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脸,直直看他,镜子般的黑眼睛冷光闪动,露出更严肃的审视。
法赫穆隐隐害怕。
她将剪刀丢进了浴池。
“捡起来。”她命令道。
这实在反常,她厌恶所谓的主奴关系,不会用对待牲畜的方式对待仆从,至于故意为难、取笑玩弄,也从来没有。
法赫穆不及思考,他如傀儡一般任她摆布,一脚踏入水中,沉入水底。
刚才流过她肌肤的清水,现在包裹了他的身体,他屏住呼吸,一种躁动的寂静笼罩身心。剪刀躺在池底的角落,银光泠泠。
他握住刀身,破水而出。
湿透的衣物粘黏他的躯干上,别的东西也破开了阻隔。即便她送来再多的圣言教诲,让他做圣师的虔信者,他的灵魂和肉/体,仍属于一个凡人——一个男人。
恩主,我已经成人了,只要你需要我……
一道声音在法赫穆心头突然响起。
他的喉舌为之滚烫,发不出话,只能无言地登上池边,脚下水迹逶迤,因为想要靠近她,他侧转过身,正面对她。
水淋淋的、男人的躯体。
她神色剧变。
仿佛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所有决策者都厌恶意外——她的眉宇立刻低沉下去,睫下一道小小阴影,都藏着可怕威慑。
“出去——以后不要再进我的浴室。”
为什么突然赶他走?
法赫穆握紧了剪刀,刀刃挤压掌心,他不管不顾,眼中满是失落:“您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错误,是我的。”她这么说不是在自责,法赫穆知道,她极具压迫地盯着他,“你的行为必须更符合你的身份。”
“身份……?”
他明白了什么,也许当初她在沙漠里挑中他的时候,他就早有预感。
她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法赫穆没有姓氏。
他幼时生活在圣律、圣信两国的夹缝间,养母是一个哑妇,到他混入同龄的孩子中,自己会说话了,她才将他的名字写下,法赫穆,意思是“追随永真的人”。
不幸,两国开战,战火让他失去了母亲,从此唱歌行乞。某天醒来,他被贩奴者捆绑住了手脚,成为待价而沽的奴隶。
而一个白袍蝎肤的女孩穿过沙漠,解开他身上的绳索。
他是谁?她为谁而来?
*
【欢迎登录墨仙录用考试系统】
【正在进行第二大题:明灯】【答题机会:1/2】
【个人信息】
【姓名:莫含章】
【性别:女】
【身份:“海蝎”,海外姮族商人遗孤】
【进度查看】
【得分人物:圣律储君·卡希圣都】
【攻略进度:0%】
【结局得分参考表:#无效#】
【得分人物:????????
“我离开鹭鹭邦之后,该先去厩人部落,还是蒙恩城?”
金灯没有给莫含章回应。
这是一盏全知的神灯,埋在阿山多沙漠的洞穴中千万年,能回答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她凭上一次答题的经验,把灯拿走,灯内的智能却一直沉默。
会不会是缺失能源?
莫含章不能肯定,更让她忧虑的是,考试系统也出了问题,一直没有修复。
明明是第二次答题,显示的却是第一次。
这一大题本来有三个得分对象:圣律储君·卡希圣都、圣律宰相·兰缇珂、阉臣·法赫穆。
现在,系统显示出圣律储君·卡希圣都后,就开始乱码,不能查阅更多信息。
偏偏是卡希圣都……
他就是她远离圣律国的原因。
不过她没想到,法赫穆因为有她及时解救,没有被阉,这些年他跟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她却一直以为那些奴隶贩子早就把他变成了阉伶——真是太疏忽了。
难怪法赫穆逐渐成人,却和她记忆里的阉臣一点也不像。
不是容貌上的不像,他还是亮得发光的棕色皮肤、柔和深邃的五官,这是不会变的;是个性上的不像,现在的他很不驯服。
想要一匹未劁的牡马驯服,要么用鞭子抽,要么用饵料引诱。
但要一个人驯服……很难说。
“恩主。”
法赫穆又来了,带着写好的羊皮纸。她有部分交际书信是由他写的。
莫含章大略检查了一下信的用语和内容。没有错误,也没什么出挑的,几乎刻板,法赫穆从不在书信里为她塑造优美的形象。
她放下羊皮纸时,棕肤的少年男子主动靠近了她一些。他衣袍上熏了木香,这种香料不比麝香、蜜香常见,也许是谁给她送的礼物,她顺手给了他,他这么一用,倒让她想起……
兰缇珂。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
法赫穆目光微动,小心地开口:“如果我错做了什么,或者行为不当,请您惩处我,我都会改正的……不要让我离开您。”
“知道了。”
莫含章一边拿出印章,敲了几下印泥,按在一张羊皮信纸的封面。
“我们……”法赫穆看着她漫不经心的表情,沉下声音,换了说法,“您要离开鹭鹭邦了吗?”
“嗯。”她继续敲章。
他又问:“您打算让先锋团先开路吗?”
印章按在羊皮纸上,挤压出“咚”的一声。
“对。”她毫无保留地回答他。
“这是不是代表您做好了亲自作战的准备?”
“是的,我无法承受太大的兵力损失。”
法赫穆望着她的侧脸,说出铺垫已久的话:“那恳请您,让我去军队里训练吧,我不想做您的累赘。”
她终于又看向他。也许浅色皮肤让眉梢、唇角的细小变化更难掩盖,而且只要她一现身,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她一向不会做出太多表情。
现在也是这样。
她不显情绪,只是比刚刚专注了一点,不加偏移地,把眼神落在他身上。
法赫穆感到体内的每条血管都紧张得抽搐了,泵起热血。
她问:“你想保护我吗?”
“是、是的!”
法赫穆不假思索,给她最赤诚的注视,他回想那些认主的狗,模仿它们的情态,遮掩心里某种急于献身的热切。
她端详他,一秒、两秒……思考着什么,然后又像透过他看什么人,陷入回忆。
“你不配。”
她转过头。
她说得平静,却如一道利鞭,狠狠抽在法赫穆身上,当即,他脑中响起嗡鸣,接着是火辣辣的痛,他用手紧紧攥住衣边,努力让理智回拢。
他的恩主从不羞辱他……从来不会,那为什么呢?她在对比什么吗?
她在想谁……?
法赫穆心里爬上一层阴影。
可她语调如常,继续说:“你想去训练就去吧,但不能上战场。法赫穆,你得活着,我还有重要的事需要你完成。”
*
“明灯女士”默则,幽魅般在月洲北部兴起的雇佣军领袖。
当然,称呼她雇佣军似乎不太合适,多数时候,她不为了钱作战。
她会参与奴隶起义、成为改革派的助力、决定派系斗争的胜负。
尽管她要求的回报不少,但如果你只有金钱,是买不到她的军事服务的。
因为“明灯女士”称自己的军队为圣军,为了解救身陷痛苦中的人民、为无知之人带来真言而组建。
上一个这么说、也这么做的人,还是永真信仰中唯一的真选领袖——五百年前奠定月洲中心辽阔“奉真地”的“圣师”。
“圣师”的功业,现在已经时移事易了。
“奉真地”分裂,众领主割据混战,至于圣师的血脉继承人“近真者”们,也丢了科默圣城的王位。
如今,圣城被圣律苏丹国控制,各国各邦的朝圣者,需被圣律国允许,交付“近真税”,才能进入科默,完成朝圣仪式。
“智慧的默则女士……”
年轻的蒙恩城城主恭敬地拿起酒壶,要为面前的少年领袖倒酒。
城主刚从一场继承斗争中胜出,模样单薄,比不上面前少年的威仪。作为继承权受限的女儿,她能获胜,基本都靠着明灯女士的助力。
莫含章不饮酒,正要婉拒,身后的法赫穆道:“女士今天还要打猎。”
城主看向出声的男子,他俊美过人、颇有些南方贵族追求的娴雅风度,也为这个原因,他才得到明灯女士的重用吗?
城主毕竟年轻,她没有多想,只是放下酒壶,继续说明自己的情况。
“是这样的,我想去科默朝圣,可我父亲上次和圣律的税官起了点冲突,我担心……”
“不是什么大问题。”莫含章道,“你带好税金,先往苏丹城拜访宰相兰缇珂,兰缇珂对‘近真税’最为谨慎小心,只要见过他,你去圣城就是安全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向他暗示一下,北方民众贫穷,许多人交不起近真税、无法朝圣,他很可能会给北方朝圣者减免。”
法赫穆神情微变,不过谁也没关注他。
城主得到保证,顿时放松下来:“是吗,那太好了!女士,人人都赞叹你什么都知道,没想到连圣律的王弟宰相的想法也一清二楚,你之前见过他吗?”
一个回答只有“是”和“否”的问题。
可她一时没有回答,平静的脸上多出几缕思虑。
法赫穆心下一沉,浓重的不安将他困在她的侧座,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紧盯着她的神情。
兰缇珂……
终于,她表现得不再想这个名字了。
“城主,请你慎言,即便是‘圣师’,也说只有‘永真’全知全能。你这次去圣律国,仍然要时刻警惕,尤其是……遇到储君卡希圣都的时候。”
城主顺从地接受建议:“我明白,实话向女士你坦白,如果不是为了证明虔诚、受人认可,我绝不想去圣律国的!谁都知道圣律苏丹娜想要以战止战,她儿子恐怕更有野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
城主不禁更加忧虑:“那……我们怎么办呢?”
“长远来看,北方众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像过去归顺‘圣师’和‘近真者’一样,向圣律苏丹国称臣。”
城主默然以对。
“另一条,以反抗近真税为名,向圣律开战,夺回圣城。”
明灯女士轻描淡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