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交谈与暗流。
席顾安后知后觉,终于理清了宣衍精心设计这场局的用意。
他比旁人了解宣衍太多,从皇帝只是将选秀折子退回,虽然烦心但并没有真的动过怒开始,他就应该意识到,帝王子嗣关乎社稷,宣衍深知自己作为帝王的责任,绝对不会为了萧鸣凤守身如玉,选秀立后是必然选择。
可怎么选的顺理成章,如何让萧鸣凤坦然甚至主动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退回选秀折子,是让萧鸣凤看见,他对此也拒绝过,只是朝官频频劝谏,他也无可奈何,让萧鸣凤偶遇美人,并强迫喝下那碗参汤,是试探萧鸣凤的反应,让其习惯这种后宫经后可能的常态。
席顾安早早就清晰宣衍的野心、冷漠和算计,只是这份苦心孤诣放在他自己也正在爱的人身上,还是让人无所适从。
席顾安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拼尽全力才让自己从这些繁乱的心绪中抽回。
迈步下台阶,看见不远处宫殿的廊道下,倚着朱红圆柱,站着一个人,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摘的一根狗尾巴草,望着他,不知道已经观察了多久。
见到他迈动步子,一个利落的翻身,从栏杆内单手撑着跳到了地面上,锦衣卫的浮金绣纹,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水光,袍摆的飞鱼都似乎跟着活了过来,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徐徐游动。
楚天阔到近前拱手行礼,“属下见过指挥使。”
“你进宫可是有事?”
楚天阔把嘴里叼的狗尾巴草拿掉,姿态吊儿郎当,“是有事,借指挥使半天时间,不知道席掌印是否方便?”
席顾安表情略略严肃,问:”出什么事了吗?”
“想邀掌印去趟诏狱,审个人。”
席顾安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很快便做了决定,“需要多长时间?”
“不太好说,看情况。”楚天阔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建章宫,“建议你去跟陛下请半天假,如果结束晚了,就明早再回宫。”
“不行,明日有早朝。”
楚天阔理解道:“我连夜送你回宫,只是可能会错过宵禁时间。”
“错过宵禁,我进不了宫门。”
楚天阔似没有预料,啧了一声,“你堂堂大内总管,深得陛下信任,掌着司礼监、锦衣卫两大强权部门,竟然连宵禁后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利都没有。”
席顾安辩解,“这不一样。”
“也行。”楚天阔妥协地点头,“我在宵禁之前送你回来,只是要辛苦掌印一些,走吧,马系在西华门。”
“等一下,我需回直房取指挥使腰牌。”
楚天阔哑然半响,“不是,我这么一个锦衣卫活招牌跟着,不比那东西有用。”
在离开之前,席顾安唤了一名内侍到近前,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楚天阔步行至西华门,一匹红鬃骏马被栓在西华门外的马桩上。
楚天阔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弯腰向席顾安伸出手,“手给我。”
骏马极高,楚天阔坐在上面越发显得高,席顾安抬头都有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掌,指腹的茧很浅,不似其他武将手掌的宽厚有力,他的指节格外修长白皙,掌心偏薄,显出一份养尊处优的矜贵。
席顾安目光顿了顿。
“你不是赶时间。”楚天阔一个漂亮的下腰,单臂搂住了席顾安,直接将人捞上了马背,猛拽一把缰绳,骏马瞬间飞腾而出。
一切发生的太快,席顾安连呼吸都没有来得及换,骏马已经离开西华门数丈远,速度丝毫没有的减缓的趋势,耳侧都是呼啸的风声。
风从背后吹来,裹挟着楚天阔身上一股清冽的陌生花香,席顾安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想要躲避,却被楚天阔又往怀中按紧了几分,“别乱动。”
灼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楚天阔毫无前奏,突然道:“萧鸣凤之前代掌锦衣卫,除了斩杀关押蒙骏的同党之外,锦衣卫上下几近全换了一遍。”
席顾安立时警惕,“你给我说这个做什么?”
耳边传来轻笑,“没什么,看席掌印是陛下的人还是萧将军的人,驾!”
席顾安还欲再问,抬头却只见楚天阔刚毅的下颌线,抿紧了唇,不愿再多说。骏马一路飞驰,并没有从大街走,穿得都是小巷,平常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愣生生两刻不到,就抵达北镇抚司衙署门外。
楚天阔先下马,席顾安落地时腿几乎是软的,他伸手按住旁侧的树干,缓了许久,才压下胃腹的翻江倒海。
楚天阔站在旁边,“你……晕马?”
席顾安不晕马,但也抵不住速度过于快,从头至尾都没有缓冲的疾驰,毫不夸张,他感觉自己的屁股都快被颠成两半了,但面上仍然维持着基本如常,“没事,进去吧。”
马匹接给小吏,楚天阔稍慢了一步,让席顾安走在前面。
北镇抚司的诏狱席顾安不是第一次来,但不论来过多少次,他都不太习惯这里,还没走进,扑面就是一股阴冷刺骨的霉腥味。
锦衣卫慕凌打开一间刑房,站在一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掌印、佥事,犯人在里面。”
席顾安抬步跨进去,最中间的十字木架上绑着一个只着白色中衣的男人,低垂着头,头发披散在胸前,刑房里的光线幽暗,席顾安完全看不到面目。
他往前走了几步,犯人被刑房里突然的脚步声惊醒,四肢竭力挣扎了几下,粗壮的铁链被拉扯的哗啦啦地响,气息微弱,模模糊糊近乎本能的求饶,“放过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我什么都说。”
就算走近了,席顾安也从男人身上看不到试过刑的迹象,但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精神几乎崩溃的样子,也不像是没受过刑。
席顾安将信将疑地在男人面前站定,伸手拨开他面目上已经缠成一团的乱发,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感受到有人的接近和触碰,男人闭着眼越发抖得厉害,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流,连哭都在压抑。
席顾安视线下滑,顺着男人穿着整齐干净的白色中衣,看见脖颈蜿蜒往下,密密麻麻的红点。
男人还在轻声的祈求,“求求你们……放过我,给我个痛快。”
席顾安指尖下划拨开衣领,入目一片细密的针孔,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在一堆刑具中悠然翻找的身影。
进入诏狱的犯人几乎没有能活着走出去,所以一般行刑逼问,都是怎么血肉模糊,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一般不会用这种阴损麻烦,纯折磨的法子。
楚天阔像是背后有眼睛,“你别看瞧着可怕,其实死不了人,养几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对身体没实质性损伤。”他终于找到了一件称手的工具,走到刑架旁边,毫无犹豫,将寸许长的铁钉钉刺进了男人的左掌掌心。
尖利的嚎叫声响彻刑房,楚天阔面色如常,又将铁钉研深了几分,“说吧,东西你放哪儿了?说的快,你这只手我还能替你保住。”
男人脖颈上青筋暴起,额头上全是虚汗,“我说,我说……我京郊别……别院的书房里……有一间暗室,在暗室里的暗格。”
楚天阔将铁钉带着翻涌的血肉抽出,又换来一声凄厉的嚎叫,他随声吩咐,“慕凌,去把东西取来,要快,同知的手还等着验完货,请大夫好好包扎。”
席顾安皱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楚天阔拨了一下男人的头发,“掌印问话呢,我替你回答?”
男人声音嘶哑的几乎听不清,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回完了话,“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蒙骏的副手张游方,负责管理北镇抚司所有银钱开支,还有指挥使个人的……贪污受贿款项,自蒙骏升任指挥使以来,从官员手中接受的所有贿赂宴酒,孝敬给司礼监张演公公的金银珠宝,笔墨字画我都用一本册子记录。蒙骏多疑吝啬,但却不精算术,原本这本账册是方便我从中撷取些许油水……补贴生计。”
楚天阔饶有兴致,“黑吃黑,蒙骏这些年欺良逼善,为虎作伥,从朝中官员手里收取的赃款,一部分孝敬了张演,一部分留下自己挥霍,一部分进了你的腰包,难怪嘴这么紧,还以为你多忠心。”
血液顺着张游方掌心的纹路一滴滴滚落地面,在安静的刑房内清晰可闻,楚天阔转头问席顾安:“掌印,可还有要问的?”
席顾安平静道:“等账册取回来。”
楚天阔转身走出刑房,不过一会儿拖了两把椅子,一把顺势自己坐下,一把放在了席顾安腿边,“坐着等。”
要不是实在是场景不合适,席顾安甚至觉得楚天阔是坐在茶楼酒肆里听曲,手指悠然点着衣袖。
无意识间席顾安盯看了许久,楚天阔并没转头,依然面对哆哆嗦嗦的犯人,“掌印再这么瞧着我,我可就觉得掌印是瞧上我了。”
席顾安淡定收回视线,眼前这个人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形容,说他懒散,但又敏捷尖锐,说他桀骜,但又谨慎细心,说其冷酷残忍,但又保留那么一丝恻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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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惊天贪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