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衣角掠过石砖,两人很快到了建章宫外。
隔着一道圆形拱门,能看到身披银甲的将军与一名两鬓斑白的老文臣两相对峙。
席顾安伸手拦住小太监,并没有往前再走。
阁老肃厉严苛的声音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都听得清,“你还记不记得这是皇宫,由得了你一个外将披甲执剑、目无规矩的随意出入!且眼下陛下忙顿一天,宵禁时间快至,你不出宫便罢,还往陛下寝宫里不通报就私闯!”
萧鸣凤竭力忍住烦躁,“我有要事禀报,还不能急见陛下?”
方阁老毫不退让,“什么急事要事,你给老夫说说,自陛下入住宫中以来,老夫不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时辰,陛下用膳时,往进直接闯!”
萧鸣凤被气笑了,“你是不是怨气陛下没有留下你用膳啊,就把这无名火往我身上发……”
方孝孺乃当代鸿儒,太子太傅,经论学识无人出其二,但正因为这重身份,及其注重宗法规矩,加其教导先太子,先前是很明确的太子党。但如今太子宫变殒命,六皇子登基,虽陛下并没有对之前的太子党有任何动作,仍然礼遇相待,但在朝中在所难免处境尴尬。
萧鸣凤不偏不倚,就往方孝孺如今最敏感最在意的地方戳,眼看方阁老猛然喘了好几口气,面色憋得赤红,已然没了一开始的镇定自动,指着鼻子骂,“你……你不成体统,胡言乱语荒诞不堪!!”
萧鸣凤掏了掏耳朵,“你骂够了,能不能让……”余光扫过,只见一抹浅淡的青色已经行至眼前,后面的话语愣生生全部止住了。
席顾安向着两人,作揖行礼,“见过方阁老,萧将军。”
萧鸣凤抬了下手,熟络道:“你过来了,刚陛下还在寻你。”
席顾安顺势起身,视线扫过萧鸣凤腰间挂的一枚赤铜色锦衣卫腰牌,缓声回话,“刚刚用了膳,耽搁了些时辰。”他话锋一转,不留痕迹地问:“萧将军这会儿寻陛下,可是还锦衣卫的腰牌?”
萧鸣凤下意识低头,方阁老也顺着席顾安的话,看向了萧鸣凤腰间赤铜的腰牌,微蹙了一下眉峰。
萧鸣凤瞬间反应过来,接着席顾安的话,朗笑两声,“瞧,光顾着和方大人说话了,倒把正事忘了,我确是见陛下还锦衣卫的腰牌,陛下只让我暂管锦衣卫至典礼结束。”
席顾安恭敬弯腰,“时辰不早,奴正要回陛下身边当值,萧将军可准奴帮你交给陛下。”
萧鸣凤爽快地解下腰牌递给席顾安,“那就劳烦席公公,陛下既然在用膳,我也就不进去叨扰了。”他说完话,转身看向方孝孺,一改之前的剑弩拔张,揶揄道:“走吧,方大人,天儿不早,我送你回府。”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小太监没忍住抬头,满眼钦佩地看向不动声色平息这场风波的人,“公公您真厉害。”
席顾安这才分出心神,打量眼前的小太监,十三四岁模样,稚嫩青涩,胆小腼腆,但还算率真机灵,他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当值?”
“柳耳。”似没有预料到席顾安突然问话,小太监慌乱间脱口而出,“直殿监当值,负责建章宫内外洒扫。”
“与主事说一声,明日调来司礼监。”
柳耳愣了半响,直到席顾安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他刚听到了什么,慌忙伏地连连叩谢,“小的谢公公恩典,谢公公恩典。”
殿内宣衍正在用膳,席顾安出声行礼,“奴拜见陛下。”
宣衍抬头看见来人,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殿门开启又关闭,很快殿内只剩下二人,席顾安走到桌前,拿起餐桌上唯一一双公筷,正欲布菜。
便听皇帝道:“你坐,坐下陪朕一起。”
席顾安并无动作,轻唤,“陛下。”
宣衍能听出席顾安未尽之言的“不妥”,但他并不理会,伸手抓住席顾安的手腕,往下拽了一把,直接将人拽得跌坐在了椅子上。
席顾安眸中满是惊愕。
宣衍顺手盛了一碗鸡汤,递到席顾安手边,问:“朕着人给你送的膳食,可尝了?”
席顾安慌忙接住瓷碗,御用的瓷碗,玲珑精致,一只鸡腿就塞的满满当当 ,“尝了,谢陛下恩赏。”
宣衍自己夹菜,“吃过了,也陪朕再吃些。”
席顾安平复下心绪,夹着鸡肉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宣衍并不需要他伺候,更准确地说,夹菜布膳这种小事皇帝更习惯自己做。
六年为质,宣衍身边能用的奴仆唯有一个席顾安,席顾安再细心周到,也有不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更何况日子艰难时,吃食只够一人,床铺仅有一张,那还顾及什么尊卑,什么规矩。
两厢扶持,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当今的皇帝,再过去的十几年,不但不精贵,洗衣洒扫这些活计都是做得。
皇城里繁复的条规,严苛的章程,席顾安也是在这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才慢慢捡起来,他怕犯错,更怕损了陛下的威严,让旁人找到纰漏,说陛下身边的人没个规矩,过于谨慎,过于苛刻。
但其实都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一时之间殿内静默,只有玉箸偶尔触碰碗碟的声响。
用完膳后,席顾安叫人进来收拾食桌,伺候净手。
他斟酌好词句,立身禀报登基典礼仪仗扇倒塌一事,“经奴与萧将军共同审问调查,确认是司设监先前保管归库时无意摔断了一柄仪仗扇,内侍害怕责罚未敢上报,私自用布帛包裹固定归仓。此次登基时间紧迫,未重新制作新的仪仗扇,主事李忠负责仪仗一事,出库检查敷衍了事,才在登基大典使用了损坏的仪仗扇,致使惊扰圣驾,造成严重后果。”
“执扇侍卫虽说无妄之灾,但亦有粗心未及时察觉仪仗扇有损、突发情况处理慌乱之责,已受过鞭刑,后将卸除皇廷侍卫一职,终身不得入军。事情发生之后,李忠自知罪责难逃,惊乱之下,自缢谢罪。损坏仪仗扇的内侍因时间久远,牵扯太广,已难再查。”
宣衍让其他人退下,专心擦手,“调查清楚就行,剩下的你看着处置。”
“是。”席顾安走到宣衍近前,双手呈上代表锦衣卫指挥使的赤铜腰牌,道:“奴刚在来的路上遇到了萧将军和方阁老,萧将军着奴将锦衣卫腰牌交还给陛下,将军念阁老年事已高,顺道护送阁老出宫回府。”
宣衍将布巾搁放回盆沿上,抬眸看着席顾安手心里静躺着的腰牌。
皇帝的神色难辨,席顾安无意识间额头渗出了汗,他低低又唤了一声,“陛下。”
宣衍像是骤然回神,道:“哦,你拿着,锦衣卫以后由你暂时接管。”
席顾安难得怀疑自己听岔了,“陛下?”
宣衍姿态慵散地坐回旁侧的座椅,道:“朕说的话,你没有听明白。”他很是耐心好脾气地又重复解释了一遍,“在朕选出合适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前,暂时由你接管,另外,司礼监上下清理一空,朕瞧着这些天,后廷的人都在躲你,你身边也没有个得心趁手的人可用,借着这个机会,让锦衣卫负责重新招些内侍,你往司礼监选些人。”
席顾安握着腰牌的手微微颤抖,“谢陛下。”
宣衍缓缓俯下身,望进席顾安的眼睛,明明轻松闲适的动作,却威压十足,让人丝毫不怀疑,他话语中的真实与必然性,“顾安,你要相信,你的身后永远有朕。”
席顾安下意识就要跪,“奴明白。”
宣衍伸手就抬住了,“顾安,以后没有朕直接的命令,你对谁都不许跪。”
“奴……”
宣衍将手落在了席顾安的肩膀上,轻怕了一下,安抚他紧绷的神经,柔声道:“好了,去将今晚要批的折子拿来。”
没了司礼监批红,所有奏折经内阁票拟后全部都交到了皇帝手中,自宣衍入住建章宫以来,连续半个多月每夜都是批阅奏折到凌晨。
宫变刚定、新帝初立,各邻国各州县都在递折子恭贺慰问,很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但都得一本一本批过去,以彰显重视与安抚。
席顾安边研墨边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宣衍批阅奏折时情绪变化并不大,仅从面部表情,其实很难判断出他对奏折内容的喜怒。
朱批从纸张上快速划过,宣衍还能分出心神关心旁边研墨的人。
“你坐,别一直站着。”
“墨够用就行。”
“你找件自己的事情做。”
话语太自然,跟曾经无数个日夜一样,席顾安注视着笼在昏黄灯光下的侧影轮廓,褪去朝服的皇帝温和而宁静,他喉间微微滚动,指尖触摸到衣袖中的信件,“陛下,锦衣卫奴暂时接管,算缓兵之计,陛下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还没有。”宣衍顺口问的自然,“顾安可有举荐的人?”
“奴也没有。”席顾安摇头,“但想来萧将军应该有,萧将军的人,陛下用着也放心。”
宣衍半响没接话,席顾安意识到说错了话,正要认错。
宣衍开口道:“鸣凤朕自然是信得过,只是朕的身边也不能全是他的人,趁着此次锦衣卫招选内侍,你多去几趟,也帮朕留意留意,锦衣卫中可有能用的人。”
“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