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监哪有不疯的!》 第1章 恩赐蟒袍(一) “席公公,陛下唤您!” “哎,这就过去。”席顾安匆匆将手擦干净,简单理了把仪容,转身往建章宫走。 将近半个月,皇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人仰马翻脚不沾地,都在为新帝的登基大典做准备。登基来得匆忙,甚至现今将要登基的皇子也非一开始册立的储君。 衮服冠冕重新裁绣,尚衣监紧赶慢赶才在登基前一晚呈送到御前。 席顾安到建章宫外时,尚衣监女使带着一众宫女,捧着衣饰,已经在外静侯多时。 将要登基的新帝,幼时在西楚为质,前年才回京,回京后行事低调,也不在宫内经常走动,内监宫女满打满算才与这位皇城的新主子相处了半个月,暂时揣测不全脾性。 但他们没有忘记,竞王谋逆逼宫,太子因护驾意外惨死后,新帝执甲携兵入宫,几近血洗了皇廷,至今宫道两侧暂停尸体的青砖上,血迹还没有完全洗刷干净。 一道道抄家斩首的折子递出宫外,每一次都是轩然大波。 内监宫女即使平日侍候,也不敢轻易接近御前。 只除了一人--席顾安。 席顾安从新帝年幼时便伴侍左右,后又随新帝出楚为质,虽然他这半月以来一直出入内廷,还未封册职位,但所有人都不怀疑,新帝登基后席顾安跃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准确性。 尚衣女使抬头,一抹青色的身影从廊角出现,来人的步子迈得稳健,不急切也不慌忙,但移步的速度却不慢,一眨眼便到了建章宫门外。 穿着最低等内监的青色外袍,有些陈旧,但洗得很干净,在门口微微站定,再次低头理了理衣袍,袍子有些宽大,将他的身形显得薄瘦而颀长。 女使下意识往前移动了一步,她们已经侯了一整个晚上,想要传请陛下试衣,这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但话语未及开口,她又紧急噤了声,这位新帝身边贴身的内侍,虽然私下打过几次交道,待人温和而礼貌,但前司礼监上下随堂、秉笔加掌印,总计四十五人,都是他亲自监刑处死。 内心深处她警觉,这位必不会似表面那般温善。 半刻之后,席顾安去而复返,跨出殿门向她们招手,“都拿进来吧。” 宫女女使如蒙大赦,迅速而有序地将衣饰端进殿内,席顾安侧身让开殿门,轻声吩咐,“东西放下后便全部退下。” 五更声响,东边天幕隐隐擦亮,再过一个时辰大臣便会进宫。 宫女退下后,席顾安转身合上殿门。 新帝正坐在书桌前,殿内亮着宫灯,视野并不暗,皇帝模糊的身影投在身后花团锦簇的如意屏风上,面容在灯光映照下白皙清俊,只穿着玄色里衣,衣领微敞,出神地盯着宫女刚搬进殿的东西。 席顾安往前走两步,出声询问,“陛下,热水已经备好了,奴侍候您沐浴更衣?” 平日里,帝王沐浴一般都在浴堂,建章宫是办公议政的地方,虽也设有浴室,但设施相对简陋。 席顾安半跪在浴桶边,拢住新帝的一头青丝垂放在浴桶外,习以为常地擦拭着新帝肩胛上多出的青紫咬痕,痕迹暧昧,深可入肉,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怎样忘情的情事所得。 “萧将军刚离开?”席顾安将温热的布巾轻覆在咬痕上问。 新帝宣衍虽在外传言温润内敛,可内里,所有人不知的是,这位素来以低调有礼闻名的新帝,与当朝勇毅将军萧鸣凤却有一段隐秘禁忌之恋。 “嗯。” 始料不及,皇帝突然转身,四目相对,席顾安不及低头,皇帝伸手抓住了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发丝,往前拽了一下,力道不重。 但他还是顺着皇帝的力道,往浴桶前倾身。皇帝伸出手,指腹蹭过他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几滴血迹。 皇帝问:“刚从诏狱回来?” 席顾安缓声回答:“是,奴过去监刑,有名内侍廷杖处死的时候情绪不稳定,挣脱了施刑的公公,锦衣卫及时出手当场斩杀,当时奴站的近,许是那时血溅到了脸上没有擦干净,是奴的疏忽。” 皇帝将蹭到手指上的血迹擦净,道:“也没有人提醒你。” 席顾安垂下头摇了摇,“没有。” 皇帝盯看了半响,道:“好了,侍候朕更衣。” 玄衣,黄裳,冠冕,玉带,皇帝登基的衮冕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繁富复杂,层层叠叠,席顾安一件一件地为新帝穿戴妥帖,直到等身铜镜上显出年轻帝王完整的身形,宽肩窄腰,金尊玉贵,十二旒遮住了青年温和雅俊的面容,隔着摇晃的玉珠垂影,尊贵而遥远。 席顾安蹲地抚平皇帝下裳的袍摆,正要起身退后。 宣衍伸手落在了他的面前,是作势要扶他的动作。 席顾安顿了顿,垂眸将手放进了新帝的手心,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恭敬回话,“谢陛下。” 玉珠摇晃间,皇帝的眉目之间似乎浸着一抹笑意,声音一如往昔温和,并不责备,只是略带疑惑与失落地问:“顾安,朕总觉得自从我们搬进这建章宫,你便与我生疏了起来?怕我?还是怕帝王这个身份?” 席顾安始终低着头,谨遵着不可直视圣颜的条规,“顾安不敢,主子永远是主子,不论是在淮王府,还是在皇宫,顾安待主子的忠心与本分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更改。” 帝王声音微重,“抬起头看着朕。” “朕许你出入皇廷,奉侍左右可不弯腰低眉,朕准你未得朕点头应允,可不向任何人屈膝行礼,朕令你随朕同进同退,朕坐在何种位置,你就要站在何种高度。”他看着席顾安的眼,一字一句地问,“你能明白吗?” 席顾安颔首,“奴才明白。” 似是知晓席顾安的回答,宣衍并没有等他回完话,就转身坐上了堆放奏章的软塌,随手拿起一本细细看着。 殿内安静,席顾安走到近前,挑亮灯芯,抬眸打量皇帝笼在烛火阴影里的容颜,龙袍沉重肃穆,连投影轮廓都变得幽暗庞大。 他十一岁起随侍六皇子宣衍,两年后陪他出楚为质,异国他乡六年,看着他从外邦受尽欺凌的质子,走上期盼已久的帝位。 即使朝夕相处,日日随侍,他也不曾完全了解这个人,只是隐约明晓他的野心与悖逆。 但不论六皇子曾经如何,将来又如何。从十年前内庭他被选中,六皇子说会护佑他一生开始,一切便已确定。 六皇子将是他此生唯一侍奉的主子。 殿外渐渐响起走动交谈声,席顾安提醒,“陛下时候不早了,再过两刻百官进宫,登基典礼就要开始,您休息会儿养养神。” 宣衍抬眸看向席顾安,眉梢微挑,问:“朕登基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陛下已经赏赐奴许多,陛下给的,都是奴想要的。” “除了这些呢?”宣衍放下圣旨,这份在登基典礼上将要宣读的封赏圣旨,内阁前前后后已经拟定誊写了许多遍,但他总觉得还缺些什么,“就没有什么是你自己想要的?” 皇帝侧身,注视席顾安的眸色认真期待,席顾安捏了捏衣袖,“奴想念御膳房做的什锦鸡想念的紧,不知陛下可否赐膳?” “好。”宣衍爽快道:“你去吩咐,让御膳房做两份,朕也想尝尝。” “谢陛下。” 宣衍展袖指了一下旁侧叠放整齐的一套宦官朝服,”你也去换了吧,今日登基你陪着朕。” 席顾安走近才看清,赤罗青缘宦官朝服贴胸的团绣上,除却云雀、麒麟,还绣着繁复精致的蟒纹,朝服崭新华贵,比起一二品大官的朝服,也不遑多让。 席顾安掩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颤了颤,看向宣衍,失声道:“陛下。” 宣衍伸指捻着相配套的冠帽上,垂缀的珊瑚玉珠,并不抬头,但态度不容违逆,“去换。” 听出帝王语气里隐含的不悦,席顾安迅速跪地谢恩,“谢陛下赏赐,顾安定不负陛下垂爱。” 宣衍勾了一下手指。 席顾安膝行到脚边,宣衍双手捧着冠帽替他戴在头顶,珊瑚缨缀垂落,摇晃在耳侧。 席顾安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这一刻,是帝王的恩还是罚,他破天荒地竟然有些分不清楚。 是恩吧,他想,周朝历经七帝,二百二十三年国祚,宦官内侍不计其数,真真御赐蟒纹加身的内宦只有一位,最后被凌迟处死。 但他非先人,陛下也非先辈。 殿外内侍轻轻叩门,“席公公,时辰到了。” * 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奉天殿上百官列阵入殿,鸣鞭静场,新帝登基。 席顾安站在御坐旁侧,稳稳握住拂尘,注视着新帝一步步行过丹陛,登上龙椅,百官朝贺,他展开登基诏书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朕受皇天眷命,历数有归;祖宗洪业,付托至重。仰承先帝之遗诏,俯顺中外臣民之……” 全场安静肃穆,只有席顾安清晰的宣读声在皇城上空回荡。 咣当! 御座右侧一面仪仗扇轰然倒塌,宣读声戛然而止,变故来的猝不及防,所有人未反应过来时,维护典礼秩序的一位披甲将领,两步并做一步已经登上御座,一脚就将仪仗队列的一名侍卫踹翻在地。 兵刃出鞘,只差一毫,便可血溅当场。 席顾安捧着诏书,侧身抬眸,与披甲将领两厢视线相撞。 未言一句,甚至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就在这深深又颇具威压的一眼里。将军当机立断将剑刃归鞘,提着侍卫的衣领迅速跨下了玉阶。 另有内监匆匆赶来,换了新的仪仗扇,重新安排侍卫执扇入列。 变故发生到解决不过一刻,席顾安捏紧了手心里的汗水,神情未有一分一毫改变,稳声吸引回所有朝臣的视线,“典礼继续!惟恪遵祖训,丕承先志;惟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其以明年为昭德元年。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其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下。”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恩赐蟒袍(一) 第2章 恩赐蟒袍(二) 典礼结束,已过晌午。 席顾安未及换朝服,疾步穿过宫廊,直到后廷暂审罪犯的刑房。 没有走近,就听到里面的训斥声,“陛下登基这种场合都敢出纰漏,我看不仅是你自己的脑袋不想要,九族的脑袋都不想要了!” 刚跨进门槛,有眼尖的锦衣卫看清来人,慌忙出声行礼,“席公公。” “顾安。”披甲将领顺着声音转身,五官生的俊美逼人,气质桀骜不驯,但说话间语气微扬,却带着一股天然的爽朗。 他侧让开身,随手振了振手中沾血的马鞭。 刑房尽头十字架上捆绑的侍卫,全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连原本的模样都已经辩不清,席顾安走近了,才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喘息,证明还活着,“萧将军,审问的如何了?” 萧鸣凤压根不在意席顾安对他行没行礼,接过下属递给他的毛巾,简单擦了擦手,道:“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准备仪仗的人身上。”边说边走到墙角,拎起倒地破损的仪仗扇,示意席顾安看,“这里……早先被人截断过,之后又用帛巾包裹固定,在外看不出问题,但时间长了,断裂是必然。” 席顾安手指抚摸过裂口,“问题出在内廷监?” 萧鸣凤耸了下肩,并不下断言,“可能,这得查。” 席顾安沉默半响,道:“这个人给我留下,我会彻查清楚,给陛下回复。” “行,有什么能帮忙的你说。”萧鸣凤已经走到门口,突然转身,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席顾安身上穿的朝服,在胸前团绣的蟒纹上顿了顿,称赞道:“你这身新袍子倒是漂亮,不知出自宫廷那位绣娘的手,改日也给我裁制一身。” 席顾安浅笑道:“萧将军的意思,奴一定向陛下传达。” “谢了。” 一直等脚步声渐远,席顾安才开口吩咐,“去传司设监负责仪仗的内宦过来。” 刑房侯侍的太监小心开口,“刚刚萧将军派人去传了,但人已经被御马监带走,御马监掌印李公公还请你去他那儿用膳。” 席顾安最后看了一眼刑架上生死不知的侍卫,利落跨出刑房,“请太医给瞧瞧伤势。” 御马监掌印公公李时顺是先先帝身边的老人,历经两朝,年过花甲,宫里的太监宫女私下都尊称一声老祖宗,席顾安还未离京前,远远与这位老祖宗有过几次照面,当时他已是御马监掌印,八年过去,势威更盛。 席顾安走近皇城一处虽偏僻但打理的颇低调奢华的院落,院子里养着鸟雀,除了偶尔的鸟鸣声外,安静幽和。 伺侍内监走动间悄无声息,说话细声而谨慎,“席掌印里边请,公公在屋里等您。” 席顾安撩开门帘,屋内檀香萦绕,正对门的锦绣富贵塌上坐着一位着宦官朝服的老人,慢吞吞吸着一杆烟,随侍的小太监跪在脚边给他捶腿。 席顾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听到有人进屋,李公公放下烟杆,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跪地的小太监,“没有眼力见的东西,席掌印来了,怎不行礼侍候!” 席顾安在屋内站定,“无碍。” 李公公笑得本就苍老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匆匆起身,“席掌印你上座。”说着,瞪了一眼从地上还没有爬起来的内侍,嗔道:“还不去传膳。” 席顾安视线扫过软榻,没有上前,而是就近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客气道:“李公公不必劳烦,我来说几句话就走,膳就不用了。” 李公公脸上堆砌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本就敷了粉的面容更显青白,他见席顾安并不上座,自然坐回软榻,“席掌印既然时间紧,那就听席掌印的,茶总能喝一杯。” 席顾安接过内侍递给他的茶盏,轻微颔首,“多谢。” 李公公注视着席顾安的一举一动,看他接住茶盏抿了一口,才道:“劳您大驾亲自来咱家这一趟。” 席顾安放下茶杯,略略沉思,恭顺道:“原该早些就来拜望掌印,实是陛下登基时间紧,未能抽出时间,是晚辈的失礼。” 李公公神色稍微舒展,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你忙,若不是有事,也不敢唤你亲自来一趟,登基典礼的事咱家听说了,司设监主事李忠如今就押候在偏房,你走的时候可以把人带走,只是有几句话咱家想提点提点你。” 席顾安侧身,“公公您说。” “席掌印也是从后廷出去的人,是个聪慧的,那咱家就不兜圈子了。前锦衣卫指挥使蒙骏与司礼监勾结昧君,锦衣卫名存实亡,成了司礼监张演的鹰犬,可说到底,是咱太监们自己的人。但陛下登基,司礼监清理一空,蒙骏也被萧鸣凤斩杀,如今锦衣卫萧鸣凤暂时接管,可萧大将军毕竟是西北外将,不可能久居京都,更不能管了皇城的事,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旦空悬,各方势力必定哄抢。”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与我后廷息息相关,若是下一任接管者是前朝那些早就视我们为毒鼠腐瘤的文臣举荐,我们今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席顾安静静听着,适时插话问:“公公有举荐的人选?” 李公公笑容扩大,脸上皱纹愈深,“咱家就说席掌印是个聪慧的,也不劳烦咱家费这些口舌。陛下刚登基,朝廷内外都需要安抚威慑,你奉陛下的命刑杀司礼监上下足足四十多人,是风头无二,但确是断了自己的路,席掌印可知,如今后廷内侍宫女间如何传你?席阎罗。” 李公公语气嘲讽,“陛下这是把你放在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与整个皇廷里的奴婢为敌,你要清楚太监奴婢咱们,才是一体,要给自己谋退路,陛下终究是陛下,今日宠你用你,明日就能弃你杀你,忠心是这皇城最不值得一提、最不要紧的东西。” 席顾安起身将衣袍抚顺,“谢公公教训,顾安谨记。” “你既然还有事,咱家就不多留你了。”李公公跟着起身,侧头示意了一下。 立刻有屋内随侍的太监,疾走两步到席顾安身前,递给他一份信件。 李公公道:“改日再邀你用膳,这是禁军骠骑校尉魏勋的履历,需席掌印多费心关照。” 席顾安接过信件,转身跨出门槛,司设监主事李忠已经被捆绑押跪在院内,头重重垂向地面,瞧不到面目,只见脖间有一道狰狞的青紫缢痕。 席顾安伸指探上鼻息,早无生气。 屋内李公公平静暗哑的声音传出,“司设监李忠敷衍塞责,玩忽职守,致使陛下登基大典造成重大失误,惊怒天颜,自知罪责难逃,已自缢谢罪,劳席掌印给陛下传报。” 席顾安捏紧泛凉的指尖,“领些银两,将人葬了。” 宫道幽长,朝服繁复厚重,席顾安孤身返回。 “席公公。”远远传出一声呼唤。 席顾安转头,看见宫道拐角移出一抹明丽的桃红。 女子着中等宫女服,手中提着食盒,边走边道:“我刚去刑房,他们说你不在,来了这儿,正巧我刚来就寻到你了。” 似是没有预料到女子会出现,席顾安呆愣了好几息,直到迎红走到跟前问他,“你用过膳了吗?” “没有。” 女子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你必不会在老祖宗这儿用膳,正好给你留了,我们回去吃。” 席顾安的视线落在食盒上,“我正要给陛下回话,等回来了吧。” “不急这一时的,我刚从尚膳监出来,陛下才传了膳食,你吃过了再过去回话,也来得及。” 席顾安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席公公。”走出没有几步,身后又是几声殷切的呼唤。 席顾安停下步子,一名小太监提着食盒气喘吁吁赶到面前,行礼道:“见过席公公,陛下特意吩咐让御膳房给公公做的什锦鸡,让小的给你送来。” 席顾安伸手欲接过食盒,“麻烦你跑一趟。” 小太监拘束腼腆地摆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是小的荣幸。”说着,似才看见身旁浅笑晏晏看着他们的女子,立时慌乱地又行了一个大礼,“小的见过这位姑姑。” 许是被小太监紧张的样子逗乐,迎红忍不住轻笑出声,“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姑姑,我叫迎红,唤名字就可以。” 小太监红着脸,结巴道:“等下小的刚巧要去直房传话,公公姑姑若不介意,吃食我先帮你们带过去。”说着,也不等迎红答应,接过食盒,提着两个盒子一溜烟已经跑的没了影。 迎红瞠目结舌。 席顾安抬步,“走吧。” 迎红回过神,跟上席顾安的步子,小心地问:“今日典礼上的事我都听说了,陛下会罚你吗?” “不会。” 迎红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嘟嘟囔囔,“谁那么大胆子啊,登基典礼这么要紧的事,竟然也敢不上心,出如此严重的纰漏,幸是陛下脾气好,若换了旁的,不知道后廷又要怎样人仰马翻……” 席顾安听其絮絮叨叨说了一路,难得郁结的心情好了些。 他十岁进宫,年纪小性子呆,常造人欺凌吃不饱饭,有年冬日,连续数日挨冻挨饿,是当时也正当年幼的迎红,用自己吃剩的半碗米粥救了他一条命。 西楚六年,时过境迁,他再次回到当初生活的后廷,还记得他的也只有她。 两人到太监们平日休息的直房,登基典礼忙了一整天,如今天色渐暗,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进进出出的内侍太监并不少。 看见席顾安出现,内侍太监们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匆忙行一礼,疾步离开。 实有些避如蛇蝎。 迎红看着几乎瞬间清空的直房,半天才回过神,“他们好像很怕你……” “嗯。”席顾安习以为常地提袍迈进屋舍,小太监已经将两个食盒放在了桌上,他步子不停,转进里间,“我换件衣服,你饿了就先用膳,不用等我。” 席顾安重新换上了他那件旧袍子,袍子穿得时间久,布料柔软舒适,洗过脸出屋,迎红已经摆好饭菜。 迎红准备的本便不少,陛下又着人特意送了膳食,如今满满当当七八个盘子,眼看着桌子本就不大,碗筷都没地方搁,迎红将自己带来的菜品收回几个,两人才算顺利坐下。 席顾安接过递到他面前的什锦鸡汤,道:“你也吃,这些东西我一个人是吃不完。” 迎红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那今日蹭着席大公公的光,我也是尝上陛下赏的御膳了。” 席顾安浅笑了笑,没接她的打趣,鸡汤入口绵厚,浓郁鲜美,几十种珍稀食材,填充在鸡腹之中,小火慢熬数个时辰,才得这么小小一碗。 席顾安慢慢喝着,这什锦鸡汤他也是第二次喝,第一次是随陛下出楚为质的前一晚,先帝着了御膳房赏赐,满满一桌珍馐海味,六皇子拉着他挨个尝了一遍,原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喝到第二次了。 其实当时很多菜肴他都没有品尝出味道,唯独这什锦鸡他记得,伴着六皇子的眼泪,他尝出了一些咸。 “顾安。”迎红咬着汤勺歪头疑惑的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席顾安如梦初醒,“我想你如今在司宛局侍花可还习惯,有没有想要换份差事?” 迎红咽下一口汤,急忙打断,“你可别,这差事可是我花了大半年的俸禄讨来的,虽然司宛局是没什么前途,但除了养花育草之外,也没有别的事,挺清闲的,要不然,我也没得时间来找你。” 席顾安点头应和,“也是。” 迎红轻轻笑着,扫了一眼简朴素净,像没有住人的屋子,道:“改日等花房里的菊花开了,我摘一束给你送来,给你这儿增点生气。” “好。” 席顾安重新舀了一口汤,刚送到唇边,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离开的小太监,去而复返扑倒进屋,慌乱跪地,语无伦次道:“小的……小的刚回去给陛下回话,在建章宫外看见萧将军与方阁老起了争执,没……没敢给陛下回话,您快去看看。” 席顾安迅速起身,“带我过去。” 迎红被惊的同样站起了身,“你菜还没吃两口呢。” 席顾安视线扫过桌上菜肴,在一碟制作精美的芙蓉糕上顿了顿,“其他你若吃不完就留下,我回来热热还能吃,这碟芙蓉糕你走的时候带走,太甜的东西,我不喜欢。” “可这是陛下赏的……”迎红的话没说完,席顾安随着小太监,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 第3章 恩赐蟒袍(三) 青色衣角掠过石砖,两人很快到了建章宫外。 隔着一道圆形拱门,能看到身披银甲的将军与一名两鬓斑白的老文臣两相对峙。 席顾安伸手拦住小太监,并没有往前再走。 阁老肃厉严苛的声音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都听得清,“你还记不记得这是皇宫,由得了你一个外将披甲执剑、目无规矩的随意出入!且眼下陛下忙顿一天,宵禁时间快至,你不出宫便罢,还往陛下寝宫里不通报就私闯!” 萧鸣凤竭力忍住烦躁,“我有要事禀报,还不能急见陛下?” 方阁老毫不退让,“什么急事要事,你给老夫说说,自陛下入住宫中以来,老夫不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时辰,陛下用膳时,往进直接闯!” 萧鸣凤被气笑了,“你是不是怨气陛下没有留下你用膳啊,就把这无名火往我身上发……” 方孝孺乃当代鸿儒,太子太傅,经论学识无人出其二,但正因为这重身份,及其注重宗法规矩,加其教导先太子,先前是很明确的太子党。但如今太子宫变殒命,六皇子登基,虽陛下并没有对之前的太子党有任何动作,仍然礼遇相待,但在朝中在所难免处境尴尬。 萧鸣凤不偏不倚,就往方孝孺如今最敏感最在意的地方戳,眼看方阁老猛然喘了好几口气,面色憋得赤红,已然没了一开始的镇定自动,指着鼻子骂,“你……你不成体统,胡言乱语荒诞不堪!!” 萧鸣凤掏了掏耳朵,“你骂够了,能不能让……”余光扫过,只见一抹浅淡的青色已经行至眼前,后面的话语愣生生全部止住了。 席顾安向着两人,作揖行礼,“见过方阁老,萧将军。” 萧鸣凤抬了下手,熟络道:“你过来了,刚陛下还在寻你。” 席顾安顺势起身,视线扫过萧鸣凤腰间挂的一枚赤铜色锦衣卫腰牌,缓声回话,“刚刚用了膳,耽搁了些时辰。”他话锋一转,不留痕迹地问:“萧将军这会儿寻陛下,可是还锦衣卫的腰牌?” 萧鸣凤下意识低头,方阁老也顺着席顾安的话,看向了萧鸣凤腰间赤铜的腰牌,微蹙了一下眉峰。 萧鸣凤瞬间反应过来,接着席顾安的话,朗笑两声,“瞧,光顾着和方大人说话了,倒把正事忘了,我确是见陛下还锦衣卫的腰牌,陛下只让我暂管锦衣卫至典礼结束。” 席顾安恭敬弯腰,“时辰不早,奴正要回陛下身边当值,萧将军可准奴帮你交给陛下。” 萧鸣凤爽快地解下腰牌递给席顾安,“那就劳烦席公公,陛下既然在用膳,我也就不进去叨扰了。”他说完话,转身看向方孝孺,一改之前的剑弩拔张,揶揄道:“走吧,方大人,天儿不早,我送你回府。”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小太监没忍住抬头,满眼钦佩地看向不动声色平息这场风波的人,“公公您真厉害。” 席顾安这才分出心神,打量眼前的小太监,十三四岁模样,稚嫩青涩,胆小腼腆,但还算率真机灵,他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当值?” “柳耳。”似没有预料到席顾安突然问话,小太监慌乱间脱口而出,“直殿监当值,负责建章宫内外洒扫。” “与主事说一声,明日调来司礼监。” 柳耳愣了半响,直到席顾安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他刚听到了什么,慌忙伏地连连叩谢,“小的谢公公恩典,谢公公恩典。” 殿内宣衍正在用膳,席顾安出声行礼,“奴拜见陛下。” 宣衍抬头看见来人,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殿门开启又关闭,很快殿内只剩下二人,席顾安走到桌前,拿起餐桌上唯一一双公筷,正欲布菜。 便听皇帝道:“你坐,坐下陪朕一起。” 席顾安并无动作,轻唤,“陛下。” 宣衍能听出席顾安未尽之言的“不妥”,但他并不理会,伸手抓住席顾安的手腕,往下拽了一把,直接将人拽得跌坐在了椅子上。 席顾安眸中满是惊愕。 宣衍顺手盛了一碗鸡汤,递到席顾安手边,问:“朕着人给你送的膳食,可尝了?” 席顾安慌忙接住瓷碗,御用的瓷碗,玲珑精致,一只鸡腿就塞的满满当当 ,“尝了,谢陛下恩赏。” 宣衍自己夹菜,“吃过了,也陪朕再吃些。” 席顾安平复下心绪,夹着鸡肉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宣衍并不需要他伺候,更准确地说,夹菜布膳这种小事皇帝更习惯自己做。 六年为质,宣衍身边能用的奴仆唯有一个席顾安,席顾安再细心周到,也有不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更何况日子艰难时,吃食只够一人,床铺仅有一张,那还顾及什么尊卑,什么规矩。 两厢扶持,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当今的皇帝,再过去的十几年,不但不精贵,洗衣洒扫这些活计都是做得。 皇城里繁复的条规,严苛的章程,席顾安也是在这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才慢慢捡起来,他怕犯错,更怕损了陛下的威严,让旁人找到纰漏,说陛下身边的人没个规矩,过于谨慎,过于苛刻。 但其实都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一时之间殿内静默,只有玉箸偶尔触碰碗碟的声响。 用完膳后,席顾安叫人进来收拾食桌,伺候净手。 他斟酌好词句,立身禀报登基典礼仪仗扇倒塌一事,“经奴与萧将军共同审问调查,确认是司设监先前保管归库时无意摔断了一柄仪仗扇,内侍害怕责罚未敢上报,私自用布帛包裹固定归仓。此次登基时间紧迫,未重新制作新的仪仗扇,主事李忠负责仪仗一事,出库检查敷衍了事,才在登基大典使用了损坏的仪仗扇,致使惊扰圣驾,造成严重后果。” “执扇侍卫虽说无妄之灾,但亦有粗心未及时察觉仪仗扇有损、突发情况处理慌乱之责,已受过鞭刑,后将卸除皇廷侍卫一职,终身不得入军。事情发生之后,李忠自知罪责难逃,惊乱之下,自缢谢罪。损坏仪仗扇的内侍因时间久远,牵扯太广,已难再查。” 宣衍让其他人退下,专心擦手,“调查清楚就行,剩下的你看着处置。” “是。”席顾安走到宣衍近前,双手呈上代表锦衣卫指挥使的赤铜腰牌,道:“奴刚在来的路上遇到了萧将军和方阁老,萧将军着奴将锦衣卫腰牌交还给陛下,将军念阁老年事已高,顺道护送阁老出宫回府。” 宣衍将布巾搁放回盆沿上,抬眸看着席顾安手心里静躺着的腰牌。 皇帝的神色难辨,席顾安无意识间额头渗出了汗,他低低又唤了一声,“陛下。” 宣衍像是骤然回神,道:“哦,你拿着,锦衣卫以后由你暂时接管。” 席顾安难得怀疑自己听岔了,“陛下?” 宣衍姿态慵散地坐回旁侧的座椅,道:“朕说的话,你没有听明白。”他很是耐心好脾气地又重复解释了一遍,“在朕选出合适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前,暂时由你接管,另外,司礼监上下清理一空,朕瞧着这些天,后廷的人都在躲你,你身边也没有个得心趁手的人可用,借着这个机会,让锦衣卫负责重新招些内侍,你往司礼监选些人。” 席顾安握着腰牌的手微微颤抖,“谢陛下。” 宣衍缓缓俯下身,望进席顾安的眼睛,明明轻松闲适的动作,却威压十足,让人丝毫不怀疑,他话语中的真实与必然性,“顾安,你要相信,你的身后永远有朕。” 席顾安下意识就要跪,“奴明白。” 宣衍伸手就抬住了,“顾安,以后没有朕直接的命令,你对谁都不许跪。” “奴……” 宣衍将手落在了席顾安的肩膀上,轻怕了一下,安抚他紧绷的神经,柔声道:“好了,去将今晚要批的折子拿来。” 没了司礼监批红,所有奏折经内阁票拟后全部都交到了皇帝手中,自宣衍入住建章宫以来,连续半个多月每夜都是批阅奏折到凌晨。 宫变刚定、新帝初立,各邻国各州县都在递折子恭贺慰问,很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但都得一本一本批过去,以彰显重视与安抚。 席顾安边研墨边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宣衍批阅奏折时情绪变化并不大,仅从面部表情,其实很难判断出他对奏折内容的喜怒。 朱批从纸张上快速划过,宣衍还能分出心神关心旁边研墨的人。 “你坐,别一直站着。” “墨够用就行。” “你找件自己的事情做。” 话语太自然,跟曾经无数个日夜一样,席顾安注视着笼在昏黄灯光下的侧影轮廓,褪去朝服的皇帝温和而宁静,他喉间微微滚动,指尖触摸到衣袖中的信件,“陛下,锦衣卫奴暂时接管,算缓兵之计,陛下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还没有。”宣衍顺口问的自然,“顾安可有举荐的人?” “奴也没有。”席顾安摇头,“但想来萧将军应该有,萧将军的人,陛下用着也放心。” 宣衍半响没接话,席顾安意识到说错了话,正要认错。 宣衍开口道:“鸣凤朕自然是信得过,只是朕的身边也不能全是他的人,趁着此次锦衣卫招选内侍,你多去几趟,也帮朕留意留意,锦衣卫中可有能用的人。” “奴才遵旨。” 第4章 遴选内侍(一) 早朝结束后,在建章宫内,皇帝与内阁辅臣又将朝会延长了一个时辰。 新帝登基为“名正言顺”,但竞王狼子野心虽昭然若揭,逼宫惨死无甚异议,可接连太子因护驾意外去逝、先帝气急攻心旧疾复发而薨,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巧合凑在一起,若说新帝在这些事情上一点儿作为也没有,朝臣中稍微懂些手段的都不会信。 更何况,新帝登基之后,虽仍对太子党羽敬重有加,却以堪称酷烈的手段清洗了与竞王勾结的司礼监、锦衣卫,借着大周本就严苛的殉葬制度,处理了一批宫妃,若不是朝臣们竭力阻拦,连皇后都不能幸免。 如今牵连进宫变,还活着的只有一个吏部尚书素澧,可人被关在刑部大牢,严刑逼供之下从嘴里撬出了一张买爵贩官、贪污受贿的单子。 按着单子清查,最轻都是抄家流放,新帝掌权以来,一夜之间倒台入狱的官员,数以十计,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别说身上本就不干净的,就算真干净两袖清风,从前得罪过素澧,也都是每天把头削尖了过活。 然而,至今却无朝官见过素澧供出的单子,甚至这个单子是否真的存在都存疑,但无人敢问,连怀疑都不敢有。 历经三朝,手握西北军权的萧家嫡长子、勇毅将军萧鸣凤,领重军将京都守的固若金汤,信件寄不进来,苍蝇也飞不出去,与陛下同心同气,眼瞅着这是要将大周翻个低朝天,朝官全换一遍的打算。 在这样的档口,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愈发受到关注。 选谁?用谁?从早朝争论到晌午,至今没有定数,心中有举荐之人的恐圣上猜疑,又不敢明说,只能可了劲驳斥他人,数方对峙,唉声叹气,席顾安将茶都添了好几轮。 “你们既然一时半会儿选不出,不如朕暂定一个,容你们再慢慢商量。”皇帝笑吟吟地看着乱成一锅的宫殿,幽然开口。 争辩声戛然而止,朝官左看右看,互相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惊愕,谨慎望向玉案后的皇帝,“陛下的人选是何人?” “司礼监掌印席顾安。”宣衍转头看向静立在旁侧的青色身影,席顾安的存在非常微弱,若不是他手边的茶杯始终保持着温热半满的状态,他都要怀疑,这人压根不存在。 皇帝的话语出口,席顾安掩在衣袖中的手不可见地攥紧了几分,朝官中一位御史扑通一声跪地伏拜,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请陛下三思!三思!” 接连跪地,不过眨眼,殿内数十位官员已经全部跪下求请“陛下三思”。 言语诚恳,字字肺腑,“陛下,司礼监张演贼同锦衣卫,逼迫残害东宫与先帝,昧主乱纲、血染丹樨犹在眼前,万不可再将锦衣卫交于阉宦之手,再行豺狼虎豹之行,如此大周则危矣!” 宣衍语气温和,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改变,“那你们……给朕一个人选。” 静默半响,眼看争辩又起,却无人正面回话。 皇帝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殿内气压骤低,席顾安轻咳了一声,有人立马眼尖注意到了皇帝的神色变化,互相推搡间,所有人片刻噤声。 宣衍的视线划过殿内所有人,一字一句地问:“选也选不出,争论也争论不出结果,朕给出的人选又都不满意,怎么?是大周无人了?还是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让朕来坐,你们才能满意?” “微臣不敢!” “在选出合适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前席顾安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宣衍并不给众人反应甚至反驳的机会,直接下令道:“诸位爱卿若有其他人选,可自行上奏呈给朕,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他能代多久,全看诸位爱卿什么时候举荐的人朕能满意,散朝!” “陛下!陛下您三思!”跪地的御史往前膝行还欲再劝,满屋大臣神色各异。 席顾安使了个眼色,侯在外面的护卫三两步进屋,将御史搀扶而起,引着其他官员出殿。 御史虽跨出殿门,但心中虞气难疏,悲痛欲绝,“权阉当国,国之危矣!”只是感叹还没有感叹完,一本折子飞过大殿,直接斜擦着他的鬓角砸在了门框上。 御史瞬间软了腿,战战兢兢回头看见冷眼望着他的帝王,冷汗滑下,转头连滚带爬地出了建章宫。 席顾安走到门边,将地上散开的折子捡起,是一份上疏弹劾萧鸣凤目无法纪,言行倨傲的折子,署名谢谦和,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谢谦和正是刚刚殿内劝谏、被折子砸的御史本人。 席顾安拍了拍折子上莫须有的灰尘,返身回殿,呈还给宣衍,“陛下息怒。” 谢谦和虽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但却是永康年间三甲进士,阁老方孝孺的学生,他的奏呈、言语很大程度代表着以方孝孺为首的文官们的立场。 席顾安喉间动了动,本欲劝宣衍收回任命,但到了唇边还是咽了回去,“奴才谢陛下。” 宣衍从书册中抽出一本薄册递给席顾安,“锦衣卫已经将入宫内侍的名单报上来了,你得空过去挑一下。” “是。”席顾安双手接过薄册,听宣衍转念问道:“鸣凤呢?怎早朝就没见他?” “萧将军去了军营,昨晚西楚边境传来一份密报,他一大早就过去了,刚着人进宫传话,说午时能进宫。” 话语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几个呼吸,人已经到了门口。 外面从早上起就淋淋沥沥下着小雨,这会儿雨势渐大,虽撑了伞,萧鸣凤的袍摆肩胛还是不免被雨水濡湿,但他毫不在意,将伞接给门口侍候的内监,跨进门槛,边走边道:“军营那边处理完,我急赶进宫,想着该是要错过午膳,看来是来得及。”他眉梢带着笑,望向书桌后的宣衍,问,“怎朝会这时才结束,都晌午了,谈什么呢?” “没什么。”宣衍捏了捏眉心,难得漏出一丝疲态,转头道:“顾安,传膳吧,听他们吵了一早上,朕也听饿了。” 席顾安颔首,吩咐内侍,“传膳,再让膳房煮两碗姜汤送来。” “你呢?西北边境可是出了什么事?”宣衍问。 萧鸣凤坐下回答,“许是西楚皇宫那边听到了宫变的消息,这几日不太安生,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不碍事,已经处理了。” “那便好。” 膳食陆续端上桌,萧鸣凤起身扶宣衍入座。 席顾安往后退步,随着内侍一同出了建章宫,并阖紧殿门。 柳耳正站在建章宫外的廊檐下东张西望,看见雨幕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快步跑到席顾安身前,“公公。” “你……”不等席顾安询问,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小心包着的葱花饼,递给席顾安,道:“未时都快到了,灶上已经没有吃的了,小的见公公一直侍候在建章宫,也未换值,就给你留了一份。” “多谢。”席顾安接住油纸,他回头看了一眼建章宫紧闭的门扉,外面守着护卫,他顿了顿,还是多给柳耳嘱咐了一句,“陛下和萧将军在殿内,你注意着些,别让人打扰,有什么事来寻我,刚吩咐膳房煮了姜汤,若送到了,你亲自拿进去。” “柳耳明白。” * 席顾安升任司礼监掌印的诏书下发后,司尚监陆陆续续给他裁送了许多件衣袍,虽再没有比登基典礼那日的朝服华丽尊贵,但无一例外,即使是御前当值的常服,也是上好的布锦裁制,团绣上用细密的针脚绣着蟒纹。 席顾安平日当值、宫廷走动都是穿这些绣着蟒纹的袍子。 锦衣卫招选的内侍如今被安置在宫外的一处皇家猎场,按例需得出宫亲自去选。 席顾安回直房褪下蟒纹锦袍,换了一件司礼监掌印常规礼制所穿的服饰。 湛蓝色长袍内塔朱红色里衣,里衣的衣领稍高,漏出一点领沿,紧贴着浅显的喉结,席顾安身量并不算高,身形也单薄消瘦,按着常规尺寸裁制的袍子,他穿着要比旁人尤显空荡,风卷着细雨将袖摆吹得鼓起,他踩着的凳子跨上马车。 车帘垂下,一路未停,冒着雨到达了京郊猎场。 外面早已侯着主事的公公和几名挎刀的锦衣卫,席顾安掀帘下车,接过主事公公手里正给他挡雨的伞,抬步往里走。 席顾安的步子明明看着并不慌忙焦急,但移动速度丝毫不慢,几名太监跟着快走了几步,直接跑了起来,穿过游廊、院落,抵达后院饲养马匹、堆放稻草的一排屋舍。 主事跟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袍都被打湿了一半,“公公里面脏……我叫他们出来……您亲自过目挑选。” 雨越下越大,接连后院的小径是土路,屋舍前全是未及清扫的淤泥马粪,一脚踩下去,整双鞋子都不能要。 楚天阔穿着锦衣卫佥事的官服,斜站在屋舍外的廊檐下,在捏碎核桃的间隔,抽空往里面喊一嗓子,“都打起精神,待会儿宫里的大公公来选人,都别焉里巴叽,像我们怎么磋磨你们了……” 忽然他动作一顿,听到了往来走的脚步声,抬头就见瓢泼的雨幕中出现了一群人。 隔得远,雨也大,他甚至没有看清为首人的具体样貌,只觉那人的步子迈的很稳,身后跟着跌跌撞撞、一惊一叫的太监,和两名挎刀的锦衣卫。 那人就走在最前头,一身比雨幕更蓝的湛蓝长袍,衣领露出的红,秾丽而夺目。 第5章 遴选内侍(二) 楚天阔将捏碎的核桃握紧在手心。 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自然地弯腰收伞,递给身后的太监。 他略略失望了一下,长相并不惊艳,甚至有点儿寡淡,只是眉目之间浸着一股很惹人瞩目的冷淡与疏离。 眼梢微扬,带着刻薄与不近人情,唇很薄,却是很柔软的樱色。 楚天阔没直接开口,太监们着急擦拭落在身上的雨水,倒是席顾安第一个开了口。 与想象中的冷淡不尽相同,出口的声音很温和,缓慢而清晰,“招选的内侍都在里面吗?” “都在。”楚天阔做了个请的动作,侧让开身,余光扫过腰侧,看见席顾安玉扣腰带上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他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随后若无其事地搓开核桃皮,扔了瓣核桃在嘴里嚼着,信步跟进屋舍。 外面看着屋子不大其实里面很宽敞,打扫的也干净,地上铺着干燥的茅草,服饰各不相同,年纪也迥异的人垂头安静地靠墙坐着,席顾安一行人进去,很快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他们。 有人慌慌张张地起身,忐忑殷勤地行礼,“小的们见过公公,见过官爷。” 并没有坐的地方,席顾安索性站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保护的完好,一点儿水也没有淋到的簿册,“等下我叫一个名字,你们就起身做个自我介绍,家境如何?为何想净身入宫,从前又做过什么?” 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都简短一些。” 第一个人起身,“草民……小的……叫刘墩,家住……” 楚天阔低头开始专心剥核桃,如果不是不能走,他现在就想走,听得直犯困,一名年纪较小的锦衣卫蹭到了他身侧,小声的问:“这就是那位席公公、陪陛下在西楚待了六年那位?” 楚天阔毫不感兴趣的随便哼哼,“嗯。” “我们好惨。”小锦衣卫哀嚎,“难道我们这一辈子都是给太监当狗的命……” 话没有说完,就被楚天阔一把核桃全塞嘴里堵住了。 小锦衣卫被动闭嘴,但还是不太死心,转头打量起席顾安,边鼓着腮帮子嚼核桃,边煞有其事地说:“听说他们太监都有那种癖好,权位越高越严重!” 楚天阔听的不太清,“那种……” 小锦衣卫示意楚天阔弯腰,趴着耳朵,“就那种……” 楚天阔越听脸越黑,还没有等到他照着小锦衣卫的脑壳来一巴掌,忽然感觉到席顾安转头看向了他们。 待选的内侍还在做介绍,席顾安似乎只是抽空回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但小锦衣卫同样也注意到了席顾安回头的视线,整个人紧张地舌头都有点打结,“他……他不会也看上你了吧……之前张公公……” 楚天阔一脚踹在了小锦衣卫的屁股上,踹得慕凌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定,但慕凌丝毫不在意,又慢慢蹭回身边。 楚天阔的外形属实得天独厚,量身裁制的锦衣卫官袍,将他的腰身比显得尤为突出,宽肩、窄腰、长腿,面容俊逸,气质散漫又疏狂。 慕凌愁的眉毛都快皱在了一起,“你下次……出门可以打扮的稍微不这么……嗯花枝招展。” 楚天阔努力忍住再踹一脚的冲动,“这是给我用的词吗?还有!”他咬牙切齿,“这身皮子穿着,怎么往不帅得捯饬。” 慕凌扫了一眼,楚天阔连个褶子都很难找到的锦衣卫袍子,已经无话可说,“也对。” 身后的动静并不算怎么收敛,席顾安想忽视都很难忽视,一心二用地听内侍介绍,“素以真,临安人。” “嗯,没有了?”席顾安疑惑地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一身很素净的月白色袍子,与整个环境都有些格格不入,木簪束发,容颜秀美苍白。 但最引人瞩目得却是他身上展现出的一份孤冷感。 “吏部尚书素澧庶子,他祖父是临安县令,在尚书府并不受宠,自小生活在临安,他母亲过世后,他试图与尚书府断绝关系,只是素澧并没有同意,哦,对了,他还有一个身份,去年刚登科的探花郎。”楚天阔说的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顺口帮素以真把没介绍完的信息介绍完。 “素以真。”席顾安又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青年,难怪他会觉得名字熟悉,去年科举揭榜后,这个名字在京城的茶肆酒楼可是喧嚣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今探花郎在接受陛下封赏后,拒不承认自己是吏部尚书素澧之子,甚至要请命求陛下下旨与素澧断绝父子关系。 但当时先帝觉得这是家事,自己并不好插手,便摆了摆手让素澧自己解决,之后不了了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位探花郎。 不待席顾安询问,楚天阔走到身边,解释道:“吏部尚书府满门都被关押在大牢,全部问斩是迟早的事,但他运气好,陛下特意下旨开恩饶了他一命,准他进宫侍候。” 席顾安在簿册上折了一个角,颔首道:“我知道了,行,下一个吧,邓敏之。” 楚天阔幽幽道:“户部尚书庶子。” “户部尚书?”席顾安没忍住惊愕,看向从人群中缓缓站起的青年,很儒雅温和,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恭敬弯腰,非常标准的一个礼,“公公安好,家父正是户部尚书邓捷。” 与素以真完全不同,邓敏之一眼就能瞧出是官宦人家精心培养出的公子,衣袍素净,举止端方,席顾安竭力稳住脸上的表情,问:“你来这里,你父亲知道吗?” “正是父亲给我报名。” 席顾安侧头看楚天阔,希望得到解答,楚天阔耸了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那老狐狸在想什么要干什么的表情。 如果说素以真的出现还能解释,那邓敏之的出现完全出乎预料,正二品大官之子,即使是庶子,除了遭人陷害之外,真没有理由被送进宫来当阉人、做伺候人的奴才。 席顾安敛下眸中神色,虽他不甚在意,但他们这种人,在前朝官员眼里是什么东西,他心里还是清楚的,邓捷所行之事,和自己把脸面扔地上踩几脚没什么区别。 席顾安抬手让邓敏之坐下,继续往下念,表情神色如常,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海浪。 直到最后一个人介绍完,席顾安翻到折过页的位置,问:“上过学,习过字的都站一下。” 满屋近百号人,陆陆续续只站起来四十人不到,席顾安按着标注只选了其中一半,“你们随我去司礼监,剩余的人等之后其他监再来选。” “谢公公。” 席顾安看着行礼的素以真与邓敏之,微微愣了愣,实话说,他从这两人身上看不出半分当奴才的的样子,光风霁月,温文尔雅,本该有锦绣前程,进宫为卑,是福是祸? 席顾安正欲转身,变故来的猝不及防,一名未被选中的内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往前挪移几步,抓住了席顾安的衣摆,声泪俱下,“公公求你也瞧瞧我,我家中父母就我一个独子,只盼着我能出人头地……如今阉也阉了,不能断在这里……” 楚天阔亦无预料,他往前急跨了一步,条件反射般欲出手将人拉开,但是动作到一半,缓慢地停住了。 席顾安湛蓝的衣摆被抓了好几个泥手印,内监哭的整张脸模糊不清,“求求公公,您瞧瞧我,我什么都可以干……” 楚天阔顺带加了把火,“公公你看……要不就多一个……” “拖下去。”席顾安面色渐沉,说完这么一句命令,毫不犹豫地踹开了拽着他衣摆的内监,转身跨出屋舍。 楚天阔看着席顾安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消失,将手中核桃的碎屑拍干净,“都愣着干什么,将这个人拖下去,以后不要出现在公公面前碍他的眼,将刚选中的内监,好生给护送进宫。” 席顾安坐在马车上,回忆了一遍刚刚屋舍中的最后一幕,他能感觉到楚天突然兴起的试探,只是不知道是试探他的脾性,还是单纯乐的拱火看热闹。 他烦心地捏了捏眉心,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在皇宫里的这短短一个月,要比他在西楚六年都过的疲累,那时他只需要考虑如何吃饱饭,如何躲避没必要的殴打,如今却不同,似乎总有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事情要担忧、要思考。 马车在西华门停下,席顾安虽不敢有半刻拖延,但夕阳已经落下,天色渐黑,经过西华门的时候,又被人拦住了去路。 席顾安微微皱了皱眉,面前是一位穿着禁军官服的魁梧武将,抱拳行礼,“见过公公,在下骠骑校尉魏勋。” 席顾安下意识将掩在衣袖中的手捏紧几分,他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都未回复李公公,在陛下面前举荐魏勋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事情,李公公应该能意识到他沉默的拒绝,没想到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他冷着面色问:“校尉突然拦住咱家,可是有事?” 魏勋神色倨傲却动作恭敬,“无事哪敢拦公公,公公是大忙人……” 席顾安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如果说楚天阔给他的感觉是散漫、难揣测,那么魏勋给他的感觉就是明晃晃的讥讽与找事,还有隐含的威胁,只见魏勋缓慢地从胸口拿出一份信,递到席顾安面前,“李公公请你去他那坐会儿,吃顿饭,席公公可万万要给面子。” 席顾安将信接住,“知晓了。” 魏勋侧身让开路,席顾安快步经过,听后面再次传出声音,“锦衣卫里都养了些权贵公子,他们自视清高,怕是席公公不太好使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遴选内侍(二) 第6章 美人入宫(一) 回宫后需到陛下身边当职。 席顾安换了衣袍,正在净手,柳耳匆匆从外面进来,“公公,你可算回来了。” 席顾安顺口问,“出什么事了吗?” 柳耳将布巾接给席顾安,摇头道:“没出什么事,只是礼部新送进宫两位美人,还没有安顿,小的不敢给陛下禀告,还在等公公回来。” “美人?”席顾安擦手的动作顿住,似是毫无预料,但他很快冷静地问,“何时送进宫?” “申时左右。” 席顾安话锋一转,突然问:“萧将军那?还在建章宫吗?” 柳耳道:“没有,萧将军同陛下用完午膳后就离开了。” 席顾安思考了半响道:“先将两位美人安顿在钟粹宫,我之后给陛下禀报了,再做调整。” “是公公。”柳耳见席顾安整理好衣饰,抬步就要走,眨了眨眼问:“公公你用过晚膳了吗?” 席顾安在西楚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胃肠都不好,刚在马车上,就因为错过晚膳,感觉到了胃部微微的痉挛,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摇头,“怎么了?” 柳耳睁大了眼,“公公出宫都没有在外面吃过,再回来吗?”他惊讶地语序颠倒,“我……也没给公公留,那晚膳怎么办?” 席顾安轻笑了一下,“没事,一两顿的不打紧。”他临出门,又返身回来给柳耳吩咐:“待会儿锦衣卫会将此次选进司礼监的内侍送进宫,你看着安顿一下住宿,准备衣服送过去,另外,也顺便跑一趟直殿监,让他们将建章宫旁边的值房全部清扫出来。” 席顾安到建章宫时,外面已经大黑,殿内亮着烛火,里面除了宣衍之外,冷冷清清,并没有留下人侍候。 席顾安小心进去阖上殿门行礼,“陛下。” “回来了。”宣衍在批阅奏折的间隔,抬手招了一下,问:“选的可还顺利?锦衣卫有没有为难你?” “顺利。”席顾安走到皇帝御桌前,拿起朱墨锭,自然在砚台中加水研磨,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只是有两人,奴还想请问一下陛下的意思。” 殿内安静,只有朱砂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沥沥的雨声,宣衍道:“你是想问探花郎和邓大人的庶子。” “是,陛下。” 宣衍批阅的动作并不停,“素以真是朕下旨留下的,至于邓敏之,朕不至于这么点面子都不给邓大人给,他们二人都暂时放在你眼皮子底下,至于之后能不能用,你来决定,朕不过问。” “谢陛下,奴才明白。” 宣衍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转头突然很认真地注视着席顾安,温声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席顾安怔了怔,一时未能做出反应。 宣衍起身拉着席顾安的手,转坐到旁边摆放软榻的案桌上,桌上摆了三四碟精致的糕点,宣衍取了一块芙蓉糕,递到席顾安手边,“朕晚些时候吩咐膳房做的,一直等你回来一块儿尝尝。” 席顾安低眸看向捏在皇帝指尖的糕点,芙蓉糕本就细腻乳白,却不及皇帝指尖泛出的一点儿粉令人侧目,目光微微闪了闪,“陛下。” 清香甜腻在口齿之间化开,席顾安胃部的痉挛都缓解了许多。 宣衍坐在对面,看着席顾安一口一口吃糕点,眉眼之间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温柔,“你之前总说甜的东西,只有富贵之人才能吃得起,顾安,以后只要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席顾安捏着糕点的手颤了颤,眼眶酸涩,他始终低着头,怕陛下瞧出他的失态。 宣衍同样取了一块芙蓉糕,陪席顾安一同吃,只是他吃的慢,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对于过于甜腻的东西,并不习惯。 席顾安很快想起,匆忙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宣衍手边,迟疑道:“陛下不喜欢甜食,不用陪奴才。” 宣衍把最后一口糕点吃完,抿了一口茶,道:“偶尔吃一两块,有不同的滋味。” 席顾安垂下眼睫,没再接话。 “顾安。”宣衍能感觉到席顾安从进殿起的的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还有话对朕说?” 席顾安斟酌词句,“陛下,礼部今日傍晚的时候送进宫两位美人,奴才擅作主张安置在了钟粹宫,不知陛下可有其他意思?” 宣衍唇角的笑意缓缓收敛,皇帝的眉眼生的锋利,尤其不笑时,令人望而生惧,“礼部。” 刚刚殿内的温情转瞬即逝,像是幻觉,席顾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奴才该死,陛下赎罪。” 宣衍弯腰抓住了席顾安的胳膊,强硬地将他拉了起来,“朕说过,没有朕直接的命令,不用给任何人下跪,自然也包括朕,明白吗?” “奴才……明白。” 宣衍恢复正常语气,道:“礼部在折子上提过一句,这件事朕知道,依你的安排,先住在钟粹宫,朕既已经登基,后宫一直没有个一妃二嫔,也不太好给前朝交代。” 宣衍起身,“陪朕再批会儿折子。” 除了研墨之外,席顾安还需将宣衍批阅过的折子分类,送到文书房[1]下发至六科执行或返回内阁再行商讨,这些事情,这一个月以来几乎都是席顾安在做,司礼监留下能用的不多,识文断字的更是少。 他从众多批阅过的折子中,看到了几份空白折子,宣衍在上面并没有进行批注,只有内阁洋洋洒洒的票拟文字,内容无一例外是关于年后初春的选秀。 陛下虽刚登基,但当初在淮王府就未娶妃,如今后宫更是空无一人。 帝王子嗣关乎社稷,也不怪乎前朝早早就开始催了。 席顾安将折子整理好,放在一边,宣衍头都没有抬道:“原路返回,谁递上来的给谁送回去。” “是。” * 早朝后,席顾安先行半刻,守在了皇极门外,下朝后的官员们纷纷从皇极门走出,其中一位红袍官员边走边随同僚说着什么,脸上笑容始终未曾落下。 “夏大人,稍留一步。” 红袍官员听到有人叫他,抬头就见抱着奏折站在宫道拐角处的席顾安,席顾安走的匆忙,上朝时的衣饰还没来得及换,戴着缠金乌纱帽,珊瑚缨缀垂在颊侧,阳光下的皮肤被衬的几乎泛着光。 夏知谦匆忙辞过左右,快步走来,“劳烦席公公专程跑一趟,陛下可是有什么事吩咐下官?” “夏大人言重。”席顾安脸上挂上恭敬但疏离的笑容,“咱家奉陛下的命令,给大人送一些折子。” 夏知谦整理了一下衣袖,慎重地从席顾安手中接过奏折,并没有立即翻开,而是抬眸看向席顾安,请求进一步的解答,“这是?” “选秀的折子,大人之后莫要再呈了。” 夏知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询问,“陛下这是生气了?” “大人多虑,只是陛下刚登基,操心忧虑的事情繁多,暂时分不出心神纳妃选秀。” “明白明白。”夏知谦连连点头,“陛下勤勉,专心政事,这是我大周之幸,折子礼部暂时就不呈了。”他话锋一转,“但皇后还是要尽早立,自古常言后位不可久悬,时日久了难免出乱子,惹朝堂非议。” “大人的担忧,咱家定会向陛下传达。” 眼见席顾安行礼就要走,夏知谦急忙出声拦住,笑容愈发真心实意,“有一事还未来得及感谢席公公,不知陛下可见过了两位美人,可还满意?” “还未。” 夏知谦似是没有预料到席顾安回答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才重新恢复表情,“没有啊,不打紧,这两位美人都是扬州府精挑细选送进京,才情样貌俱佳,家世更是清白。” “送进京什么?”夏知谦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从他背后横插进来一句,语气并不善,隐隐含着威压。 看到从皇极门走出的萧鸣凤,席顾安有一瞬间的脑袋空白,按理说早朝后,萧鸣凤都会在建章宫再留一两个时辰,甚至通常会用过午膳。 他也是算准了时间,这个时辰绝对碰不到萧鸣凤,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夏知谦反应极快,“这是什么风,今儿能遇到萧将军,夏某真是荣幸之至。” 萧鸣凤丝毫不给面子,“我寻思与夏大人不是早朝天天见,夏大人这是天天都要荣幸一遍。” 场面一时格外尴尬,夏知谦干笑两声,脚底抹油开溜,“本官一时想起,今日早起忘记喂鹦鹉,得赶紧回去喂,不然吵得隔壁御史又该写折子弹劾本官扰民。” 席顾安弯腰行礼,“咱家见过萧将军。” 萧鸣凤手里把玩着一枚莹润玉白的鱼佩,席顾安只扫了一眼,便知是陛下的东西。 他没看席顾安,只盯着手里的玉佩,“陛下吩咐的?” 虽不知道具体问的是哪一件事,但席顾安还是回答,“是。” 萧鸣凤顺手将玉佩塞进腰带,“我暂时有事需要出宫一趟,你给陛下通传一声,我晚些时候进宫。” 席顾安再抬头,萧鸣凤已经转身大踏步离开,武官上朝不穿铠甲,是一身随文官一样的赤红袍子,前胸后背的团绣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狮纹,踩着云履佩金玉腰带 只身穿行于红墙黛瓦的宫道之中,席顾安恍惚之间觉得,与这皇城里的任何一个朝官都无区别。 “公公。”柳耳气喘吁吁跑到近前,“建章宫旁侧司礼监值房已经收拾妥当,司礼监各司掌事、文书房掌房、新招选入宫的内侍全部都到齐了,等你过去。” “好。” [1]文书房:是明代宫廷掌管敕诰等机密文书的机构,隶属于内府司礼监,文书房转呈内阁拟票,送皇帝审阅批示后,传至六科廊下发内阁或六部执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美人入宫(一) 第7章 美人入宫(二) 屋门推开,里面本来坐着的人全部站了起来。 房间不大,即使正当中午,光线也不太好,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散着一股潮湿味,屋子最中间摆着一张长桌,配着七八个凳子。 让本就狭窄的空间,越发逼仄,席顾安往进走,众人后退让出一条通道。 脚步站定,便是连声的行礼,“拜见掌印。” 内侍搬了一把梨花椅放到身后,席顾安顺势坐下,摆了一下手对屋里其他人道:“有座位的都坐。” 并无缓冲,席顾安开门见山,“登基典礼刚毕,知道诸位这些时日都忙,不得已将诸位都召集起来,主要是有两件事情要说,时间有限,咱家长话短说,不耽误大家午膳时间。” “一件是奉陛下的命令,咱家昨日出宫,在锦衣卫的陪同下,给司礼监选了些新人,互相做个认识,一件是司礼监前些时日处理了些奴才,搞得后廷人心惶惶,因人手不足,司礼监很多日常工作都没有开展,陛下体恤,即使日夜批阅奏折,也未曾怪罪,如今继位已定,又逢新内侍入宫,司礼监许多日常事务,也当回归正轨。” 话还没有说完,下首一位年长的内侍,侧身询问新内侍的家乡,席顾安的视线扫过,平静无波一眼,“互相熟个脸就行,不至于之后当值不知道是咱们自己人,有其他格外的交情,之后再攀。” 指关节轻敲了一下桌面,集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席顾安继续道:“文书房之后依然负责将陛下批阅过的奏折送至六科廊[1],具体事务不做调整,只是六科接受下发至六部执行后,各个节点执行情况需及时向陛下汇报,如下发奏折长时间没有动静,也需催促提醒收回。” 文书房掌房起身拱手,“是,掌印。” 席顾安微微顿了一下,“主要是司礼监的批红,经后从内阁接取到票拟后的奏折,全部先在司礼监值房依轻重缓急、职能性质、登记造册分类,不紧要的问候、呈职,司礼监值房可代行批红,但事情只要有一点拿不定,都要呈送至御前,陛下亲自批阅,耽误了事情,司礼监也保不住你们。另外,陛下勤勉,不论大事小事,即使司礼监已经批红过,陛下也要过一遍眼,书写迁字都上些心,惹陛下恼怒,咱家也只能依规矩办事。” 周秉笔闻言,躬身道:‘是,掌印,属下定慎之又慎。’” “素以真。”席顾安视线扫过站在角落,愈发显得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虽然穿着新内侍统一的浅蓝袍子,但身上孤冷的气质依然扎眼,席顾安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又接着叫了几个名字,“你们一同暂时都留在值房,在周秉笔手下做事。” “是。” “邓敏之、袁善,王顺丰……”席顾安将剩余几位新内侍的名字点完,“你们之后留在谢少监手下做事。” ”谢庭。” “奴才在。”一名早生华发的公公起身行礼。 席顾安抬眸看了一眼,“细心教导。”这一句提点完,他接着道:“你司负责后廷所有内侍太监的升职任免、核放俸禄。除了此次司礼监有新内侍入宫外,接下来各司各局也会有新内侍入职,之前后廷清洗,折失了许多人,后面先帝妃嫔殉葬,也空出许多宫殿,你负责将新人、旧人都安排妥当,有空职暂缺,就添补任免,造一个册子拿给咱家。” 谢庭恭敬俯身,“奴才明白。” 席顾安起身,在最后补充道:“登基这些时日诸位的辛劳,陛下都看在眼里,除了陛下登基的赏赐之外,这一个月的月钱,后廷上下所有太监宫女全部翻倍。” 在一叠声“陛下圣明”的道谢中,席顾安迈出了值房。 柳耳跟在席顾安身后,“到午膳时间了,公公要随我们一起去灶上用膳吗?” “不用了。”席顾安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李公公着人请我去他那里用膳,你等陛下午休醒了,派人知会一声,我晚些时候回建章宫当值。” 柳耳睁圆了眼,眸中满是担心,“公公一个人去吗?需要找人陪着你吗?” 席顾安耐心道:“不用,吃一顿饭而已,没什么事。” 席顾安只身前往李公公居住的庭院,已至深秋,这几日又连绵下了三四天的雨,别处都难免落下一些秋叶,这儿的院子倒是扫的很干净,廊檐下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席顾安还没有进去,刚到院门口,就有眼尖的内侍瞧见,跑进去通传,不过片刻,又返身回来相迎,“席公公里边请,公公已经等候你多时。” 席顾安跟着接引进屋,屋中央放着一张八仙圆桌,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品,李公公坐在最上手的位置,席顾安进来,不仅没有起身,眼也没有抬,旁边内监给他点了杆烟,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雾在他面前聚了薄薄一团。 除了李时顺之外,还有几位年岁稍长的宦官,有的眼熟有的眼生,他们倒是听到动静后,全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中一位接近门边的内宦,招手安排,“席掌印,给你留了位置,坐这儿。” 席顾安视线扫过,圆桌上唯一空出来的位置,下首第二个座位,他站着没动,拱手行礼,“晚辈来迟,望诸位不要怪罪。” 李时顺终于将烟杆接给了内侍,抬眼看向席顾安,立马有内宦代李时顺说话,阴阳怪气道:“老祖宗哪敢怪罪席掌印,席掌印不比旁的人,忙的都是陛下交代的要紧事,咱们等等也便罢了,可莫要让席掌印耽误了事。” 席顾安没接话,他从始至终除了刚进门那一眼,甚至没再看其他人,只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姿态恭敬有礼,倒也挑不出错。 李时顺眯了眯眼,对最先的内宦道:“席掌印既然不喜欢你给留的位置,就换一个,换到咱家身边。” 席顾安抬步入座。 李时顺盯着席顾安的一举一动,等到他完全落座,才收回目光,“席掌印好大的架子,三邀五请,才让你赏脸到咱家这用一口膳。” 席顾安扯出点苦笑,“若只是用膳,早些便来了。” 李时顺冷哂一声,面词具寒,“这么说来,咱家央你的事,你是给咱家办成了?” 席顾安直视李时顺的目光,“恕晚辈直言,魏勋校尉难当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李时顺一掌就将刚拿起的木箸拍在了桌面上,勃然大怒,“你从哪儿瞧出来他难当锦衣卫指挥使,就刚妄言断定!” 满座瞬间噤若寒蝉、落针可闻,席顾安丝毫不受影响,他捡起自己的筷子,从菜碟中夹了一片青菜,慢慢嚼完咽下去,才温声回话,“陛下并不会同意,公公的手眼应该不止后廷、禁军,晚辈若猜的不错,前朝应该也有人。那也该清楚陛下选锦衣卫指挥使有多苛刻,前朝举荐了多少人,论家世、论资历、论能力,怎么会没有皆胜于魏校尉的,但陛下都未同意,究其原因,陛下选择的要求只有一个,要能够信任,可以控制。” “魏校尉出生军户,自小苦学武艺,凭借能力与胆识升任至禁军校尉一职,但除了自身之外,父族母族皆不显,本身也无过于耀眼的军功,先不说陛下对他毫无了解,何谈信任,就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人,凭借晚辈几句美言,陛下就同意赏他如此大恩,不是陛下的行事风格,晚辈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李时顺从牙缝中往出一个一个挤字,“席掌印的意思就是说,这事办不了?” 席顾安放下筷子,“是。” 李时顺霍然站起,满座其他人跟着也都站了起来,七手八脚端水抚背,“老祖宗你消消气,莫要跟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好,好的很啊。”李时顺连赞两声,“咱家倒不知道你能有这么大胆子,倒是小看你了,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咱家今日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嘴硬!” 话音刚落,就从门外冲进来数位执棍护院,团团将席顾安围在了中间。 席顾安依旧坐着,微低着头,竟是突然笑出了声,他的笑声低,但在剑弩拔张的厅屋内格外突兀,“公公,晚辈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不打紧,得罪了李公公您,晚辈也就这么一条命,但公公您,身边儿子孙子围绕,尽享天伦之乐,恐怕不止你一个人,晚辈若是查的不错,当初陛下登基典礼执杖扇倒塌,负责的李忠,正是公公你的某一位干儿子,这件事如今思来也是漏洞迫多,如果陛下深究起来,算不算是不满陛下登基,意图谋逆呢?” 席顾安微微侧仰着头,午时外面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给他渡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唇角牵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明明是威胁的话语,却说的格外轻,“公公,咱家也是初掌内廷,许多事情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不想闹到陛下面前,惹陛下烦心,你我都是奴才,理应惦念着后廷的安稳,陛下的清静。” 李时顺抓着桌沿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外面突然传来通报声,“公公,司礼监柳耳过来传话,说陛下午休醒了,找席掌印回去当值。” 李时顺沉声问,“他一个吗?” “还有一个人。” “谁?” “他好像说他叫邓敏之。” 搀扶着李时顺的内宦连忙提醒,“邓捷大人送进宫的那位庶子。” 李时顺的面色愈发难看,“他跑这里来做什么。”念叨完这么一句,似已用尽了他全部气力,顺着内宦的搀扶慢慢坐回座位,闭眼道:“放了,让他走。” 席顾安刚走到门口,听到李时顺声音暗哑道:“你记得你今日说的话,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敢有其他心思,咱家有的是法子,让你在这后廷内死的悄无声息。” 席顾安脚步未停,跨出了门槛,直到走出院子,才看见站在槐树下,垫着脚焦急张望的柳耳,还有一位穿新内侍浅蓝长袍,静立着的儒俊青年。 [1]六科廊:是六科给事中处理政务的核心区域,负责分类抄录奏章、审核六部事务、封驳违误奏章等职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美人入宫(二) 第8章 美人入宫(三) 还没走近,柳耳就快步迎到跟前,“公公。” 席顾安顺势拍了一下柳耳的衣袖安抚,“我无事。”这才侧身看向对着他作揖行礼的青年。 “奴才邓敏之见过公公。” 青年微弯着腰,姿态恭敬温顺,莫说比起素以真,就是其他新进宫的内侍,他的规矩礼数也是数一数二,适应良好。 席顾安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免礼,“你怎在这里?” “柳耳说公公在这里,属下见他焦急担忧,便跟着一道来,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柳耳垂下头,“柳耳擅作主张,请公公责罚。” “无碍。”席顾安温和道:“陛下可醒了?” 见席顾安并未生气,柳耳回话都轻快了几分,“陛下刚醒,内侍正在侍候洗漱,才让司礼监传了奏折送进去。” “好,我这就回去。”席顾安抬步正欲走,被柳耳慌忙扯住了衣袖,“公公,我来的时候碰到了迎红姑姑找你,瞧像是给你带了午膳,如今正等在直房。” 正说着,远处的宫道尽头出现了一道桃红的身影,席顾安止住步子,等桃红身影走到近前,难得表现出一丝不自然,“你怎么来了?” 迎红略显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几日下雨,满宫的桂花都败了,我想着踩着秋日的尾巴熬些桂花莲子粥给你送碗,来便发现你不在直房,一路寻着遇到柳耳,才知你在李公公院子里用膳。吃饱了吗?要不回去再喝一碗,粥都凉了。” 席顾安轻轻笑了笑,“没饱,还能喝些。” 迎红不依不饶,“不急着回去当值了?” “不急于这一时。” 迎红这才算满意,“就是嘛,要想好好侍候陛下,就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这将就了上顿耽误下顿的,迟早身体垮了,陛下想让你侍候,也不忍心。”她数落完席顾安,回头看向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两人,“一起去尝一碗,我熬了许多。” 柳耳受宠若惊,“可以吗?” “当然可以,本也给你熬了。” 柳耳抬头请示席顾安的意思,席顾安唇角微弯,“走吧。” 柳耳跑在最前面带路开门,又将几人迎进屋,安排座位,摆筷分粥。 席顾安没有明确让邓敏之回去,邓敏之也跟着一块到了席顾安日常居住的屋舍,房间不大,是连在一起的两间,里面是寝屋挂着帘子,外面摆着一张四方木桌,四个板凳。 一眼瞧过去,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住人。 只有四个人,其余三个人明显在这个空间内也不在意礼数,邓敏之入乡随俗,跟着也坐在凳子上,接到了一碗花香浓郁的桂花莲子粥。 迎红撑着下巴看三个人吃,主要目光落在席顾安身上,“怎么样?味道如何?” 桂花的清香在唇齿间流连,甜而不腻,席顾安诚心实意的夸赞,“很好喝。” 迎红笑眯了眼,“那你多喝一点。”他注意着席顾安微微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呀?怎么感觉你比刚进宫那会儿还消瘦了,是宫里的膳食不如王府合胃口?” 席顾安无奈地摇头,“许是这段时间事情多,过段时间就养回来了。” 柳耳在喝粥的间隔含糊插话,“姑姑你放心,我以后盯着公公好好吃饭。” 迎红叹气,“连柳耳都知道你不好好吃饭……” 席顾安抬头扫见,屋内窗户边新摆放了一捧菊花,插在花瓶里,红黄二色菊花交相辉映,甚是绚丽夺目,“这菊花?” 迎红顺着席顾安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之前说给你带的菊花,花房里这几日菊花都开了,给各宫各殿送完后,这是剩下的,我挑了开的最明艳硕大的几朵,是不是蓬荜生辉?” “咳。”邓敏之没忍住差点笑出声,笑声是忍住了,但被粥卡在了喉咙,噎得差点闭气。 柳耳慌忙倒水,其他人也看了过去,“敏之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邓敏之连摆了几下手,示意自己无碍,属实“蓬荜生辉”的词语用的刁钻又贴切,他没忍住,但更令他诧异的是,不提后廷,就是前朝官宦口中,冷漠无情,几乎是陛下手中刀刃的席顾安,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一副随和的模样。 用完午膳,迎红将碗筷收拾妥当,提着食盒同席顾安一同出门,道:“等过几天这几株菊花开败了,我再换新的,冬日里也可以插一枝红梅,也很漂亮。” 席顾安开口拒绝,“我照顾不来这些花草,放在这里倒是白白糟蹋了。” “没事的,迎红姑姑。”柳耳欢快接话,“公公如果忙了,我过来给花换水,定让这几株菊花多开些时日,不辜负姑姑的一片美意。” 迎红低头浅笑,道:“不耽误你们当值,我回花房也有几盆花要料理。” 迎红离开后,席顾安与柳耳和邓敏之也在建章宫外分开,建章宫的殿门虚掩着,瞧不到里面的景象,他正要推门进去,听到了宫门外传来有意压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席顾安稍顿住步子转身,看到朱红的大门外携手跨进来两位宫装女子,后面跟着三四个丫鬟。 席顾安疾步迈下台阶,片刻之间,就猜测到了他们的身份,“咱家见过徐美人、杨美人。” 其中一位藕粉装扮的美人,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虚抬一把,让席顾安免礼,“不知公公怎么称呼,可是在陛下身边当值,能否麻烦公公给我们向陛下通传一声。” 席顾安扫了一眼他们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端着香木盘,上面放着白玉镶金的瓷盂,和一个相配套的玉碗瓷勺。 他站直身体回话,“咱家姓席,正巧要回陛下身边当差,不知两位美人来寻陛下是何事?” 烟青色宫装的杨美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着藕粉宫裙的徐美人连忙接过话道:“我们昨儿进宫还没有见过陛下,今日特意一起炖了碗参枣养心羹,想着这几日秋凉,陛下劳顿,给陛下暖暖身子。” 席顾安退步行礼,“两位美人稍等片刻,咱家进去向陛下禀告。” 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建章宫内燃了一盆炉火,宣衍午睡刚醒不久,衣衫穿的薄,只在外面罩着一件白金色锦绣龙纹袍,坐在书桌后,面前摆着折子,但并没有批阅,而是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殿内安静的连偶尔炭火跳跃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席顾安朝内侍摆了一下手,几名内侍悄无声息出了宫殿,席顾安走到案桌前,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宣衍手边,小心唤:“陛下。” 宣衍眼都没睁,只听声音就判断出了来人,“嗯,你回来了。” “陛下这是没睡醒?” “有点。”宣衍慢慢睁开眼,意识像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仰脸轻轻笑着,尾音拖了模糊的尾巴,像是在撒娇。 席顾安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侧过了脸,“陛下,你睡糊涂了。” 宣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适才的失态,端正坐姿,问:“刚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是有人来吗?” 席顾安平复下心绪,正常回话,“徐美人杨美人来给陛下送汤。” 宣衍并没有多大兴致,但还是顺着问,“什么汤?” “参枣养心羹,给陛下暖身子。” 宣衍按了按眉心,“朕还以为是鸣凤来了呢。” 席顾安突然意识到什么,但还不太明晰,接道:“萧将军说他晚些时候进宫。” “那让她们再等会儿,等鸣凤来了,再来送汤。” 席顾安因为诧异,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思绪,“是,奴才出去给两位美人传话。” 殿内暖和但也闷热,外面的冷风一吹,神识都跟着清明了几分,他正奇怪早朝后怎么就遇到了萧鸣凤,原来是陛下有意让萧鸣凤瞧见那些选秀折子,这两位美人,陛下也想让萧将军遇见,但陛下如此做,到底什么用意? 席顾安摇了摇头,把脑海中各种纷乱的想法暂时按下,到两位美人跟前行礼,“陛下用过午膳不久,这会儿没有胃口,等陛下有胃口了,咱家着人到宫里给两位美人传信。” “劳烦公公。”二人回礼后离开。 席顾安回殿侍候,不到半个时辰,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殿门接着被推开,萧鸣凤一身的风尘仆仆,明显是刚从军营回来,身上还披着披风。 席顾安搁下手中折子,接住萧鸣凤解下的披风,“殿内燃了火炉,萧大人暖暖身子。” 他说着,给随后跟着萧鸣凤进来的内侍使了一个眼色,内侍行礼罢,匆匆退出了宫殿。 宣衍停下笔,见萧鸣凤走到了火炉边,问:“军营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萧鸣凤回话,“完了,和京都军营里几个毛头小子过了几招,等这个月末,应该都能换成自己人。” 宣衍将朱笔搁回笔山,“不急于这一时,我久不在京都,京都军营早被太子和竞王的势力侵蚀,如今他们既已不在,慢慢来,操之过急,倒容易起反效果。” “知道,我有分寸。”萧鸣凤看向宣衍面前案桌上,垒成小山的奏折,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你成天闷在宫里批这些东西累不累,过几日是中元节,这几日临仙湖就在张罗着到了那天晚上放莲灯,我瞧着还挺热闹,你要出去逛逛吗?” “中元节宫里也要放灯祈愿,而且白日里还有宗庙祭祀。” 两人俱沉默了下来,萧鸣凤听力好,最先听到外面有交谈声,他看了一眼席顾安示意,“外面来人了。” 席顾安躬身退后,“奴才出去瞧瞧。” 不过片刻,席顾安端了白玉镶金的瓷盂进殿,向萧鸣凤行过礼后,给宣衍回话,“陛下,昨儿进宫的徐美人杨美人想着秋日转凉,惦念陛下身体,特意熬了参枣养心羹送到建章宫。” “放下吧。”宣衍从书桌后转出,问萧鸣凤,“鸣凤,你可要尝尝?” 萧鸣凤唇抿得紧,并没有立即回答。 宣衍坐到座位上,兀自下令,“顾安,给鸣凤和朕都盛一碗。” 席顾安将汤盛好,弯腰对萧鸣凤道:“萧将军,请入座。” 萧鸣凤掩在衣袖中的手用力,但他实在是从宣衍脸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手掌捏紧又松开,坐到宣衍对面,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喝的太快,没尝出什么味道,顺口就道:“太淡了。” 席顾安缓和气氛,“参汤是这样,药味会重一些。” 萧鸣凤瞪了席顾安一眼,复看回宣衍,“我今早见你把礼部关于年初选秀的折子都退了回去,他们又逼你了?” 宣衍慢条斯理喝着汤,“我还能应对,你不必放在心上。” 瓷勺轻轻划过玉碗,宣衍道:“鸣凤,你呢,老将军是不是催你也催得紧。” “我……”萧鸣凤毫无预料,话题怎么会突然扯到他身上,随口道:“他再怎么着急,他也在西北边境,管不了我的事。” 宣衍抬头道:“萧老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除你姐姐之外,萧家也就你一位儿孙,你倒不必为了我守着。” “这什么话!”萧鸣凤明显急了,“他前年才抱的外孙,那段时间写信说才刚能跑,就被拉着习武,我姐还寄了画像,母亲说跟我姐小时候一模一样,还有几分像我……” 宣衍唇角浸着的笑意慢慢收敛,“顾安,你退下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美人入宫(三) 第9章 惊天贪案(一) 殿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交谈与暗流。 席顾安后知后觉,终于理清了宣衍精心设计这场局的用意。 他比旁人了解宣衍太多,从皇帝只是将选秀折子退回,虽然烦心但并没有真的动过怒开始,他就应该意识到,帝王子嗣关乎社稷,宣衍深知自己作为帝王的责任,绝对不会为了萧鸣凤守身如玉,选秀立后是必然选择。 可怎么选的顺理成章,如何让萧鸣凤坦然甚至主动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退回选秀折子,是让萧鸣凤看见,他对此也拒绝过,只是朝官频频劝谏,他也无可奈何,让萧鸣凤偶遇美人,并强迫喝下那碗参汤,是试探萧鸣凤的反应,让其习惯这种后宫经后可能的常态。 席顾安早早就清晰宣衍的野心、冷漠和算计,只是这份苦心孤诣放在他自己也正在爱的人身上,还是让人无所适从。 席顾安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拼尽全力才让自己从这些繁乱的心绪中抽回。 迈步下台阶,看见不远处宫殿的廊道下,倚着朱红圆柱,站着一个人,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摘的一根狗尾巴草,望着他,不知道已经观察了多久。 见到他迈动步子,一个利落的翻身,从栏杆内单手撑着跳到了地面上,锦衣卫的浮金绣纹,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水光,袍摆的飞鱼都似乎跟着活了过来,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徐徐游动。 楚天阔到近前拱手行礼,“属下见过指挥使。” “你进宫可是有事?” 楚天阔把嘴里叼的狗尾巴草拿掉,姿态吊儿郎当,“是有事,借指挥使半天时间,不知道席掌印是否方便?” 席顾安表情略略严肃,问:”出什么事了吗?” “想邀掌印去趟诏狱,审个人。” 席顾安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很快便做了决定,“需要多长时间?” “不太好说,看情况。”楚天阔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建章宫,“建议你去跟陛下请半天假,如果结束晚了,就明早再回宫。” “不行,明日有早朝。” 楚天阔理解道:“我连夜送你回宫,只是可能会错过宵禁时间。” “错过宵禁,我进不了宫门。” 楚天阔似没有预料,啧了一声,“你堂堂大内总管,深得陛下信任,掌着司礼监、锦衣卫两大强权部门,竟然连宵禁后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利都没有。” 席顾安辩解,“这不一样。” “也行。”楚天阔妥协地点头,“我在宵禁之前送你回来,只是要辛苦掌印一些,走吧,马系在西华门。” “等一下,我需回直房取指挥使腰牌。” 楚天阔哑然半响,“不是,我这么一个锦衣卫活招牌跟着,不比那东西有用。” 在离开之前,席顾安唤了一名内侍到近前,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楚天阔步行至西华门,一匹红鬃骏马被栓在西华门外的马桩上。 楚天阔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弯腰向席顾安伸出手,“手给我。” 骏马极高,楚天阔坐在上面越发显得高,席顾安抬头都有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掌,指腹的茧很浅,不似其他武将手掌的宽厚有力,他的指节格外修长白皙,掌心偏薄,显出一份养尊处优的矜贵。 席顾安目光顿了顿。 “你不是赶时间。”楚天阔一个漂亮的下腰,单臂搂住了席顾安,直接将人捞上了马背,猛拽一把缰绳,骏马瞬间飞腾而出。 一切发生的太快,席顾安连呼吸都没有来得及换,骏马已经离开西华门数丈远,速度丝毫没有的减缓的趋势,耳侧都是呼啸的风声。 风从背后吹来,裹挟着楚天阔身上一股清冽的陌生花香,席顾安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想要躲避,却被楚天阔又往怀中按紧了几分,“别乱动。” 灼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楚天阔毫无前奏,突然道:“萧鸣凤之前代掌锦衣卫,除了斩杀关押蒙骏的同党之外,锦衣卫上下几近全换了一遍。” 席顾安立时警惕,“你给我说这个做什么?” 耳边传来轻笑,“没什么,看席掌印是陛下的人还是萧将军的人,驾!” 席顾安还欲再问,抬头却只见楚天阔刚毅的下颌线,抿紧了唇,不愿再多说。骏马一路飞驰,并没有从大街走,穿得都是小巷,平常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愣生生两刻不到,就抵达北镇抚司衙署门外。 楚天阔先下马,席顾安落地时腿几乎是软的,他伸手按住旁侧的树干,缓了许久,才压下胃腹的翻江倒海。 楚天阔站在旁边,“你……晕马?” 席顾安不晕马,但也抵不住速度过于快,从头至尾都没有缓冲的疾驰,毫不夸张,他感觉自己的屁股都快被颠成两半了,但面上仍然维持着基本如常,“没事,进去吧。” 马匹接给小吏,楚天阔稍慢了一步,让席顾安走在前面。 北镇抚司的诏狱席顾安不是第一次来,但不论来过多少次,他都不太习惯这里,还没走进,扑面就是一股阴冷刺骨的霉腥味。 锦衣卫慕凌打开一间刑房,站在一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掌印、佥事,犯人在里面。” 席顾安抬步跨进去,最中间的十字木架上绑着一个只着白色中衣的男人,低垂着头,头发披散在胸前,刑房里的光线幽暗,席顾安完全看不到面目。 他往前走了几步,犯人被刑房里突然的脚步声惊醒,四肢竭力挣扎了几下,粗壮的铁链被拉扯的哗啦啦地响,气息微弱,模模糊糊近乎本能的求饶,“放过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我什么都说。” 就算走近了,席顾安也从男人身上看不到试过刑的迹象,但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精神几乎崩溃的样子,也不像是没受过刑。 席顾安将信将疑地在男人面前站定,伸手拨开他面目上已经缠成一团的乱发,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感受到有人的接近和触碰,男人闭着眼越发抖得厉害,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流,连哭都在压抑。 席顾安视线下滑,顺着男人穿着整齐干净的白色中衣,看见脖颈蜿蜒往下,密密麻麻的红点。 男人还在轻声的祈求,“求求你们……放过我,给我个痛快。” 席顾安指尖下划拨开衣领,入目一片细密的针孔,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在一堆刑具中悠然翻找的身影。 进入诏狱的犯人几乎没有能活着走出去,所以一般行刑逼问,都是怎么血肉模糊,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一般不会用这种阴损麻烦,纯折磨的法子。 楚天阔像是背后有眼睛,“你别看瞧着可怕,其实死不了人,养几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对身体没实质性损伤。”他终于找到了一件称手的工具,走到刑架旁边,毫无犹豫,将寸许长的铁钉钉刺进了男人的左掌掌心。 尖利的嚎叫声响彻刑房,楚天阔面色如常,又将铁钉研深了几分,“说吧,东西你放哪儿了?说的快,你这只手我还能替你保住。” 男人脖颈上青筋暴起,额头上全是虚汗,“我说,我说……我京郊别……别院的书房里……有一间暗室,在暗室里的暗格。” 楚天阔将铁钉带着翻涌的血肉抽出,又换来一声凄厉的嚎叫,他随声吩咐,“慕凌,去把东西取来,要快,同知的手还等着验完货,请大夫好好包扎。” 席顾安皱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楚天阔拨了一下男人的头发,“掌印问话呢,我替你回答?” 男人声音嘶哑的几乎听不清,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回完了话,“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蒙骏的副手张游方,负责管理北镇抚司所有银钱开支,还有指挥使个人的……贪污受贿款项,自蒙骏升任指挥使以来,从官员手中接受的所有贿赂宴酒,孝敬给司礼监张演公公的金银珠宝,笔墨字画我都用一本册子记录。蒙骏多疑吝啬,但却不精算术,原本这本账册是方便我从中撷取些许油水……补贴生计。” 楚天阔饶有兴致,“黑吃黑,蒙骏这些年欺良逼善,为虎作伥,从朝中官员手里收取的赃款,一部分孝敬了张演,一部分留下自己挥霍,一部分进了你的腰包,难怪嘴这么紧,还以为你多忠心。” 血液顺着张游方掌心的纹路一滴滴滚落地面,在安静的刑房内清晰可闻,楚天阔转头问席顾安:“掌印,可还有要问的?” 席顾安平静道:“等账册取回来。” 楚天阔转身走出刑房,不过一会儿拖了两把椅子,一把顺势自己坐下,一把放在了席顾安腿边,“坐着等。” 要不是实在是场景不合适,席顾安甚至觉得楚天阔是坐在茶楼酒肆里听曲,手指悠然点着衣袖。 无意识间席顾安盯看了许久,楚天阔并没转头,依然面对哆哆嗦嗦的犯人,“掌印再这么瞧着我,我可就觉得掌印是瞧上我了。” 席顾安淡定收回视线,眼前这个人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形容,说他懒散,但又敏捷尖锐,说他桀骜,但又谨慎细心,说其冷酷残忍,但又保留那么一丝恻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惊天贪案(一) 第10章 惊天贪案(二) 半个时辰之后,慕凌去而复返,将一本册子交给楚天阔。 楚天阔接到东西抬头扫了一眼张游方,草草浏览了一遍,就转手接给了席顾安,“掌印,你过目。” 账册的内容要比席顾安预想的还要详尽,那一年那一月收贿多少,送礼多少,都记载的清清楚楚,只是具体人名做了模糊处理,数字倒是一笔一笔毫无遗漏。 楚天阔将椅子踢到一旁,面对张游方,“蒙骏的账册在这里了,那你的呢?” “我没有账册,我用……脑子记,这本……是方便我向张演汇报钱款,和我留着自保用,佥事知道……”张游方痛哭流涕,“指挥使狠厉多疑,我知道他这么多事情,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私留下的赃银呢?” 张游方声音哽咽,“都没敢花……在别院杏树下埋着,楚佥事我求求,给我留些吧,我罪该万死,但他们孤儿寡母怎么活,鳞儿还有喘疾……” 楚天阔没接话,席顾安顺势开口道:“把能交代的交代清楚,咱家可向陛下求情饶你一命。” 张游方眼睛都亮了,往前竭力挪移,连连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 席顾安手里捏着账册,“这些行贿收礼的官员,具体是谁你可还记得?” 张游方略略迟疑后,视死如归般点头,“基本记得……我可以说,但你要护住我,还有我的妻儿。” 楚天阔道:“这你放心,只要你还有用,不会让你轻易就死。”他说着上前解下了张游方手脚上的铁链,慕凌在席顾安的示意下取了笔墨。 账册在桌子上摊开,慕凌帮忙研磨,张游方颤抖着手,一笔一划在每一笔银钱款项后面落下人名。 时间分秒流逝,直到整本账册写完,落日已经西垂,席顾安将账册放进衣袖妥帖保管,叮嘱道:“张游方你仔细照看着,还有其妻儿,保证他们的安危。” “掌印放心。” 踏出北镇抚司时,席顾安的心情格外沉重,吏部尚书素澧那本买爵贩官的单子还没有处理干净,如今又多出了一本账册,他从中看到了太多熟眼的名字,朝堂可能经得起再一次清洗? 在这一刻,他甚至荒唐得想,将这本账册暂时按下。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样做的后果,且宣衍明锐冷静,未必对此没有妥善的应对措施。 楚天阔牵住马,唤了一声走在前面的席顾安,“掌印,吃了晚膳再回去。” “不麻烦。” 楚天阔已经走到了席顾安身边,“宫里晚膳时间过了,你回去到哪儿找吃的,你放心,赶宵禁闭门,我一定把你送回宫。” 席顾安只能妥协,好在楚天阔找到是一家路边小馆,摊铺不大,老板也懂事,虽然惊诧于席顾安身上穿的服饰,但也没有过多留意,迎到面前如常询问:“两位客官吃些什么?” 瞧出席顾安的不自然,楚天阔将马缰接给老板,“里面还有位置吗,我们店里吃。” “有有,里面请。” 许是过了饭点,天色渐暗,小店里没其他客人,光线昏黄,只亮着油灯,楚天阔点了两大碗油泼面,对老板道:”我们赶时间,做得快些。” 席顾安出声,“另一碗换成清汤面,小碗。” “按他说的做。”楚天阔将一杯凉白开,推到席顾安手边,状似无意般问,“吃不了辛辣油腻?” “肠胃不太好。” 他端起开水,轻轻抿了一口,“是老毛病?” “嗯。” 楚天阔的长相明明是偏刚逸正气,但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昏黄幽暗的环境下,席顾安竟然瞧出了几分细腻的邪气。 一大一小两碗面很快上桌,席顾安吃东西习惯了快速用完,而且他的份量本来就小,吃完抬头,楚天阔碗里的面还有大半碗。 两人四目相对,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愕然,席顾安错开视线,“不急,你慢慢用。” 即使是在简陋的环境中,也能感觉出楚天阔有过良好的礼仪培养,用饭的用的赏心悦目,吃饭这件事情,在席顾安很长一段人生之中是为了解决饥饿,保证活下去,对楚天阔而言,更像是享受。 楚天阔打破诡异的静默,“你吃这么点,能吃饱吗?” “我饭量小。”长期挨饿的人胃部会缩小,席顾安刚从西楚回来时,饭量比现在还小,稍微用的多一些,就会呕吐反胃,如今都是仔细温养过的饭量。 楚天阔加快了吃饭速度,剩下半碗比之前足足缩短了一半时间,起身付过面钱,“走吧,我送你回宫。” 到西华门外却遇到了一位熟人。 魏勋冷眼打量着,楚天阔将席顾安从马背上搀扶下地,不冷不热地低嗤了一声,“几日不见楚二公子,原来是在席公公身边献殷勤。” 这话说的不留面子,席顾安微蹙了下眉峰,“你们认识?” 魏勋接话道:“楚二公子京都勋贵,我那高攀得上。” 楚天阔松开抓着席顾安胳膊的手,这才抬眼看向魏勋,“首领这话说的倒是不错,我还真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这位是……”他视线扫向一旁的席顾安,“要不掌印给属下做个介绍?” 席顾安深呼了一口气,虽不知道这两人之前有过什么龌龊,但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起争执,他没回答,只道:“我到了,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经过魏勋身边时,却听魏勋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阴恻恻地道:“难怪公公瞧不上我,原来是有更称心合意的。” 席顾安冷了面色,抬头直接望进了魏勋的眼睛,一字一字警告,“咱家劝魏校尉慎言!” 魏勋下意识按紧了腰侧的挎刀,楚天阔眉心一跳,还未及有其他动作,一道洪厚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宵禁快到了,怎么都在这站着!”来人披甲执剑,步伐虎虎生风。 听到呵斥,魏勋快速转身向来人行礼,“见过统领。” 禁军统领江潮,年愈五十,几个跨步就到了面前,视线略过席顾安与魏勋,看向楚天阔,“远远就瞧见你小子了,还以为年纪大了眼花。” “江叔。” “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喝酒打牌。” 江潮哈哈大笑,“改日我提几壶好酒,亲自上门拜访。”他话锋突然一转,“你呀,也让你父亲放些心,别一天没个正形,什么狐朋狗友都交。” 楚天阔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烟花柳巷也少去,老夫前日个还听见有人看见你在里面鬼混。” 楚天阔辩解,“我那是去查案,不是去鬼混。” 江潮一副完全不相信的表情,“你是什么德行,老夫还不知道,有你大哥半分样子,你爹都能多睡几晚好觉。” 楚天阔伸手做求饶状。 突如其来一幕,让席顾安完全没有预料,在这之前,他并非不知道楚天阔的家世,闽江水军总督楚济舟家的二公子,楚济舟七年前在与南诏水军对战时伤了腿,落下终身残疾,先帝念那一战大胜,且楚济舟军功卓越,封了闽江公回京养伤。 长子楚天明接任了楚济舟在闽江一带的大部分水军,如今也算是一名颇有名气的将领。唯独二公子楚天阔,七年前随父亲回京后,一直都是以不学无术,逗猫遛狗出名,楚济舟不关注朝堂之事,听说性情爽朗随和,也压根不管这位二世祖,三年前,先帝实在是看不过眼,替楚济舟做主把人扔进了锦衣卫锻炼。 江潮与楚天阔说完话,这才转身似才看见席顾安,“让席公公见笑了,这小子混账,难得遇见,替他父亲教训一两句。” “江统领见外。”席顾安礼貌地笑了笑,行礼告辞,“咱家还需进宫当值,先行一步。” 席顾安回宫后,在建章宫没有寻到宣衍,拦住一位内侍问:“陛下这会儿在哪儿?” “陛下晚膳后,独自进了浴堂沐浴,没唤人伺候。” 浴堂内是一方不小的温泉池子,席顾安过去,门外侯着两名内侍,纱帘垂下,隔着朦朦胧胧的气雾,瞧不清里边的场景,席顾安站在帘子外唤了一声,“陛下,是奴才,可方便进来侍候。” 等了片刻,里面才传出声音,“进来。” 席顾安脚步放的轻,进去时,宣衍已经沐浴完,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正在系里衣的系带。 席顾安自然接过系带,“奴回来迟了。” 宣衍的腰身清瘦,身上的肌肉并不明显,是很漂亮的薄肌,皮肤天生白,如今刚沐浴毕,头发上沾染的都是芙蓉花露的清香。 宣衍任席顾安帮他穿衣,“听下面回话说,你去了诏狱,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席顾安略略迟缓,“是有事……给陛下回禀。” “听你语气倒不像是小事,回建章宫再说。” “陛下你坐,奴才给你擦头发。” 宣衍要比席顾安高一些,席顾安搬了椅子,伺候宣衍坐下,这才一下一下熟练地擦发,宣衍的发质很好,头发黑而长,握在手中都是温凉的触感,席顾安眼尖,无意间瞧到宣衍脖颈上,一点很浅淡的红痕。 本不该问,但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多,席顾安脑子一时混沌,也因此时的环境过于私密日常,让席顾安少了些警醒,他开口问:“陛下,你今儿下午与萧将军可是起了争执?” 宣衍平静道:“是说了两句,不过都是小事,他性子向来如此。” “将军性子直,但未必是坏心,陛下莫要往心里去。” 宣衍不咸不淡道:“你倒是给他说起话了。” 席顾安温顺道:“奴才万事都向着陛下,忠心不敢更改。” 浴堂内雾气氤氲,宣衍的声音轻而缓,“顾安,朕唯信你一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惊天贪案(二) 第11章 枫山茶庄(一) 席顾安双手呈上账册。 殿内燃着烛火,火光在黑暗中跳跃,席顾安静立旁侧,留心观察着宣衍一页一页翻过账册时,面容上细微的变化。 宣衍看的很快,越翻到最后眉蹙的越深,席顾安轻轻吞了口唾沫出声劝谏,“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这个道理朕岂会不知。”宣衍虽肉眼可见的烦躁,但却并未动怒。 席顾安稍微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你这账册说是从哪儿得到的?” “前锦衣卫指挥使蒙骏身边的一名副手,名叫张游方,张游方留着这本账册他自个儿说是为了在蒙骏手下自保,人如今正被关押在诏狱,是锦衣卫佥事楚天阔在处置蒙骏余党时发现的线索,奴才与楚佥事今下午刚审出来,拿到账册后,奴才未敢停留就带回了宫。” 宣衍沉默着没再接话。 “陛下。”席顾安道:“奴才想在陛下这求个恩典,恕张游方死罪。” 宣衍的视线移到了席顾安身上,“你答应他的?” 宣衍诚恳道:“是,奴才答应他,只要好好配合查案,就替他求个恩典。” 宣衍没多问,“允了。” “奴才谢陛下。” 席顾安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倒是把宣衍逗笑了,半开玩笑道:“不知道还为朕恕得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席顾安亦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一时窘迫,宣衍似乐的见他这般难得的表情流露,笑得越发温和,“好了,你将张演死后,查抄出来的那本账册也给朕拿来,朕一块儿瞧瞧。” 前司礼监掌印张演与锦衣卫指挥使蒙骏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是当时竞王逼宫逆反,最主要的两方辅助力量,张演死后,查抄他生前的田铺遗产,从中也寻出了一本收取前朝官员银钱贿赂的账册、以及装满了一整个地下室的黄金白银。 账册当时查抄出就呈给了宣衍,也一直放在建章宫,席顾安循着记忆,在书架上寻找。 “第三排第二个格子里。”宣衍头都没抬出声提醒,“里面还夹着一张地契,一起拿给朕。” 宣衍伸手接住张演的账册,“朕大致看了一遍,这两本账册上官员的名字,基本重合。” 席顾安顺口回话,“张演与蒙骏当时勾结一体,万没有理由给司礼监送礼,不给锦衣卫送。” “是这个道理。”宣衍笑得沉,“只是这么大一笔银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两本册子叠在一起,朕都不敢想,原来我们大周如此富庶,能将这群鼠狗养的膘肥体硕……” 席顾安觉得他这口气似乎松得有点太早了,“陛下息怒。” 宣衍顺手拿过案桌上的算盘,命令道:“搬椅子坐,朕算你记。” 建章宫内彻夜长明,灯火不熄。 “六百二十一万两黄金,一千八百七十三万两白银。”席顾安盯着宣纸上确定清晰的数字,握笔的手忍不住地颤抖,“陛下。” “知道为何朕至今还留着素澧吗?” 席顾安心惊胆战,“奴才不知,请陛下明示。” 宣衍搁放回毛笔,“因为他贪污的款数比这两人还大,刑部至今没有审出来他贪污了这么多银两到底花在了哪里、藏在了何处,起先朕以为他是拿来替竞王养了造反的私兵,如今瞧着又不甚准确,他送给张演与蒙骏的数字也不在少数,朕真的更加好奇了,他到底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只是受贿可不至于这般骇人听闻。” 席顾安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还有国款?” “顾安。” “奴才在。” 宣衍下令道:“过两日是休沐,你借着休沐出宫亲自去一趟刑部,将素澧的案卷、供词一并带进宫。” 席顾安恭敬低首,“奴才领命。” 宣衍将手边的算盘推开,缓和好情绪,将张演账册中夹的地契递给席顾安,“这是清理张演遗产时,朕无意瞧见特意给你留的,是香枫山南边的一块茶田,你这次出宫的时间不急,也可以顺道去看看,茶田每年收入不错也稳定,朕将这地契送你,你去了看还缺什么,需不需要增加人手,朕一并拨给你。” 一片薄薄的纸张似有千金重,席顾安满心惊诧,“陛下,你先前赏给奴才的东西,奴才一辈子可着劲花也花不完,这茶田实在是……受之有愧。” 宣衍并不容违逆,“朕送你,你便拿着,你之后常随驾左右,难免有能用到的地方。” 中元日宫里过的中规中矩,一晃眼就是休沐日,席顾安早起用过早膳,怀里揣着宣衍赏给他的地契,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 香枫山在京都城郊,距离不算近,山上除了茶田之外,还有一座寺庙,一直以来香火都不错,因恰逢休沐,有许多前往寺庙上香的行人。 席顾客在马车内撩开车帘,在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中,一眼就看到了云雾缭绕间白墙黛瓦的寺庙。 马车夫在外面道:“公子要去庙里瞧瞧吗?这香枫庙听说挺灵,求个风调雨顺,如意吉祥。” 马车夫是宫里有驾车经验的老人,平日里也经常出宫,很是健谈,京都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能说上一两句。 席顾安放下车帘,“不用了,直接去茶田。” 马车夫没再劝说,车辆拐过岔道,往寺庙相反方向行进,只是还没有完全转过头,右侧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直接撞在了车厢上。 车夫慌忙扯住缰绳,询问车内,“公子,你可还好?” 席顾安按住撞到车壁上的额头,“没事。” 车外,少年的上声音干净清朗,“抱歉,马受惊了,需要多少赔偿,我赔给……”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又传出一道不耐的声音,“我就不应该相信让你来驾车,选马没眼光,驾车没技术。” 少年一叠声的求饶,“楚兄、天阔兄、二公子,我错了,这马车还是你来驾。” “我是你家马夫……”话未说完,声音突然戛然而至,楚天阔一脸惊诧地看向另一辆马车撩开车帘后,车内格外熟悉的面容。 席顾安冷着脸,“不用赔,我们赶时间,把路让开。” 楚天阔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下一秒,人已经进到了车内,马车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慢半拍才意识到,刚电光火车间窜进去一个黑影,惊得差点拔藏在腰侧的刀。 “公子!” 席顾安急声呵至,“没事。”他看着眼前笑得灿烂的某人,毫不犹豫,“下去。” 少年踮着脚往车内望,“楚兄,你们认识?” “熟人。”楚天阔抽空回道:“我来赔偿,你先走。” 席顾安又说了一遍,“下去。” 楚天阔嬉皮笑脸,“几日不见,公公越发狠心了。” 席顾安深吸一口气,”我今日有事。” “我知道你有事。”楚天阔理所当然道:“你没事,陛下也难放你出宫。” “楚二公子。”席顾安耐心耗尽,“今日是休沐日,除却公职,你我并无交集,也不认识,请楚二公子注意身份。” 楚天阔愣了两秒,似没有预料到席顾安能翻脸不认人到这般地步,他返身出去给车夫说话,“先驾车,我与你家公子聊几句。” “你这是打算去哪里?”楚天阔再次坐下,并没有继续之前并不愉快的交谈,自然转变了话题。 席顾安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然烦闷,但也没有了继续生气的理由,“茶田。” “张演那处茶庄?” 席顾安没应。 楚天阔继续问,“陛下送你了?” “楚二公子。” “换个称呼,这个称呼你叫,听着怪别扭。” 席顾安都有点没脾气了,“那你想让我唤你什么?” “叫名字,天阔。”楚天阔胡搅蛮缠,“公公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叫不出口?” 席顾安深刻认识到自己并不能在唇舌上赢楚天阔,选择闭目养神。 山路曲折并不好走,但马车却被驾的很稳。 楚天阔注意观察着席顾安,席顾安今日出宫换了一件苍青色的常服袍子,衣袍的裁制很简洁,上面没有多余的绣纹,面料柔软,看着就舒适,目光上移,掩在里衣衣领下的脖颈细长白皙,喉结很浅,但还是能看得清轮廓,唇色樱红,鼻梁秀挺,楚天阔的视线顿了顿,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让人想忽视都难忽视的红包。 “刚刚马匹受惊,你撞车壁上了。”问的直白,完全不知道委婉。 席顾安缓缓掀开眼皮,瞪了一眼。 似乎惹席顾安生气,楚天阔也能从中得到乐趣,他向后仰靠在马车壁上,低笑出声。 席顾安再次深呼吸,“你今日没其他事?” “没有,本来就是被我爹强迫着带一位叔伯家孩子出来瞎逛。” “那你不跟着。” “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席顾安气笑了,“所以你现在守在这里,是觉得我能丢了?” “那不一定,我一眨眼,你可能真就不见了。”楚天阔自然地问:“这处茶庄我也是第一次来,公公不邀请我进去逛逛。” 被楚天阔这般插科打诨,行程似乎都快了很多,席顾安没感觉已经到了茶田附近,四周一排排梯田上种植着绿油油的茶树,偶有几株里面还点缀着没有凋谢的白色茶花。 楚天阔顺着席顾安撩开的车帘望向外面,“北方的气候本不适宜茶树生长,也就香枫山这块地因雨水充分倒生长了一片品质不错的茶树,比起南方茶树这儿采摘的茶叶叶片厚实、滋味浓醇,吸引了一批固定茶客,听说这儿一年的收成可以抵得上朝中一名正三品官员整年的俸禄。” 席顾安转头,见楚天阔神色是难得的认真。 楚天阔回头轻轻一笑,道:“陛下待你真心不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枫山茶庄(一) 第12章 枫山茶庄(二) 一对夫妻恭恭敬敬地侯着茶庄门外,不时往曲折的山路上眺望一眼,终于在一片青绿中看见了马车摇晃的虚影。 妻子进门唤其他人,丈夫抬步迎接,马车在茶庄外停下时,所有人已经出来,大多是妇女,戴着头巾,穿着粗布麻衫,略显拘束地站在道路两旁。 马车夫撩开车帘,起先从车内跳下来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生的俊逸逼人,华服公子下车后并未理会迎到近前的庄主,而是向车内伸出手,语气轻柔道:“到了,你当心脚下,我扶你下车。” 不知道楚天阔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跟刚才对比像换了一个人,席顾安犹豫再三,还是给面子地探身抓住了楚天阔的手指。 楚天阔微微用力,整个握住,一个掌心干燥温热,一个冰凉几乎渗出了汗。 庄主视线在两人身上迟疑,谁主谁仆一时之间很难抉择,席顾安先开口,“你是这里的主事人?” 庄主连忙接话,“是是,小的替主家打理。” 席顾安扫了一眼站在两侧的妇人、杂役,道:“我今日只是来瞧一眼,一切照旧,和以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不用让她们在外面候着。” 庄主终于确定了此行谁才是庄田未来的新主人,语气愈发恭顺,“小的这就让他们去忙。”他往人群摆了一下手,人群缓缓散开。 席顾安跨步进门,茶田刚经过秋季的采摘期,院子里晒满了茶叶,连空气都是茶叶的清香。 楚天阔姿态随意,左右打量,“我看这里除了茶房就是茶房,没有住人的地方?” 庄主回话:“都是这边临近的农户过来帮忙,平时不住这儿,庄子就我们夫妻常住,负责照看茶田。” “一个月月钱多少?” “啊。”庄主一愣,“普通采茶女半吊月钱,会些制茶手艺的,月钱八百文,小的按年算,一年三十三两银子,能解决个基本温饱,” 庄主苦笑一下,“前主子听说出了事,如今月钱已经半年没发了。” 楚天阔点了点头没应声,席顾安接话,“我此行带了银票,现将月钱结了。”说着,他就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 庄主受宠若惊接过,连声道谢后,慌忙唤妻子,“夫人。” 他对着荆钗布裙的妇人,细细叮嘱,“你这会儿先将手头其他事放放,赶紧去一趟最近的钱庄,用这张银票兑换些铜钱,将农户们这些月的月钱结了,另外……每人再多发半个月,从咱们的存钱里取,便当是感谢新主子仁厚体恤。” 席顾安打断,“不用,全部从这张银票里拨。” 庄主连作了数个揖,“谢主子。” 紧急打理出来的客房干净简陋,席顾安视线扫过唯一的一张四方桌和几把椅子,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楚天阔顺势坐在了对面,庄主亲自奉上两杯茶。 热气蒸腾,茶叶浓香,庄主道:“这是今年秋季刚晾晒出的新茶,两位尝尝。” 席顾安依言抿了一口,他对这些精细的东西没什么研究,也尝不出好歹,只觉比宫廷御贡的茶叶颜色更深,苦涩味更重,回味倒是有一股清新特别的甘甜,礼貌性评价道:“是不错。” 庄主喜笑颜开,“主子瞧得上便好,新茶茶房里还存了些,两位走的时候小的给你们包一些。” 席顾安点头答应:“嗯。” 楚天阔放下茶杯,“那便谢了。” 庄主从锁着的柜子里取出一本簿册,接给席顾安,“这是茶田近几年的收成,您过目。”他立侍在旁侧,出言道:“小的瞧日头不早,也到了午膳的时辰,若不介意粗简,我让厨房准备几碗便饭。” 楚天阔一路走来,除了茶就是茶,倒是有一方菜畦,这个时节,地里只有韭菜萝卜,旁边一只老的见人都不吠的黄狗和两只掉毛的瘸腿鸡,他问:“你这里能有什么吃的?” 庄主一时窘迫,眼见席顾安开口就要拒绝用餐的提议。 楚天阔收了玩笑,道:“我原本是想去吃香枫寺的素斋,结果半路来了这里,你就让照着素斋的标准做点。” “天阔。”席顾安警告性地低唤了一声。 楚天阔撑着脸瞅席顾安,完全一副无赖撒娇样,“我是真饿了,早晨起来就没用早膳,你不饿吗?” 庄主连忙打圆场,“做.....素斋做得,这简单,不费什么事。” 席顾安深吸气,懒得再理会楚天阔,低头专心查看手中簿册。 楚天阔也没有再打扰他,他一边喝茶,一边百无聊赖地问庄主问题,从门外面那只黄狗的年龄问到茶树的种植护理,天马行空、毫无规律,庄主连笑脸都陪僵了。 席顾安虽然看得细,但却没有问什么,只让自己心中有个大致的数字,便将簿册还给了庄主。 厨房饭菜也正巧做好,几名妇人将饭菜端上桌,简单两碗小米粥,三碟素菜,一盘白面馒头。 席顾安对吃食要求不高,这般素食甚至于他的肠胃而言,还更加适应,原以为楚天阔可能会嫌弃,但没想到,楚天阔喝完一整碗小米粥,还就着素菜吃了两个馒头,能瞧出确实是真饿了。 席顾安因刚刚楚天阔唐突无理的要求,升起的虞气缓缓消散。 楚天阔用完膳,心满意足道:“多谢庄主招待。”说着顺手接给几块碎银,“打包茶叶的银钱一并算在一块儿。” 庄主满是惶恐,“这......太多了。” 楚天阔爽朗一笑,“拿着吧。”他跟着就问:“你们这茶叶生产出来销到哪里?” 庄主小心翼翼接着碎银,“京都城里有几家固定的茶铺按时来取货,价钱都是跟主家直接商量,小的不接触这块,具体并不清楚。” “好的。”楚天阔点头,转身询问席顾安,“你还有其他事吗?走吗?” 席顾安起身,“嗯。” 走到庄院门口,庄主的妻子气喘吁吁追上来,将一袋碎银和几块铜钱一并接给庄主,庄主粗略点了一下数目,唤住楚天阔,“大人稍慢一步,这是给农户们发完月钱后剩余的银两,你再清点一下,钱数可合适?” 楚天阔没接话,侧让开身,席顾安一只脚已经踩上了凳子,闻言又放下,转身看向庄主手中的银钱,顿了顿道:“留着吧,当做日常开销,我瞧茶田面积挺大,用到银两的地方应该不少。” “是。”庄主将钱袋握紧,与妻子一同站在田埂上,目送马车远去。 楚天阔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车壁问:“你等下就要回宫吗?” “还有件差事要办,等下进城,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府。” 楚天阔问的随意,“什么地方?我都不能去。” 像是妥协般,席顾安道:“刑部。” 楚天阔愣了两秒,坐直身体,很是严肃道:“我随你一起,你放心,到了刑部衙门外,我不进去在外面和车夫等你,你出来了,我送你回宫后,我再回府。” 席顾安本能拒绝,“常规的差事罢了,不用如此麻烦。” “不提私下的交情,你暂代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我是锦衣卫佥事,有保护你安危的职责,即使平常出宫,你也不该只带一个马车夫,多增两个护卫,是正常合理的规制。” 不知为何,从楚天阔骤然严肃的表情中,席顾安竟然读懂了,他从意外相遇就赖着不走的用意,是有意保护他的安危吗? 他低头敛下眸色,把这一闪而过堪称荒唐的想法强制按下,没接话茬,转头看向了帘外。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楚天阔又有意弄出了些动静。 席顾安叹气,“你不能静会吗?” 声音消失,楚天阔果真如言之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马车在刑部衙门外停下,楚天阔走出车厢,同马车夫一同坐在外面,“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一炷香之后如果不见你出来,我就进去找你。” 席顾安点了点头,他衣袖里带着宣衍特赐的令牌,他说清来意,门卫再三核准令牌后,着人进衙署通传,席顾安站在院子里等,片刻后有着官袍的侍郎匆匆迈下台阶,未到近前,便深揖行礼,“公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席顾安略过寒暄,道:“麻烦大人,带咱家去取卷宗。” 侍郎抬步引路,“公公怎么休沐日过来?尚书大人正休假不在衙门坐值。” 听出侍郎话语中的试探询问,席顾安如常回道:“咱家出宫有旁的差事,顺道来取一下,常规的调阅,不麻烦你们再跑一趟。” 侍郎陪笑道:“这怎么敢说麻烦,都是为臣者应尽的职责。”他话锋一转,为难道:“公公亲自来取,按理说我们不敢推诿,实在是尚书现不在衙门,素大人的案子紧要,案卷机密,下官需要给大人说一声,公公如不急,先往主屋歇歇脚,等上半盏茶的时间。” 席顾安眉目冷寒,并不退让,“咱家先把东西带走,你随后再报,尚书大人若有什么问题,让他亲自进宫找陛下,咱家也是替君办事,未有有意为难大人!” “明白、明白。”侍郎连声应着,脸上惶恐愈盛,“公公这边请,下官这就着人去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枫山茶庄(二) 第13章 案卷疑团(一) 走进藏放案卷的阁楼,里面肃穆整洁,一排排书架上排列着各类卷宗,一张靠门的方桌上坐着一个人,听到脚步声,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乐主薄。”侍郎简单介绍,“这是宫里来的掌印席公公,奉陛下命令调取关于素澧案全部案卷、供词,你现在将这些文字资料全部找到。” 主薄二十出头模样,虽身型消瘦,衣着简朴,但眉目之间暗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风骨气节,凛然如松竹,青年拱手向席顾安行礼,“小人见过公公,案卷这就整理,请公公稍作等候。” 席顾安轻轻颔了一下首,注视着青年在书架间穿行的背影。 侍郎察觉到席顾安的兴趣,试探着介绍,“乐主薄全名乐清平,闽江天府人,前年中举,本被朝廷分配至西北一座偏远郡县当县丞,但心系甲科并未赴任,自请留在刑部暂做个文房先生,继续参加明年会试。” 席顾安没发表任何看法,平静收回目光。 乐清平将案卷资料整理齐全,双手呈递给席顾安,低首道:“有关素大人案件的所有文书资料都在这里,请公公过目。” 侍郎似没预料,乐清平会直接越过他呈给了席顾安,微微愣了一下,但再想要回检查已不可能,只能尴尬地陪笑,“公公你仔细瞧瞧,可有缺什么?” 席顾安大致翻阅了一下,乐清平交给他的案件资料,原比他一开始索要的详尽,他抬头对侍郎微笑道:“不缺了,麻烦大人休沐日还陪咱家忙这一趟。” 侍郎笑的牵强,“公公严重,都是下官职责之内,应该做的。”眼见席顾安将案卷全部藏进衣袖,抬步就要跨出阁楼,侍郎匆匆追上,懊恼般询问:“公公这就要回宫吗?也怪下官疏忽,未见公公来时可乘了马车,可需我寻辆马车派人送您。” 席顾安客气疏离,“不用,宫里遣了马车随行护送。” “公公若不着急,下官在天香楼订一桌酒菜,您吃饱喝足再回宫复命。” “咱家来时已经用过膳。” “大人止步,不必送了。” 虽然席顾安再三拒绝,侍郎还是与一众僚属将席顾安送到了衙门外。 马车停在衙门正对面,楚天阔环臂背靠在马车厢上,微低着头,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了一身。 席顾安摈弃掉身后的声音,疾步走到近前。 楚天阔抬头,视线穿过席顾安,对着站立在刑部牌匾下的侍郎轻轻笑了一下。 侍郎挂在脸上半永久的笑容缓慢凝固。 楚天阔转身揽住席顾安的肩膀,以一个完全保护的姿态,将人护送进马车。 席顾安手心涔出了细微的薄汗,虽然他清晰此行代表着陛下的意志,他又拿着令牌,在刑部衙门内,万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但还是难免紧张。 手指抚过衣袖内的卷宗,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唇角也牵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认识你这么久了,第一次见你笑。”楚天阔坐在席顾安正对面,幽幽开口。 席顾安压下唇角,他自认为作为奴才,时刻维持身份内的笑容是必备修养,“我何时没有笑?” “你如果说跟永久面具一样的笑面,也算笑的话,那就当你一直在笑了。”楚天阔话语一顿,突然凑近到席顾安面前,“帮陛下办成事,真的这么值得高兴吗?” 席顾安轻声呵斥,“莫要胡言。” “我可没有说什么。”楚天阔并不争辩,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盒递给席顾安,“我刚在外面等你,见旁边有家医馆,顺道给你买了消肿的膏药,你试试效果。” 如果楚天阔不提,席顾安都快忘了额头的撞伤,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马车里也没有铜镜,他并不清楚红肿有多严重,小心接过瓷盒,道:“多谢。” 马车距离宫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席顾安掀帘看到了魏勋挎刀巡逻的背影。 楚天阔顺着席顾安的视线望过去,语气难明道:“他倒是尽职尽责,休沐日也在当值。” 席顾安放下帘子,“到宫门口了,我下马车后,让车夫送你回府。” 楚天阔姿态随意地耸了耸肩,“不用送,等分开后,我还得去找人。” “嗯?” “也不知道那小子回府没有,总不至于真带丢了,回去得挨老头揍。” 楚天阔说的苦恼,席顾安抿唇笑了笑,并没有再坚持,“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 晚霞绚丽,映红了西边天幕,楚天阔跳下马车,影子被夕阳拉的细长,背对着席顾安挥了挥手。 席顾安静立半刻,转身走向威严庄重的皇廷。 * 皇帝不在建章宫,被请去了钟粹宫用膳。 席顾安暂将案件卷宗放在御案上,从建章宫出来,看见迎红抱着一盆菊花,正在仔细检查替换廊檐下的盆栽。 “今儿怎么是你?”席顾安走路悄无声息,出声时已经站在了迎红背后。 迎红被吓了一大跳,猛然转身,抱在怀里的花盆都差点扔到地上。 席顾安急忙伸手接住,“慢些。” 迎红又惊又喜,“你何时来的?一天都没有见你,听柳耳说你不是出宫了?” 席顾安自然将花盆接过,“是出宫了,刚回来。”他转身询问:“这盆放在哪里?” “那里,那盆快开败了的黄色菊花,与它替换一下。” “这盆吗?”席顾安按照迎红的指示,准确将花盆替换完成,花盆虽然看着不大,但因为里面盛着大量泥土,并不轻,略微犹豫了一下,席顾安便道:“我帮你送回花房。” “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可以。”迎红伸手接席顾安怀里的花盆,眨了眨眼,开玩笑道:“哪里能劳驾席大公公帮我这么一个小宫女搬花,陛下应该快回来了,你是不是有事找陛下。” “晚些无碍。” 瞧出席顾安的异样,迎红思考了下,试探地问:“我刚来时听说陛下去了钟粹宫,今夜是不是不回建章宫了?” 心思被戳穿,席顾安一时无措。 迎红兀自宽慰,“你再等等,说不定就回来了,如果事情要紧,你可以去钟粹宫找一下,别耽误了事。” “算不得要紧。” 廊檐下一桃红一苍青,两道身影站立交谈,隔得远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面上几近依偎在一起。 青年无措而拘束,女子开朗而明丽。 宣衍驻步,立在游廊拐角,穿过金黄树影,刚好能将廊檐下的一幕尽收眼底。 内侍噤若寒蝉跟在身后。 盯看了半响,廊檐下的二人丝毫没有说完话的打算,宣衍终于再次迈动了步子。 迎红最先看到皇帝的仪仗,匆匆拽了一下席顾安的衣袖提醒,“陛……下,陛下回来了。”说完,迅速下跪行礼。 席顾安站着,手只抬了一半,“陛……” “进来。”宣衍经过时,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 直到皇帝完全进入建章宫,迎红茫然起身,“陛下生气了吗?” “没有。”席顾安回答的笃定,“我让人帮你把花搬回花房。” “哦。”迎红半信半疑,边走边回头,看着席顾安提起袍摆迈进了建章宫。 内侍备了温水,宣衍正在净手,席顾安走至身后行礼,“奴才参见陛下。” 宣衍在擦手的间隔,抬头看了席顾安一眼,“免礼,刚回来?” 席顾安姿态恭顺,“是陛下,奴才刚回来。” “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 一问一答,宣衍情绪缓和,殿内气氛和谐,刚刚廊下那句难掩威严的命令,像是席顾安的错觉。 宣衍不说,席顾安更不会主动再提,他抬步扶宣衍坐上御座,“从刑部取回来的案宗都在这里,请陛下过目。” 宣衍从进殿就看见了御案上多出的文书,他摆了一下手,让殿内其他内侍退下,才翻开卷宗,细细查阅。 席顾安倒了杯热茶,放到宣衍手边,静侍身侧,案卷的内容席顾安虽说看的不详尽,但大致的内容基本清楚。 不论刑部有没有问题,能放进案卷楼的文书资料,肯定经过了多层核查,直白点说,就是可以让人看见的。 宣衍想从这些已经经过,多次梳理筛查的官方资料中找到格外线索,基本等于无中生有。 宣衍在翻看完两张供词后,感叹道:“素澧的嘴倒是紧,这是什么也不说。” 席顾安斟酌回话:“竞王已逝,逼宫造反无可转圜,说与不说,都是死罪难逃,素大人定深知此理。” “这么说来,朕这是拿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没办法了?”宣衍点着案卷,“卖官贩爵说得,训养私兵说得,勾结谋逆说得,就这银钱去向、来处倒是说不得了。” 宣衍眉目森寒,“朕瞧着倒不像是素澧不想说,是有人不想让他说。” “陛下的意思是? “找人仔仔细细地将他名下,亲属、子女、学生名下所有资产清理一遍,朕要拿到一张清晰的单子,看看到底有多少银钱来的不明不白,去的不清不楚。” 席顾安接住案卷及所有文书资料,“是,奴才这就命人去办。” “顾安。”宣衍突然指了一下席顾安怀里的案卷道:“这里面有一张呈词,用及其充分的线索理由,证明素澧贪污国款,且数额巨大,只是到底贪了哪一款,却是没说。” 席顾安下意识低头,他当时检查案卷粗略,竟没有看见哪里有这么一张呈词,是何时、何人掺了进去。 眼见席顾安惊愕。 宣衍心下了然,“你也不知?”他转念就问,“刑部你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人?” 乐清平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席顾安审慎回话,“奴才未曾注意。” “行。”宣衍道:“按这张呈词写的,着重查,另外,你亲自再去一趟刑部,帮朕探望一下素大人。” 席顾安躬身,“奴才领命。” 第14章 案卷疑团(二) “顾安。” 席顾安正要抱着案卷退出宫殿,被宣衍唤住了,“这件事不急于一时半刻,你明日再去处理。” 他招了一下手。 看懂了宣衍的意思,席顾安将案卷放在一旁的书桌上,慢慢走至宣衍身侧。 宣衍坐着,轻按了一下席顾安的肩膀,席顾安顺势弯腰低头。 温凉的手指抚过额头,像羽毛一样轻,宣衍的神色凝重,问:“你的额头怎么了?” 皇帝的气息近在咫尺,席顾安的心跳无意识乱了许多拍,“回陛下,香枫山道路曲折,马车颠簸,奴才不慎撞在了车上。” “朕叫位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陛下。”席顾安慌忙拒绝,“奴才回宫的路上已经买了药膏敷伤,且这只是一点小伤,明日恐就消肿了,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药膏呢?朕帮你上药。”宣衍说得自然。 席顾安默默吞了口唾沫,手指触到藏在衣袖中的瓷盒,低眸回话,“奴才回来时,将药放在了直房,已经敷过了。” 宣衍目光下滑,看了一眼席顾安捏紧的衣袖,他没继续坚持,只是叹气般道:“顾安,朕希望你永远与朕都不要有任何隔阂。” “奴才明白。” 宣衍握住席顾安的胳膊,注视着他的眼睛,询问:“今夜不回值房,在建章宫陪朕如何?” 席顾安心跳的几乎不是自己的,面上却一副呆愣住了的表情,宣衍的询问虽不直白,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席顾安却很难说服自己是否理解错了,会错了圣意。 八年前出楚为质前夕,深宫里的老嬷嬷将他亲自叫到身侧,事无巨细教导他要如何细心侍候皇子,那段时间他紧急学完所有礼仪规矩,同时也知道了一件,奴才间算不得秘辛的秘辛。 为奴者,为婢者,不论男女,或不男不女,身体、性命、情感都应该系于唯一侍奉的主子,艰难之境以主为先,危险之时以命相护,如果主子有不合理的要求,也当尽量满足,其中便包括以身侍候,即便阉人。 十三岁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些训导后的重量,懵懵懂懂地便离开了东周。 直到在某一个寒冷的雪夜,突破奴才身份的束缚,他与主子发生实质性关系时,后知后觉,他才懂了,嬷嬷即使在最后,也欲言又止的东西。 即便那时,他也不曾奢望过这层关系能够更进一步,更何况后来宣衍有了萧鸣凤,真真算得上爱的人,登基为帝,注定后宫佳丽三千,他更是只觉那是艰难困苦下,情绪宣泄般的荒唐一夜。 他该忘记,让那成为同西楚的苦难共同逝去的记忆。 “陛下。” “不愿意吗?” 席顾安的手指都在抖,不待他回答,宣衍的手掌抚过他的后颈,突然用力,席顾安下意识抬头,视线撞进了皇帝的瞳孔,龙涎香扑面而至,完全将他淹没。 “顾安,放松些。” “别紧张。” “相信朕。” “……” 宣衍在床笫间,与他平日完全不同,极尽克制与温柔,但偶尔也会有突然的强势,他难以招架,也无处可逃。 灯烛不知何时熄灭,夜半时,席顾安重新将烛火挑亮,一墙之隔,隔着皇帝,他伸手按着案桌,把自己浸进温水中,身体的不适,抵不过内心的茫然无措。 胃肠的不适毫无前兆席卷而来,几欲呕吐,席顾安竭力忍着胃部的痉挛,将自己洗干净,穿好衣袍。 脚步声从背后出现,宣衍只着了里衣,外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微弱的一点亮光下,宣衍的面容温和而担忧,他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席顾安,“身体不适吗?” 席顾安接住,抿了一口温水,轻轻摇头。 宣衍引他回塌上休息,席顾安躺在外侧,慢慢把自己缩成一团,锦被与温热的体温一同出现,皇帝伸臂将他揽进怀中,“睡吧,明日还有早朝。” 席顾安本以为会是一个不眠夜,但其实困意袭来,睡得竟挺好,是他再次回到皇宫,难得睡得安心踏实的一晚。 五更天醒,宣衍醒得更早一些,席顾安翻身从床榻上坐起,宣衍已经将上朝的服饰穿戴整齐,只有头发未束,散在肩膀上,宦官朝服被折叠整齐放在床边。 宣衍撩开帘子进来,“醒了。” 席顾安伸手掩住不知何时散开的衣领,初醒的迷茫还未褪去。 宣衍目光顿了顿,返身退回,“你先洗漱,早膳已经备好,朕在外间等你用膳。” 宣衍的身影一消失,席顾安近乎慌乱地下床套上朝服,他比任何人都惊惧,被看见他睡在龙塌上。 穿衣洗漱席顾安收拾的速度很快,出去时宣衍盛了一碗粥,才刚喝了几口,寝殿内并未留内侍伺候。 宣衍摆了一下手让他坐,“休息得可好?” 皇帝神情如常,席顾安也选择自动忽视昨夜的一切,“奴才休息得很好。” “这儿没人,用膳吧。” 素澧案卷的突然调阅虽说没有大张旗鼓,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早朝时,能感觉到朝堂气氛明显压抑,无人敢明面上直接询问圣意,却也都在暗下里各自揣测。 随着接下来,席顾安传见锦衣卫下了一道急令,要求彻查素澧本人及其相关所有亲属名下财产,更是将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推向了**。 皇帝虽未说话,但锦衣卫的出动,到底代表着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再多提,已经是明晃晃地甩了刑部尚书两巴掌,表示对他查案的不满意。 连续几日,刑部尚书许文川明里暗里给席顾安递话,询问皇帝的意思。 席顾安边安抚边搪塞,半个月后,锦衣卫几近将所有与素澧有关的地契、商铺、金银珠宝、文房字画,隐形半隐形财产换算成具体数字,呈送到了司礼监值房。 席顾安看着垒了大半个房间的账目,额头不可见地跳了跳,他想过多,但也没有想到如此多,“谢庭。” “奴才在。”长桌后的座位上站起一个人。 席顾安下令,“素大人名下财产的清算由我们司礼监全权负责,在这期间,谁敢走漏出与账目有关的半点风声,咱家绝不姑息,谢庭,这件事具体放到你手里,有什么困难,或需要人手的调配都直接来给咱家说。” 谢庭面色凝重,深躬行礼,“奴才定不负掌印所托。” “邓敏之,你在宫外时日较长,想必更加熟悉宫廷之外财物的价值,你在旁边协助谢少监。” “属下领命。” 席顾安的视线在邓敏之身上长久落了一会儿,随后转向众人,“这些账目锦衣卫能给司礼监呈一份,就有能力给陛下再呈一份,咱家劝诸位一句,不该动的心思不要动,出了问题,司礼监上下谁都不会过的安生,咱家也不想让先帝薨逝时的惨剧,再预演一遍。” 值房内落针可闻,连大的呼吸都没有,席顾安起身,拍了拍衣袍,“干活吧。” 席顾安已经走出值房,屋内慢半拍一叠声,“奴才恭送掌印。” 席顾安下朝后,先回直房换了出宫的衣袍,如今去刑部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外,却在迈下台阶时,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素以真站在树荫下,这么些时日过去,内侍统一的浅青袍子穿在他身上的诡异感,已经散去,如今静立站着,又不出声,席顾安差点未能注意。 预料到素以真的突然等待,肯定不会是闲来无事,席顾安主动往跟前走了两步,“你怎在这里?” 素以真作揖道:“回掌印,属下是特意在这里等您。” “寻我有事?” 素以真目光直接,“掌印可是要出宫去刑部见素澧。” 席顾安微蹙了一下眉峰,早就知晓素以真与素澧虽是父子,但水火不容,仇深似海,但一直都只是闻言,今日倒是第一次从素以真嘴里听到父亲的名讳,“你想去?” 素以真后撤一步,深揖行礼,“是,求掌印恩准,以真在旁绝不多言影响办案。” 席顾安并未思考多长时间,就转身道:走吧,谨慎言行,跟紧咱家。” “多谢掌印。” 席顾安并未回头,但从声音的一丝颤抖里,能感觉到激动,只是不知道这份激动,是对素澧落到今日田地的怅然,还是兴奋? 与素以真一起到宫门外,楚天阔靠着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一身锦衣卫的飞鱼袍潇洒利落,还没有走到近前,楚天阔就注意到席顾安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难得掌印今日记得属下,怎么身边还跟了一位?” 席顾安对楚天阔没个正形的样子,毫无办法,瞪了一眼提醒,“严肃些,今日有正事。” 楚天阔随席顾安身后登上马车,不无怨念道:“掌印那次出宫没有正事。” 素以真最后一个上车,车厢宽大,坐三个人绰绰有余,楚天阔坐下后,拍了一下窗框,示意慕凌驾车。 许是今日车厢内多了一个人,席顾安只当没有听见楚天阔的揶揄,靠着车壁,打算闭目养神。 楚天阔问:“你们用过早膳了吗?” 素以真心中估计了一下时辰,午时三刻,午膳都该用过了。 没人理会,楚天阔兀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份油纸包的吃食,道:“我一大早就去了北镇抚司,都未来得及用早膳,不介意我在车上吃些东西吧。” 席顾安没说话,他特别想让车内多话的人认为他死了,把他当空气。 但楚天阔完全不如他意,油纸里包的是很精致的梅花枣蓉糕,楚天阔先拿了一块,递给席顾安,“掌印尝尝吗?” 席顾安态度冷漠,“不用,我不饿。” “又不要你钱,还怕我狮子大开口。”知晓席顾安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有进展,他顺手先给了素以真一块,转身回去,继续对席顾安软磨硬泡,“掌印如此冷漠,不利于与下属友好交流。” 素以真拿着糕点,并没有立马吃,倒是盯了不短的时间,周记茶铺的糕点,预定也要提前一日,若前一天没有预定,到第二日去买,就要天不亮排队。 怎么错过早膳午膳,专门拿它垫肚子,跟开玩笑一样,素以真无力吐槽,真就诓骗席顾安常待在宫里,对宫外的事物不熟悉。 而且挺大一个车厢,素以真一个人将近占了一半,倒也不是他不懂规矩要占一半,楚天阔突破正常社交礼仪,几乎贴在席顾安身上的距离,素以真不但希望自己瞎,而且希望这个车上若有一个人是死的,也该是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案卷疑团(二) 第15章 真疯假疯(一) 刑部探视素澧,除了司礼监、锦衣卫与此相关的寥寥几人之外,并无多余人知晓,更无人敢提前通传刑部。 马车在衙门外停下,锦衣卫先进去传话,尚书许文川跌跌撞撞携左右侍郎,并几位官吏出门相迎。 此行跟随的锦衣卫人数并不多,除过楚天阔与慕凌之外,刚好六人,皆穿着锦衣卫统一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 许文川年逾五十,跨出门槛见这般场面,吓得腿都有些软,在侍郎的搀扶下堪堪走到席顾安面前,脸上的笑容扯得艰难,“席公公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席顾安同样挂起官方笑容,伸手虚扶了老尚书一把,客气道:“咱家哪担得起许尚书亲自相迎,不过是奉陛下的命令,路过瞧一眼罪犯素澧,来得唐突,未提前与尚书大人说,不知现下可方便。” 席顾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楚天阔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一个正常人,怎么就能在几息之间就变成这么一副虚伪的样子,连他都觉的不忍直视。 许文川明显的乱了阵脚,顾左右而言他,“席公公要不进去先喝杯茶,本官昨日刚讨了份好茶,您赏脸尝尝。” 席顾安不动如山,“茶便不喝了,许尚书这会儿若无其他要紧事,不如带咱家去一趟刑部大牢。” 楚天阔手掌下移握紧了腰侧绣春刀,动作不大,但也足够陪同迎接的数位刑部官员看得清清楚楚。 大冷天的,许文川满头的汗,用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方便方便,没旁的事。”他向后摆手,“叶侍郎,你在前面给席掌印、楚佥事带路。” “你,去通知典狱长。” 刑部大牢席顾安是第一次来,比起诏狱,这里明显更加宽敞干燥,素澧关押在牢房的最里间,左右房间空置,他一人独待了一间。 越往进走,越发显得死寂,一行无人说话,只剩下凌乱的脚步声。 席顾安在牢房门外停步,天窗上透进来的一缕光亮,混着空气里的浮尘,打在墙角穿囚服的男人身上。 席顾安只能看见背影,囚犯面对墙角盘腿而坐,额头抵着墙壁,一下一下撞着,力道并不重,撞击声也沉闷,但在安静的牢房内却格外突兀而诡异。 席顾安蹙眉,不待他提问,楚天阔已经先开了口,“这什么情况?” 许文川擦着额头上源源不断滚落的汗水,色厉内荏的呵斥典狱长,“问话呢,还不快回答。” 典狱长突然被点,满脸茫然惶恐,环视了一圈官员的脸色,哆哆嗦嗦回话,“回大人,素澧...素大人他前日一大早醒来,突然.....疯了。” “公公。”许文川闭眼深缓一口气,竭力稳住状态,接道:“以本官在刑部为官数十年的经验观察,素大人这是在装疯。” 侍郎连忙附和,“是是,楚佥事,素澧的案子事关重大,陛下亲自叮嘱,我们审问连重刑都没敢用,这完全没有道理突然就疯了,一定是素大人为躲避罪责的伪装,这样的例子,刑部大牢里年年都有。” 席顾安并未理会刑部官员急于定性的辩解,他道:“先将牢门打开。” 许文川指使,“把门打开。” 即使一大群人进去站到了牢房内,男人依然无知无觉地、心无旁骛地一下下撞击着墙壁,那动作机械、重复,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执拗。 素澧四十出头,下狱之前,席顾安见过不止一面,相貌很是儒雅英俊、仪表堂堂,如今做着这么奇怪状似疯癫的动作,穿着囚衣,头发里混着稻草堆在头顶,依稀还是能窥出原先的几分风采。 典狱长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素大人,大人和宫里专门来的公公看你了。” 素澧依然不理会,楚天阔往前大跨一步,一把就将面对墙角坐着的人,提起来转了个身,让其五官神态直接对着众人,抬手将囚服撕开了大半。 全程素澧依然保持无知无觉,对外界没有任何回应,即使楚天阔动作突然,连席顾安都始料不及,可素澧在上半身囚服全部被撕开的情况下,竟然抬头咯咯笑了起来。 额头肿得高高隆起,不知道撞击了多久,已然撞出了鲜血,血液顺着额头淌下,整张面目呈现出一种七窍流血的惊悚感。 其中年纪较轻的一位官吏看到这般场面,吓得惊呼出了声,楚天阔确认完素澧的身体状况,顺手将囚服掩好,起身走到席顾安身侧,低声道:“没重伤。” 席顾安声音轻的只有两人才能听见,“派人进宫。” 楚天阔面色如常地站回原位,朝身后的锦衣卫递了一个眼色。 席顾安回身看向亦步亦趋跟着,始终保持沉默观察的素以真,面对父亲这般状态,席顾安恍惚觉得,他的情绪变化比坐在地上疑似疯了的人,都要稳定。 “以真。”席顾安出声提问,“你怎么看?” 许文川似这才认出席顾安身后跟着的年轻内侍是谁,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是……素探花?” 素以真没回应刑部众人的震惊,规规矩矩向席顾安行礼后,道:“属下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妥。”说完这么一句后,他微微站直了身体,视线落在了素澧的身上,席顾安同样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盘坐痴笑的人。 “我父亲其人……”素以真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慢,保证每一个字说出后,素澧的面部表情都能尽收众人眼底。“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卑劣无情,其一生不忠于天地,有愧于父母,负恩于百姓,薄恩于子女,如今疯了,也是他报应使然,依属下所观,此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在牢房内久久回荡,听的人毛骨悚然,连一贯见多了大场面的典狱长,表情都是一脸的惊怖。 席顾安没瞧出不妥,“许尚书。” 许文川连忙回应,“公公还有何指示?” “传位大夫来给素大人瞧瞧,看是不是得了癔症,还有没有得治。” 许文川指派完人传寻大夫,回到席顾安身边,“大夫一时半会儿恐到不了,这儿环境简陋,公公不如去衙门里边喝茶边坐着等。” “不用,就在这里等。”席顾安温声讨要,“许尚书可让人给咱家寻把椅子?” 很快牢房内搬进了数把椅子,席顾安、楚天阔、许尚书,左右侍郎,数人呈扇形,围墙角而坐。 虽然场面诡异,地点也不合适,还有一位痴傻的观众,但几人还是气氛和谐地聊起了天,许尚书询问陛下的身体,忧心空悬的后宫,叹息官吏的**,感叹皇帝的圣明强势,席顾安一一对答,一时之间,两人竟然有点相见恨晚,只差拜为忘年之交。 时间不觉流逝,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到牢房。 侍郎低低斥了一句,“怎如此慢?” 大夫何成见过这种大场面,进门吓得差点就要跪,战战兢兢回话,“回大人,刚有位罪犯……情况紧急,实在是马上走不了,求各位大人赎罪。” 席顾安出声打断,“先看病吧。” 椅子被撤下,素澧缩回了墙角,把自己蜷成一团,呆呆愣愣地蹲着,大夫放下医药箱,慢慢走到素澧身边同他一起蹲下。 小心探出手,抓到了素澧的手腕,牢房内一时彻底安静,只剩下大夫偶尔调整姿势,衣袖间的摩擦声。 大夫探完脉,又往前蹲近了几步,看过眼球,仔细观察了五官,才起身咽了口唾沫,整理好思绪回话:“回各位大人,犯人忧思成疾,又逢重大变故,惊惧之下有痴疯之可能,但癔症乃心病,草民才疏学浅,仅靠诊脉一时之间恐难以完全确定其虚实,还需长久治疗观察。” 许文川脸上升起一丝希冀,“公公,你看……这……”他再次保证,“刑部实未敢动用重刑审问,万不敢做欺君瞒上之事,再给本官一些时日,本官定确定素澧疯癫的虚实,亲自进宫向陛下禀报。” 席顾安刚要开口,“既……” 一名刑吏从外面急冲冲跑进牢房,“大人,宫里来人……传陛下谕旨。” 不待许文川携官吏出监牢迎接,柳耳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数名护卫已经出现在通道口。 除席顾安之外,众官吏迅速撩袍跪地。 ……“传陛下口谕。”柳耳清了清嗓子,虽然面容青涩,但也像模像样,明显在来的路上,短短几句话,应该练了不少遍,“锦衣卫押护罪犯素澧,尚书许文川协同顾安,一起进宫见朕。” “微臣遵旨。” “奴才遵旨。”席顾安弯腰行礼,柳耳传完圣谕,慌慌忙忙摆了一下手,“众位大人都起身吧。”他也不在乎监牢里的人有多少,说完话,小碎步快速挪移到了席顾安身边,仰其一张灿烂的笑脸,“公公。” “你怎么来了?” “陛下派人出宫传旨,我猜测公公正在刑部,就主动给陛下自荐,没想到陛下看了我一眼,就同意了。”他期待地望着席顾安问:“我刚刚紧张的是不是很明显?” 席顾安摇头,“不明显。” 许文川在左右侍郎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整个人神色都有些恍惚,“陛下……这……这是何意?” 柳耳眨了眨眼,“不知道啊,陛下的意思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敢揣测,只是让传尚书大人、罪犯素澧进宫见圣。” 席顾安实在有些害怕,许尚书还没有进宫,就晕倒在牢房内,他出言安抚道:“尚书大人不必担忧,陛下许是想当面了解一下素澧的情况,陛下明断,必当不会让尚书大人受委屈。” 许文川笑比哭难看,讷讷点头,“是,愿……如此,愿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真疯假疯(一) 第16章 真疯假疯(二) 素澧被捆缚进马车。 席顾安往前走一步,邀请老尚书,“尚书大人便不麻烦再寻一辆马车了,若不介意,随咱家同乘一辆。” 许文川扯出点笑容,“席公公客气,老夫怎敢介意。”他攀着车框,兀自艰难地登上车,许文川脚下步子蹒跚,柳耳愣了愣,上前搀扶住,“尚书大人,我扶你。” 素以真自请随楚天阔去了后面的马车看护素澧,前面的马车内坐着许尚书、席顾安、柳耳三人。 许文川整个人都有点肉眼可见的魂不守舍,柳耳没敢打扰,进车后看见车上竟然有大半油纸包的糕点,默默吞了口唾沫。 席顾安看了一眼,“这是楚佥事买的,你若想吃就吃吧,到时候我给他说一声。” 柳耳年纪虽小,但也在宫廷里生活了二三年,基本察言观色的能力有,而且较起一般人还更加敏锐,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马车内气氛的沉重,自觉往席顾安身边靠了靠,低头安静地啃糕点。 马车声吱呀,晃晃荡荡往皇宫驶进。 突然。 车身一阵颠簸,马匹嘶鸣,车外刀剑相撞,打斗声四起。 许文川应激般一下子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完了...完了,来劫犯人了。” 席顾安先一步撩开车帘,车夫竭力稳住受惊的马匹,外面数十名蒙面的黑衣人目标明确地冲向素澧所在的马车,与护卫的锦衣卫打斗成一团。 席顾安厉声道;“柳耳你看好许尚书,待在马车里不要下来。”话未说完,席顾安已经跳下了马车。 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锦衣卫与柳耳刚带出宫的皇家护卫,勉勉强强才迎接住攻势,席顾安弯腰从倒地的一名黑衣人手中捡起长刀,毅然加入了战局。 他的武艺是之前宣衍空闲时教导,在他的强烈请求下,没有任何花架子,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保命夺胜的招数。 楚天阔在打斗中蓦然回头看见一身肃杀,刀式利落的身影,卡顿般愣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席顾安没回应,解决掉最近的黑衣人,他一路往前,并未注意,在他侧后方不远,明明正在与锦衣卫纠缠,进攻素澧马车的黑衣人,突然转过身,向他飞奔而来。 剑光如虹,剑尖横擦着他的脖颈划过,瞬间就洇出了一道血痕。 席顾安身体后仰躲避的幅度大,几近摔倒。楚天阔眼睁睁看到眼前一幕,顾不得身边战况,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意识到时,人已经冲至席顾安身侧,在伸臂将席顾安揽起的瞬间,绣春刀逼近到了黑衣人面前。 手腕上挑,一招凌厉的斜挥,齐肩斩断了黑衣人握剑的整条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黑衣人面目狰狞地按住断口,并不恋战,转身迅速逃命。 主头的黑衣人逃跑,接二连三其他刺杀者也逐渐退散,很快打斗停止,只剩下满地的尸体,有锦衣卫打算追,被楚天阔呵住了,他随手震了震滴血的长刀,望着黑衣人逃跑的方向,面色凝重,“别追了,押护犯人要紧。” 席顾安伸指摸了把脖颈,感觉到一点温热的血迹,伤口并不深,只是划破了皮,他不甚在意,转身走向素澧乘坐的马车查看。 还没有走出一步,就被楚天阔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盯着席顾安脖颈的伤口,目光暗沉,“罪犯慕凌看着,没事。”,随后顿了顿,突然道:“这群刺杀者,不像是来灭口素澧,倒像是来杀你。” “我?”席顾安亦没有任何预料。 正说着,慕凌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随后素以真跟着走出,汇报道:“罪犯无事。” 外面的声音消失,柳耳这才敢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他小心的移下马车,一溜烟就跑到了席顾安身边,用最眼尖的速度,发现了席顾安脖子上的伤口,眼眶瞬间湿润,“公公,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也不管席顾安的拒绝,柳耳问完,就拽着席顾安的衣袖,踮起脚尖,查看伤口,就差上口吹几口气,也是顾及着周围人多。 席顾安挡开柳耳的动作,问:“无大碍,许尚书如何?” “哦,他吓得瘫软了,暂时下不了马车。” 楚天阔指挥着其余锦衣卫处理现场,用布巾将绣春刀擦干净,别回腰间,视线在柳耳身上顿了几顿,微一挑眉道:“不知道掌印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小狗腿子。” 柳耳满脸与有荣焉,“能给公公当小狗腿子,是柳耳前世修来的福分。” 楚天阔啧了一声,回头看慕凌,“这思想认知,学着点。” 慕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回禀,“报告佥事,检查完毕可以出发。” 路上遭遇刺杀的消息先一步传进皇宫,奉天殿内,龙椅之上,宣衍表情冷沉,殿内悄无声息。 席顾安进殿参拜完,站回宣衍身后,许文川与楚天阔再行跪拜大礼。 “微臣许文川参见陛下。” “锦衣卫楚天阔参见陛下。” 宣衍并没有立马让他们平身,问:朕听闻,你们押护素大人进宫的路上,遭遇了蒙面人暗杀?可有抓住活口?” “陛下赎罪,并未抓到活口,但臣斩断了为首者一只臂膀,已通知锦衣卫全城搜索,即便掘地三尺,也定将刺杀者找到。” “好。”宣衍神色稍缓,“那这件事就交给楚佥事去办,朕等你的好消息。”视线划过跪伏在地两鬓花白的许尚书,抬手道:“都平身吧,传素澧。” 奉天殿殿门敞开,素澧被左右两名护卫抓着胳膊提进门槛,即便痴傻了,也保持着对龙椅天然的敬畏,拽着护卫的衣袖,凄凄切切地摇头往后退。 护卫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了腿弯,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砸在了地面上,几乎能听到膝骨碎裂的声音。 见素澧这般痴傻模样,许文川连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都不敢看,随着素澧的跪地,紧跟着他也扑跪,高声请罪,“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素澧抱着膝盖在旁边哭哭啼啼,拼了命往护卫腿后缩,整个宫殿,都环绕着素澧一下一下的抽噎声。 宣衍听得直皱眉,缓了一口气问:“许尚书,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许文川一开口,声泪俱下,比旁边痴傻的罪犯眼泪还多,“你可要为老臣做主,老臣同陛下一样,也是今日才知道素澧变成了这般模样,刑部谨遵着陛下的旨意,即使在刑部大牢内,素大人也是多受照顾,这一个月以来,除了每日按例审问,未敢让素大人受半分磋磨,这突然的痴傻,微臣也是不明所以。”他说着,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当查明素大人痴傻的真相,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宣衍问:“若查不明呢?” “若……若查不明。”许文川因恐惧,声音颤得厉害,尝试回答:“臣主动……请辞卸职。” 宣衍继续问,“若最后证实,确是你刑部失责,才致使罪犯在关押的大牢内骤然疯癫,许大人,又该如何?” “臣……臣。”在宣衍接二连三的逼问中,许文川大汗淋漓、全身瘫软,连维持跪伏的姿势都难以做到,只能用一下一下的磕头表示自己的惶恐与畏惧,呕血表忠,“陛下,罪犯奸诈,未必不是他为求自保的手段,请陛下明察啊,臣就算有十万个胆子,也无胆量蓄意让重犯痴癫,求陛下为臣做主!求陛下明察秋毫!” 宣衍随手一点,“楚佥事,你怎么看?” “臣以为……”楚天阔抬手行礼,话未出口,许文川已经把最后提着的一口力气耗尽了,似已预知到结果,满面的心如死灰。 素澧依旧哭着,护卫已经束手无策,任由他抱着膝盖坐在大殿中央,边哭边给膝盖吹气边哄自己,“呼呼,不疼,不疼……” “刑部……” “素澧就是在装疯!”大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宣衍转头,看见大殿左侧站立侍候的内侍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素以真走至殿中央,撩袍跪地,再次重复,“奴才可以证实,刑部无辜,素澧是在装疯。” 许文川侧头就能看到自己身边缓缓跪下了一个人,感激到老泪纵横,“大善,大善啊。” 宣衍调整了一下坐姿,显然事情的发生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眸中多了些兴味,“嗯,素侍,怎么说?” “回陛下,罪犯素澧是奴才父亲,奴才很了解他,他若真的痴傻,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素以真还未及继续说下去。 突然,所有人毫无准备。 素澧从地上猛然翻身而起,直接扑冲向跪在他右前方的素以真,目眦欲裂,所有的理智都被亲身儿子背叛的愤怒与绝望淹没。 俨然没有了任何体面,是真的气疯了。 “素以真!我素澧哪儿对不起你,你为何要这般置我于死地!” 从殿外冲进数名护卫,才堪堪将素澧按住,可即便拉拽的及时,素以真脸上也被指甲抓出了两道寸许长的血痕,他跪着,从始至终动都没有动。 许文川迅速坐着往后挪移,已然看呆了。 素以真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抬起血痕狰狞的面容,望向状似疯癫的父亲,那神情似哭似笑,“你确没有对不起我。” “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离开尚书府的人是你,不认我这个父亲的人也是你!我素澧扪心自问,我对不起任何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分毫,你何至于这般恨我!”素澧拼尽全力,恶狠狠地道:“素以真,你别以为你在宫里当奴才,你帮陛下除掉我,你就可以平步青云、高枕无忧,我告诉你素以真,你永远是我素澧的儿子,我就算死了,你也是,是奸佞的儿子,你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你奸臣之子的身份!” 素澧被数名护卫架着拖出奉天殿。 隔了很远,咒骂声还是能听见,“素以真,你不忠不孝,戕害亲父,你迟早遭报应,十殿阎罗不会放过你,你终究自食恶果,落得和我今日一样,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殿内静默了许久,连宣衍都未曾再说话,席顾安往前走两步,到宣衍身侧弯腰,轻声询问,“陛下累了,奴才侍候你回殿休息?” 宣衍任由席顾安扶他起身,朝殿内摆了摆手,“都跪安吧。” 第17章 百官清账(一) 席顾安抬头,小心观察宣衍的神色。 若说父不父,子不子,宣衍与先帝又何尝不是。 先帝亲手将儿子送往西楚为质,六年孤苦无依,宣衍怎能不恨,若不恨,就不会那般拼尽全力选择回国,决绝筹谋登基。 先帝并非昏庸,也非狠心,只是贪图享乐、软弱无能,护不住也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席顾安能揣测到宣衍的一点儿心境,却从未听他真真提起过先帝一句,哪怕埋怨,即使先帝薨逝时,宣衍的表现也冷静而理智。 今日这般场面,是否触动了他,席顾安不得而知,只是本能的想引他暂时离场。 宣衍回建章宫后,坐在书桌前批阅未处理完的奏折,一直批到夜色渐沉。 席顾安接过内侍端进殿的肉汤,盛了一碗,到宣衍身边,“陛下,你休息会儿,喝口汤暖暖胃。” 宣衍停下毛笔,抬头看着席顾安。 席顾安温声哄劝,“奴才特意吩咐膳房熬的,依着陛下的口味,您尝尝味道。” 宣衍接住汤碗,席顾安顺手拿过朱笔,搁回笔山,宣衍虽没说话,但也依着席顾安的心意,一口一口喝汤。 席顾安自然地开始整理批阅过的奏折。 “顾安。”宣衍咽下一口汤道:“你明日传旨将素澧从刑部调到诏狱,继续审问,另外,素以真这次揭发有功,你看着拟份封赏。” “是。” 宣衍只喝了几口,就放回了汤碗,他拉着席顾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触到了脖颈的伤口。 指尖微凉,引起席顾安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栗。 宣衍却查看的很认真,手指一寸寸拂过伤口周围的肌肤,问:“还疼吗?” 不疼,只是痒,但席顾安却很难如实回答,摇了摇头,“不疼,陛下。” “这点伤口,你不愿意叫太医,但总能允许让朕给你涂些膏药。” 没有给席顾安拒绝的时间,宣衍已经收回手,从袖中拿出不知道备了多久的药盒,指尖沾了些药膏,往伤口上仔细涂抹。 席顾安没敢动,强忍住剧烈的心跳,任由宣衍将药涂完,身体下意识后撤,本以为可以缓一口气。 宣衍却突然伸手,将他整个环抱住了,抱的小心而用力,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你知道朕听内侍传话,说你们在宫外遭遇刺杀,当时有多后悔让你参与此事,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不知道朕会做出什么事。” 席顾安轻轻回抱,试图让宣衍安心,“陛下,奴才无碍,奴才要伺候陛下一辈子,不敢失诺。” 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宣衍平复下情绪询问,“朕听说,宫外的刺杀,是楚佥事救了你一命。” “是。”席顾安回答道:“陛下赎罪,是奴才莽撞,让自己陷入险境。” “你觉得此人如何?” 问题跳转的有些快,席顾安略略惊诧,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宣衍突然有此一问的原由,谨慎道:“楚佥事行事缜密果决,武艺不凡,是锦衣卫里的得力干将,之前内侍遴选、和这次审查贪案,他都出力良多。” “闽江公府二公子,身份也明朗干净。”宣衍抬头征询席顾安的意见,“你觉得他做锦衣卫指挥使如何?” 席顾安恭顺道:“陛下,此事奴才不敢妄言,全凭陛下做主。” 宣衍转念问:“顾安,你知道,前朝选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身份尊贵,智勇双全,比楚天阔更适合者,朕为什么都没有选吗?” “奴才不知。” 宣衍道:“因为朕不想给你树立一个敌人。” 皇帝的话语明明那样轻,席顾安却听到了千斤重,失声唤,“陛下?” 宣衍一锤定音,“顾安侍墨。” 皇帝亲笔拟下封升楚天阔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诏书,等墨迹洇干,席顾安盖上玉玺。 * 三日后,楚天阔进宫禀报宣衍,刺杀的首领确认了,是禁军骠骑校尉魏勋,与此同时,因为搜捕力度大,也没有刻意隐瞒,京城内各种流言四起。 一是魏勋至今没有找到,猜测其藏身之所,二是推测魏勋刺杀的动机,三则揣测圣意。 “我前日出宫传旨,听茶楼酒肆都在传刺杀的事,好几百锦衣卫出动,几近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但魏校尉还是没有找到,不会是已经死了吧。”柳耳咬着筷子,煞有介事地说。 “死了也得继续找,看锦衣卫这阵仗,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邓敏之道。 …… 正是午膳时间,席顾安这几日都是在灶上吃,有时是他一个人,但通常情况下,是和司礼监其他人一起,开始还拘束,如今已经很放得开,七嘴八舌地聊近日发生的事情。 谢庭苦笑了笑,明明正当年轻的年纪,整个人却显出明显的疲惫与沧老,“素澧的账目还没有收尾呢,你们怎么还有精力关注其他事情?” 柳耳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问,“还没有完啊?我看你们这几日没日没夜的加班,值房的灯火一整夜都燃着。” 谢庭一副命苦的样子,摇了摇头,“快结束了,此次多亏了敏之,不然还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 柳耳满脸的同情,“好辛苦。”他转头突然望向坐在他斜对面的素以真,认真提议道:“素少监,你问问你父亲,让他直接把账目供出来,不就不用再算了。” “咳……咳……”邓敏之被喝进嘴的一口粥呛住,猛烈地开始咳嗽,柳耳就坐在他的旁边,吓了一跳,“敏之哥哥,你还好吗?” 邓敏之忙忙摆手,不动声色地捂住了柳耳的嘴。 素以真神色冷淡,席顾安偶尔还能插话接几句,但素以真在饭桌上从未说过话,每次都是安静吃完,安静离开。 柳耳话语说完,他握筷子的手僵了僵,破天荒地开口接了话,“他不会告诉我。” 柳耳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低头抠手指。 席顾安打破凝滞的气氛,“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刚拿起筷子,一名小内侍匆匆穿过食堂,到席顾安身边战战兢兢行礼,“席……席掌印,我们掌印李公公请您去他院中用午膳,说有重要的东西送您。” “公公。”柳耳匆忙扒拉掉邓敏之捂嘴的手,担忧地唤。 桌上其他人表情全部变得凝重。 席顾安起身跨出座位,安抚道:”无碍,我去去就回,你们先用膳。” 去李时顺的院子,每一次去都有不同的心境,第一次时,虽然表面镇定,其实心里并没有底,第二次时,他已完全接管司礼监甚至还代理着锦衣卫,虽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却深知李时顺不敢拿他如何,今日再次走进这里,没有第一次的忐忑,第二次的郑重,终于有了一些平常的心态。 院子收拾的很雅致,廊檐摆了一排盛开的菊花,席顾安被小内侍引进屋,虽未下雪,但也到了秋末,天气寒凉,屋里燃着一盆炭火,将屋子烘烤的暖和,最中央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李时顺一个人坐着,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内监立侍在身后。 看见席顾安进来,李时顺摆了一下手,“席掌印入座。” 席顾安没有迟疑,坐在了李时顺对面。 李时顺神色缓和,显然特意叫席顾安来也不是吵架的,任由身侧的内监给他布菜,道:“席掌印先食些东西,怕待会儿拿出礼品,你再也吃不下饭,倒辜负了这一桌特意给你准备的美食。” 席顾安依言执筷,倒和李时顺用完了气氛颇为和谐的一顿午膳,李时顺并不沉默,全程都在耐心地给席顾安讲解每道菜的制作步骤与滋味,席顾安细心品尝后给出回应。 期间瞧出席顾安不喜辛辣油腻,也未强求。 一餐用毕,李时顺让撤下碗碟,圆桌中央摆上了一个梨木方盒。 李时顺点燃烟杆,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示意道:“席掌印打开来瞧瞧吧。” 梨木方盒的尺寸并不小,外面雕刻着松柏祥云图,他心中隐隐约约有并不太好的预感,掀开方盒顶部的盖子,一股混合草药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盒子中央,赫然端放着一颗刚砍下来不久的新鲜头颅,已经不流血,五官依然鲜活,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泛青的惨白。 席顾安并非没有见过死人,在他面前死掉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猛然看见一颗活生生的头颅,还是控制不住的生理不适。 屋内侍候的内侍,下意识的往后倒退,远离方盒。 李时顺依旧抽着烟,烟雾缭绕,“席掌印,这个礼物可还满意?” 魏勋的头颅,他如何能不满意。 席顾安强忍住不适,问:“这是从何而来?” “当然是从魏勋身体上取下来的,特意拿来送给席掌印。”李时顺将烟杆接给身侧的内监。抬头看着席顾安娓娓而道:“魏勋刺杀失败之后,锦衣卫全城搜索,他又受了重伤,无处可躲,就找到了咱家,想求咱家救他一命。” 李时顺讥讽一笑,“咱家能救得了他一时,又岂能救得了他一世,而且他干出这种找死的糊涂事,咱家又岂能再容着他。” 席顾安盖住方盒,谨慎地提问:“公公可知,他为何要刺杀素澧?” “咱家想席掌印是会错意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可没有资格搅进素大人的案子,刺杀素澧不过掩人耳目,最终目的是要杀你。”李时顺声音轻而低。 却莫名让席顾安升起了一身寒意,失声问:“他为何又想杀我?” 李时顺使了一个眼色,屋内侍候的内侍递给席顾安一份信笺,李时顺继续道:“这就要问席掌印自己,你可得罪了什么人,他想要置你于死地,这是魏勋死之前,咱家从他嘴里问出的东西,有人找了他,给了具体的时间地点策略刺杀你,事成之后许他黄金千两,平步青云,咱家也是想不到,他还真是什么活都敢接,你当初坚决不同意在陛下面前举荐他为锦衣卫指挥使,怕也是心存了些记恨。” 席顾安将信笺打开,是一份详尽的审词,李时顺把能想到的问题,全都问了一遍。 “他到死,咱家都没有让人审出幕后之人,魏勋绝非忠义不折,想来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李时顺接回烟杆,吸了一口烟,似是感叹般道:“确是个蠢东西,连死都稀里糊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百官清账(一) 第18章 百官清账(二) 席顾安派人传话给楚天阔,在宫外见面。 楚天阔将包厢定在了天香楼。 马车停在楼下,席顾安抱着用锦布仔细包裹的梨木方盒上楼。 楚天阔已经在包厢内等候多时,换下锦衣卫的飞鱼服,今日穿的是一件紫色的蜀锦长袍,带着世家公子的清雅与潇洒,与他往日形象大不相同。 席顾安进屋,将门关严实。 楚天阔挑了下眉,放下酒杯,很快就注意到了席顾安怀里的东西,“你这是做什么?” 席顾安转身,瞧见楚天阔的穿着,微微愣了一下,比起锦衣卫的飞鱼服,这身银丝镶绣流云纹的紫袍,甚是抢眼也更衬他,眉间的桀骜与冷峻压下,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清的矜贵与风流,他抬步往桌前走,顺口夸赞,“你今日这身袍子很是适合你。” 楚天阔莞尔,“怎么适合?” 席顾安也不惯着他,道:“适合勋贵子弟,纨绔人设。” “嘁,知道你不是诚心实意的夸。”楚天阔满脸的失望加受伤,“怀里抱的是什么?送我的礼物?” 席顾安原本有点烦躁焦虑,被这么打岔了几句,奇怪地放松了些,他坐到桌对面,将盒子推给楚天阔,“你可以当成是送给你的礼物。” “那我得瞧瞧。”楚天阔说着就掀开锦布,打开了盒盖,等到看清里面的东西,不可见地拧了下眉,重新合上盒盖问:“谁给你的?” “李公公。” “李时顺?” “嗯。” “还说什么了?” 席顾安从袖中取出装审词的信笺,递给楚天阔,语气凝重道:“还有这个,我在宫内,这东西并不好处理,思来想去,把这些都交给你是最稳妥的办法。” 楚天阔细细查看审词,问:“你想让我把这些交给陛下?” 席顾安脱口而出,“不全是。” 楚天阔诧异抬头,注视着席顾安的表情,“什么意思?” 席顾安握紧衣袖中的手,认真道:“我想让你把魏勋的头颅呈给陛下,以了解刺杀案,但是这份信笺你独自留着,暗下继续寻查指使之人。” “我明白了。”楚天阔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向陛下撒谎,说魏勋是锦衣卫找到,但找到时他已经自戕,迫使陛下结案。” “对。” “这是欺君之罪!”楚天阔满脸的不可置信,看着席顾安跟看见鬼一样,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就席顾安这种为了皇帝,感觉连命都不会要的人,既然能撺掇着外臣欺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席顾安表情平静,楚天阔张了张口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再说什么话,“为什么?你总得给我理由吧?” 席顾安敛眸沉默了。 “你……”楚天阔试探开口,虽然并不清楚缘由,但莫名他就是能从席顾安的一系列举动中,揣测出一点儿东西,他轻轻振了下审词,“你不想让陛下知道魏勋刺杀的人是你。” 席顾安不回答。 楚天阔继续推测,“怕陛下担心?还是说你也有什么事情想瞒着陛下?” 席顾安几乎被楚天阔逼到了绝境,起身就要走,“天阔,这些和你无关,你如果不愿意帮忙,那就当今日我没有来过。” “你回来!”楚天阔脾气也没有好到哪里,伸手一把就将席顾安拽得跌坐回了座位,语气竟然莫名的有些委屈,“我何时说过不帮你,你容我想想。” “顾安。”这称呼顺滑地,像是在家里练了许多遍。 席顾安一时都没有发觉到称呼的突然转变,只见楚天阔若无其事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拿你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如果陛下知道刺杀目的是你,他一会有其他的举措和安排,最次也会多派几个护卫保护你,上次也是侥幸,若下次你再遇到暗杀怎么办?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十个你都不够杀,更何况我们还对背后之人一无所知,你独自将面对得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庞然大物。” “等素澧的案子结束,我会向陛下提及。” 楚天阔将目光落在梨木盒子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道:“你知道这次搜捕魏勋,为何这么大阵仗,搞得满城皆知吗?” 席顾安一时没跟上,“什么?” “是陛下的命令,一是素澧的案子陛下看重,如果确实是杀人灭口,那背后的牵扯一定不可小觑,二是。”楚天阔顿了顿,“刺杀伤到了你。” 他的神色难明,定定的凝视着席顾安,道:“刺杀当日发生的一切,一眼不落地全部传回了皇宫,你觉得陛下对于刺杀的真真目的,是你还是素澧,真的没有计较吗?该说你不了解陛下,还是关心则乱。” 席顾安从座位上站起,脚下步子都有些踉跄。 楚天阔顺着席顾安的动作,微仰起头,“这件事我会按你说的做,你可以完全放心。” “多谢。”席顾安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道谢后,离开天香楼。 他想过出动上百锦衣卫,全城搜捕的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预想过会是因为他,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是应该为宣衍对他的重视感动还是惶恐。 席顾安并非不知宣衍对他超过旁人的依赖与信任,那是用西楚六年毫无保留的朝夕相处,建立起来的关系,既是仆从,也是生命中最要紧的人,宣衍视他为唯一可以袒露真实自我的所有物,他视宣衍为需要奉献绝对忠诚的主子,同时又掺杂着不为人知的爱慕。 这些情感混杂在一起,他早已辨不清到底哪一个多,哪一个少。 回到皇宫,席顾安把万千思绪强行压下,他还是皇帝最亲近、掌握后廷所有人生死存亡的席掌印。 耗时半个月,谢庭终于将素澧案的所有账目全部核算清楚,整理成一本册子,呈给席顾安。 席顾安翻开,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咱家一定会给陛下言明你们的辛劳。” 谢庭黑眼圈浓重,递册子时,因为长时间握笔,手指都有细微的颤抖,道:“都是奴才们应该做的,能为陛下分忧才是荣幸。” 席顾安合上册子,“咱家这便将东西呈给陛下,你们也休息一下。” “恭送掌印。” 席顾安到建章宫外,里面有交谈声,问过殿外候侍的内监,知是传了礼部尚书夏大人,商讨来年初春的科考,席顾安没有进去,站在廊檐下等,大概一炷香时间后,夏知谦在内侍的引领下跨出了建章宫,表情略微凝重,甚至经过时都没有注意到廊檐下站着的人,匆匆迈下台阶,身影从拱门消失。 席顾安移步进殿,宣衍刚交谈完,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喝茶。 席顾安摆手让殿内其余内侍退下,到近前行礼,“陛下。” 宣衍的心情还算不错,抬头对着席顾安轻轻笑了笑,“坐吧,这儿也没其他人。” “陛下,司礼监将素澧案的所有账目核算完成了。”席顾安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册子放到桌面上,顺手接住了宣衍递给他的茶盏,“请陛下过目。” 宣衍查阅的并不算多么仔细,更准确的描述,像是早已知晓结果,只是确认一下具体的数额,席顾安站在旁边没有打扰,自如将茶杯添满,放回桌面。 “果真和之前夹藏在刑部案卷里的那张呈词说的一致,素澧贪污了一笔金额可观、源源不断的国款。” 席顾安自然接问:“陛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宣衍点着账册,“这个写呈词的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至今仍无任何线索。” “也不知锦衣卫那边审的如何了,顾安,你遣人去传楚天阔进宫。” 席顾安出殿传话,宣衍等席顾安返回后,才道:“这些时日司礼监也辛苦了,给负责此事的内监放三日的假,你看着拟份赏赐。” “是。” 楚天阔进宫还需要一段时间,席顾安寻了椅子坐下,宣衍继续处理政务,他边侍墨,边整理奏折,私下相处时,席顾安与宣衍的交谈并不多,各自忙各自的事情,配合默契,气氛和谐。 不多时,外面传来通报,席顾安从座椅上起身,将椅子推到一旁,内侍撩开帘子,楚天阔跨步进殿,跪地行礼,“微臣楚天阔参见陛下。” “平身吧。”宣衍从奏折间抬头,“朕突然传你进宫,一是想问刺杀的事情,二是询问素澧在诏狱里的审问情况。” 楚天阔从地上起身,回话道:“微臣刚要进宫给陛下禀报,参与刺杀的十三名禁军将士已经全部找到并抓获,只是首领魏勋,我们寻到他的藏身之所时,人已经自戕,其余人经过审问并没有获得有效信息,只在每人家中寻得了一百两白银。” 宣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朕真是想不到,我东周正规禁军,领着朝廷俸禄,竟然会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做出刺杀朝廷钦犯的荒唐事。” 楚天阔俯首,“微臣办事不利,请陛下息怒。” 宣衍没在继续追问刺杀的事情,转变话题询问,“素澧审问的如何?” 楚天阔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卷,下跪后双手呈上,“请陛下过目。” 席顾安从宣衍身边转出,取过纸卷退回原位,递给宣衍,“陛下。” 没有让楚天阔平身,宣衍将纸卷展开,一页一页仔细查阅,冷哼一声评价,“胆子倒是比朕预想的还要大,朕真是小看素大人了。” 殿内悄无声息,无人敢回话。 宣衍神色稍微舒缓了一些,抬手道:“楚爱卿起来吧。” “顾安。”宣衍突然唤了一声。 席顾安立马回应,“奴才在。” 宣衍眉目肃寒,不怒而威,“给诸位大臣传令,明日早朝朕不希望有任何人缺席,告假离京的让他连夜往回赶,生病卧榻的宫里派人亲自去接。” “奴才领命。” 第19章 百官清账(三) 寅末时分,百官列阵于皇极门外广场,等候上朝。 只是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很多官员甚至是在昨日半夜才接到宫里传令,早朝不得有任何官员缺席,诏令来的急迫突然,而且阵势颇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与压抑。 巡视官经过后,有官员压低了声音,忐忑不安地问左右同僚,“素澧的案子这是有结果了?陛下怎么突然召所有官员回京。” 一名官员附声,难掩疲惫道:“我昨日刚到洪州,骤然接到急令,便连夜赶回来,路上马都跑晕了两匹。” “唉,谁知道呢,素澧的案子,司礼监和锦衣卫全权接手,捂得严实,一点儿风声也没透。” “刑部许大人也不知?” “他……”众人随着说话的官员看向队列另一头,满头大汗频频擦汗的许文川,心有余悸道:“我听说,自从素澧被从刑部调到诏狱后,他就吓破了胆,饭也不吃酒也不喝,每日除了坐值就是回家写辞职的折子,但陛下至今没准,我今早见许尚书是被宫里派人亲自接进来的。” “你这么一说……”官员忽然满面惊恐道:“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有见萧将军,他不是每日早朝最积极!” “我今早上朝路上见……”一名面容颇幼态的官员,小心翼翼接话,“萧将军好像往京都军营方向去了。” 官员面色煞白,不愿相信道:“这是去调兵?” 身后的交谈想忽视都难忽视,隐隐还有越说越广的趋势,方孝孺站在队列最前,回头低呵,“早朝即至,怎还敢私语喧哗!” 嘭!嘭!嘭! 鸣鞭三声,肃静全场。赞礼官高喊,“陛下驾到,入朝觐见。” 百官列阵入奉天殿,行跪拜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响彻整个皇城。 宣衍端坐在龙椅上,十二旒垂下遮掩了他大部分的面容,只能窥见冷硬清晰的下颌线与抿紧的唇,他开口声音温和,竟似还浸着笑意,“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事情呈奏。” 殿内静无一声,宣衍问完等了半刻,见仍然无人回应,不虞也不恼道:“既然诸位爱卿没有事给朕说,朕倒是有一件事想与爱卿们商讨。”宣衍摆了一下手,“顾安,将账册都分发下去。” 官员们诚惶诚恐接住账册,听御座上的皇帝接着介绍道:“这是素澧全部私产的入账清单,朕昨夜让宫人们不眠不休,给诸位大人都誊抄了一份,爱卿们自己瞧瞧,有没有人觉得哪一个款项的数目熟悉,来给朕说说。” 吧唧一声,一位胆小的官员,双手颤抖,翻开账本时,一不小心将册子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跪地磕头,已然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宣衍笑容亲和,“无碍,起身吧。”一展衣袖,不无苦恼道:“诸位不用害怕,朕今日传唤你们全部回京上朝,主要是想让爱卿们帮朕理理账,朕这几天,将这些东西看得头疼的厉害,实在是看不进去了。” “顾安。”宣衍下令,“将昨夜从户部取回来的账册都搬进殿吧。” 户部尚书邓捷大惊失色,脸部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完全的不可置信,从昨夜到今早上朝,他没有接到户部任何关于陛下调取账册的消息,一个可怕的消息在脑海里炸开,陛下已经派兵将户部衙门完全控制了。 护卫将一整车的账册全部搬进奉天殿,整齐垒放在殿中央,席顾安眼神示意,守在殿外的护卫将奉天殿的大门关闭。 早晨的曦光被隔挡在门外,殿内沉重的呼吸与衣袖摩擦的声音越发清晰。 宣衍扬手,“就不浪费时间了,开始吧诸位爱卿,帮朕好对一对,素澧账册上多出来的金银,到底是我东周朝廷的那一笔款项支出。” “顾安,让膳房去准备膳食。”宣衍下完命令,撑着下巴坐在龙椅上,观察着殿内每一个官员的表情动作,慢悠悠道:“朕陪着你们,皇宫管膳,什么时候核对出来了,我们什么时候下朝。” 殿内除了皇家护卫之外,司礼监所有太监内侍全部到齐,站立两侧,既伺候笔墨也应对突发状况。 席顾安接过温度适宜的茶水,呈给宣衍,“陛下。” 宣衍喝着茶,视线落在整个大殿内,突然官员之中,一位年老病弱的阁臣,脚下步子一晃,直直往后仰倒,场面一时混乱,七手八脚间,阁老被内侍搀扶到殿内圆柱下靠坐。 宣衍低头抿茶,神色不变,席顾安直身站起,高声下令,“给谢阁老赐座,去传太医。” 官员左看看昏倒后生死不知的阁老,右看看龙椅上的不动如山的皇帝,两股战战,汗水悄无声息的从额头往下滚落。 方孝孺往御坐前急跨两步,气的眉头直跳,“陛下,谢阁老早有旧疾,年事已高,你如此不顾朝臣性命安危,强行宣召上殿,如今猝然晕倒,生死未卜!怎还能无动于衷。” 宣衍轻描淡写,“方阁老若实在担忧,不如早些核对出账目,所有人也可散朝,朕甚至能将谢阁老请进建章宫,躺在龙榻上,宣太医看诊。” 方孝孺深吸两口气,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悲痛欲绝道:“陛下如此不仁不慈,是在寒天下臣子之心!” 几名方孝孺的学生慌忙上前将老师搀扶住,防止他再说出什么惹恼陛下的话,一时之间殿内安静,只能听见账册翻页和毛笔落在纸卷上的沙沙声。 时间分秒流逝,落日逐渐西垂。 席顾安看了一眼燃香,香灰已经积满整盏香炉,终于,有一位官员从大殿内出列,跪地颤声道:“臣……臣核对出了一项。” 宣衍神色蓦然一亮,“说。” 官员几近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身体里,即使跪着,也止不住身体的战栗,“是……闽江洪涝的赈灾款,从永康三年开始,每年初春洪灾,朝廷拨款闽江三万九千八百万两白银赈灾,此款迄今依然存在,与素澧账目中,数笔不清来源的款项对得上,虽然金额稍有减少,但时间无误。” 宣衍笑得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恐惧,“赏!” 官员将头哐哐磕在地板上,不像是接受赏赐的欣喜,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谢陛下,谢陛下。”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陆陆续续更多官员出列呈报,“微臣也核算出一项,是修建闽江运河的工程款,累计今年八千九百万两白银。” “臣也有,闽江运河年年决堤,两岸百姓苦不堪言,先帝拨款二千三百万白银修复河提,这笔钱款从国库拨出后,就不翼而飞。” “臣也有奏……” …… 殿内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筛查出一笔笔不合理不合规的款项支出,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在素澧的账目上出现过。 户部尚书邓捷、工部尚书龚善长、闽江刺史颜雯卿面色越来越白,接连不断地擦拭额头的汗水,双腿抖得甚至在大殿内站不住。 宣衍缓缓收敛笑容,抬手中止汇报,看向邓捷,道:“邓大人,你怎么看?” 邓捷年愈四十,官袍穿的一丝不苟,一直以来都竭力维持的镇定,在陛下骤然点名后,还是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扑通跪下请罪,“微……微臣……”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微微抬头看向站在宫殿角落里始终一言未发,恭恭敬敬侍立着的邓敏之。 只是他再怎么眼神示意,邓敏之也当没看见。 示意无果之下,邓捷将头重重抢地,“陛下赎罪,臣监管不力,罪该万死!” 宣衍坐直身体,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问:“只是监管不力?” 邓捷再次磕头,字字诚恳道:“求陛下明鉴,微臣前年才由先帝提拔升任户部尚书一职,许多事情臣确不知情,臣也被瞒在鼓里,闽江运河是永康五年就起草定夺的水利工程,赈灾款更是永康三年就开始有的一笔固定支出,微臣也是按前例办事,但微臣未能将国库拨出的款项核准到位,致使添鼓奸佞腰包,让闵江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辜负先帝仁德圣慈之心,是微臣监察失职,邓捷难辞其咎,甘愿受罚!” 宣衍转移视线,“工部尚书你也不知情?” “臣……”龚善长扑通跪地,“”臣……也……“” 宣衍厉声呵斥,“想清楚再说!工部官员的卸职升迁是六部中最慢的,你在尚书的位置上至今已坐了十三年,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龚善长痛哭流涕,额头在地上砰砰磕出鲜血,“求陛下赎罪!求陛下赎罪!臣也是没有办法,是素澧胁迫臣,臣不敢不从,但是这些钱款臣真的一分也没有碰,全部都被素澧拿走了,臣对不起闵江的百姓,对不起先帝信任……” 宣衍烦躁地揉了下眉心,“颜雯卿,闵江年年洪涝,运河堤坝年年坍塌,朝廷拨款重修,这些事情你作为闵江刺史不知情吗!为何不报!” 颜雯卿已然已经吓破了胆,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臣该死!臣该死!求陛下饶恕臣的妻子儿女!” 宣衍勃然大怒,一把就将手侧的账本甩向了殿中央,“你有妻子儿子,闽江上万户百姓没有妻子儿女,他们求救无门,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时候你看不见!” “来人!关押大牢候审!” “传令萧鸣凤,今日朝堂核账,所有涉案官员及其家眷,全部关押!” 官员被护卫强制拖拽出殿,有些面如死灰,有些额头上已经磕的全是鲜血,绝望地呼喊,“陛下!陛下!求陛下赎罪,饶臣家人一命。” 一时之间,奉天殿内哭声震天。 在所有人都未注意的地方,席顾安接过了一份内侍匆匆拿进殿的秘信,席顾安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未敢迟疑,迅速返回宣衍身边,压低声音唤回盛怒中的帝王,“陛下,楚指挥使急信,请你过目。” 宣衍接住信纸展看,怒火压下,但却酝酿出更加骇人的情绪。 信中内容看完,宣衍将纸张折叠整齐交还给席顾安,面色缓慢恢复如常。 席顾安读懂了宣衍的意思,不动声色将信件藏回袖中,朝殿中高声道:“朝会结束,宫里准备了膳食,请诸位大臣到偏殿用膳,退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百官清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