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结束后,在建章宫内,皇帝与内阁辅臣又将朝会延长了一个时辰。
新帝登基为“名正言顺”,但竞王狼子野心虽昭然若揭,逼宫惨死无甚异议,可接连太子因护驾意外去逝、先帝气急攻心旧疾复发而薨,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巧合凑在一起,若说新帝在这些事情上一点儿作为也没有,朝臣中稍微懂些手段的都不会信。
更何况,新帝登基之后,虽仍对太子党羽敬重有加,却以堪称酷烈的手段清洗了与竞王勾结的司礼监、锦衣卫,借着大周本就严苛的殉葬制度,处理了一批宫妃,若不是朝臣们竭力阻拦,连皇后都不能幸免。
如今牵连进宫变,还活着的只有一个吏部尚书素澧,可人被关在刑部大牢,严刑逼供之下从嘴里撬出了一张买爵贩官、贪污受贿的单子。
按着单子清查,最轻都是抄家流放,新帝掌权以来,一夜之间倒台入狱的官员,数以十计,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别说身上本就不干净的,就算真干净两袖清风,从前得罪过素澧,也都是每天把头削尖了过活。
然而,至今却无朝官见过素澧供出的单子,甚至这个单子是否真的存在都存疑,但无人敢问,连怀疑都不敢有。
历经三朝,手握西北军权的萧家嫡长子、勇毅将军萧鸣凤,领重军将京都守的固若金汤,信件寄不进来,苍蝇也飞不出去,与陛下同心同气,眼瞅着这是要将大周翻个低朝天,朝官全换一遍的打算。
在这样的档口,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愈发受到关注。
选谁?用谁?从早朝争论到晌午,至今没有定数,心中有举荐之人的恐圣上猜疑,又不敢明说,只能可了劲驳斥他人,数方对峙,唉声叹气,席顾安将茶都添了好几轮。
“你们既然一时半会儿选不出,不如朕暂定一个,容你们再慢慢商量。”皇帝笑吟吟地看着乱成一锅的宫殿,幽然开口。
争辩声戛然而止,朝官左看右看,互相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惊愕,谨慎望向玉案后的皇帝,“陛下的人选是何人?”
“司礼监掌印席顾安。”宣衍转头看向静立在旁侧的青色身影,席顾安的存在非常微弱,若不是他手边的茶杯始终保持着温热半满的状态,他都要怀疑,这人压根不存在。
皇帝的话语出口,席顾安掩在衣袖中的手不可见地攥紧了几分,朝官中一位御史扑通一声跪地伏拜,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请陛下三思!三思!”
接连跪地,不过眨眼,殿内数十位官员已经全部跪下求请“陛下三思”。
言语诚恳,字字肺腑,“陛下,司礼监张演贼同锦衣卫,逼迫残害东宫与先帝,昧主乱纲、血染丹樨犹在眼前,万不可再将锦衣卫交于阉宦之手,再行豺狼虎豹之行,如此大周则危矣!”
宣衍语气温和,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改变,“那你们……给朕一个人选。”
静默半响,眼看争辩又起,却无人正面回话。
皇帝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殿内气压骤低,席顾安轻咳了一声,有人立马眼尖注意到了皇帝的神色变化,互相推搡间,所有人片刻噤声。
宣衍的视线划过殿内所有人,一字一句地问:“选也选不出,争论也争论不出结果,朕给出的人选又都不满意,怎么?是大周无人了?还是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让朕来坐,你们才能满意?”
“微臣不敢!”
“在选出合适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前席顾安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宣衍并不给众人反应甚至反驳的机会,直接下令道:“诸位爱卿若有其他人选,可自行上奏呈给朕,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他能代多久,全看诸位爱卿什么时候举荐的人朕能满意,散朝!”
“陛下!陛下您三思!”跪地的御史往前膝行还欲再劝,满屋大臣神色各异。
席顾安使了个眼色,侯在外面的护卫三两步进屋,将御史搀扶而起,引着其他官员出殿。
御史虽跨出殿门,但心中虞气难疏,悲痛欲绝,“权阉当国,国之危矣!”只是感叹还没有感叹完,一本折子飞过大殿,直接斜擦着他的鬓角砸在了门框上。
御史瞬间软了腿,战战兢兢回头看见冷眼望着他的帝王,冷汗滑下,转头连滚带爬地出了建章宫。
席顾安走到门边,将地上散开的折子捡起,是一份上疏弹劾萧鸣凤目无法纪,言行倨傲的折子,署名谢谦和,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谢谦和正是刚刚殿内劝谏、被折子砸的御史本人。
席顾安拍了拍折子上莫须有的灰尘,返身回殿,呈还给宣衍,“陛下息怒。”
谢谦和虽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但却是永康年间三甲进士,阁老方孝孺的学生,他的奏呈、言语很大程度代表着以方孝孺为首的文官们的立场。
席顾安喉间动了动,本欲劝宣衍收回任命,但到了唇边还是咽了回去,“奴才谢陛下。”
宣衍从书册中抽出一本薄册递给席顾安,“锦衣卫已经将入宫内侍的名单报上来了,你得空过去挑一下。”
“是。”席顾安双手接过薄册,听宣衍转念问道:“鸣凤呢?怎早朝就没见他?”
“萧将军去了军营,昨晚西楚边境传来一份密报,他一大早就过去了,刚着人进宫传话,说午时能进宫。”
话语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几个呼吸,人已经到了门口。
外面从早上起就淋淋沥沥下着小雨,这会儿雨势渐大,虽撑了伞,萧鸣凤的袍摆肩胛还是不免被雨水濡湿,但他毫不在意,将伞接给门口侍候的内监,跨进门槛,边走边道:“军营那边处理完,我急赶进宫,想着该是要错过午膳,看来是来得及。”他眉梢带着笑,望向书桌后的宣衍,问,“怎朝会这时才结束,都晌午了,谈什么呢?”
“没什么。”宣衍捏了捏眉心,难得漏出一丝疲态,转头道:“顾安,传膳吧,听他们吵了一早上,朕也听饿了。”
席顾安颔首,吩咐内侍,“传膳,再让膳房煮两碗姜汤送来。”
“你呢?西北边境可是出了什么事?”宣衍问。
萧鸣凤坐下回答,“许是西楚皇宫那边听到了宫变的消息,这几日不太安生,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不碍事,已经处理了。”
“那便好。”
膳食陆续端上桌,萧鸣凤起身扶宣衍入座。
席顾安往后退步,随着内侍一同出了建章宫,并阖紧殿门。
柳耳正站在建章宫外的廊檐下东张西望,看见雨幕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快步跑到席顾安身前,“公公。”
“你……”不等席顾安询问,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小心包着的葱花饼,递给席顾安,道:“未时都快到了,灶上已经没有吃的了,小的见公公一直侍候在建章宫,也未换值,就给你留了一份。”
“多谢。”席顾安接住油纸,他回头看了一眼建章宫紧闭的门扉,外面守着护卫,他顿了顿,还是多给柳耳嘱咐了一句,“陛下和萧将军在殿内,你注意着些,别让人打扰,有什么事来寻我,刚吩咐膳房煮了姜汤,若送到了,你亲自拿进去。”
“柳耳明白。”
*
席顾安升任司礼监掌印的诏书下发后,司尚监陆陆续续给他裁送了许多件衣袍,虽再没有比登基典礼那日的朝服华丽尊贵,但无一例外,即使是御前当值的常服,也是上好的布锦裁制,团绣上用细密的针脚绣着蟒纹。
席顾安平日当值、宫廷走动都是穿这些绣着蟒纹的袍子。
锦衣卫招选的内侍如今被安置在宫外的一处皇家猎场,按例需得出宫亲自去选。
席顾安回直房褪下蟒纹锦袍,换了一件司礼监掌印常规礼制所穿的服饰。
湛蓝色长袍内塔朱红色里衣,里衣的衣领稍高,漏出一点领沿,紧贴着浅显的喉结,席顾安身量并不算高,身形也单薄消瘦,按着常规尺寸裁制的袍子,他穿着要比旁人尤显空荡,风卷着细雨将袖摆吹得鼓起,他踩着的凳子跨上马车。
车帘垂下,一路未停,冒着雨到达了京郊猎场。
外面早已侯着主事的公公和几名挎刀的锦衣卫,席顾安掀帘下车,接过主事公公手里正给他挡雨的伞,抬步往里走。
席顾安的步子明明看着并不慌忙焦急,但移动速度丝毫不慢,几名太监跟着快走了几步,直接跑了起来,穿过游廊、院落,抵达后院饲养马匹、堆放稻草的一排屋舍。
主事跟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袍都被打湿了一半,“公公里面脏……我叫他们出来……您亲自过目挑选。”
雨越下越大,接连后院的小径是土路,屋舍前全是未及清扫的淤泥马粪,一脚踩下去,整双鞋子都不能要。
楚天阔穿着锦衣卫佥事的官服,斜站在屋舍外的廊檐下,在捏碎核桃的间隔,抽空往里面喊一嗓子,“都打起精神,待会儿宫里的大公公来选人,都别焉里巴叽,像我们怎么磋磨你们了……”
忽然他动作一顿,听到了往来走的脚步声,抬头就见瓢泼的雨幕中出现了一群人。
隔得远,雨也大,他甚至没有看清为首人的具体样貌,只觉那人的步子迈的很稳,身后跟着跌跌撞撞、一惊一叫的太监,和两名挎刀的锦衣卫。
那人就走在最前头,一身比雨幕更蓝的湛蓝长袍,衣领露出的红,秾丽而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