁说我要走了?”芭芘得瑟,“没听见吗,后天,这里,人家请我喝咖啡!你呢你呢,有人请吗?呵呵——”
这话听得刺耳,南林哼声:“你祈祷他后天真来吧,我看他挺忙的。”
隔着落地窗,从这里能看到一整条长街,他才走几分钟,已经见不到身影了。
芭芘想把咖啡泼他脸上,又不敢,端起来狠狠啜一大口,“你嘴巴这么毒,当心找不到女朋友!”
南林无所谓:“不需要。”
“男朋友也找不到!”
“不好那口。”
“你没朋友!”
“没关系,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
芭芘倒大霉的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遇到世界级神经病。
可惜神经病不准备轻易放过他:“我看你们聊那么久,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
“知道他住哪儿吗?”
“……”
“知道他家电话吗?”
“……”
“知道他读哪所学校吗?”
“……”
“知道后天约的几点吗?”
“……”
芭芘忍无可忍,决定不再忍,一拍桌子站起来——“waiter!你们后天几点开门!”
“八点。”
“听到没,”芭芘冲南林昂头,“老子八点就来蹲。”
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