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顾安双手呈上账册。
殿内燃着烛火,火光在黑暗中跳跃,席顾安静立旁侧,留心观察着宣衍一页一页翻过账册时,面容上细微的变化。
宣衍看的很快,越翻到最后眉蹙的越深,席顾安轻轻吞了口唾沫出声劝谏,“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这个道理朕岂会不知。”宣衍虽肉眼可见的烦躁,但却并未动怒。
席顾安稍微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你这账册说是从哪儿得到的?”
“前锦衣卫指挥使蒙骏身边的一名副手,名叫张游方,张游方留着这本账册他自个儿说是为了在蒙骏手下自保,人如今正被关押在诏狱,是锦衣卫佥事楚天阔在处置蒙骏余党时发现的线索,奴才与楚佥事今下午刚审出来,拿到账册后,奴才未敢停留就带回了宫。”
宣衍沉默着没再接话。
“陛下。”席顾安道:“奴才想在陛下这求个恩典,恕张游方死罪。”
宣衍的视线移到了席顾安身上,“你答应他的?”
宣衍诚恳道:“是,奴才答应他,只要好好配合查案,就替他求个恩典。”
宣衍没多问,“允了。”
“奴才谢陛下。”
席顾安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倒是把宣衍逗笑了,半开玩笑道:“不知道还为朕恕得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席顾安亦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一时窘迫,宣衍似乐的见他这般难得的表情流露,笑得越发温和,“好了,你将张演死后,查抄出来的那本账册也给朕拿来,朕一块儿瞧瞧。”
前司礼监掌印张演与锦衣卫指挥使蒙骏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是当时竞王逼宫逆反,最主要的两方辅助力量,张演死后,查抄他生前的田铺遗产,从中也寻出了一本收取前朝官员银钱贿赂的账册、以及装满了一整个地下室的黄金白银。
账册当时查抄出就呈给了宣衍,也一直放在建章宫,席顾安循着记忆,在书架上寻找。
“第三排第二个格子里。”宣衍头都没抬出声提醒,“里面还夹着一张地契,一起拿给朕。”
宣衍伸手接住张演的账册,“朕大致看了一遍,这两本账册上官员的名字,基本重合。”
席顾安顺口回话,“张演与蒙骏当时勾结一体,万没有理由给司礼监送礼,不给锦衣卫送。”
“是这个道理。”宣衍笑得沉,“只是这么大一笔银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两本册子叠在一起,朕都不敢想,原来我们大周如此富庶,能将这群鼠狗养的膘肥体硕……”
席顾安觉得他这口气似乎松得有点太早了,“陛下息怒。”
宣衍顺手拿过案桌上的算盘,命令道:“搬椅子坐,朕算你记。”
建章宫内彻夜长明,灯火不熄。
“六百二十一万两黄金,一千八百七十三万两白银。”席顾安盯着宣纸上确定清晰的数字,握笔的手忍不住地颤抖,“陛下。”
“知道为何朕至今还留着素澧吗?”
席顾安心惊胆战,“奴才不知,请陛下明示。”
宣衍搁放回毛笔,“因为他贪污的款数比这两人还大,刑部至今没有审出来他贪污了这么多银两到底花在了哪里、藏在了何处,起先朕以为他是拿来替竞王养了造反的私兵,如今瞧着又不甚准确,他送给张演与蒙骏的数字也不在少数,朕真的更加好奇了,他到底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只是受贿可不至于这般骇人听闻。”
席顾安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还有国款?”
“顾安。”
“奴才在。”
宣衍下令道:“过两日是休沐,你借着休沐出宫亲自去一趟刑部,将素澧的案卷、供词一并带进宫。”
席顾安恭敬低首,“奴才领命。”
宣衍将手边的算盘推开,缓和好情绪,将张演账册中夹的地契递给席顾安,“这是清理张演遗产时,朕无意瞧见特意给你留的,是香枫山南边的一块茶田,你这次出宫的时间不急,也可以顺道去看看,茶田每年收入不错也稳定,朕将这地契送你,你去了看还缺什么,需不需要增加人手,朕一并拨给你。”
一片薄薄的纸张似有千金重,席顾安满心惊诧,“陛下,你先前赏给奴才的东西,奴才一辈子可着劲花也花不完,这茶田实在是……受之有愧。”
宣衍并不容违逆,“朕送你,你便拿着,你之后常随驾左右,难免有能用到的地方。”
中元日宫里过的中规中矩,一晃眼就是休沐日,席顾安早起用过早膳,怀里揣着宣衍赏给他的地契,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
香枫山在京都城郊,距离不算近,山上除了茶田之外,还有一座寺庙,一直以来香火都不错,因恰逢休沐,有许多前往寺庙上香的行人。
席顾客在马车内撩开车帘,在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中,一眼就看到了云雾缭绕间白墙黛瓦的寺庙。
马车夫在外面道:“公子要去庙里瞧瞧吗?这香枫庙听说挺灵,求个风调雨顺,如意吉祥。”
马车夫是宫里有驾车经验的老人,平日里也经常出宫,很是健谈,京都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能说上一两句。
席顾安放下车帘,“不用了,直接去茶田。”
马车夫没再劝说,车辆拐过岔道,往寺庙相反方向行进,只是还没有完全转过头,右侧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直接撞在了车厢上。
车夫慌忙扯住缰绳,询问车内,“公子,你可还好?”
席顾安按住撞到车壁上的额头,“没事。”
车外,少年的上声音干净清朗,“抱歉,马受惊了,需要多少赔偿,我赔给……”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又传出一道不耐的声音,“我就不应该相信让你来驾车,选马没眼光,驾车没技术。”
少年一叠声的求饶,“楚兄、天阔兄、二公子,我错了,这马车还是你来驾。”
“我是你家马夫……”话未说完,声音突然戛然而至,楚天阔一脸惊诧地看向另一辆马车撩开车帘后,车内格外熟悉的面容。
席顾安冷着脸,“不用赔,我们赶时间,把路让开。”
楚天阔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下一秒,人已经进到了车内,马车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慢半拍才意识到,刚电光火车间窜进去一个黑影,惊得差点拔藏在腰侧的刀。
“公子!”
席顾安急声呵至,“没事。”他看着眼前笑得灿烂的某人,毫不犹豫,“下去。”
少年踮着脚往车内望,“楚兄,你们认识?”
“熟人。”楚天阔抽空回道:“我来赔偿,你先走。”
席顾安又说了一遍,“下去。”
楚天阔嬉皮笑脸,“几日不见,公公越发狠心了。”
席顾安深吸一口气,”我今日有事。”
“我知道你有事。”楚天阔理所当然道:“你没事,陛下也难放你出宫。”
“楚二公子。”席顾安耐心耗尽,“今日是休沐日,除却公职,你我并无交集,也不认识,请楚二公子注意身份。”
楚天阔愣了两秒,似没有预料到席顾安能翻脸不认人到这般地步,他返身出去给车夫说话,“先驾车,我与你家公子聊几句。”
“你这是打算去哪里?”楚天阔再次坐下,并没有继续之前并不愉快的交谈,自然转变了话题。
席顾安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然烦闷,但也没有了继续生气的理由,“茶田。”
“张演那处茶庄?”
席顾安没应。
楚天阔继续问,“陛下送你了?”
“楚二公子。”
“换个称呼,这个称呼你叫,听着怪别扭。”
席顾安都有点没脾气了,“那你想让我唤你什么?”
“叫名字,天阔。”楚天阔胡搅蛮缠,“公公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叫不出口?”
席顾安深刻认识到自己并不能在唇舌上赢楚天阔,选择闭目养神。
山路曲折并不好走,但马车却被驾的很稳。
楚天阔注意观察着席顾安,席顾安今日出宫换了一件苍青色的常服袍子,衣袍的裁制很简洁,上面没有多余的绣纹,面料柔软,看着就舒适,目光上移,掩在里衣衣领下的脖颈细长白皙,喉结很浅,但还是能看得清轮廓,唇色樱红,鼻梁秀挺,楚天阔的视线顿了顿,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让人想忽视都难忽视的红包。
“刚刚马匹受惊,你撞车壁上了。”问的直白,完全不知道委婉。
席顾安缓缓掀开眼皮,瞪了一眼。
似乎惹席顾安生气,楚天阔也能从中得到乐趣,他向后仰靠在马车壁上,低笑出声。
席顾安再次深呼吸,“你今日没其他事?”
“没有,本来就是被我爹强迫着带一位叔伯家孩子出来瞎逛。”
“那你不跟着。”
“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席顾安气笑了,“所以你现在守在这里,是觉得我能丢了?”
“那不一定,我一眨眼,你可能真就不见了。”楚天阔自然地问:“这处茶庄我也是第一次来,公公不邀请我进去逛逛。”
被楚天阔这般插科打诨,行程似乎都快了很多,席顾安没感觉已经到了茶田附近,四周一排排梯田上种植着绿油油的茶树,偶有几株里面还点缀着没有凋谢的白色茶花。
楚天阔顺着席顾安撩开的车帘望向外面,“北方的气候本不适宜茶树生长,也就香枫山这块地因雨水充分倒生长了一片品质不错的茶树,比起南方茶树这儿采摘的茶叶叶片厚实、滋味浓醇,吸引了一批固定茶客,听说这儿一年的收成可以抵得上朝中一名正三品官员整年的俸禄。”
席顾安转头,见楚天阔神色是难得的认真。
楚天阔回头轻轻一笑,道:“陛下待你真心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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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枫山茶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