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谙看着以前的自己一直蹲在小溪边,也没感觉到要离开的迹象,多想神魂离体,安慰一下多年前的自己:
哎呀都是小事啦,你看看我,我不就是许多年后的你吗,是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呢。所以少去纠结些吧,往后需要纠结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如现在喘口气儿,免得将来喘不上气儿啦。
夕阳斜照狭溪,宛若掀起金灿火光,林谙短暂地恍惚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惊恐地望向不远处的村落。
漫天大火的栖息之地,却是前方的家园故里。再一细看,居然就是自己的屋舍一带。
骤然变故,他立马疾步返回,途中多有不少村民闻讯而出,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火。他焦心不安,迎面撞上了一个布衣青年。林谙口随心出:“陈慈商!”
陈慈商一脸泥灰,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猛扑上来,紧紧抓住林谙的衣角:“林谙,林谙,你来得正好,快去救救我爹,我求求你,快去救救我爹!”
这是林谙记忆中陈慈商第一次求人,为了他早已不满的生父求人。他们两处屋舍挨得极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知道陈家父子是不是被他牵连了。
自己连忙安抚他:“你别急,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突然起火呢。”以前的他应该也是突然联想到了林君知等人的到来,稳住陈慈商的身子,问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纵火?!你从里面出来,你有没有看清什么?”
陈慈商哪里听得进去林谙的话,只一个劲地让他去救人,林谙心里头苦笑,那时候的他俩才多大年纪,多少心智,一个知晓父亲有性命之忧只能一味央求,一个得知近邻有难只会一味逞能。
果然,以前的自己原来还知道问几句形势,被陈慈商的情绪一影响,也是顾不得什么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人救出来,你放心,陈阿伯……他对我很好,我懂得报恩的。”他将衣袍淌了水,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烟尘滚滚扑面,反正不知道以前的他对此能明白多少,但是现在的林谙一靠近便明白了,这不是寻常的天灾**。
火势迅猛,疾风掠过,竟无半点波动,显然是有灵力在控制,不是凡人所能操控,也难怪陈慈商不惜撇下面子求自己,这不大不小的偏村,会仙法道术解他危急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当然,以前的他虽然轻狂,但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当下之急是先救出被困的陈老伯,至于谁人纵火,是何目的,就不是现在该操心的事情。
林谙像一头被逼入困境的幼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陈老伯的家冲去。
白烟瞬间将他吞没。
那烟气极为诡异粘稠,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腐烂尸体混合着各种草药的刺鼻气味,吸入一口便觉得喉咙灼痛,头晕目眩。
视线变得极为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眼前几步的距离,四周都是翻滚的灰白,和不断传来的可怕声响。
“唔——”林谙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往后拽,嘴上被捂住一块灰黑湿布,也不知道这块湿布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耳边还同时传来几句轻骂:“傻孩子!逞什么强,滚出去!”
自己却欣喜万分:“陈伯,你在这,咱们快走!”
空气中除了火星子噼里啪啦响,就只剩下沉默。陈老伯居然没有接茬,神色黯淡下来:“你出去后帮我看着那臭小子点,我今日恐怕是出不去了。”
他说着便使力将林谙往外头推,自己又气又急:“什么什么啊!咱们一起出去啊,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吗!”
陈老伯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着话:“记住,出去后你老实跟着你姐姐回长平……我记得你会幻术,我死后那臭小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别看他嘴硬,矫情着呢,你帮帮忙,把他这段记忆给抹去吧,他以前老是说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就好了,我想也是,你就满足一下他吧,也当是满足我的遗愿了。”
不只是以前的自己,现在的林谙也没搞清楚为什么陈老伯不愿意离开,明明可以离开的。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用力反扣住陈老伯苍老的手,质问道:“你们到底在安排什么!这火是怎么一回事?你非要死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群修士呢?这么大的火,他们袖手旁观吗?!”
陈老伯浑浊的双眼无力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小子,长点心眼吧,你仔细瞧瞧,这火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以前的他骤然松开双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林谙也反应过来,一些连他这个中傀儡术的人也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陈老伯道:“我记得早就跟你说过,你有天分,不会是池中之物,幻术对你来说就跟砍个柴火差不多,但是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被自己蒙蔽了双眼,内心……一定要坚定。”
林谙当即意识到,这火也是幻术,而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灵火。只听见以前的自己也喃喃开口:“这……居然是幻术。”
可若是这火是幻术的话,那眼前的陈老伯呢。他道:“陈伯,你……你不肯走,是不是也因为……”
陈老伯笑了笑,似是欣慰地站起身:“本来想骗骗你的,但总是觉得,最后一面了,就交代清楚吧,免得你在这世上活得太无措了些——”
“你心中猜的,可能就是我想说的,林谙小子,整个磨塘村,除了你和我儿子,其他的人都是幻象呀。”
林谙仓皇失措,感觉心一下子被烟火尘粒捂住无法动弹,耳边传来以前自己同样难以置信的声音:“陈伯,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肯定是被这火给吓着了,我们快出去,咱们出去再说这件事。”
陈老伯怒斥他:“我跟你说了!这都是幻术,这火,这里的村民,还有我,都是幻象!教给你的你都忘到茅厕里去了吗!”
自己不再说话,而是痴痴地看着前方,原来他拼命想记住的一切都是假的,原来他的童年他的少年都是在一个虚构的幻术中罢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既然都这样做了何必再来拆穿呢?!”他情绪失控,只想要一个答案。
古板严厉的老头终于动摇了一丝,撇了撇嘴角,想说出几句安慰的话:“邪祟横生,你父母摆平了太多荒难,前些年常被报复,我跟着他们这么多年,留下一儿与我也不亲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好先把你们两个寄养在此处,但不是为了让你们沉溺在幻象中的。”
陈老伯并未把话说完全,林谙却已经意识到,这等幻术设下多年未出乱子,绝非易事,而这之中,只有陈老伯一人为已死之人,曾经真真切切地存活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再不入轮回。
那么自己见过几面的爹娘呢?
只听自己道:“我爹娘,他们离世多久了?”
陈老伯似乎有点欣慰他的推断之强,却也有种惆怅的感慨,明明白白道:“如果你还记得你在磨塘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林谙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陈老伯却依旧维持着冷静,要把最后的话给说完:“傻孩子,修仙修到我们这份上,都是身不由己的,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责任,何况你父母都是林家出身,林家何其威名,为了这份威名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当初我亲手设下这幻术时,就想到若有一天,这幻术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应当如何和你们说清楚,如今真到了这么一天,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过去与将来,不要忘记自己的抱负和使命。”
烈火浓浓,林谙却已经感受不到其间的温度,他的视线好像短暂地穿透这屋舍,看见远处村民的笑容或者惊慌定格在某一瞬间,看见陈慈商昏迷在稻草堆旁边,而那个名为林君知的女子淡淡地侧立在一旁,周围一同站着几位年轻修士,他们都好像在等待这场闹剧的结束。
林谙终于明白了,林君知的到来,不是为了威逼抑或利诱他回到长平,只是简简单单地让陈老伯解除这幻术,让在幻术中的人清醒过来。
之后的事情,林谙已经看不清了,或许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陈老伯消失在火焰中,或许是因为他依着遗言懵懵懂懂地夺取篡改了陈慈商的部分记忆,或许是因为陈慈商激愤之下狠狠抡了自己一巴掌,或许是因为以前的那个他在此之后陷入了长期的昏迷……
总之,再一睁眼,他身处长平,而据林君知所言,她已经重新为陈慈商安排了去处。
应当是一日凉秋,林君知来竹风阁后山找到他,问他要不要继续练剑。
他摇摇头,只道:“听说,音修多为世事洞明之人,我从小便经历幻术,不如学学音修修身养性,免得走火入魔了还不明所以。”当然,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他的剑术其实是从陈老伯给他的古籍当中学到的,他想重新学点真切的东西。
再后来,仙门世家少了一位十五岁便能以剑入道的乡野孩子,多了一位惊才绝艳通晓音律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