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阔将捏碎的核桃握紧在手心。
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自然地弯腰收伞,递给身后的太监。
他略略失望了一下,长相并不惊艳,甚至有点儿寡淡,只是眉目之间浸着一股很惹人瞩目的冷淡与疏离。
眼梢微扬,带着刻薄与不近人情,唇很薄,却是很柔软的樱色。
楚天阔没直接开口,太监们着急擦拭落在身上的雨水,倒是席顾安第一个开了口。
与想象中的冷淡不尽相同,出口的声音很温和,缓慢而清晰,“招选的内侍都在里面吗?”
“都在。”楚天阔做了个请的动作,侧让开身,余光扫过腰侧,看见席顾安玉扣腰带上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他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随后若无其事地搓开核桃皮,扔了瓣核桃在嘴里嚼着,信步跟进屋舍。
外面看着屋子不大其实里面很宽敞,打扫的也干净,地上铺着干燥的茅草,服饰各不相同,年纪也迥异的人垂头安静地靠墙坐着,席顾安一行人进去,很快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他们。
有人慌慌张张地起身,忐忑殷勤地行礼,“小的们见过公公,见过官爷。”
并没有坐的地方,席顾安索性站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保护的完好,一点儿水也没有淋到的簿册,“等下我叫一个名字,你们就起身做个自我介绍,家境如何?为何想净身入宫,从前又做过什么?”
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都简短一些。”
第一个人起身,“草民……小的……叫刘墩,家住……”
楚天阔低头开始专心剥核桃,如果不是不能走,他现在就想走,听得直犯困,一名年纪较小的锦衣卫蹭到了他身侧,小声的问:“这就是那位席公公、陪陛下在西楚待了六年那位?”
楚天阔毫不感兴趣的随便哼哼,“嗯。”
“我们好惨。”小锦衣卫哀嚎,“难道我们这一辈子都是给太监当狗的命……”
话没有说完,就被楚天阔一把核桃全塞嘴里堵住了。
小锦衣卫被动闭嘴,但还是不太死心,转头打量起席顾安,边鼓着腮帮子嚼核桃,边煞有其事地说:“听说他们太监都有那种癖好,权位越高越严重!”
楚天阔听的不太清,“那种……”
小锦衣卫示意楚天阔弯腰,趴着耳朵,“就那种……”
楚天阔越听脸越黑,还没有等到他照着小锦衣卫的脑壳来一巴掌,忽然感觉到席顾安转头看向了他们。
待选的内侍还在做介绍,席顾安似乎只是抽空回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但小锦衣卫同样也注意到了席顾安回头的视线,整个人紧张地舌头都有点打结,“他……他不会也看上你了吧……之前张公公……”
楚天阔一脚踹在了小锦衣卫的屁股上,踹得慕凌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定,但慕凌丝毫不在意,又慢慢蹭回身边。
楚天阔的外形属实得天独厚,量身裁制的锦衣卫官袍,将他的腰身比显得尤为突出,宽肩、窄腰、长腿,面容俊逸,气质散漫又疏狂。
慕凌愁的眉毛都快皱在了一起,“你下次……出门可以打扮的稍微不这么……嗯花枝招展。”
楚天阔努力忍住再踹一脚的冲动,“这是给我用的词吗?还有!”他咬牙切齿,“这身皮子穿着,怎么往不帅得捯饬。”
慕凌扫了一眼,楚天阔连个褶子都很难找到的锦衣卫袍子,已经无话可说,“也对。”
身后的动静并不算怎么收敛,席顾安想忽视都很难忽视,一心二用地听内侍介绍,“素以真,临安人。”
“嗯,没有了?”席顾安疑惑地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一身很素净的月白色袍子,与整个环境都有些格格不入,木簪束发,容颜秀美苍白。
但最引人瞩目得却是他身上展现出的一份孤冷感。
“吏部尚书素澧庶子,他祖父是临安县令,在尚书府并不受宠,自小生活在临安,他母亲过世后,他试图与尚书府断绝关系,只是素澧并没有同意,哦,对了,他还有一个身份,去年刚登科的探花郎。”楚天阔说的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顺口帮素以真把没介绍完的信息介绍完。
“素以真。”席顾安又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青年,难怪他会觉得名字熟悉,去年科举揭榜后,这个名字在京城的茶肆酒楼可是喧嚣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今探花郎在接受陛下封赏后,拒不承认自己是吏部尚书素澧之子,甚至要请命求陛下下旨与素澧断绝父子关系。
但当时先帝觉得这是家事,自己并不好插手,便摆了摆手让素澧自己解决,之后不了了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位探花郎。
不待席顾安询问,楚天阔走到身边,解释道:“吏部尚书府满门都被关押在大牢,全部问斩是迟早的事,但他运气好,陛下特意下旨开恩饶了他一命,准他进宫侍候。”
席顾安在簿册上折了一个角,颔首道:“我知道了,行,下一个吧,邓敏之。”
楚天阔幽幽道:“户部尚书庶子。”
“户部尚书?”席顾安没忍住惊愕,看向从人群中缓缓站起的青年,很儒雅温和,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恭敬弯腰,非常标准的一个礼,“公公安好,家父正是户部尚书邓捷。”
与素以真完全不同,邓敏之一眼就能瞧出是官宦人家精心培养出的公子,衣袍素净,举止端方,席顾安竭力稳住脸上的表情,问:“你来这里,你父亲知道吗?”
“正是父亲给我报名。”
席顾安侧头看楚天阔,希望得到解答,楚天阔耸了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那老狐狸在想什么要干什么的表情。
如果说素以真的出现还能解释,那邓敏之的出现完全出乎预料,正二品大官之子,即使是庶子,除了遭人陷害之外,真没有理由被送进宫来当阉人、做伺候人的奴才。
席顾安敛下眸中神色,虽他不甚在意,但他们这种人,在前朝官员眼里是什么东西,他心里还是清楚的,邓捷所行之事,和自己把脸面扔地上踩几脚没什么区别。
席顾安抬手让邓敏之坐下,继续往下念,表情神色如常,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海浪。
直到最后一个人介绍完,席顾安翻到折过页的位置,问:“上过学,习过字的都站一下。”
满屋近百号人,陆陆续续只站起来四十人不到,席顾安按着标注只选了其中一半,“你们随我去司礼监,剩余的人等之后其他监再来选。”
“谢公公。”
席顾安看着行礼的素以真与邓敏之,微微愣了愣,实话说,他从这两人身上看不出半分当奴才的的样子,光风霁月,温文尔雅,本该有锦绣前程,进宫为卑,是福是祸?
席顾安正欲转身,变故来的猝不及防,一名未被选中的内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往前挪移几步,抓住了席顾安的衣摆,声泪俱下,“公公求你也瞧瞧我,我家中父母就我一个独子,只盼着我能出人头地……如今阉也阉了,不能断在这里……”
楚天阔亦无预料,他往前急跨了一步,条件反射般欲出手将人拉开,但是动作到一半,缓慢地停住了。
席顾安湛蓝的衣摆被抓了好几个泥手印,内监哭的整张脸模糊不清,“求求公公,您瞧瞧我,我什么都可以干……”
楚天阔顺带加了把火,“公公你看……要不就多一个……”
“拖下去。”席顾安面色渐沉,说完这么一句命令,毫不犹豫地踹开了拽着他衣摆的内监,转身跨出屋舍。
楚天阔看着席顾安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消失,将手中核桃的碎屑拍干净,“都愣着干什么,将这个人拖下去,以后不要出现在公公面前碍他的眼,将刚选中的内监,好生给护送进宫。”
席顾安坐在马车上,回忆了一遍刚刚屋舍中的最后一幕,他能感觉到楚天突然兴起的试探,只是不知道是试探他的脾性,还是单纯乐的拱火看热闹。
他烦心地捏了捏眉心,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在皇宫里的这短短一个月,要比他在西楚六年都过的疲累,那时他只需要考虑如何吃饱饭,如何躲避没必要的殴打,如今却不同,似乎总有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事情要担忧、要思考。
马车在西华门停下,席顾安虽不敢有半刻拖延,但夕阳已经落下,天色渐黑,经过西华门的时候,又被人拦住了去路。
席顾安微微皱了皱眉,面前是一位穿着禁军官服的魁梧武将,抱拳行礼,“见过公公,在下骠骑校尉魏勋。”
席顾安下意识将掩在衣袖中的手捏紧几分,他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都未回复李公公,在陛下面前举荐魏勋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事情,李公公应该能意识到他沉默的拒绝,没想到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他冷着面色问:“校尉突然拦住咱家,可是有事?”
魏勋神色倨傲却动作恭敬,“无事哪敢拦公公,公公是大忙人……”
席顾安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如果说楚天阔给他的感觉是散漫、难揣测,那么魏勋给他的感觉就是明晃晃的讥讽与找事,还有隐含的威胁,只见魏勋缓慢地从胸口拿出一份信,递到席顾安面前,“李公公请你去他那坐会儿,吃顿饭,席公公可万万要给面子。”
席顾安将信接住,“知晓了。”
魏勋侧身让开路,席顾安快步经过,听后面再次传出声音,“锦衣卫里都养了些权贵公子,他们自视清高,怕是席公公不太好使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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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遴选内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