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殊途[重生]》 第1章 楔子 阴司大殿,死寂如墓。 幽冥深处,唯有判官案前一点青灯,豆大火苗在无风的黏稠中燃烧,映出判官那张冷硬的脸庞。 “林谙。”他声音不高,例行公事般发问。 “当年你阳寿未尽,自绝性命,阴司判不了你。如今已蹉跎过了十年,你既留有残魂,也算前世有幸,且回去看看,青天白日,好过在此不入轮回。” 判官翻过生死簿,案前一团微弱的光晕浮动,越过光晕,依稀可辨得前方一张俊美异常的面容。 林谙身着褪色青衫,即便魂体稀薄残破,那身影的仪态依旧能看出几分落拓的风流,腰背挺直,不显佝偻,随意地应了一声:“悉听尊便。” 判官点头道:“如此甚好。” 林谙的前生记忆已经支离破碎,隐约记得他在乡野田沟当过散修,时常浇花锄草,偶尔惩奸除恶,攒得几两银子就大老远跑上戏楼,听着小倌夹两片梨花木板唱尽自古风情。 至于是怎么死的,模模糊糊,真记不清了。 大概就是如判官所言:自绝性命。 后来他到了阴间,烈焰焚身,鬼火烹炸,只可惜残魂仍在,阴司判官拿他无法,便将他扣留在了无间地府。 至此,林谙终日游荡在阴森冥风间,笑看过往鬼魂先后迈入轮回,偶尔也会突然故作严肃,反问自己:他前世是造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孽,平白误了他轮回的路。 待的时间长了,阴间的鬼差都知道有个长得不错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俏君子。 林谙先时还会和他们搭上几句话,后面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熟面孔,如此往复,他也觉得无趣,索性独自赏起来那忘川边的曼珠沙华。 血红花海的尽头,他破碎的青衫在阴风中猎猎。 判官垂眸看着林谙,手指摩擦着粗糙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面无波澜将他思绪拉回,道:“还记得你第一年被押来阴司大殿说过什么话吗?” 林谙若有所思地回想一番,笑道:“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判官道:“你说,你姓林名谙,家中取字却青,苟活二十三载,自刎于无人山,回望残生,可笑可叹,曾不知天高地厚犯下三大罪过:毁了一物,误了一事,负了一人——” “哎哎哎,够了,够了。” 林谙摸了摸耳朵,及时打断:“我自然知晓自己叫啥,多久死的,你们这儿的鬼差隔几日就按着那破本子点名道姓,问东问西。” 判官毫无动容,林谙便继续道:“只是你后面絮叨的那一段,你说有便有吧,反正我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我初来乍到随口胡诌的,毕竟佳人才子,英雄名士,不都得有段云里雾里的过往嘛。听听就得了,不必当真。” 判官道:“既然如此,还是严谨点好。那你再好好起草一份书状,交给鬼差核对格式,我过目敲定之后,再将生死簿的记载修正完善一番。” “……” 林谙沉默片刻,而后淡定微笑道:“你先时那么一提,我灵光一现,好像就突然想起来了。的确就是这样,便不再作叨扰了。” 他眼神含笑,心中只默念道:“不过都是前尘往事,我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忘了便忘了。误打误撞多赚几年阳寿,流水往事早该拂袖而过了。” 言尽于此,阴司判官也不再多说,指尖流转出一丝微光,那点微光向林谙袭去,在额前炸开白星。残魂即将没入混沌的瞬间,林谙周身化出片片青蝶,托住他的残魂,纷飞散去。 殿外,忘川水无声奔流,带走了所有未尽的风流与承诺。 第2章 犹横音(一) 林谙醒来时晕晕乎乎,眼前不是夜晚可以借着隐约月光的那种黑暗,而是彻彻底底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突然,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林谙略微退后几步稳住身子,手下意识往后一扶,大概是碰到了一面墙壁。 林谙正觉得惊奇,眼前不远处的地方却出现微弱的白光,他不由自主地循着光亮一看,心中暗道:“原来是一间密室。” 借着突如其来的光线,他隐约辨出来三面的墙壁,而与他正对面的方位,却因为白光忽明忽暗而无法确认距离的远近。周围的墙皮也不是普通的漆色,而像是被腐肉血水灌浇过的模样。林谙将刚才扶住墙壁的手举起来一看,果然沾上了几指干燥的腥红。 林谙反手敲敲墙壁:“奇怪,若是重生,醒来之景难道不应该是前世生活过的地方吗,这里为何如此奇怪?” 他喃喃思索了一番,却得不出任何结论,只道是他死后的十年间发生了不少变化,而重生的他面对这种变化稍显无所适从,倏然心生一阵寂远的苍凉,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前世还未忘却的记忆。 大概是年少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珍贵的,林谙仅存的大部分记忆,都与少时有关。 那个时候,他不过就是一留守乡野的孩童,父母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因为常年见不到人影,连他们的亲生儿子,都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声音、甚至姓名。 就好像他们只是他梦中的父母,梦一醒,呼啦啦地被风一吹,也就不存在了。 就这样,他独自一人,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被一些吃完饭闲来爱扯皮的同村邻居冠上无数称谓,什么偷鸡摸狗浪荡子,什么有爹娘生没爹娘养,更有甚者,还将自己孩子闯下的祸事一并甩给林谙,然后转头加入扯皮行列,埋汰一句:“造孽啊,这孩子算是废了!” 林谙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等到他得知了这些传闻后,他也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脾性了。 再到后来,他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在一村的盛名愈发不可收拾,这会儿倒不是因为捕风捉影的猜测了,而是他实打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与众不同:容貌出众,气质绝尘,或许是有对修炼的父母,在仙术道法上也天赋极佳。 人们往往只会对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心生嫉妒,像这种甩了常人十万八千里的也就无所谓了。 而后少年郎的风姿远近皆知,无数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就连那些被胡乱安上的骂名也变成了少不更事的风流韵事…… 想到这里,重生后的林谙面无表情地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呼出一口气,想掏出以往会藏在袖中的符咒,却发现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篆纸。 他有些烦躁,就在这时,那片微光中好像隐隐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脸上的五官已经扭曲,林谙担心自己看错,索性上前几步,想要一探究竟。 “砰”地一声巨响,密室再次出现剧烈的震动。这回林谙脚步不稳,半边身子重重地砸回身后墙上,砸得他从天灵盖麻到了腰侧,他伸手稳住平衡,心下了然这密室定有诡异。 “什么人?出来!” 林谙追思种种异象,心中虽拿不定主意,但并不恐慌。眼前微光骤然熄灭,在一阵短暂的死寂后,一张惨白的脸伴随着瘆人的微光一同出现在林谙眼前。 “……” 那张脸乍看干干净净,双目紧闭,有着妙龄少女才有的的轮廓,却像死人般平静,惨白得骇人,在她那身红艳艳的嫁衣的衬托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林谙当即呼吸一滞,收敛了懒散劲,不敢大意,不动声色地从后捏好手诀,静待局势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原因,林谙瞧不真切,嫁衣新娘像是飘悬在半空中,以极小的起伏上下起伏,身子一动,嫁衣也跟着叮铃作响,在空荡的密室中发出古怪的乐曲。 林谙心道:“这女子闭着眼睛,莫非是看不见,她的穿戴绝非寻常人家,恐怕是和仙门有关。” 幽光下,嫁衣新娘微微张口,面目变得扭曲起来,可是林谙突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后她怔愣地举起一只手,那只手好像急切地想要触碰林谙,林谙正欲退避,只见他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人! 怪就怪在这密室视线太差,又或许根本就不是普通密室。 林谙和嫁衣新娘齐齐望向那人。 他身着白衣,以一长剑横入两人之间,身形变幻,利落流畅,剑法凛然,步步紧逼。林谙略退几步,惊讶之余,心中不免赞叹此等剑意剑法,皆属上乘。 嫁衣新娘大概没有料到密室之内竟还有一人,嘴角抽动,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林谙摸了摸他的耳朵,奇怪为什么半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眼见白衣公子点起符咒散往四周,嫁衣新娘旋起红袖就是一掌。 两人打斗,一来一回,双方都没有闲心注意到林谙,林谙更没有闲心欣赏两人一较高下,他观这密室,四面皆不透风,可是白衣公子往外散开的符咒却找不到依附之地,难道这四面的墙壁皆是幻象? 可若是幻象,必定有所破绽,林谙伸手触碰墙壁,除了沾染上几指血腥,没有任何收获。 思索之际,林谙收回手,回头刚好瞧见嫁衣新娘将双眼睁开。 松垮的眼皮掀起,底下空洞没有眼珠。林谙吃了一惊,这不睁开还好,一睁开真是连阴间鬼差都得惊上半日的程度。 虽说不知白衣公子是否好人,但如今的情况,再坏的人应当也比不明不白的阴尸来得不那么诡异吧,同条船上只能出手相帮。 林谙看两人打得不分伯仲,又见白衣公子的剑法似乎突然被某种邪术影响,气息变得不稳起来,虽问题不大,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剑法可变,心意不变,意念合一才能使好你手中这把利剑。” 白衣公子闻言一怔,竟在激烈打斗中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对视,林谙没有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微动,仓皇间一手拉住他袖口往后,而林谙自己则借力移至他的身前,从乾坤袖中使出一掌,向嫁衣新娘抵去。 谁料嫁衣新娘没有任何躲闪的动作,而是直愣愣地迎上,刹那间,掌力击打衣料,强大的灵力撞入她的下腹,如利刃般划破其间,却没有鲜血喷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与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林谙听不到声音,却也能感受到自手中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 他将掌法回扣,拉开距离,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女子原来真是陈年阴尸,却一副形销骨立的姿态,依旧残留几丝意识,如此非人般的折磨,不知是什么导致的! 这下林谙更加确信了他误入幻象的事实。随着仙门幻术不再仅为一两家秘用,幻术也被一些心思险恶之人用作豢养阴尸,活人死后不腐,被劫入幻象中苟延生存,受尽折磨。 “这是幻术,我们配合一下,先出去再说。” 前世他的幻术可谓炉火纯青,林谙有把握毫发无伤地出去。 白衣公子缓缓偏头看向他,微眯双眼,在仔细辨认什么。林谙见他思绪未定,便认为他恐怕还没缓过神来。一来觉得仙门后生得加把劲了,二来觉得也不怪他,毕竟没几人闲来无事去钻研幻术。 陷入幻术,身处虚无,何事为真何事为假皆难判断,这就是为什么幻术入门不难,精通者却甚少。很少有人能够十分坚定自己的判断,而一旦出现犹疑,幻术中的邪魔妖法便会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借剑一用。” 林谙不知从何而来一番好为人师的想法,微微上扬嘴角,青影与白衣擦身而过,竟毫不费力地将白衣公子手中的仙剑抽走,而后倏然出剑,准确无误地挑紧裹住嫁衣新娘脖颈的红布。 这红布应当就是嫁衣新娘身子起伏的原因,生前的她恐怕就是被这红布吊死或者勒死的。哪怕如今的红布仅仅只是缠在她的脖子上,并未用力,但在幻术中却依旧会重现当时端倪。 果不其然。 这红布刚被挑住,林谙就感受到幻术之内受到波及,最初密室的震动又开始了,四周沙石陡然落下,烟尘翻飞。 嫁衣新娘努力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林谙知道她是不想再经历一遍死前的情景,但是身份立场对立,况且她已经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不这样,他和白衣公子也得陪在这里殉葬了。 “对不起了。”林谙低声道。 白衣公子虽看不出在想什么,却微妙地配合着林谙的一举一动。林谙和他很是默契,若不是从未见过,恐怕还以为是前生故人,林谙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耳朵在这里受到影响,出了点毛病,暂时听不见,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带你出去。” 白衣公子的眼神静静地落在他身上,林谙仅仅只是短暂的一出神,还没来得及想出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耳朵突然间又能听见声响,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嫁衣新娘嘶哑道:“你的掌法,好熟悉……” 林谙微微一愣,不知作何答复,难道这个幻术就是这样,会让人莫名其妙产生对某人某物熟悉的感觉?就连阴尸也这样? 还未过多久,林谙觉得自己耳朵中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耳畔像是盘旋着无数话音,震耳欲聋,可真要听清讲了什么,却是无能为力。 林谙脑海里一团乱麻,正欲乘胜追击,他的手却猛然一抽,差点卸了气力,他奇怪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却无心深究,忍着痛使出全力用剑将红布挑离。 嫁衣新娘抓住自己的脖子,双眼微睁,却并不过分挣扎。她艰难地张着口,朝着林谙做出几个口型。在一片混乱中,他听清楚了自己的名字。 “林谙……” 嫁衣新娘眼眶空洞,看不见东西,却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谙讶异之余,幻象也出现裂缝,林谙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手中的剑突然被原主人召回,他来不及脱力,结果便演变为他拿着剑,刺伤了那个白衣公子。 一时间血液四溅,林谙的手上沾满的不再是陈年旧血,而是带着温热的流动着的鲜血,他惊讶地盯着那人,亲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利剑插进他的身体。 “你在干什么!”林谙实在是没想到,担心他是不是被幻术影响脑袋不清楚了。 白衣公子却面色不动,顺势紧紧抓住林谙的手腕,迅速低声唤出法诀。 半晌才听他沉声道:“……师尊,真的是你。” 林谙莫名其妙,连忙甩开白衣公子的手,将他推开,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还胡乱叫自己什么师尊,他又不是白花花糟老头了,怎么能当他的师尊。 担心此中有诈,林谙冷静下来道:“……这位公子,你刚才施的什么法术,而且,我不认识你。”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未发一言。 林谙还来不及继续质问他的身份,密室毫不留情地猛烈一震,林谙受其影响,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眼前那人好似短暂地和他的一段记忆重合,却分不清何时何地,又或者只是幻象。 他听见有人在混乱中叫了他的名字。 接着,四周昏暗骤变,眼前山河流转,仿佛之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林谙闭眼之际,眼前闪过无数场景,孩童时父母离开的背影,年少时自己躲起来笨拙修炼的脸庞,还有之后之后,很多记不清的前尘往事……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飞雪中的独自一人,那人玉带束腰,墨发尚未束冠,只用一根青玉簪随意挽了几缕,跪于冷凉,在苍茫雪色中死去。 第3章 犹横音(二) 再一睁眼,林谙已经躺在了一方仙府之内。 凝神屏气便可察觉到四周灵力充沛,最是有助于修炼之人休养生息。他观屋内陈设,皆是不俗之物,尤其是头顶那座金光闪闪的玉麒麟,耀眼灵光像是要把人闪瞎。 林谙不惊反奇:“这等仙府绝不是寻常人家的住所,难不成是幻术被破之后,恰巧被人救下。先前密室中的男子实在是奇怪,但是气度仪容皆脱颖众人,难道是他将自己带走了?” 林谙思考片刻,起身下床,推门而出。门外后山是一大片竹林,依山而立,郁郁青青,和屋内的高调奢华相比倒是显得清雅极了。 庭院内恰好有一小仙童在清扫,见状连忙行礼,道:“仙君,您醒了,我这就去通报长老。” 林谙顺走了屋内看着最简朴的一把青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手心,连忙叫住那人,问道:“你且慢着……过来,我问你点话。” 小仙童哪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前,再度行礼,等候问话。 林谙挑了挑眉,觉得甚是奇怪,思前想后,先笑着试探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哪晓得小仙童当即扑通跪地,言辞恳切,道:“横音仙君的芳名何人不知。” 林谙:“……” 比如他,就不知。 小仙童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其实他年纪尚小,没啥机会亲眼见证那位仙君当年的风光,前不久仙君重生,他便狠狠恶补了仙君传闻,力求莫要露馅儿。 林谙又道:“你可知我做了何事?” 小仙童面不改色地答:“仙君二十岁时临危受命,担任林家宗主,此后三年,先是平复南蛮,再是铲平余邪,最后以己之身,祭天下苍灵,自刎于孤山,为世道祈福!” “……咳咳。”林谙艰难忍耐,却依旧呛出声来。自刎?祈福?他可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林谙指指自己,道:“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你看我和横音仙君长得像吗?” 小仙童不禁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心里一阵悲凉,长老们说得果然没错,横音仙君死而复生,很有可能记不清前尘往事了,回道:“您和当年一样风采。” 林谙无奈至极,像是在调侃:“我当年你才多大?两三岁吧?你这么肯定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小仙童心里暗道,我不知别人还不知吗,几位长老,玉临公子,峭风圣手,都说是难道还能不是吗…… 他想了想是否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让仙君错意了,越想越觉得说话不妥的其实是仙君,可是却不敢反驳,只好无辜地呆愣在一旁。 林谙看了小仙童半天,可是小仙童却不敢与他对视,他叹了一口气,直接迈步往庭院中的池塘瞧了几眼—— 清水映出一张朗目疏眉的脸,乌发随意披散在两肩,身上穿着的也还是他前世最喜的青绿。 这就是他自己的长相呀,如此的风流倜傥,丝毫不差,和那什么仙君有啥关系? 他就着檐角台阶坐下,低头四下扫了一眼,好不容易被他找着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继续发问:“那好,你刚才提到平复南蛮,铲平余邪,且展开讲讲,我是怎么做到的,挑剑大战邪祟?还是靠的什么歪门邪道?” 小仙童摸了摸脑袋,把他在典籍里看到的一字不差地拧了出来:“……十三年前,南蛮一带皆为邪祟所扰,深夜乱曲不断,祸乱生灵,余下的音修子弟中,只有您未被邪曲干扰,辨察音律,才为后来援军突破邪祟留下一线生机。” 林谙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音修?” 小仙童抿抿嘴,肯定地点点头,眼神似乎在说,不然您想,您为什么会有“横音”之名? 林谙一时哽咽住了,他一直都是剑修,不满十五便能做到人剑合一的剑修,什么时候变成音修了? 小仙童见他不太自在,便道:“仙君,长老们说,您是吉人自有天相,连鬼门关也不忍心收下您这样的好人,这番重生之术可是世间罕见,只是可惜回来后,您在幻象中受到重创,还需好好静养,切勿多思多虑。” 林谙摆了摆手,不想多作解释,仙门百家如今竟沦落到认错仙君的地步了,实在是唏嘘不已,现在解释也是给自己惹麻烦,他寻思着找个好日子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得了。 满门荣耀也意味着千斤重担,他可没有心思周旋在诡谲的仙门势力交锋中。 打发走了赶着去通报长老的小仙童,林谙未从台阶上起身,朦胧想着稍后该作何应付,而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同来,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子,掂了掂,卸了一半灵力,然后往一旁的竹林掷去。 只见竹林当中白影掠过,林谙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幻象那位风采翩翩的白衣公子立于阶前。 晨曦的光亮融融地映在他身上,在陌生的两人之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温平来。 林谙借此机会,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萍水相逢之人,他穿戴利落,一身白衣劲装,袖口紧紧地收贴在侧腕,不像寻常世家公子飘飘宽袖长衫,却自骨子里透着几分常人难得的如玉气质。 林谙想了想,还是猜测不出来他具体的身份,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心下感到疑惑,如果现在真是被认作“横音仙君”的身份,那么他的居所肯定不是寻常人能够自由出入,他以前翻阅过不少仙门典籍、玄道野史,像那种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在自家的势力范围内,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仙宅,虽也建于正经仙府周围,但是却自带结界,不容易找寻,一来是为了清净,方便闭关修养,二来是为了在灾祸来临时有一处隐蔽的净土。 所以,眼前这人与那横音仙君肯定关系匪浅,只是最后关系如何还有待考证。 林谙一面随性地摇着扇子,施施然为自己面前送风,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白衣公子明显地愣怔几秒,而后微笑道:“弟子顾清,问师尊安。” 这人与当初在密室中相比显得平易近人了些,林谙不知为何有些恍惚,而后反应过来,笑了笑,故意拿扇子抵住他肩侧的伤口,丝毫不领情,拉开距离,生怕这奇怪的“弟子”又搞出什么名堂来。 “别乱喊,我可不是你什么师尊。” 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被栽赃陷害了可是无处状告,更何况看这人定是非富即贵得罪不起,却又不甘心之前被他算计了一回,转而又道:“伤如何了?” 感受到自扇柄传来的阵痛,顾清依旧面带微笑,直视着林谙的眼睛,平静道:“已无大碍。”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之前在幻象只是权宜之计,我担心破开幻象后寻不到你,所以出此下策。” 此话一出,正好印证了林谙的猜想,当时在幻象中,这个叫顾清的人引他失手伤他果然有所图谋,这等心思手段怎会是等闲之辈。 林谙一点也不客气,道:“出此下策?这可算不上下策,以血为引,施以灵力,只要我不是魂魄尽散,你就能靠着施在我身上的法诀找到我,本来是用作寻仇之用的,你趁我不备,行此邪术,如今还敢来我面前,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弟子?真是笑话。” “我不比年少时,死了一回活过来记性不太好,但是基本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你若是我的正经弟子,为何见我一面都得鬼鬼祟祟,连刚才的小仙童都比你坦荡得多。” 他站起身,将折扇打开,笑着观察这位白衣公子会作何反应。他很少这样咄咄逼人,但确实想从顾清口中套出点话来。 “——难不成,你已被我逐出师门?又或者是,咱们师徒俩之间有什么旧怨深仇?” 林谙十分理直气壮,一言一行也不怕自己露馅,怎么舒服怎么来,毕竟死过一回精神正常就不错了,还指望那“横音仙君”能记得多少前世的东西吗? 顾清被噎了一番,却并不恼怒,只迎着他的目光,道:“林谙,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这次没有叫师尊,而是直接唤了林谙的名字。 他这样淡漠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那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了,眼见这情状,林谙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他莫名其妙被判官点笔重生了,莫名其妙被错认成了横音仙君,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子,他可不欢喜…… 可看着顾清现在这样子,却也发不出火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无事就回去吧,我脑袋乱得很,你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也一概不知。” 林谙撂下话,下了逐客令,而后干脆地转头回了屋内。冷风乍起,庭院最后只剩顾清独自一人。 顾清怔怔地望着那扇门,好久都没有动作,心中想起来十年前的最后一面,也是这样的情景。 那天是他的及冠礼,顾清也是像今天这般,已经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林谙,不能光明正大地自由出入他从十五岁起就修习生活的地方。 好不容易见到林谙后,顾清借口报答师恩,向他讨要一字。 林谙道:“字就唤兰玉吧,芝兰玉树佳公子,来日方长,望自珍重。” 还未来得及品其中深意,见林谙说完话便要走,顾清连忙拉住他,道:“林谙,我那日是做错了事情,我失手杀了他的确是我的错,可是你知道的情况危急,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就算是我当时没杀他,将他扭送仙衙后,也是同样的判法……况且南蛮也并未责难,你教我顾全大局我如今知晓了,我会改的。”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林谙依旧不为所动,眼神长久地落在远处,顾清心中隐隐感受到了就将离别,虽不愿接受,但已成定局。 林谙道:“你知道的,我无法接受的不只是这个。你为什么偏偏是南蛮安排的人?嗯?你能解释吗?” 顾清苦笑,不再作解释,道:“我离开这儿,你还会记得我吗?” 林谙终于看他一眼了,看不出什么情绪,道:“人生在世那么多年,你凭何觉得我会记住你,想忘记一个人,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五年的师徒情谊,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事到如今,我坐着这长平林家宗主之位,已无心思放在他人身上,你我好聚好散,莫要纠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犹横音(二) 第4章 犹横音(三) 等到顾清终于走了,林谙才松下一口气来。 一时感到无聊,去通报的小仙童又迟迟未归,他举棋不定,不知作何打算。 百无聊赖之际,林谙在属于“横音仙君”的宅邸内简单环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只玉麒麟前。该说不说,横音仙君的品味实在割裂,要说他纸醉金迷吧,却把住所设在清秀山林,要说他高雅简朴吧,怎么又爱收藏些金贵玩意儿。 正这般想着,那玉麒麟按下的一张贺纸被风吹下。林谙弯腰一看,上头板正地写着一行小字:“听闻横音仙君仙回重生,我等万分欣喜,献上珍宝若干,望仙君早日康复。” “……”林谙摸了摸鼻子,原来这些不搭边的金银财宝都是别家送来的。 林谙弯腰起身,侧臂不小心撞到玉麒麟,他唯恐砸坏这等贵重之物,一只手撑向一侧保持平衡,却不小心按到一精细凹槽,忽地有青光自掌隙泛开,脚下出现微响,一旋柜自下而上出现,里头整齐堆放着许多竹简。 他愣了愣,思考片刻,伸手抽出一本翻阅。竹简上多有涂改,有些字迹已被墨渍沾染,无法辨认,看陈述口吻,应该是原主人的亲笔: “我姓林名谙,家中取字却青……十七岁那年,身为宗主的阿姐将我接回林家,自那之后,我与阿姐相依为命……十八岁那年,众人皆说我天赋异禀修为出众,可以收一个小徒弟了,阿姐替我推辞掉,说我心性尚浅,不可胡乱行事。没过多久,我却在深山救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无处可归从未修炼,我收留他,教他剑术为他护法……我思前想后,不过大他三岁而已,就让他叫我小师父罢,可他执意唤我师尊……” 林谙不可置信地将竹简闭合,心里更加疑惑,这是……同名同姓? 这竹简的内容这般详尽,原主人是出于什么心理写下这样的话。他缓了一口气,继续看下去。 “……二十岁那年,阿姐惨死困城,我继任宗主之位,变成了仙门百家年龄最小的宗主……不久后,南蛮一带得以安定,众人不再以小林宗主唤我,又尊称我为横音仙君……才见识了二十三载春秋,可是我快死了吧。” 林谙手没拿稳,竹简倏然落地。 为何这人多处与他这般相像,却又有多处与他大相径庭?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他还来不及整理情绪,一阵强大的失重感像潮水一样席卷上来,直冲他的三关九窍十二门。林谙闭目凝神,好不容易才将气息平稳下来。 林谙朝着门口道:“进来。” 小仙童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闻言有些忐忑地进屋,默默地察言观色,而后拱手道:“仙君,竹风阁内外设有结界,长老们不方便过来探望,还请您随我移步长平仙府。” 林谙点了点头,有些恍惚,他转头,透过雕栏玉砌的小窗,望向后山那片竹林,心绪泛起,一个人的一生就像林中一叶,被风云裹挟着翻飞,等到终于得以落地成泥,可到底什么才是最终归宿? 他算不上多愁善感之人,只是恰巧感受到了身不由己,这种漂浮感来自方方面面,单论如今,陌路陌人,连自己的身份也是摸不着头脑,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捉弄人罢。 一直跟着小仙童走出十几米外,林谙才缓缓问道:“竹风阁……一直只你我二人吗?” 小仙童答道:“当然不是。当年的竹风阁算不上多热闹,但也不是这般清净的,听说那时仙君您还会用灵力编上几个纸扎人,让他们在前院搭台子唱戏呢。” 林谙反问:“听说?你那时不在吗?” 小仙童摇摇头,或许是觉得横音仙君没传闻中那般冷厉,明显没有一开始那般拘谨了,道:“我那时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没入仙门修炼呢。” 林谙笑笑道:“也对,你叫什么名字?” 小仙童道:“我叫郑一柱。” 林谙问:“有句诗‘一弦一柱思华年’,你是还有兄弟吗?” 顿了顿,郑一柱才答道:“是的,我们是双生子,只不过大哥后来死了……战乱后病死的。” 林谙没有继续问下去了,郑一柱却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下去:“仙君,自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仙门党争,上层派斗,足以颠覆普通百姓碌碌的一生,人人身不由己,如浮萍般飘零……我大哥曾言,平生夙愿,天下太平,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只是他或许看不到了,但我会努力修炼的,为太平盛世,出点自己的力。” 林谙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兄长,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自己的弟弟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郑一柱道:“仙君,我出身贫寒,既已入了仙门,就应感念仙家教养,带着我哥的那份活出一片天地来。” 林谙也明白了,不置可否,转而道:“你也说过了,我前世与你缘分尚浅,在我死后,你为何能自由出入此地?” 眼见他又拘束起来,林谙眯起眼,看向别处,随意摇着扇子补充:“我没别的意思,你但说无妨。” 郑一柱看了林谙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道:“仙君,您的住所周围皆有结界,就像神器认主一般,外人不可随意出入……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为长平外姓弟子的几年后,我偶然经过结界,却没想到误入了竹风阁,出来后,我连忙向各位长老禀报,他们都说我身上有您生前点召过的灵气,所以便派我每月清扫竹风阁,祭奠您的前生。” 林谙没接话,沿着山间小径走了一阵。 石阶曲折,竟似由清冷月光凝结而成,此情此景,正映衬那不落俗套的矜雅。 他看得出神,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巍峨大殿,在浓雾中露出了真面目。 这下林谙恍然大悟,原来长平一带多为高山丘陵地势,林氏仙府坐落于群山之间,呈围抱之态,而竹风阁则是在其最边缘,怪不得出了结界,一路过去,连个人影子也没有碰着。 随着若隐若现的仙府变得清晰,那种矛盾的感觉又来了,清一色堆金砌银,简直是要把所有仙风道骨的底蕴掩埋下去。 长平林家怎么说也是个鼎盛世家吧,非得整修成个仙门暴发户的样子。 他屋子里那堆时别家送的,这偌大仙府眼花缭乱的一堆,也是别家相送? 一路走过去,林谙忍不住吐槽:“你可闻到什么气味?” 郑一柱四处望望,警惕起来,最后发现并无风吹草动,不解地回头,又担心是自己修为低微察觉不出,弱弱地答道:“不曾。” 林谙“啪”地一声展开青扇,抵在鼻前,神秘兮兮地俯身对郑一柱道:“满空气的铜臭味!”说罢,他一甩袖子,加快了步伐。 大殿两旁,笔直贯通,终于不再是竹风阁那般清净,来往的除了身着浅服的长平子弟,还有一些服饰各异的别家人士。看这样子,今日恐怕不是简单的自家清谈。 郑一柱下意识去观察林谙的表情,适时补充道:“仙君,您出世多年,恐怕不太了解如今的仙门百家。” 林谙拂袖,散漫地一笑,虽有许多疑窦丛生的地方,但也是先做足了仙君的派头,暂且不去管屋内那本竹简的内容,道:“我想也是,那你给我介绍一番罢。” 郑一柱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介绍,就被匆匆赶来,急得晕头转向,差点栽他身上的另一修士扒拉住。 这小修士风风火火,两手大开大合,甚是夸张:“柱子啊!总算找着你了!你小子怎么还在这呢,前殿都闹翻天了,都在说横音仙君的事儿呢!你前脚通报的时候不是说他真的失忆了吗,真的还是假的啊?哎哟喂……今日不晓得哪阵风把玉临公子也给吹来了,几个长老都要被他气死了!” 小修士声泪俱下地说完,余光才缓缓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模样陌生,未着长平仙服。 林谙不觉尴尬地对他点头一笑,微微欠身,平静道:“小生乃外家弟子,今日随尊长前来,不小心迷了路,叨扰各位了。” 林谙讲得面不改色,很是肯定,但微微上扬的尾音怎么都藏不住说笑意味。小修士当即否认了他是横音仙君的念头——听说传闻中的仙君,不苟言笑,气质孤高,为人冷肃,怎会是这个模样? 小修士的年纪看起来比郑一柱还小上些许,仅十三四岁的样子,别扭地瞧郑一柱一眼,那一眼胜似千言万语,概括起来就是:好兄弟,你怎么不拉住我,害我在外人面前这么跌份儿。 郑一柱云里雾里,还来不及澄清,就见小修士也回礼道:“在下林思源,长平三长老座下弟子,方才失礼了还望多担待。来者皆是客,公子随我里边请,你要找的人大概就在青龙殿内。” 林谙顺着林思源指向的方位看去,又回头笑道:“有劳了。” 郑一柱有心解释,可是林思源一点也没给她插话的机会,想着左右也是要入殿的,稍后再作解释吧。 林谙走在两人前头,林思源热情地为他解释长平种种,也真是尽到了地主之谊,可林谙却没怎么听进去,心里头百转千回。 如今自己重生,却被当作失忆了的横音仙君,既不会马上露馅,却也不能轻易脱离长平,仙门百家盘根错节,此中疑点颇多,还得细细思量。 可表面再怎么装得潇洒自如,内心却依旧是诚惶诚恐。 按说自己前世的经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重生后一只脚踏进仙门的。乡野散修就应该有乡野散修的自觉,修炼而已,若是有上天垂怜,再加之肯用心钻研,一人也可以成才,可登世家入高殿,却是大大地不同,世事如棋,举步维艰,群狼环伺,敌友不清。 恍惚间,只听郑一柱在一旁提醒道:“到了。” 第5章 犹横音(四) 青龙大殿巍然耸立于群山之巅,宛若一条蛰伏万载的太古苍龙盘踞于长平腹地。 整座大殿覆着一层青玉光泽,还未步入殿内,林谙远远地就瞧见了三位端坐于高堂上的修者轮廓。 郑一柱道:“仙君,您稍等片刻。” 林谙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郑一柱在同辈子弟中修为虽一般,但做事妥帖,提前几步上前,耐心地传话给门前守卫。 守卫听完后当即低头跪地,吓得林思源赶忙拉过郑一柱,小声问道:“阿弥陀佛,刚才一直给你打手势你不理我,他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啊,瞧着这么面生,阵仗倒是挺大?” 郑一柱用尽毕生修养才忍住没白他一眼,转而对林谙道:“仙君,里边恰在谈论您的事,我受长老之托,已将您带来殿前,殿内有诸位长老、真人,以及玉临公子在,我等不方便入内,就在此等候。” 林谙点点头,他不笑时习惯抿唇,显得冷峻,可真入殿后,他又显得散漫起来,嘴角也噙着一丝随心的笑。 或许是记得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崩云压城须臾变,青衫照影未移山。 这横音仙君好歹当年也是林家宗主,长平真正的掌事人,可是这一路过来,许多弟子却都不认识他,难道没留张画像啥的瞻仰吗,就算是前世的横音仙君为人低调谦和,不曾留过什么画像,可是宗主重生这种事情,长老们进入不了结界,也应当是在结界处等候,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坐在高堂之上乘凉吧。 林谙联系起来那本竹简的内容:身为宗主的阿姐将我接回林家,自那之后,我与阿姐相依为命…… 可是刚才的林思源也是林姓?同为林姓,林家必定还有后人,为什么姐弟俩竟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连续两代宗主,一位守城就义,一位功成自刎? 高堂上摆放三张玉椅,各坐着三位长老,一见来人身影,其余两人立马起身相迎,道:“却青回来了……” 林谙微笑颔首,又看向岿然不动的那位。 那位应是最为位高权重,不苟言笑的嘴角下吊着一撮又细又长的胡子,这胡子还被人用金丝线辫成了小辫儿。 林伯生毫不在意地迎上林谙的目光,却点头道:“回来就好。” 原本以为长老会刁难,却没想到还算和气,林谙余光撇见顾清,心里琢磨,或许是因为顾忌着他。 还有一位似乎想要起身,看了看周围几人,最后还是安坐不动:“诸位,别来无恙。”林谙先发制人,声音自长殿传去。高堂上原本还在争执什么的三位长老皆觅声回头,只见来人身影,一如当年。岁月流年已哑,两厢无言。等到最后,还是堂下那位“玉临公子”率先起身,开口行礼道:“弟子顾清,问师尊安。” 顾清道:“师尊,我今日前来,是为了送上几位修士相护,你大病初愈,魂体不稳,这段时间谨慎点好。” 三长老林叔生忙反驳道:“哎!你这什么意思?又是打的什么算盘?却青有我们护着还能出什么差池难道?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二长老林仲生也道:“不劳玉临公子费心了,我想却青若是还记得前世纠葛,这辈子恐怕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你。” 顾清看了看林谙,又转头对几位长老不咸不淡道:“你们若是能护住他,十年前就护住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连林谙都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只听林叔生破口大骂:“你算他哪门子的徒弟!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不伦不类,自私自利!现在居然厚着脸皮在这里扯是非,当年却青留下你,就是留下了个害人精!” 林叔生看起来年事已高,破口大骂几句后险些喘不上气来,被一旁眼疾手快的人扶住,上气顺完顺下气,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顾清没反驳,依旧立在原地。 林谙尴尬地咳嗽一声,自顾自地挑了个地儿坐,坐下来还在想,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啊骂这么狠,不禁联想起来之前在竹风阁,没想到还真猜对了,他们两人,果然是有旧怨深仇在的。 顾清一点余光也没有分给那个长老,所有目光汇集在林谙一人身上。 那目光情绪很深,林谙默默观察过几次,却看不出反目成仇的怨怼,更多则是旧人相逢的失落,他不免觉得奇怪,虽说前生并未出入世家,但是戏折子最爱编排这些上流韵事,偏他又最爱看戏,知晓得倒是有几大箩筐。 能得“玉临公子”美称的人物,却被先师门的长老指着鼻子大骂,此情此景,就算是搬上他们乡最大的戏台,林谙也会看完后回头评上一句“矫揉造作,浮夸不实”的程度。 林谙好不苦恼,两边看起来都不大值得信任。 只见林叔生转而和颜悦色地对林谙道:“却青,你别被这种小人给骗了,他必是算准了你现下记忆残缺,又想设套给你。不请自来倒是有一套,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正经来长平几次,来了必定要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林谙只好摇着扇子,笑道:“我既回来了,用不着各位操心这些,我自己顾好自己便是。” 林叔生见自己被噎了回去,也不再多嘴,林伯生好一会儿没言语,这会儿却皱眉道:“却青,怎么说三长老也是你的长辈,怎可这番无礼,念你身体未愈,便不追究了。” “你们算他哪门子长辈,轮得着你们追究。”顾清冷笑一声,从始至终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看。 林谙倒是觉得他这番反应也有意思,如此一个如玉公子,说话居然不似一些斯文书生,倒是有几分刻薄在。 只听他又道,“师尊,我带了一人过来给你介绍一下如今长平,待你痊愈后掌事也轻松些。” 林谙不置可否,抿了几口花茶。 林叔生又站起身,讽道:“我们林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顾清道:“我是外人,你们也算不上师尊亲近之人,不如让陈大夫过来说上几句,也算客观。” 陈大夫?陈?大夫? 林谙前世倒还真认识一位姓陈的乡村大夫,不过肯定是上不了这修仙世家的台面。思索间,手中的茶水已不自觉间饮完,不得不说,这花茶甚是香甜,顾清注意到了,嘴角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等他喝完才道:“师尊,陈慈商你可还有印象?” 若不是已将那口茶咽下,恐怕现在得呛出好歹来,陈慈商不是以前和他一起摘野花野草的那小子吗,没想到十多年未见,加官进爵了? 不只林谙,几位长老似乎也出乎意料,大长老终于开口:“峭风圣手也来了?” 顾清又问:“师尊仙回,还没几日功夫,你们就将消息散播得天下皆知,还在今日设宴遍邀四海,陈慈商最爱凑热闹的,你们觉得,他会不来吗?” 三长老拍案而起道:“胡说八道!肯定是哪个弟子嘴上没把门,胡乱说出去的。仙君仙回这等事情,本就不该大肆声张……只是这事到如今也是无奈之举,外面已经谣言四起,还不如我们坦荡一些,让他们过来看看真相。” 顾清冷笑一声,不多言语。 林谙面容不动,突然得知这一消息,也不想多纠结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便随意看着面前模样陌生的长老、修士、弟子,摇扇的手慢下来,看他们争辩、推卸,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浮萍,身不由己。 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只剩,自己有能够自保的能力。 可自保,并不意味着全身而退。这仙君,他是不当也得当,当了,还能在所谓仙君的光环下保全自身,不当,大概率会被有心之人斩草除根。 三长老林叔生小声不满道:“一个大夫,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大夫,他说的话如何当得了真。?” 但话是这么说,他们最不愿得罪的就是这医术精湛的大夫,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这也有毛病那也有毛病,还指望着靠那一双圣手长命不老呢。 “哟嗬,我的话怎么当不了真了——” 只见来人一身普通蓝袍,侧影高挑,林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真是他。 陈慈商也见着林谙了,但没什么反应,环视一圈先道:“玉临公子好手笔,托人花了大价钱请我过来,我寻思着,就给他几分薄面吧,你们几个老头呢,也别倚老卖老,左右一圈也没几个好货色,半斤八两罢了。” 陈慈商的伶牙利嘴是和他的医术平分秋色的程度,仅用了一分气力,就为自己清理好了辨理之地。 林谙默然半晌,又认真地察看了一下三位长老的表情,说来也奇怪,在座有名有姓的几人,独他们三人为长辈,却空有长辈的脾气,没有长辈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并未让人信服。 高位之上,既要有菩萨心肠亦要有雷霆手段,静则和颜悦色,动则雷霆万钧。 可他们三位长老,大长老林伯生话语不多,暂且按下不表。二长老林仲生颇有市井作派,惯会阴阳怪气充长辈,三长老林叔生也是个缺心眼的,盛气凌人脾气猛。 无一人有精湛修为,坐吃山空,林家这十年恐怕是日渐没落。 陈慈商可不管那么多规矩的,从旁拖过一张坐垫,就堂中坐下:“其实你们林家的事,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各人自有各人的观点,我就挑些本该明了的事讲讲吧。” 林谙本人非常配合,就当听戏了。 陈慈商缓缓道:“长平林家,百年世家,玄门龙头,曾培养出了数位的德高望重的仙长……” 林谙一开始颇有热情,听得仔细,越听越觉得昏沉,听到最后还时不时走神,走完神再继续听,居然发现还能跟上。 他认为陈慈商这人怼人的确有一套,唱戏恐怕是没什么天赋的,平铺直叙下来,其实不过是些他已经知道的消息。 外加更加印证了两点:前世的横音仙君,有几位不干人事的长老,有一个叛出师门的弟子。 真是不知道该哭该笑,只觉得身心俱疲。 林谙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为自己摇扇送风,正欲打断陈慈商长篇大论之时,外面突然闯入一修士,面容焦急,道:“三长老的首徒与外门弟子起冲突,皆误入‘蜃影’了!” 第6章 祭相思(一) 蜃影。 这名字倒是取得还算通俗易懂,林谙当即反应过来那群仙门子弟是误入幻术了,幻术有千相,能变化出无数种形态、景象,似真似幻,以假乱真。 只不过幻术在多年前还被视为旁门左道,仙门百家以正统为道,向来对这种投机取巧走捷径的术法不屑一顾,没想到现在却是习以为常,还美其名曰“蜃影”了。 只见进来的修士手中还拿着一方贴着红窗纸的妆匣,妆匣紧闭,精致小巧,前话说罢,便将妆匣呈上,又解释道:“当时情况危急,变化过快,附近守卫合力也未救下诸位弟子,这个妆匣掉落在原地,许是这其中的哪位弟子落下的。” 陈慈商离得很近,瞟了一眼,略一蹙眉,而后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下林家麻烦可大了,百鸟朝凤的雕花图案,可不是什么普通弟子的物什,乃是永安温家那位独生子的。” 三长老不由得面色一沉,居然没有张口又是些骂人的话。 二长老也惊讶道:“永安温家!温小公子也入幻术了?!” 大长老对来人道:“你刚才说,思源和外门弟子起冲突,是怎么回事?” 那修士默默看一圈周围的人,才缓缓道:“温小公子说我们思源师弟……来路不正。” 三长老将茶杯摔下:“荒唐!” 林谙隔岸观火,他以前不了解玄门世家鼎盛仙门,因为觉得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何必劳神,但是这永安温家,他还真就听说过。 偌大的天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求仙问道、羽化登仙,凡入仙门,哪怕只是散修,也要坚守己身,万不能被世欲俗念侵扰。富甲一方、小富即安又或独善其身皆是活法,许多年前的永安温家便是其一。 相传其祖上曾是永安有名的大商贾,多有权势,真正做到了珍珠如土金如铁。如此地方豪强,为何又选择让后辈子孙求仙问道呢? 这就要从温家的后代说起。 那时温家的年轻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内闱家宅之术了然于心,到了年纪便会被嫁去与其他尘俗世家的青年才俊缔结良缘,以巩固永安温家的地位。可是这种方式渐渐地出了问题,永安的民俗民风一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温家姑娘们,虽然能为母族带来一定利益,但在温家的眼里已经算不得温家人了。 不仅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少年,温家的后辈儿郎居然鲜少能活到二十及冠,再过几年,温家更是直接生不出儿子来了!曾经的几房几支所剩无几,这会儿当家人急了,召集全族人在祠堂议事,都在讨论男嗣凋零的问题。 恰有一老道士路过,他神神叨叨地念了一串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们温家占尽了天时地利,老天为了平衡天下气运,就只好在人和这块儿下功夫了。 管家一听,吓得屁滚尿流,赶忙告诉温家老爷,老爷一听,急得腹热心煎,忙把老道士也请进家祠,道:“此事可有解法?” 老道士对着一众人,一捋胡子,缓缓道:“求仙问道可削弱满家的铜臭气,不如让子孙后代从此修仙吧!” 众人四目相对,恍然大悟,而后感激涕零。 林谙回忆完了这段永安温家的坊间传闻,抿了抿嘴角,看来这温小公子应是他们这一辈的独苗,金贵得很,这么金贵的独生子却在长平地界出了事,温家要是问责起来,林家脱不了干系。 但瞧这三长老的态度,想来也是很重视林思源的,小辈玩笑,若是无事还好,可若有事,必然殃及家族关系。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误入幻术呢? 思及此,林谙难免联想到了重生后见到嫁衣新娘的诡异一事,按说常理,重生之人重回之处无非两种,一种是阴魂仍在,而阳身俱毁,这样的大多是通过“献舍”又或者“夺舍”以他人身份延续阳寿,而另外一种就是魂魄归于原身后死而复生,他本人应当是后者。 如此来说的话,他就算真的是前世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个横音仙君,也应当是先出现在竹风阁等仙所,再不济也是现实中的哪个荒山野岭,而不是幻术中鬼气森森的密室。 林谙想完,下意识朝顾清看了一眼,毕竟他还不知道这位白衣公子又是为何出现在那里的。 顾清坐在林谙一侧,似乎也在思考些什么,先镇定道:“长平仙府出了这种事情,三位代事长老还是赶快封锁四周,查办幻术吧。” 这和他先前对峙的口吻不同,若是不知其身份者,恐怕会以为他是林家的首席大弟子。 林伯生沉声道:“传令下去,今日长平诸人,若无拜帖,皆细细排查,勿要乱走动,余下宾客皆安排到侧殿。” 四周修士得令后匆匆退下,大长老又道:“二长老负责安顿别家,三长老负责清点林氏门下弟子……却青,你先回竹风阁休养。” 二长老、三长老皆应承后退下,林谙却没有接话,轻轻眨了眨眼,手放在扇柄上摸索了一下纹路,而后旋开扇叶向修士手中的妆匣冲去,青光乍现! 修士手中的妆匣随着那阵青光脱离修士双手,而后青色光点随风飘散,再定睛一看,那妆匣已经稳稳当当地放在林谙身前了。 “诸位,当心点。”林谙随口嘱托了一句,而后将手中的青扇拍在案上,原以为只是普通折扇,用来应当是不顺手的,没想到效果相当不错。 “砰!” 烟尘应声翻起,四周倏地出现一熠熠生光的结界,很快就将众人隔离在后,一旁卷起的疾风吹起了青衫,林谙挽袖落掌,略一施法,将妆匣上百鸟朝凤的木雕生生地撬取了下来。 一般而言,幻术外的众人唯一解围的方式就是找到原有的幻术载体,设法再次启动幻术,因为只有幻境中人才能真正地找到破局之法。 林谙想做的,就是以身入局,不然凭借那几个没见识的毛头小子破幻术,出来时他们恐怕已经是从仙气飘飘的美男子变成白发苍苍的糟老头了。 只是这个法子风险甚大,行差踏错自己也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他在看出妆匣有问题后,先设下结界,保证不会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耳边疾风骤起,哗地涌向耳畔,紧接着日月变换,眼前的雕梁画柱迅速移换,林谙眼前古怪地闪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一望无际的茫茫厚雪,脚下凝结的刺眼鲜血,他突然弯下身子,心脏像是猛地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碾压。 他艰难地抬头,这么多年再一次入幻术,看来影响不小,反应竟如此激烈,那些画面应当是自己前世最恐惧的东西,和眼前画面一样支离破碎的还有他的记忆,白茫茫的一片,杳无人烟,他一人跪地的那时,又在想些什么? 这个过程并未多长,当林谙再次睁眼之时,已经真正地进入了仙门小辈误入的地方,他一直咬紧的牙关已趋于麻木,冷汗浸透发丝两侧,低头对着地面冷笑一声,扬起袖子从额前擦向耳尖。 陈慈商见不远处有一青衣跪地不起,站在原地迟疑了好一瞬,而后慢慢走近,一字字道:“横音仙君莫不是独来独往惯了,我这眼睛一睁一闭,你也没提前通个信儿,就被你卷进这幻术中了,看样子,自己也不咋好受。” 陈慈商向来尖刻,行医多年后愈演愈烈,林谙看着地面,没动也没有表情,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开口道:“你可知晓磨塘村?” 陈慈商不解地反问:“什么穷乡僻壤?没听说过。” 猜到是这个结果,林谙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有过一个好友,我俩素来不对付,他老是爱和我唱反调,把我拿来练招式的木剑扔湖里,害我又得重新刻一个。不过我也不让着他,把他的布鞋甩到房檐之上,可惜他不通术法不会轻功,又害怕被家中老父亲责骂,只好苦苦哀求我,替他取回鞋子。” 陈慈商虽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最后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问道:“后来呢?” 都知道这个横音仙君相当于“孤侠”,风头无两那几年,身边无一亲人,无一好友,连唯一的便宜徒弟最后也叛出师门。没想到在这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沉默半晌,林谙平息静气,恢复过来,自然起身,摊手对他笑道:“后来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陈慈商无语凝噎:“……” 见他只是故意为自己恢复状态拖延时间,还胡诌这么大一段搪塞他,便气不打一处来,陈慈商仰着下巴看他好一会儿却没发作,最后只憋出来一句:“这里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蜃影,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进来。” 陈慈商虽精通各种仙门医术,但仔细算来,并非修炼之人,初次见这等阵仗,心里头还是有点发慌,这什么鬼的横音仙君想得罪又还不敢得罪。 林谙也不清楚为什么设下结界后,陈慈商还是被牵扯进来了,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们现在应当是身处一座深山之中,满山深深浅浅的桃花如泼散开来的胭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陈慈商怒目圆视,甩袖走人:“我告诉你,甭管你是横音仙君还是竖音仙君,我要是交代在这里了,必将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林谙见他走远,也慢慢跟上,周遭渐渐恢复沉寂,陈慈商突然又问:“只有我们两人进入这幻术之中了吗?” 林谙沉默片刻,回答:“应该不止……顾清他修为甚精,我的护法结界对这等修士没有效果。” 陈慈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道:“你们师徒,就没一个好东西。那……幻术之中的人和景都不是真实的吧,我们也不会真的被害死吧?” 林谙看他一眼,道:“不好说。” “……”陈慈商道:“我们要是破解不了这幻术怎么办?” 林谙淡淡道:“困在幻术里面的人,就像金色牢笼的黄莺,没有自由可言,生老病死不入轮回,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第7章 祭相思(二) 陈慈商哑口无言。 林谙朝对方一笑:“放心,好歹还有我在,死不了你。” 陈慈商呵一声:“你若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自己就不会死了。生死无常,谁又能料到。” 话音未落,林谙刚想呛他几句,只见桃林中一黑影快速掠过又消失不见,沉默片刻,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林中声响,半晌才道:“有东西在西南边,我们走。” 陈慈商深吸一口气,也道:“……那快走。” 林谙连忙叫住:“哎哎哎哎,你干嘛往反方向走,我说在西南边,西南边在这呢。” 陈慈商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你有病吧!明知道有危险不逃走,还亲自上门送死。” 林谙心里暗道,多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惜命了。他苦口婆心道:“在幻术中要惜命,但是也不能太过惜命,知不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畏畏缩缩的,就等着一辈子耗在这吧!” 见陈慈商迟迟没有动作,林谙心里一阵恨铁不成钢,索性迈开步子等他自己赶上来。 这桃林眼瞅得挺眼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越是像这样对某件事情某个人有熟悉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是无法证明事情发生过,他的内心就越是难以平静。 人活在世上,靠各种关系的存续,靠能够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起初,林谙无比相信自己只是误入仙门世家,就像无端起的一阵风,总会有风停的时候,而等到尘埃落定,他又能回到那个磨塘村,成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 可是事到如今,林谙似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记不清自己在磨塘村生活了多久,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前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而这记不清的前尘往事,都让他像一叶浮萍,无奈地被命运的那阵风吹往未知的漩涡。 他渐渐看不清前路……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双眸,前方好像是一对中年男女的背影,他们衣袂飘飘,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清晨的雾气还未消散,林谙闻到了空气中冷峭的寒意,他低声喃喃:“爹,娘。” “师尊,师尊!别过去!” 混乱中,林谙感觉一双带着温度的手猛然将自己往一个方向拉回,他下意识旋出青扇,两指扣住扇隙,扇面呈现出淡绿色光晕,狠厉地划向抓住他的那人,而后一股温热的液体淌向他的手指间。 眼前视线渐渐清明起来,林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才中了“幻中幻”! “幻中幻”只是民间的俗称,与梦中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林谙前世只是听说过,从未想到还能在此栽上一回。 顾清的白衣上是一道细长的伤痕,血迹濡染了他的手臂,显得触目惊心。林谙后退两步,莫名有些警惕意味。 顾清将受伤的手放至身后,关切地问道:“师尊,这桃花谷好生古怪,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他说着话慢慢地拉开距离,不让林谙感受到压迫,可是目光却凝然不动地落在林谙身上。 林谙却没有马上接话,顾清知道他在试探,便耐心地等着他确定自己的身份。世人皆疑惑,为什么横音仙君与临玉公子不过相差三岁,甚至在修为上都相当出众不分伯仲,后者却是前者的弟子。 此事的确算是阴差阳错,但只有顾清知道,十五岁那年,是林谙将他救回长平,那时他修为被废身受重伤,一个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突然被带回仙门世家,没几个人将他看在眼里。顾清独来独往惯了,本就无所谓人事纷扰,甚至抱着死就死了死了就清净了的念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此一来,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林谙知道后,一边把那几个惹事的外门修士罚去给他唱戏,一边抓住顾清这小兔崽子就是痛斥一顿:“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这么大个人了,整天浑浑噩噩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从前种种又如何,谁不是迫不得已被逼到悬崖尖上,就算如此,也不能当怂包还自诩高尚!” 林谙告诉他,以后他们就是家人,长平就是他的家,如果外头人不待见他,就回竹风阁,师尊会给他出气。 后来的几年,林谙教导他君子礼仪,教习他仙门剑法,顾清只不过是把走过的路重拾起来,学起来很快,没多久就是世家当中佳名远扬的君子楷模。 那时候其他人很是疑惑,徒弟身上都会有师父的影子,可是他们却没有在顾清身上找到林谙的影子。 林谙是个怎样的人呢?风流肆意抑或是潇洒自在,从来不把世家大族的规矩放在眼里,有时又显孤傲清高,手段冷厉,让人看不透彻。甚至师主音修,徒为剑修,要不然说顾清天赋出众呢,在一个半吊子师尊手中也能成为一代高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清其实忘记了许多当时相处的细节,或许是觉得日子就会一直那样平淡地过下去,谁也没有想到,师徒俩唯一一次不欢而散,等来的是十年的诀别。 “你怎么在这?陈慈商呢?”林谙回过神来,低声问道,似还有些恍惚。 顾清默然半晌,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缓缓道:“他跟你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半路上正好碰到我,我就来找师尊了,他现在和那群小弟子待在一处破庙里,我在外设了结界,结界若破,我会有所感应,他们现在应当是安全的。” 林谙目光落在顾清身上,淡淡道:“原本以为他惜命,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事事都要和我唱反调。” 顾清顿了顿,他不知道林谙是什么时候和陈慈商相熟的,稍感受挫,问道:“师尊很了解他?不过陈大夫妙手神医,的确名满天下。” 林谙知道他受伤了,也知道他是因自己所伤,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装出一副没有察觉到的模样,不因为别的,林谙这时候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对待顾清。 是敌是友?恩怨纠葛?他一概不清。 索性不闻不问,晾在一边,以顾清的本事,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这时,一阵突兀的琴音出现,琴音随着桃浪此起彼伏,林谙与顾清相视,先是确认了彼此都听到了这声音。不得不说,这声音清逸无拘,偶显高亢,更增荡气回肠之意,若不是在幻象之中,当要好好感慨一下这番意境。 林谙闭目辨声,细听了片刻。这桃花谷地势复杂,很难仅凭声响判断方位,但好巧不巧,林谙从小就锻炼出来如何在杂音中辨认,果然,片刻后他道:“是在高处,我们过去探探。弹奏的这首曲目大有来头,你可知晓?” 顾清点点头,配合林谙的步伐向那古琴曲寻去,道:“此为《祭相思》。” 林谙肯定道:“不错。”他不自觉眉头微蹙,因为想到了这古琴曲目的来源。 相传,“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人间佳话,此外还有一仙门改版,名为“仙山桃林逢知己”。虽说取了个如梦似幻的名儿,但实际上这是一段仙门凄叹。更巧的是,这段故事与永安温家有着大大的关系。 当年永安温家的少主温言悯,年纪轻轻主管家事,也是温家年轻一辈修为至高的少年,不仅如此,他待人谦和良善,虽家财万贯但从不挥霍,搭建粥棚救济灾民,坊间对他的评价甚至是“歹竹出好笋,庸父生奇才”。 那时永安初立仙门,根基未定,温言悯便带上几位家仆云游四海、求仙问道。得道归来时经过一片秀丽桃林,结识了一位年纪相仿的桀骜公子,两人不打不相识,积淀了深厚的情谊,缔结下了“若无前世盟约,今朝共赴仙道”的诺言。 一年永安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城外饿殍遍野。温言悯赶往永安的路上,大散义财,救下无数奄奄一息的灾民,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前途似锦内心纯良的少年,却也因此患上恶疾。 好在恶疾并非无药可医,而可医之药恰在那片桃花林。 原来那位和温言悯不打不相识的桀骜公子,乃是药谷谷主方绪生,加之二人本有情谊,想来怎样金贵的药材都并非难事。 可人算不如天算,温家费尽艰辛前往药谷,求谷主相助,谷主方绪生却已经出山,众人苦等数日,未能寻得,而永安那边也传来噩耗——温言悯病逝,满城哗然! 这位常人眼里一面难求的药谷谷主,得知消息后异常悲恸,不远万里来到永安,赶上温言悯的丧仪,可是棺椁已封,万没有再开启的道理,所以方绪生连他最后的遗容也没有见到。 之后,方绪生居然当众扶棺而泣,留下《祭相思》一词后再无音信。 昔日人已白骨,而今一曲长留。 还来不及细想下去,林谙果然见得桃花缤纷的半山腰处有一小亭,他远远地瞧见了亭中抚琴的一人,素衣长衫,安坐拨浪,随着突兀地“铮”一声,琴声戛然而止,那人回头看向林谙和顾清,像是在刻意等着他们二人的到来。 第8章 祭相思(三) 只见那年轻的素衣琴客坦然起身,拢袖作揖,一如清风徐来,让人舒畅自颐。 在那视线的俯视下,林谙挑起扇子,扬手潇洒地回了一礼,礼罢看向顾清,道:“怎么,指不定是人家的地盘,不和他打声招呼?” 顾清深深看了他一眼,眸色微凝,提醒道:“师尊,这人和温家小公子温羡有九分相像。” 温羡?就是在长平那个古怪妆匣的主人?那个全家人都宝贝的小公子? 林谙放下扇子,奇道:“这就巧了,那病逝的温言悯和温羡是什么关系?”他没有见过温羡的长相,暂且下不了论断。 顾清道:“温言悯是温羡的小叔。” 哟,原来还有血缘关系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林谙微微点头,看向越走越近的那人,不露声色地将来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此人有种不露锋芒的英俊,宁静生辉。若说样式,他与顾清相差无二,风度气质都是君子楷模般的存在,可林谙总觉得有哪里大相径庭。 只见那人走近后再度执礼:“二位公子气度不凡,当是今日谷主交代过的客人,这桃花林最近频生异象不可久留,我带你二人前往小寨一叙。” 林谙扬眉看他,顺着他的话意道:“我二人确有此意——还来不及询问阁下姓名?” 那人略有些拘谨地笑道:“我姓温,二位公子唤我言悯即可。” 林谙表面应承地笑笑,心里直说我可不敢唤你言悯啊,这可不就差辈了吗,勉勉强强算半个同辈。 算算前世时间,君生我未生,君死我也离死不远了。他想着就转头看向顾清,顾清朝他微微点头,应当也是心中有了主意。 逝者已逝,如今这个自称“温言悯”的人,应当只是蜃影中的一抹幻象,当不得真,可为什么温家妆匣上被人下了幻术,而幻术中出现的也正是温家先人?他们很难不联想到温言悯刚才提到的谷主。是方绪生吗? 于是林谙将计就计,接着问道:“不知方谷主今在何处,我们二人来得太过仓促,未能备上几分薄礼聊表诚意。” 温言悯道:“他这几日无所事事,平日就在这桃林消磨日子,听说有远客过来,现下应当在寨子等候。” 温言悯为他们指了一条路,林谙也不客气,先行上前,顾清则紧跟林谙的脚步,突然听见身后温言悯说道:“这位白衣公子手上的伤……” 顾清回头道:“无碍。”说罢,余光瞥见林谙正朝他看过来,心中改变了主意,又道:“只是伤口有些寒痛,不知是否能够讨上两三味药材。” 温言悯笑笑:“本该如此,随后我将药材送来。” 林谙默默瞧了瞧他的伤口,有些后悔当时下手没轻没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弟子吧,这样想着,却也不清楚应当如何说几句关照他的话,最终还是作罢。 走出数十米远,果然见得一村寨,此时金乌西沉,村寨和桃林一样,没有一点人烟气,但却是热闹得很。不知是这里的谷主别有一番情致,还是作劳苦力之用,村寨前院,立着数十个机关人捣药晒草,夯哧夯哧好不给力。 林谙看得津津有味,心说这谷主和那横音仙君倒是志趣相投,一个配置着干苦力的机关人,一个搭草台班子听唱戏,两人若是有幸相见,必定一拍即合,乐趣横生。只不过前后几番幻象之景,过于安谧和谐,连最诡异的事情,也不过是他进了幻中幻误伤顾清。 若不是林谙精通幻术,恐怕真要被这副一派祥和的猪油糊了脑袋瓜。 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左看完看向右,最后将扇子一合一挑,眼睛专注地看向其中一个机关人,直接发问:“素闻方谷主大名,为何今日有缘相见,堂堂谷主要扮作非人之物混淆视听呢?” 林谙一语未了,顾清突然察觉到了远处破庙结界的不对劲,面色一凝,还来不及提醒林谙,只见眼前一机关人悍然破裂,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秀丽青年,此情此景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方绪生得意洋洋地轻巧落地,挑眉一笑:“眼光不错,终于来的不是些蠢笨之人了。” 他说罢便抡起手边的一根废木,扎在地上,懒洋洋往上一靠,直接越过林谙与顾清二人,朝温言悯灿烂笑道:“我想吃永安红烧鱼,晚上你做饭吧,我今天干了好久的活呢。” 见温言悯点头一笑离开后,才将视线缓缓移向两位来人:“哎呀不是都说了吗,我的药草是好,你们若是闲来无事也不必刻意过来道谢,有空在佛前好好夸我一番便是,我是不会客气的。” 林谙脸上浮现出一个完美至极的客套笑容,道:“哪有哪有,恩情之大理应登门道谢,只是山高路远备上的薄礼被洗劫一空,实在是惭愧!”他瞎话张口就来,左右不过是幻象之人,敷衍敷衍得了,见先前温言悯那样好说话,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绪生也应声点头,可惜道:“最近外头的确不太平,连我的桃花谷都陡生异象,你们两个先回房间休整一番,稍后将饭菜送上,过几日我护送你们出去。” 两人相谈甚欢,言谈间不涉名利,不过是寨子的一楼到二楼,顾清觉得他俩已经从诗词歌赋聊到圣人哲思了,他默默地观察林谙,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思情绪先氤氲在侧…… 他是在十五岁拜入师门的。 当时林家还不是林谙主事,他有一个姐姐,名叫林君知,林君知很少出现在竹风阁,甚至很少出现在长平,作为仙门百家中少有的女宗主,她背负了更多的期望与批判。 林谙那时候,除了修炼,也会替林君知处理一些长平的琐事,免得她来回奔波。剩下的时间,林谙会待在竹风阁,指导完他练剑后,饮上一杯花茶,竹影中的背影,如深秋寒潭,映照万物而不留痕。 有一次顾清问他,他对剑术有那样好的见解,为何不以剑入道,林谙笑笑,说他使不了剑,只是了解得多罢了。 他们当时也是能在一块儿聊很多东西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师尊年纪不大,却知道很多很多东西,他说,那是少时的生活,不属于仙门世家的世界。 顾清那时不明白,普天之下,仙门皆可庇佑,何来仙门外的方寸之地?林谙半撑着脑袋,眨眨眼睛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有些人入仙门正经修炼了大半辈子,却从未知晓过为何修炼,有些人将仙风道骨挂在嘴边,然后死后带着所谓的一副骨头埋入地底,何其悲催。 顾清问他,师尊为何修炼呢? 林谙答,一开始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欺负,后来,是想让更多人不被欺负。 …… “你发什么呆呢?” 顾清回过神来,一支扇柄轻轻地搭在自己脸侧,带着丝丝凉意,他茫然地看向林谙,余光中那个药谷谷主已经不在,虚掩的房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谙笑了笑,倚在栏杆前,远山轮廓渐次消隐,化作天际一抹苍黛。顾清突然有一个念头攀上心头,若是他们能一直拥有这样的平静,哪怕只是幻象,也是极好的…… 突然一掌温热的灵力自额前涌入,林谙皱着眉看着顾清:“你在被幻象同化。” 顾清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连忙狠掐一把自己的伤口,凝固已久的鲜血又开始往外渗,他将手背在自己身后,不让林谙察觉。 林谙微微张口,犹豫片刻后问:“你伤没事吧?”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子,憋不出什么深仇大恨的厌烦,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安心的感觉,尽管几位长老,陈慈商等人都说他们之间的师徒情谊早已破裂,可林谙想象不出来,十几年前,两人都才多大呀,如果他真是横音仙君,有这么一个小公子愿意与他相依为命,哪怕只是短短的数日,也是万万生不出怨怼来的。 思及此,林谙终于下定决心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清刚开始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婉拒道:“师尊,小伤而已,不必挂怀。” 就在此时,园廊处传来脚步声,两人齐齐噤声,只见温言悯走上楼,找到他们道:“二位公子,这是饭菜,不知合不合口味,这是疗伤止血的好药,洁净淋洗伤口,拭干后方可敷上新药,几日后便可痊愈。” 顾清接过药后道谢,林谙突然试探地问道:“听方谷主说,温公子的永安菜系手艺一绝,不知来日若是有机会至永安小住,可否邀温公子一叙。” 温言悯却是疑惑地抬头道:“公子许是听岔了,我长居桃花谷,并未去过永安,绪生之所以那么说,恐怕是我擅做的几道菜,恰好合了他当年去永安游医之时的口味。” 他说完,眉宇之间不自然地流露出来一些失望的神情。 “原来是如此。”林谙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并未像之前一般侃侃而谈起来,或许是见两人之间气氛异常,温言悯也并未多作停留。 漫长的静默后,林谙对顾清道:“我在隔壁,有事就和我说,等会儿该有大事发生了。” 林谙本就没有多大勇气和顾清套近乎,见他不自在,又已经拿到药膏,更加注意分寸,说完话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幽暗,他一挥长袖,点燃几支香烛,火光影影绰绰,白墙上的单薄身影依旧挺拔。 早在林谙和方绪生装模作样拉家常时,顾清就将结界已破的消息告诉了他,林谙心里虽然也担心那群小辈的安危,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他的谈话,因为他发现了方绪生的问题。 一开始一直以为幻术之景,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年轻时温家少主与药谷谷主相处的画面,可是当林谙想要在他们身上寻找破局之法时,却意外地在温言悯过来送药时发现,温言悯并不知晓自己温家少主的身份,而是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桃花谷中。 若仅是如此,也大抵可以解释为,幻象之中的人为虚幻,那么他所经历的事情和现实有些许出入也未尝不可,可是林谙却在进入寨中后,观察到方绪生腰间佩戴着一枚平安结。 而这平安结的丝线正是温家特制的乾坤线,林谙十几岁时初次涉及幻术时,就见父母留下的古籍上有这样一句话:“永安温家,特制乾坤线,乾坤线可以辨别真幻,只可佩戴于真人身上。” 若是真人,为何方绪生明显还是年轻之时的样子? 联想起来,不禁让人不寒而栗。 第9章 祭相思(四) 所以这幻术会不会是方绪生所设? 林谙心中悄然爬上这样的疑问,他突然觉得不应当被动等候时局变化了,这次的幻术有太多超过他预料的地方,先是幻具的主人温羡与幻象之人温言悯的亲属关系,再是他察觉到黑影后误入幻中幻,以及药谷谷主佩戴着由乾坤线编制而成的平安结。 这次的幻术和以往不同,正如同安乐之阱,其深尤甚,温存之刀,其锋更利,它一开始并不像林谙之前所经历过的幻术那样,起初就呈现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不得不严正以待,而是营造出世外桃林闲散静谧的氛围,让人渐渐沉迷其中。 在这种局面之下,坐以待毙并非良策,得先发制人了! 林谙上前一步,悄声推门而出,环顾四周,隔壁的灯火已然熄灭,他趁着月黑风高,打算提前去顾清所说的那个破庙探探虚实,他独来独往惯了,所以并不打算打扰有伤在身的顾清。 按理说,幻术之内,是不能走回头路的,很有可能虚虚实实迷惑自身,不过好在林谙一开始并未踏上过去往破庙的这条路。 但见皎洁月光之下,一道青影倏忽掠过桃夭之林,足见轻点,落英不惊,径自从容穿行于密蕊繁枝间。 顾清所说的那座破庙很是好找,林谙悄然于院落外落地,果然如他所说,结界已破,但是四周并无任何打斗痕迹。 林谙有些不解,转而望向院中破庙,门内幽骷,深不见底,门外独有两盏赤绡灯笼悬挂于危檐。静得仿佛没有人息。 “哐当!” 突然一阵惊动!林谙立即将自身隐于倒塌了大半的石墙后,他垂下视线,那苟延残喘的木门被推开细窄的一条缝,林谙真真切切地看见一扭曲身影正在艰难地往外爬行,暗红的灯笼将他衬得惊心。 林谙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林思源! 他没有犹豫,当即旋出青扇想要向外掷出,而后被身后一人迅速截住右手,林谙猛然回头,只见顾清的半张脸掩于微弱月光之下,眼眸中是看不见的幽深。 顾清朝他伸出手指示意噤声。 林谙双眉微蹙,很是不理解他的行为,一时间也不想探究他究竟是何时赶来的。他自重生后赏的第一出大戏就是顾清和林家长老针锋相对,那么他对林家弟子见死不救也正常,可是林谙不能。 退一万步讲,他们也是同一个姓氏吧。 正待林谙有所动作之时,顾清却按下他的肩膀,示意林谙仔细看那人的脸。 林谙转头定睛一看,不知何时“林思源”又变成了“郑一柱”!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百感交集,这次自入蜃影以来频繁受幻术影响,是因为他多年未经修炼,还是因为设下幻术之人修为远在他之上?林谙迟疑地再次看向顾清的眼睛,他不太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顾清。 他认识他才多久呢,不过数日吧,要凭借什么确定他的身份呢? 林谙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幻术之中一定要坚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秉心自持,蹈晦如明。 顾清看着林谙警惕的样子,突然欺身上前,林谙当即将扇翻出,准确无误地抵在他的喉结处,竟细细密密地又渗出几丝薄血来。他早就发现自己随手顺来的扇子并非普通折扇,打斗时是极其趁手的利器。 “……”林谙倏地松手,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脸色沉了沉。 他后知后觉,顾清这是为了澄清自身的身份,只是每次都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上次只是肩臂,这次居然是咽喉要害了,他但凡下手再狠几分,恐怕就要搭上一条人命了,还是堂堂玉临公子的人命! 芝兰玉树的外表,危险偏执的内心,这样的人林谙还是第一次见识。 还未消停片刻,林中微动,林谙这次并未犹豫,他很肯定接二连三的闹剧后,林中必有古怪。 只是这次行动前他并未一言不发,而是先转头交代顾清道:“破庙周围是安全的,地上趴着的东西只是幻象,你避开它,去找那群小弟子们。” 话音刚落,林谙也不等顾清答复,脚下一蹬,转身朝林中追去。顾清的眼眸空洞地望着林谙消失在桃林的方向,紧抿的嘴角不禁轻颤几分,最后迈着步子朝破庙走去。 那道黑影功夫也相当了得,林谙刚欲追上又马上落于下乘,一来一回激起桃林漫天飞花,可是林谙连那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两位功力精湛不相上下的修士切磋,若是想要得胜而归,靠的无非就是谁的意志更加坚定,然后在僵持中静待对方的漏洞,最后一招制胜。 果然!那道黑影在林谙紧追不舍的僵持□□力不支起来,林谙忍着疼痛毫不犹豫地出手制住他的侧肩。 “啊!痛痛痛痛痛!!!”一声熟悉的惨叫。 林谙将那人的脑袋扭过来,扯下他的黑面罩,惊讶道:“方谷主?!” “放开放开!哎哟痛死我嘞!”方绪生趁着林谙稍稍松手时,立马翻身打滚仰面靠在树桩下。 林谙眯起了眼睛:“方谷主深夜未眠,鬼鬼祟祟所为何事?” 方绪生“呵”一声,似乎是难以置信:“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质问我起来了,我在我的地盘,想多久睡,就多久睡!” 林谙低头看他,悄悄勾了勾唇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腰间的平安结抢过。 方绪生散漫的讥笑散开,大惊失色道:“你有病啊!还给我!” 林谙将平安结高举,放在月光下细细察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正是永安温家特制的乾坤线。他将手往后一背,质问道:“方绪生,你为何出现在幻术中?” 方绪生实际上应当比林谙大上几岁,可是现在若光从外表言行来看,方绪生恐怕还比他年少许多。 这就是林谙想不通的地方,凭借他对幻术的了解,真人入幻象自身并不会发生改变,就算是被环境影响也是微妙而短暂的。难道大名鼎鼎的一代药谷谷主真就悄悄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药,容颜永驻术? 暂且不论何种原因,林谙已经笃定了方绪生有问题,自温言悯死后方绪生也销声匿迹,如今再次出现,还和与温言悯一般无二的幻象待在一块儿,难免让人陡生疑问。 闻言,方绪生彻底收敛了笑容,那个白日里笑意融融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沉了沉语气,不答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林谙道:“我想做什么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我可对老死在幻术中没有一点兴趣。” 方绪生清了清嗓子,又恢复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林宗主想出幻象不是简简单单吗,你出去呗,我不拦着就是了。” 林谙冷笑道:“顾清,陈慈商,那群仙家弟子呢?” 方绪生眼睛盯着那枚平安结,满不在乎道:“我说你就是管得太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不要妄想改天换命。你能死而复生已是奇迹,但别好了伤疤忘了痛,自己怎么死的都忘记了。” 林谙不明白为什么方绪生知道这么多东西,淡淡道:“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不要妄想改天换命,那么我问你,温言悯是怎么回事?你是通过什么禁术借用幻象给他续命吗?” 林谙将他的猜想继续下去,道:“传闻方谷主与温少主年少相识颇有情谊,温少主弥留之际你却因故错过了救助他的时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可想满腔悲凄,何等憾事。” 方绪生眼神暗了下去,苦笑道:“林宗主莫不是戏折子听多了,把戏台子都搬到我桃花谷来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晓,他也知晓,何苦将余生耗下去呢。” 这时,桃花林中起了一阵风,风徐徐吹过二人,林谙不知道顾清那边状况如何了,难免心生焦躁,见方绪生还紧紧盯着自己手中拿着的平安结,不悦道:“怎么,对你很重要?你想拿回去?” 方绪生满脸“你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但自知硬抢胜算太低,还可能将平安结损毁,翻了个白眼,不愿继续搭理他。 林谙蹲下来,手指勾勾平安结下的红色绳穗,豁然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想要,便给你咯。” 说罢,他当着方绪生还没反应过来的神色松手,眼见平安结将要掉落在地,方绪生连忙接住,猝然,他手中的平安结发出幽幽红光,定睛一看,觉得精神有些恍惚,赶忙错开视线,心中暗道:中计了! 只见林谙又已经站起身,眼神冷冷地打下来:“我没空和你废话,我要带人走便带了,你不交代不过是多浪费我点精力罢了,啰啰嗦嗦大半天,你既然这么喜欢待在幻术里面磋磨,那就进我的幻中幻里去吧,保证你所求无望,余生苦海!” 方绪生目眦欲裂,眼见面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生怕林谙头也不回就走了,大喊道:“我真是小看你了——慢着!” 第10章 祭相思(五) 林谙纡尊降贵,果真慢了脚步,悠悠哒哒地展开折扇为自己送风,但还是没出声相应。他就是算准了方绪生是为了温言悯留在这幻术中的。 方绪生刚提到的那句“你能死而复生已是奇迹,但别好了伤疤忘了痛,自己怎么死的都忘记了”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对啊,林谙已经忘记他是怎么死的了。 阴司判官道他是自刎于孤山,仙家众人也道他是自刎于孤山,再加之先前种种巧合,他或许就是横音仙君,可如若是这样,为什么自己没有任何关于仙君的记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的记忆当真残缺,要么就是有人设计偷梁换柱,利用他达到某种目的。 方绪生感觉自己视线慢慢清明,看向林谙那张若有所思的脸,讽道:“林谙,你自诩深谙人性,可知慧极必伤?” 林谙丝毫不在意,调侃回道:“那你可知情深不寿?” “不知。”方绪生仰起脑袋,笑容天真:“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吗?” 林谙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药谷谷主认识横音仙君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吧。他知道方绪生这个千年修炼要成精的狐狸又想拖延时间,索性撇下他往外探了几步,问道:“夜深露重,先随我去那破庙吧,等人找齐了,老实把我们送出去。” 方绪生不置可否,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从地上起来,拍拍手道:“那走呗。” 桃林四周雾气越来越重,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林间,若不是方绪生熟悉地形,林谙绕出来又得花上好些功夫。见方绪生隐隐有放慢脚步的意图,他也跟着调整了步伐。 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破庙。两人长驱直入,把破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人影,眼见林谙又要架他那把破扇子在自己脖子上,方绪生忙道:“放心放心,应当是他们闯入机关术了,不可能人间蒸发的。这点东西难不倒我的。” 此话不假,虽说方绪生与陈慈商在医术方面各有造诣,但论起修为道法,前者出彩不少。 林谙也跟着观察破庙,这破庙与寻常寺庙大有不同,寻常寺庙一般只会在主位供奉一座大型神像,可这幻术当中的破庙恨不得在每一面墙上镶嵌一位主子,力求在每一个一颦一笑转身回眸间,都能对上一双眼睛与之“眉目传情送秋波”。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神佛像将他们两人包围在破庙中央,林谙微蹙眉头,问道:“你看出什么没?” 方绪生道:“四面都有异,突破点应当在头顶天花处。” 林谙道:“方谷主本事不小,真就甘愿一生不问世事,老死在幻术中吗?你若是出去领罚,最多治几个滥用幻术、看管不严、牵连无辜的罪名,若无死伤,加上你药谷谷主的身份,想在仙门潇洒度日简直就是勾勾手指的事情。” 方绪生平静道:“我无父无母了无牵挂,死前有好友相伴已是平生幸事,何来心不甘情不愿一说。倒是你,生如浮萍,高处不胜寒吧?” 林谙不多劝说,他知道方绪生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这个幻象中的温言悯早不是当年那个温少主了,可若是假寐者犹不肯醒,旁观者说千句万句也是无济于事的。 林谙扬手向顶棚天花处扔出几张引燃的符咒,火光下倒映出两人的影子,嫌弃道:“你若是想再造一个温少主出来,何必搞这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 方绪生撇撇嘴:“我不都早告诉你了吗,最近不太平,连我的桃花谷都陡生异象。” 林谙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这幻术当中有你掌控不了的东西?” 方绪生点头:“自然。” 这就有些超出林谙先前的认知了,幻术的主人对幻术应当有着绝对的掌控权,是何种原因导致的这种变故呢? “先破解机关术吧。”林谙道。 方绪生道:“看见上面花纹没,这个顶棚是可以旋转的,想办法旋转它使每面墙的神佛像对齐。” 这对林谙的身手来说并不算难,只见一阵青影迅速地在每一个关键节点变换,方绪生深吸一口气,是该下决定了。他仰头沉默了半晌,将炯炯的视线投向林谙,轻声道:“林却青,再见。” 倏然见得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香囊,他趁着林谙专心破解机关术,无暇顾及他时,悄悄退后几步,将香囊挂在门廊的一个锈钩上,转身欲去,突然感觉到脖颈处一丝凌厉的寒意。 缓缓抬眼。 顾清冷着脸,将剑搭在他的要害处。人比剑意还要寒上几分。 方绪生无奈地往后退几步,后背部又被什么抵住,林谙好整以暇地支着他的扇柄,道:“方谷主,你心思太多了。你说说,以前靠着这副皮囊,骗过不少傻姑娘吧。” 方绪生依旧笑得灿烂,仿佛他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过只是做了一件摔碎碗的错事:“你既早就猜出来了,何必同我逢场作戏?” “我不都早告诉你了吗?等人找齐了,老实把我们送出去。这会儿温少主都还没来,怎么算人齐了呢?”林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眼神无意间瞟到了执剑人的白衣下摆,只是沾上些许泥尘罢了。 方绪生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就在前一瞬,他正面迎着冷剑,背面抵着利扇,都不曾像当下一般无措,他低声道:“温言悯已经死了,你们带死人出去有什么意义呢?” 林谙冷冷道:“他的魂魄,应当回到他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生生世世陪你老死在这片桃林。” 方绪生坚定道:“这是他答应我的。” “所以你就杀了我小叔对吗?!” 三人皆闻声看去,只见破庙面前站立了几位身着仙服的弟子,林谙一眼就识得了林思源和郑一柱,而略站在他们两人之前,那个和温言悯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公子,正是温羡! 温羡高声质问:“你杀了他!我小叔那样好,你却杀了他!还把他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我小叔志在广阔天地间,你让他现在神志不清地在幻术苟且,还不如一刀给个痛快,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温羡说着说着,眼神逐渐模糊,隐约有了哭腔,林思源被这丧亲之痛感染了,竟暂时将个人恩怨忘到九霄云外,赶忙戳了郑一柱一肘子,示意他送块干净帕子上去。 见此番情景,方绪生却是任由他骂,平淡回视他,等他骂完才道:“言悯人呢?” 这时弟子们后面走出来一位深蓝衣袍的男子,漫不经心招手道:“这呢这呢,谷主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看着他的。”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木担子,温言悯躺在木担子上面,应当是昏迷了。 陈慈商顺了一口气,继续道:“你呢,也真当是无所不用其极呀,人家温少主去世了就让他好好安息呗,你可倒好,敛骨吹魂,硬是把他困在这幻术当中,这和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 “敛骨吹魂……我没听错吧。” “敛骨吹魂而生,和凌迟车裂而死有什么区别!” “太残忍了吧,好恶心!药谷谷主为何要干这种事!” 提到“敛骨吹魂”,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可陈大夫都这么肯定地说了,那就没有错漏。 此法要求通过灵力短暂地维持死者的五感,达到“回光返照”的效果,然后将人的所有骨头打碎、重组、再造生灵,这个过程中魂魄难免四分五裂、逸散逃离,所以幻术中众人见到的温言悯并不记得自己以前的身份,而是误以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桃花谷当中。 “我想让他一直陪着我,这又有什么错?”方绪生眨眨眼睛,眼神狡黠。 “难怪方谷主对机关术如此精通……”想来这和将骨头打碎重组是一个道理吧。 林谙现下不知是何种情绪。年少知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台上戏令人唏嘘,还是世中情令人感慨。 温羡冲上前,一把抓住方绪生的侧领,怒道:“你若是想让他一直陪着你,就不该杀他!”那可是对他那样好,对所有人都那样好的小叔叔啊,不是说善结良缘吗,为何结了这般孽缘! 方绪生没用什么力就将他推开了,眼神向下俯视,带着桀骜,带着怜悯,只是不知道是在怜悯何人:“温言悯因病而故,天下皆知,你凭什么觉得是我杀了他?” 随着这句话,温羡脸绷得紧紧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先杀他,再折磨他,我小叔就不该遇到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见温羡动了气性,林谙担心方绪生突然出手伤人,忙将人格挡在身后,对方绪生道:“放过温少主吧,你的目的不全是他,现在幻象已成,他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见林谙上前几步,顾清手中的长剑,在方绪生的脖颈处架得更紧了些。 林谙思前想后,若方绪生只是为了温言悯这个人,行事应当小心隐秘,可是他却将一群仙门世家子弟引入幻术,可见,他所求,远不仅此。 “方才那个小公子,说话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难不成大名鼎鼎的横音仙君,也得了癔症?”方绪生像说玩笑话一般,见众人面容整肃,又道,“好吧,你又猜对了,我可不会为了他这么大费周章。” 不知是出于不舍还是对于棋子的肯定,方绪生笑嘻嘻地望向不远处的温言悯,气质温良,和桃林初见一样让人心生安宁。 他缓缓道:“我没有退路了,你们也一样。本来还想留几个人的灵力滋养一下我的幻境,既然都这样了,那就玉石俱焚吧。” 第11章 祭相思(六) “真是疯了。”陈慈商罕见地正经起来,说出来一句公道话。 方绪生说完话后便静静地立在原地,就像这座破庙里的青铜雕塑,仿佛刚才那般丧心病狂,想要同归于尽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众人都惊奇地往后退去,可又不知道能够退往何处,举目所见,皆是迷途。困局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自小不是锦衣玉食,就是娇生惯养,就连看似没什么家世背景的郑一柱,平日操心的也都是些不会丢性命的体面杂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得眼巴巴地望着眼前三位可能靠谱的前辈。 遇到困难求神拜佛,对于他们来说,横音仙君、玉临公子、峭风圣手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不亚于神佛。 可这三位,一位记忆尚且混乱,一位素来与世家独立,一位只通晓医术,在人家的地盘遭算计,纵使神通广大,也难保必定生还。 林谙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这时候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他即刻拜倒在方绪生脚下,眼睫坠上几颗惺惺作态的热泪,说自己只是一个无辜之人,阴差阳错成了另一个“林谙”,有谁信呢?他自己尚且都不太信。 况且现在的他就是仙君的身份,自己再死一次也就死了,可是身后都是些无辜的少年,他这么多年苦苦修行不也是为了覆翼垂仁,不弃风骨吗? 君子怀瑾卫荆,虽荆棘满途,勿使幼弱零落尘泥。 只听“铿”地清脆一声,顾清长剑入鞘,对方绪生道:“这个幻术,初衷是为了搭建一个幻境,至于作何用尚且不知,顺便再囚养温公子。可若要维持幻境,凭你一人修为做不到数年的消耗,你便设计将幻术施在温家妆匣上,长平清谈之际趁乱引人入局。” 方绪生有一瞬间愣怔,随即笑着,居然应答道:“不错。” 言罢,陈慈商呛他道:“只可惜初见时,你在这位仙君面前露了马脚,腰上系着只有活人能够佩戴的乾坤丝,还来不及把我们怎么样,就东窗事发,不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了,一怒之下便只好杀人灭口咯。” 陈慈商说一段,林谙就听一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陈慈商又没和他在一处,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顾清告诉他的?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方绪生已经从地上捡起一柄短剑,倏地抽出,狠厉地划向自己的手掌,霎那间鲜血横流。 林谙喝道:“不好!他要起阵!” 顾清却突然拉住林谙手肘,将他往后带,道:“来不及了,只差最后一步。” 林谙疑惑地转头,立马意识到了顾清为什么这么说,只见一个别家的小弟子指向门廊上的香囊,惊慌道:“这里面怎么装的都是祭品!” 原来这不单单只是一座破庙,而是类似于一个生死阵阵眼,只要一经献祭,四面摆放的神像就会立刻启阵,便再无回天之力。 看这样子,方绪生早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见方绪生手掌上的血汩汩淌出,生死阵开始运转,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林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献祭阵眼的方式是以自身灰飞烟灭为代价,所以可以做到万无一失的程度,只是……什么仇什么怨啊,方绪生何必把自己都害到这一步? 没想到这么快大局已定,林谙放弃挣扎,干脆悠哉悠哉地再看一眼尘世,他这才意识到顾清一直没放开他的手腕,再一看,他居然是在渡己灵力! 怎么一个两个都疯疯癫癫的?! 林谙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顾清力气居然那么大。他制止道:“顾清你停下!他想灰飞烟灭,你难道也想作伴!” 顾清淡淡垂下眼皮,第一次对林谙的话听而不闻。 陈慈商却还在一旁说风凉话:“他愿意灰飞烟灭换你一线生机,也不枉你们多年师徒情了。” 怔忪片刻,这灵阵的作用越来越明显。 方绪生跌坐在献祭之位,身上的伤口皱裂,他额角处不停地往外渗透着汗,连眼球都因为用力而向外突出。那样秀美的少年模样,而今狼狈不堪。 他冷冷地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又或同情怜悯的眼神,长叹一声,提起鲜血淋漓的右手,低语了一句什么。 林谙这边也不好受,天旋地转,仿佛千斤重的尖石头各自用力,在撕扯自己的身体。自己已是如此,那顾清呢? 他不想去看其余人的脸色如何,看了也无济于事。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世家名门,出事后仙门百家必将严查幻术。 十余丈后,幻境开始坍塌,耳边像是出现了幻听,一阵轻灵幽远的琴声悬在半空。 林谙伸手反握住顾清的手腕,对他轻眨了下眼,道:“不用渡灵了,哎,你叫了我这么久师尊,可惜我也真是没什么前世的记忆了,你告诉我,你字什么?” 顾清已经很虚弱了,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师尊取字,字兰玉。” 林谙笑笑:“还是我取的呢。也不能白要你这么多灵力,让我想想,听说你以前一直住在竹风阁,若是下辈子还有机会做师徒,你就搬回来吧。” 林谙已经晕晕乎乎的了,恐怕也是死前爱说个玩笑话,一会儿,听顾清道:“师尊,我已被赶出师门。” “你可欺师灭祖?” “不曾。” “你可恶贯满盈?” “不曾。” 林谙双手一拍,道:“那就是了……”他现在说话也成问题了,有气无力地像个吊命的病秧子,小弟子们惊慌失措的叫唤也慢慢低下去。 模糊间好像看到有人往自己手中递了一把短剑,林谙手触及冰冷的刀锋,终于回了一点意识。 短剑? 即使是意识朦胧,他也看出来这大致是方绪生抽出来立阵的那柄短剑,塞给他干嘛,嫌他死得不够惨,死前带个冷兵器压压魂吗? 林谙笑着握紧了些,拇指不小心碰到几个凸起的符文,谁知这一触摸,他乍然回神,赶忙将短剑拿近点端详。 这是……“竹叶青”? 这不是他上辈子的仙剑吗? 怎么在方绪生那? “竹叶青”对他来说不是随便找铁匠造一把的寻常佩剑,那应该算是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这把短剑仅半臂之长,鞘镶青玉,刀泛碧光,远看如竹叶青的鳞色,看似精致小巧不太顶用,实则它就像毒蛇一样隐蔽致命。 他耳边还幽幽响着那首《祭相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道:都有幻听了,这应该是幻象吧。死前还能看一眼熟悉的旧物,也算是死而无憾了,他这样想着,也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应该是在死的路上吧……又看到了那副画面。 还是漫天飞雪,还是他独自一人,长发已乱,在冷风中沾染上不少雪色,衣衫已破,却依旧是矜贵的仪态,林谙跪在苍茫雪地中,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严寒。 他微微地闭了一下双眼,眼睫挡住了一抹雪粒。 再一眨眼,眼前的场景突然变换,雪色慢慢消融,现出竹风阁的群林岩壁,他瞧见了两个人,他自己,还有……顾兰玉。 他有点疑惑,便迈着步子走近了些,的确是顾兰玉,少年时的顾兰玉。顾兰玉一身素白,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天边一朵纯净的流云,晨曦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意气风发的眉梢和明亮无暇的眼眸。 ……看起来和后来大相径庭。 他听见那个长得极像自己的人,又或许就是自己,笑道:“不错,剑法进步这么快,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顾兰玉收了剑,亲近地凑过来,马尾上的深色发带落在林谙手边,道:“师尊?” “嗯?”林谙道,“不是说了叫我小师父吗,我又没比你大多少。” 顾兰玉笑了笑:“我想叫师尊。” 不算什么大事,林谙也随他叫去,这时候的顾兰玉心性还像一个小少年。林谙伸手端起一旁的一盏花茶,望着崖边飞云,惬意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兰玉想了想,道:“师尊是音修,横音琴术仙门无出其右,为何对剑法如此通晓?” 林谙又笑着眨眨眼,手指开始玩起来小徒弟的发带,但是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佯装问道:“怎么,你觉得我教得不好?” 顾兰玉摇摇头:“怎么会,我只是在想,师尊若是剑修,也当是仙门头筹。” 林谙替他将练剑时散下的头发重新扎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竹林,回了庭院,远远就见着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衫的年轻女子立于檐下,林谙唤道:“阿姐!” 原来是那位年纪轻轻的林家宗主,也是仙门百家少有的女宗主,林君知。 她戴着一支木簪,有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清冷沉郁,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直接道:“南蛮周围出现邪祟,我前去查探,你守好林家,若是我出了事情,你身为林家后人,长平安危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这句话,林君知几乎每次外出都会叮嘱。 林谙原本带笑的眼神黯淡下来,顾兰玉站在一旁也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林君知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阿姐,明日是我二十生辰,你要不过了今晚再走。” 林君知没回头,道:“让顾清陪你吧。” 第12章 疑窦生(一) “仙君醒了没?” “还没呢。这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你以为都跟咱们一样啊,这位仙君是什么家世背景,当然是名医名药轮番伺候,那些个小公子趟了十几日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吗,还怕这区区病魔,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这个月的饷银。” “那倒也是,哎,今儿一早我听说各世家都来人了,现下都搁在永安堂呢。” “早干什么去了,当年那些世家暗戳戳研究幻术,也是出过乱子的,但都是些无关轻重的普通人,生怕耽误自己享乐了,索性视而不见,现在自食其果知道着急了,就应该全死在里头。” “哎呸呸呸,你小声点,别被别人听了去。” “听去了又如何,他们又不敢拿我怎么样,听去了才好,他们心里窝火我就高兴了。” …… 屋外的院子传来阵阵说话声,林谙眼睫动了动,迷迷蒙蒙地醒了。 他脑袋昏沉,眼前恍惚地浮现出梦中的情景,“哐当”一声,不小心碰掉了床边的一个重物。 林谙弯下身子,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床底够着了那玩意儿,长叹一口气,把手收回来。 定睛一看,看来这口气叹早了。 他重新把脑袋塞回锦绣软枕上,仰面朝天,手中还握着他那把失而复得的短剑,竹叶青。 最后他把被褥盖住脸,没好气地想把自己闷死。所以呢,他到底是谁,如果他是那个乡野散修的话,为什么会有横音仙君的记忆,可是……那个梦那样地真实,那种微妙的感觉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林谙最后坐起身,决心先不想这件事情,这会儿,门嘎吱一声响了,他看见顾清走了进来。林谙注意到,顾清平日里待人,说得好听些,是冷冷的,说得难听些,就是要死不活的,好像还没半入黄土,心已犹如槁木。 唯独对他,还能勉强从冷凉中揉出难能可贵的所有真情。这就是为人师表的好处吗? 见林谙安安稳稳地半卧在榻,脸色不再灰白如纸,顾清原本淡淡的脸色好转了些,手里端了熬好的药,走近道:“刚醒?” 林谙道:“嗯。” 顾清走到床边,手背轻轻地在林谙额前贴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并无大碍,才后退几步,道:“师尊,这里是永安温家的宅邸。” “我知道。”林谙接过药碗,甚是感慨地想,从幻术中出来了,也真是命大,只是,似乎有些奇怪? 顾清迟疑片刻,问道:“师尊以前来过永安?” 林谙回过神来,点点头:“以前来过,有点印象。”他抬眼看了看顾清:“你伤好了没?” 他都躺了这么久才醒,顾清在幻术中受到的影响应当比他还大,怎么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自己还精神? 顾清道:“已无大碍。师尊好生歇息,我就住在隔壁。” “哎,顾兰玉。”见顾清刚来不久就要走,林谙连忙叫住他,虽说他一个人挺自在的,可是一个人久了,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一有点印象的前世好友,也不知为何认不出他来,思来想去,他最放心的也只剩下顾清了。 不过从幻术出来后,顾清有些怪怪的,似乎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但这种刻意,倒不是针对他厌烦他,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林谙脑袋里七荤八素的,觉得他大概是躺太久把脑袋躺平滑了,顾清应该就是大病初愈想好好休息,就他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就想在别人身上找乐子。 索性,他摆摆手,大发慈悲道:“没事儿,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顾清走后,林谙已然躺不住了,把短剑藏在袖袍中,潇潇洒洒地出了门,出门晃悠了没几步,转角处听见几番不相上下,互相都不留余地的争执,进而瞅见温羡和林思源,他一脸看好戏地停住脚,单手翻身上墙,正想着好戏得配好酒,没有好酒可惜了,身后就顺着高处的风,幽幽地传来话音—— “你怎么在这?” 林谙闻声寻人,看见是谁后简直要跌掉下巴,他低声却难掩震惊道:“陈大夫好身手,这都能碰到你。” 这的确值得震惊,以前的陈慈商哪里敢翻墙踏檐啊,要是敢的话,也不至于在他故意把布鞋丢上去后,急得团团转了。 林谙清了清嗓子,道:“我都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呢,突然就吓人,吓我摔下去怎么办?” 陈慈商不屑一笑,却没有咄咄逼人,而是问道:“前几个时辰给顾清送药的时候,你不还躺着不省人事吗,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我看你倒是不至于吓得摔下去,晕得栽下去倒蛮大可能。” 林谙品了品,原本关心的话一经他口,就变了味,但还是往后一缩,免得墙高风重,人又弱不禁风。 他也知道陈慈商这回是刀子嘴豆腐心,索性不与他计较,撇开这个话题,看向檐下那几个小公子,道:“听说,就是这俩人起的争执,才被幻术算计了吧。” 陈慈商往下看了一眼,道:“也就这个年纪点火就着了,一个是金尊玉贵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家中独苗,一个是没名没份却占尽林家好处的私生子,你说能不闹吗。” “私生子?”林谙默默重复了这个词,将视线定在不远处两人的身上。 陈慈商用余光瞟了林谙一眼,见他又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道:“这位仙君真是心大,都传你失忆了,没想到你连这么大的事也记不住……噢,也对,这件事是你死后发生的了,死了没人烧个香托个梦啥的,当然是不知道了。” “……” 林谙无语凝噎,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顾清好,光风霁月、知书达理,有脾气也是找对人再发,哪里像这位这般阴晴不定,句句夹枪带棒,也不知道是哪句惹着他了。 陈慈商和先前一样毫无顾忌,又自顾自道:“林思源是长平三长老座下弟子。” 林谙不太想搭理他,敷衍道:“这我知道。”但他关注的是私生子。 陈慈商道:“他是那个三老头儿带回长平林家的。” 林谙道:“师父带回徒弟,挺正常的,听说我那个弟子也是捡回来的呢。”所以这和私生子有啥关系? “三老头儿把他带回长平的第一件事,就是领他入林家祠堂认主归宗,只是这么多年,众人都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当然,也不在意他是谁的孩子,若是正经出身也就昭告天下了,寻常的糟践秘辛,没人一直揪着想知道。” 林谙原本还在敷衍地抠着墙皮,忽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啥?” 他这会儿连底下两小子针锋相对也不在意了,左右不过是小孩子家打打闹闹,这种事情,大人不方便掺和。 林谙道:“他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小的儿子。” 陈慈商白了他一眼:“我又没说是他儿子。” “孙子?” “……” 林谙面不改色,悠悠道:“你那次不也没说,其实我连三位长老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呢,我当年不是一直和我阿姐相依为命吗,要是还有这般年纪的长辈,哪里轮得上我和她主事。” “你还记得她,那还算有良心。” 陈慈商平淡道,林谙心中却是一咯噔,是心虚还是略有感触?陈慈商却没注意,继续道:“听说现在你们那三个长老,是林家远房,外门亲戚,绕了七八个弯儿,多搭几根棒子勉强能打着,荒灾那几年去投奔长平的。” 林谙没有立即表态,但心里几乎是立马相信了他的言辞,这种出门打听一圈儿就能知晓的事,陈慈商没必要骗他。 怪不得林家长老与顾清关系水生火热,若真是有恩于林家,顾清因着他的面子,也会端上几分恭敬吧。 陈慈商道:“你这三位勉强算长辈的长辈,也算是仙门传奇人物了。大长老林伯生板正迂腐,二长老林仲生倚老卖老,三长老林叔生肝火旺盛,各有各的‘风华绝代’。”他说完仍是不屑地一笑,仿佛天底下就没有能入他眼的人。 “……”林谙虽然也认为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但毕竟也是林家人,他道,“我死后,他们也守了林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话着实牵强附会,连林谙自己都觉得不甚可信。 陈慈商奇怪地看他一眼,突然道:“你既然失忆了,就离顾清远点吧。” 林谙奇怪道:“为什么?” “为你好。” “……”长久的静默。 “噢,那就得感念陈大夫告知之恩了,仙君我就先告辞了。” 林谙边说边往下一看,两位少年已经不见踪迹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两个无所事事的病客,和一堆花红柳绿迷人眼的园景,路过一趟,既是做了偷听墙角这等不入流的勾当,也是谈了私生子这等不入流的俗事,他自觉没趣,纵身落地,青衫轻巧得没掀起一点尘埃。 可心里却一下变得很沉。 第13章 疑窦生(二) 林谙心事重重,避开众人乔装出门。 他换上了一套寻常布衣,不至于太过穷酸,也算不上打眼,但一路上还是引得不少人侧目,实在不是他恃靓行凶,故意往人堆里扎,只是不知为何,这条路现今变得这般热闹。 如今看着一路繁华,当要生出些今时不同往日的感慨来,谁能想到,十六年前,这片地儿,还是个荒凉僻怪的不毛之地。 林谙之前和顾清说过,他来过永安,并非说笑,但那已是将近十六年前的事情,而他此次外出,就是为了借十六年前的事情,验明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毕竟,物事已非,人当如何? 正这般想着,旁边生生冒出来一位老妇,眼神是藏不住的欢喜,拉长调子道:“好生俊俏的郎君,风流倜傥,气度不凡,不知有没有说亲?” 林谙抿着唇,后退几步,摆摆手笑道:“未曾,家中贫寒,才学寡陋,相貌奇特,故无人相看。” 那老妇愣了愣,惊奇道:“做人最不该的就是妄自菲薄,他们当真是有眼无珠。” 林谙已经过了少年时被人吹捧几句,尾巴就翘上天的年纪,只道:“阿婆过誉了哈哈。” 谁知一片静默,半晌换来一句咆哮:“阿婆?我看你才是有眼无珠!” 林谙吓了一跳,赶忙赔笑,那位年近耋耄的妇人指了指自己:“我明明是位如花似玉风华绝代的俏阿姐啊!” 林谙连声应和,真就想起来他的亲阿姐,心下稍有停顿,恭恭敬敬道:“年华易老,初心难寻,这位阿姐看起来容光焕发,当是相由心生,内心丰平……不知该如何称呼前辈,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 她挑了挑眉,对这段话还算满意:“叫我朱阿姐就好,你说吧,什么事?” “我少时离家来过永安,记得这条路上有个摆摊的小酒肆,想要寻上旧友,只是多年未归,竟不知这里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知还能不能打听到如今的位置。” “摆摊的小酒肆?以前在哪个位置?” “就在此处。” “那就是此地。” “?”林谙见朱阿姐言之凿凿,真就看向同一个方向,心里满是震惊。如今此处,这般碎玉鎏金醉尽公子豪强的风光,是当年那个穷酸酒肆?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仗着有一身不小本事就一个人来到了永安,不知天高地厚的他觉得,这个世道,只要自身够强,不管有没有亲友倚仗,都能闯出属于他的一番天地来。 没有父母的帮持,没关系,他还是有着不少仙门世家子弟都难以企及的修为,没有遍地好友的款待,没关系,他还是一路风餐露宿地来到了第一贵城永安。 酒楼的几位外侍见林谙久久立于阶前,虽然觉得疑惑,但也不好赶客,永安最繁华的酒楼就是如此,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的,当然,却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痴心妄想一番的。 他们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以至于林公子趁着他们走神,使些伎俩溜了进去,也未曾发觉。 实在是迫不得已,原本担心那座小酒楼可能不在了,结果问过路人才知道,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摊,已一跃成为永安城内最豪华的酒楼。他因为乔装打扮,也不好亮明身份,故出此下策,心下唏嘘,以前无名无份尚且还能随意出入,现在顾忌甚多也难以把酒寻欢。 当然。 这只是面上的原因…… 一炷香后,人声鼎沸的歌舞台边,出现了一位布衣郎君,郎君虽身着简朴,但好生俊俏,几位花娘相视一笑,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见他一言一行极具潇洒风流,更是心下一喜,只把他当作偷溜出来寻欢的公子哥。 “瞧这小郎君这般面生,应该不是永安人士,姐妹们,咱们不如上去款待一二,结交一番。” “你忘记燕儿姐姐说过什么了,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永安金贵的主儿咱都认识,这位谁知道是什么来头,外头风雨多,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那倒是可惜了……话说燕儿姐姐这段时间都心神不宁的,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抱恙,要不要请个靠谱的郎中过来看看,听说峭风圣手陈慈商也在永安。” “他可不是来永安游山玩水的,听说卷进去的可是险些要命的东西,这会儿恐怕各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咱永安商讨对策了吧。” “他们商讨他们的,咱们总不能不过日子了,反正不都说那陈慈商给钱就能办事,钱到位什么都好说,燕儿姐姐的生辰快到了,我攒上的花银就留给请这位陈大夫出山了。” 众人盘好心绪互相打趣地笑笑,回过头来也没发觉,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布衣公子却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迹。 而就在与这座酒楼最不相衬的僻静处,闪过一张朗目疏眉的脸,就是那位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布衣公子。 林谙这回可不是来玩儿的,偷偷溜进酒楼后,迎面一阵歌舞升平,众人都在说一位女子的事迹,还有人拿她和长平林家林君知作比较。 他本欲故意挑着没人的地方走,只是经过听了一耳朵便不由自主扎进人堆,期间还买下了一壶花酒。 只是现在,花酒只剩空壶,人却不见踪迹。 林谙登上一层楼,只见这座楼与底下相差甚远,廊道空空,不见一人,他原本以为这类规模的酒楼,当是愈往上走,一掷千金的贵人愈多,没想到,却让人大跌眼镜。 正准备原路返回,在那几个花娘口中套套话,却在一个隔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面前包厢木门虚掩,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端坐镜前,眨眼的功夫,那如花似玉的面容却变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画皮! 而镜中原本的位置,却被她丑陋不堪的真容代替。 林谙心道年纪尚轻,甚是可怜,暗自抱歉,转身欲走—— “谁在外面!”泼辣刁蛮的女声。敢情这位姑娘不禁易容术高超,耳力也是相当了得,林谙扪心自问已是十分收敛,不曾发出什么动静,没想到却还是被注意到了。 他手心捏了把汗,若是此刻仓皇离开,一定会惹人耳目,这位姑娘摒退众人,应当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林谙索性道一声抱歉,立在原地,想着毕竟是他唐突在先,该如何与这位姑娘打商量。 姑娘推门而出,又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在看到林谙的一瞬间嘴角下意识微微抽动。她低声喃喃,像是不可置信:“林公子?” 林谙略微蹙眉,难道这又是那位横音仙君的旧识。 谁知这姑娘连忙狠厉地掐自己一把,掐得脸色都红温了,林谙看着都觉得疼,只听她道,像是要哭出来:“坊间这几日都在说,仙君回来了,我还道又是什么骗鬼的小道消息,糊弄人的把戏,还把那些说话没头没尾的人教训了一番……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真是林公子你。” 林谙面上笑笑,心里却不舒服,果然又是那位仙君的旧识。 正这样想着,却听得这姑娘将话说完:“林公子,当年你突然被接回林家,我与小凤都是不理解的,本是逍遥人,何苦入苍穹,就当是我们眼皮子浅,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是后来你却死了,想来是不如意的,若是如意,你这样的人,应当长命百岁才对。” 这姑娘说话一句黏着一句,像是嗓子有些病症一般,加上此刻情绪激动,语速更是越来越快,快得要飙起来,像是把苍老的二胡,偏要拉出凄长的调子。 林谙艰难地支起耳朵东拼西凑她的话音,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但就在那关键时刻,身后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这一拍算不上重,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可林谙还是被吓一跳,毕竟他算不上正大光明上来的客人,还是有几分心虚在的。 可真正将脑袋转过去看清是谁时,林谙却觉得被吓实在是人之常情……顾清刚才不是被他甩在后头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身后! 就在林谙状似傻愣愣地立在永安酒楼前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一路一直有人跟踪在后,他故意拖延时间,最后掐着门口手下与顾清都被酒楼的招牌“天女散花”吸引之际,摆脱了监视进了酒楼。 顾清看见林谙的眼神,不过半天的功夫,那种眼神已经从放心变成满是警惕。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蜷了蜷手指,手指内的白衣就不可避免地皱了几分。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毕竟,那么多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伪善的人,当年和恩师闹成那样,现在又上赶着示好,到底意欲何为。 落寞之余,顾清更多的是觉得他自食其果。而后他踉跄退后半步,鲜血随着姚燕藏于袖中的弯刀喷涌而出。 姚燕冷笑道:“你居然还敢来,我永安酒楼最不待见的就是你这种背信弃义之人。” 林谙眼睁睁看着这突变的一幕,可是最先想到的并不是顾清受伤了,而是那人的招式!顾清看了林谙几眼,视线又移向姚燕,闭眼缓缓道:“姚燕,对不起。” 姚燕笑得像朵娇艳欲滴的夹竹桃:“顾大公子金口玉言,你的对不起值多少钱。” “你叫什么名字?”林谙怔怔地看向那女子,表情愕然。 “林公子……我是姚燕。” 一瞬间,林谙像是头皮插了千万根细针。 第14章 疑窦生(三) 先前听到的那些零碎片段,一瞬间在脑海当中组成了一个林谙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大口喘着粗气,重复道:“你是姚燕……” 虽然提前做好过许多种心理预设,也不免被如今的境况击了当头一棒。如果他还能变回当年那个逍遥自在的散修,一定会珍惜尘世所有平凡而珍贵的日子,如果他真是那个什么仙君,那就好好地担起仙君的担子。可偏偏,事实正巧落在他最坏的预设上。 一个无籍籍名的乡野散修,居然是长平林家的后辈,一个声名鹊起的玄门仙君,居然偏偏忘记了这段记忆。 难怪林谙自重生后便觉得不对劲,那种诡异的矛盾感,将他撕扯在天平的两端,如今尘埃落定,卷起的黄土灰岩便将他砸得支离破碎。 “顾清,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你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林谙知道现在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每每碰到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他都想变成丢盔卸甲的将士,面上却还要装成八风不动的元帅。 顾清勉强笑着答应,林谙看着他像那日在竹风阁一般落寞的背影,心里很快地泛起一阵莫名的酸,而后悄无声息地散。 “姚燕,你刚才说,我突然被接回林家。”林谙一张嘴,嗓子都是干哑的。 姚燕愣了愣,看他被吹动的发丝,以为是站在风口处的原因,连忙把他请进屋中,待林谙接过那杯热茶,她便道:“林公子……你当真记不得了?” 这原本是一句废话,可是姚燕还是想要问,看他这副样子,居然能对顾清都这般客客气气的,那应该是忘得相当干净了。 林谙干脆地摇摇头,只道:“十六年前,从你们打理的小酒摊离开后的记忆,我就都不记得了。” 姚燕倒吸了一口冷气。 遥想那年,她还是个一手抡着一把血淋淋弯刀的彪悍女流,一朝从良做起了正经营生,小酒摊就是她和小凤一手经营起来的,只是后来陡生变故,偌大的酒楼现下只剩下她一人操持。 而这一路的改变,她最感谢的就是眼前这位林公子,他们算不上什么至交好友,能扯上的关系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浅浅缘分,而这旁人眼中的没有什么分量的缘分,却彻底颠覆了姚燕的一生。 她还记得林谙那会儿每日都来买酒,有一日突然对她笑说:“样貌脾性,这位小老板样样不缺,要出色容貌,有闭月之姿,要温婉脾性,有弯刀功夫,虽然当今世道的确艰辛,但试着走下去,万一能走出一条柳暗花明的富贵路呢。” 当然,那时的姚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把这番话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这番话,突然觉得有些道理,此后便日日琢磨着怎么白手起家,最后才有了今日的天地。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再次相遇,她已经焕然新生,而点拨之人却陷入桎梏。 姚燕欲言又止,林谙为了打消她的顾虑,道:“你只管告知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仙门中人个个都有利益牵扯,想必真少假多,我此次特意来找你,就是为了理理事情真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燕想了一会儿,道:“林公子信任我,我当然是知无不言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或许有种可能,你现在忘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伤疤总要有揭过去的一天,既然忘记了,何必再将结的痂撕开,再度看看那血淋淋的骨肉呢?” 面对这颇为同情的眼神,林谙洒脱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花酒,道:“放心吧,早晚要知道的,摆脱不了。” 姚燕道:“林公子想让我从何处讲起?” “我当时有没有和你提过,我为什么会被接回林家,难道我一开始就是被放养在乡下的林家人,或者我只是他们找来的傀儡,用作主持大局?” 不怪他有这样的猜测,毕竟当时他听说了永安温家的事情,像他们这般传统的世家,宗主之位传男不传女,若是没有后辈男嗣,恐怕真就会用以假乱真一招,随意找个年龄合适无权无势好拿捏的,将他推上至高无上的位置。 既然他本人都这么说了,姚燕便依着他的意思开始缓缓道来:“这件事情其实你并未和我详细说过,当时你日日来我家酒摊闲逛,突然被一群人找上,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说你是林家后辈,说如今情况危急,你应当有林家后辈的态度,还天天在外头喝花酒,成何体统!” “……”林谙思索一番,突然道,“你提到这件事,我好像有些印象,我当时就是因为被一群人骚扰,不胜其烦,果断从乡下来到永安避避风头,只是忘记了当时这群人的目的了。” 姚燕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你并未详细同我说过其间种种,但你知道的,小凤那人心思深,害怕惹祸上身不得安宁,所以你去到长平后,她也暗自在调查你的身世。” “有一日,她突然惶恐地同我说,你姐姐来了。” 林谙惊奇:“我阿姐?林君知?” “没错,我们一开始也以为你只是林家的一个幌子,却没想到你真是林家后人……这是林君知亲口所说,应该不会有假,而且你和你阿姐身上都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气节在,我相信,若不是一家人,很难做到如此相像,有时候亲人除了血脉同源,连骨子里流淌的东西也如出一辙。” 林谙问道:“我阿姐找你们说了什么?” “这具体的小凤没和我说,我当时也没在意。” 林谙又道:“那……小凤现在何处?” 姚燕低下头,道:“永安温家。” “?” 林谙不言语,用眼神传递出来他的不可置信,半晌才缓缓道:“她怎么会在温家呢?” …… 其实自悄无声息离开温家后,林谙就没打算再回去,现下站在这永安温家大大的牌匾下,他就觉得周身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尤其是陈慈商还颇具挑衅意味地挡在门前,美其名曰恭迎林谙的大驾。这人的谱儿不是一般大,也就只有真金白银才请得动这尊大佛,短短一日莫名其妙碰到他这么多回,林谙倒是寻思起来他身上也无利可图啊。 “我觉得,你最好别进去淌这趟浑水。”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大夫挑了挑眉。 林谙躲着烈日,上前几步:“陈大夫真是悠闲,在这儿晒太阳呢,据我所知,你不会是这么好心的人吧,怎么知道这就一定是浑水呢?” 陈慈商满脸的不屑:“仙门百家里,就没几个好人。” 林谙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可笑:“我记得你半日前的说辞是,顾清不是个好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仙门百家都没几个好人了。” 陈慈商冷哼一声:“你爱信不信,别又像上辈子一样,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把话聊成这般的死结,也是没什么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林谙耐着性子,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许睁不开了,经过陈慈商的时候,也没余光去瞥见他的表情,只是听他冷冷道:“你无限风光那些年,我都在深山老林里头待着钻研医术,应该是从未和你打过交道的,只是这些天又实在觉得相熟,大发慈悲提醒你几句,总归不会害了你。” 林谙脸上遗憾之色一闪而过,脚步不停地往里头走去。 还未深入庭院,一位侍童急急叫住他,道:“仙君,我们温宗主有请,还望移步叙话。” 林谙颔首,又问道:“温小公子是你们温宗主的……” 侍童立马应道:“独生子。” “哦——这样,也就是说,温言悯和温宗主是兄弟?他们情谊如何?”林谙掰着手指捋了捋关系,这也不能怪他,他活着就没机会经历过什么复杂的关系。 这温言悯是温言良的幼弟,可是生前却被温家定为未来宗主,而不是遵从立长的规矩,那么作为兄长的温言良心中可否有怨言? 侍童不知为何顿了顿,方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 林谙漫不经心地笑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继续追问下去了。 走过一堆金银雕砌的假山花草,林谙终于来到了藏书阁,原本以为这种恨不得把金银财宝都摆在明面上的一家子,藏书阁应当等同于珍宝阁,尽是堆放些奇珍异宝才是,可没想到,还真就端端正正地摆放了许多难寻的古籍。 温言良刚应付完一行讨他要交代的世家大族,这会儿捏了捏眉心,一抬眼就见着林谙懒洋洋地倚在藏书阁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扇子展开又闭合。 温言良立即正色道:“林公子不妨进来说话。” “不了。”林谙饶有趣味地望了一眼藏书阁内陈设,客气地笑道,“外头空气好,我这人许久未沾染文墨气了,瞧你这一摞一摞的书,哪哪都不习惯。” 温言良低头笑笑,道:“林公子谦虚了,谁人不知我们这辈中,林家的一双儿女最是拔尖儿,文武双全,若是言悯还在,我们温家应当也能有你们林家当年一半的风光。” 他说完便望向天边,叹了一口气:“林公子应当不知道,当年家弟的死,其实另有隐情。” 第15章 疑窦生(四) 林谙反应了一会儿他的话,不禁执扇掩笑,温言悯的死,当然另有隐情。 《祭相思》的戏文中,编纂了一个多么煽情的故事,可是这故事背后,难免让人怀疑,这温言悯是如何染上重病的?方绪生终年隐居桃林,为何偏偏那几日不在药谷?到底是兄弟情真,还是好友意切? 温言良道:“你在那个幻术中见到他们了?” 林谙想了想,试探问道:“不错,温宗主说另有隐情,难道温言悯不是惨遭方绪生毒手?” 温言良当即笑了,摇摇头:“方绪生这个人,绝无可能残害言悯。林公子不也是觉得事有蹊跷吗?” 林谙笑笑,表示默认。短暂地和方绪生这人打过交道,林谙觉得他这人并不会算计至此,所作所为利落直接,完全不会遮掩,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怀疑:好像他就是为了让人发现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若此的确为他所愿,那么事情果真闹大了—— 三位仙门翘楚受到重创,数十位世家公子命悬一线,温家宗主亲弟身陷囹圄的丑闻,再加上方绪生本人药谷谷主的身份,这件事情掀起的轩然大波,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 林谙是个多心的人,一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纸窗虽脆弱,但人人置之不理,方绪生更像是一把划开纸窗的刃,强迫所有人都得好好瞧瞧纸窗内的玄机。 他道:“只是温言悯当年为何会突然身染重疾?把这件事情理清,或许就能知道方绪生到底想干什么,仙门百家也不至于成天提心吊胆了。” 温言良默然片刻,道:“这就是我寻你来的原因,另有隐情四个字,不是我凭空捏造,也不是随口猜测的。我比谁都更清楚他的病……” 林谙从容道:“请讲。” 温言良道:“其实这病,本该染上的人是我。” 林谙将扇子一合,微眯双眼。 “当年灾荒,有人趁乱作恶,永安温家本就遭人眼红,逢此时局,更有浑水摸鱼者。” 林谙:“就算是想要对温家落进下石,为何不针对温言悯,而是将矛头指向你,我若是没听说错,当年温家定下的继承人是他,而不是你这个兄长。” “没错,当年父亲的确对外宣称二弟继位。”温言良突然站起身,将凝视的目光投向林谙,“可是林公子,你也是世家出身,难道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对,你记不清了,那我现在告诉你——” “我父亲将言悯立为少主完全就是一个幌子!他太过温良,这样的人,父亲怎么会安心把整个温家交在他手上,没点手段心计,如何在群狼环伺当中生存,温家不过后起之秀,哪里有你们百年来的积淀,加之到了我们这一代子嗣单薄,无几人能够挑得大任。” 林谙将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收回:“你什么意思?” 温言良道:“我的意思如此明显了,林公子当真不知道?” 林谙倏地收紧手,青扇的外边在他掌心留下压痕,他咬了咬牙,讽道:“虎毒不食子,你父亲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这个真正的继承人,便将自己另外一个亲生儿子置于水生火热之中,惹得有心之人全将他当作靶子,当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温言良倒显得没那么在意:“我温家出身商贾,在商言商,无奸不商,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你们林家自诩清高,不也把你留在乡下长大,将一堆祸事留给林君知吗。” “你说什么?!” 这是林谙第一次在外人口中,听到关于他在磨塘村的事情,忽而联想到姚燕提到小凤投靠了温家,勉强镇定道:“温宗主知道不少。” 温言良道:“我知道多少不重要,总而言之,我是想告诉林公子,这件事情没你想象得那样简单,不管方绪生用这幻术干什么事情,但温言悯的死和方绪生没关系,害死他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涉及温家私事,不方便告知。” 林谙也不深究,他对这些七七八八并不感兴趣,只是如此一来的话,一开始的猜测变得更加坚定:方绪生做这件事情难道只是为了消遣,引起恐慌?他并没有足够强烈的动机,甚至对于温言悯的态度也是前后矛盾。 他感觉脑袋不够用了,索性又再作搁置,这件事情自有世家细细查探,防止幻术之乱层出不穷。 而他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自己失去的记忆,那些仿若没有存在过的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 林谙告辞温宗主,在前不久养伤的小院内待了半天,无人打扰却待得心烦意乱,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决定再去一趟永安酒楼,问问姚燕以前的事情,看能不能记起来什么。 结果一脚还没跨出温家家门,就和顾清迎头撞上。差点在人家家门口栽上跟头,林谙长吐一口气,心道好险好险。 顾清面色不好,犹豫一会儿,道:“师尊,永安酒楼着火了。”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陈慈商也被困在里面。” 林谙脸色微凝,道:“那……走啊,愣着干嘛,去看看有啥能帮上忙的。” 顾清拦住他:“你先别去。人已经救出来了。” “?”林谙没懂他这副样子到底要说什么,道,“救出来也得去看看吧,永安酒楼怎么会突然着火,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顾清略略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他们说,纵火是你所为。” “我?纵火?!”林谙按捺不住,问道,“有病吧,我闲来无事纵火作甚,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可有人证物证?” 林谙心觉好笑,他恰巧就独自度过了大半日,结果这大半日就这样轻易地被人泼上脏水。 顾清道:“几位世家公子亲口指认,说亲眼看见你纵火,他们一口咬定,身形极为相似,不存在易容的可能。” 林谙反驳:“如何不存在易容的可能,若是有心陷害,挑几个和我差不多的死士培养就行。只是……” 林谙蹙眉沉思……只是他已死多年,谁会这样大费功夫陷害他,也不怪那几个世家公子言辞激烈,林谙如今的身份,若是一开始不能钉上罪名,之后便再难问责。 顾清缓了缓,继续道:“陈慈商现在昏迷未醒,他的话至关重要……师尊若是相信我,我就先带你回我的辖地,你避避风头,我为你作担保,总之别让温家人带去即可,暗箭难防,还得小心。” 林谙站在台阶之上,忽地执扇出手,扇尖轻挑住顾清下颌,凝视不语。顾清任凭他动作,微微垂下双目,长睫隐隐挡住林谙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师尊,相信我。” 斜阳下,林谙忽然笑了,收回手却没往后退,对他眨眨眼睛,好像是为了缓和当下气氛,道:“好,我相信你,你带我走吧。” 等到温言良迫于形势问责林谙时,一群手下翻遍了永安城也没找到半边他的影子。焦头烂额之际,顾清一纸书信,自泠水送往永安,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许久未见师尊,请他一同前往泠水小叙,还望各家勿要叨扰。 “不都说这师徒俩关系一般吗,顾清这是要趟什么浑水?” “哎呀你们不知道,这哪叫趟浑水呀,这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顾清肯定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折磨一下林谙呗,他本身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为了叛逃一事,这么多年遭了多少骂。” “对啊,不是我说,也就几年的师徒情,利益面前顶什么用啊,况且这师徒情谊完全就是逢场作戏,谁还当真了呢。” 几位状告无门的世家公子咬牙切齿,但也无济于事,温言良只好安抚各方情绪:“既然顾清已然告知了我们此事,想必他也知道若是将林公子弄丢的后果,他不比各位有身后家族倚仗,所以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众人冷哼一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此番全须全尾,并无性命之忧,当即顺着前面的话头,讨论起来“顾清叛逃”一事。 说起这件事呀,那真是始料未及。 仙门百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家那位小宗主,对顾清那是相当地好,自己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就处处维护着顾清。可是一朝东窗事发,那顾清居然是别家的暗子,从一开始就是被安排在林家传递情报的。 可惜林家姐弟好心喂了驴肝肺,林小宗主得知后还为其辩解了几句,并未追究,这番举动真是放虎归山,恐怕林君知的死,林谙的死,和顾清都脱不开干系。 一行人猜测感慨几句也就忘于脑后,而另外一边,林谙跟着顾清来到了泠水。泠水远没有永安繁华热闹,但这方清静水土已是难寻。不光如此,顾清着人将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派悠闲惬意宛若天上神仙。 只是作为东道主的顾清,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林谙消磨了几日光阴,也鲜少见上他几面,再次得知顾清的消息,居然是他生了一场重病。 第16章 风寒恶(一) 清逸雅致的卧房内,一年轻公子和一老朽大夫面面相觑。 林谙看了昏迷未醒的顾清一眼,甚是疑惑地将老大夫请出卧房,转至门廊口与之交谈。他斟酌了一番措辞,道:“这又不是严冬腊月,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老大夫微微俯下身子,解释道:“这大概是,之前大病未愈,再加之日积月累,所以现下发病,来势汹汹。” 林谙道:“那好生休养可否痊愈?” 老大夫摇摇头,道:“难说,不过好生休养总有诸多好处,他这段时间体质虚弱,勿要再度操劳受凉了。” 见林谙沉默不语,老大夫自觉不应多留,正准备告辞,林谙却突然道:“老大夫可知人为何会失忆?” 老大夫莫名瞧了面前公子一眼,道:“重物撞击头部,又或者是大悲大怒气急攻心之后,出现短暂的精神错乱。” 林谙问道:“那……有没有可能忘记固定一整段时间的记忆,而不是单纯短暂的精神错乱?” 老大夫摇摇头,道:“这……老夫闻所未闻。” 林谙送别了老大夫,轻声轻脚来到卧房内,顾清这会儿却已经醒来,林谙犹豫片刻,拉来一木凳,放于床边帘纱处,欣然落座,一边手支着下巴,唤了声:“顾兰玉?” “嗯。”顾清没起身,扭过头来,轻轻地应下。 林谙道:“听那老大夫说,你这寒疾不是一般的风冷所致,而是于雪谷当中伤了心脉,所以久久未能痊愈,这次从永安赶来泠水,便又再度发作了。只是自战乱后雪谷便为禁地,你好端端地跑那边去干嘛?” 顾清将一只手枕在脑后,完全不设防地躺在榻上,似是回忆道:“平乱,救人。” “……”林谙伸手抿了一口茶。他是没伺候过人的,所以也没有亲自照料顾清的打算,只是闲来无事,还不如在此打发一下时间。 顾清又道:“师尊为何相信我?” “啥?”林谙反应过来,琢磨了一会儿,道,“哦……猜的。” 这话不假,的确带着一点赌的成分在,对于当下的林谙来说,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算不上值得庆祝的事情,毕竟他对前世十七岁后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 只是这却很奇怪……为什么会独独忘记这段记忆,是下手那人忌惮这段记忆吗? “师尊若是无事,可否在此多待上一会儿,我小憩片刻。” 顾清似乎很是疲惫,林谙有时候有种错觉,总感觉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林谙却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他没出声答应顾清的请求,却真的老老实实地在他卧房待了好几个时辰,期间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事情,林谙便观察起来顾清的样貌。 样貌……那真真是极好极出众的,林谙鬼迷心窍地想,他不是他师尊吗,那也算得上半个长辈,日后他若是要成亲,自己也当是要在场的吧。 也不知会求娶一位怎样的姑娘。 林谙突然想起来夫妻相一说,有缘相伴之人总是会有些相似之处的,他甚是好奇,不自觉地凑近了些,顾清的眉眼生得很好,舒长自然,只是嘴唇偏薄,有着微微起伏的幅度,不知是否薄情寡义。 距离太近了些,林谙反应过来,摆正身子继续看着他,低声喃喃了几句:“我总觉得吧,别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你待我很好,我当知恩图报,只是我若恢复前世记忆,你我还能像这般相安无事吗?” 林谙说着便自嘲般笑笑,甩着袖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走后,顾清缓缓睁开眼眸,窗外日头已风轻云淡,可他的心里却依旧波涛汹涌,十年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拼命救下了林谙,明明将他安全送出雪谷,为何他还是死了? 死得蹊跷,死得凄凉。 …… 泠水山庄内,一群修士围坐在凉泉附近,嘻嘻哈哈拉着家常,突然有人提到一句“横音仙君”,众人愣了愣,便都不说话了,连出言不慎的那人也默声呸呸,面色凝重。 好一阵,才有人缓过劲来,但既然有人开口了,便又不甘心就此止住,随口嘟囔了一句:“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呢。” 围坐中间的那人往前蹭了蹭,低声招呼:“人仙君都来咱们泠水了,不提不行啊,没准过几天咱们还要打照面呢。” “这就是冤家路窄吧,我听说他们可不对付,怎么还聚一块儿了呢。” “哎,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哈,我听说的版本是,师徒情义仍在,只是事易时移,没那般热络罢了。” “你这又是什么小道消息,闻所未闻,还是我说的更可信些。” 那人推搡了旁边的修士一下,解释道:“我说的怎么不可信,你们不知道吧,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然你们说说,顾公子为何将仙君请来泠水,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明明这么直接的道理,你们怎么就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 “你这话就不妥了哈,世上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的事情,既然外边都是那样传的,肯定就有那样传的道理。” 众人意见纷纷,竟愈演愈烈,忽而,坐在角落的一位青衣修士轻轻抬手,款款起袖,示意大家听他一言。虽说这人看来面生,但行为从容,语调镇静,不自觉就被他的话音带着走。 “我来总结一下诸位仁兄的发言,咱们今日所论,无非就是那林谙与顾公子的关系如何——” 众人点点头。 “只是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所言,不过是一家之言,并无事实依据,大多只是空穴来风的猜测,孰是孰非倒是不好判断呀。”言罢,林谙将折扇“唰”地拍下。 这时,却有人不服了:“什么叫做并无事实依据,这么多年关于他们关系恶化的猜测,起因不都是那件事情吗——顾清把南蛮巫家巫从训杀了!” “啧啧啧,这话说得对,我也站你这边,杀谁不好,偏偏把巫从训杀了,不仅杀了,还把他扔到城外让南蛮自行收尸……虽然我内心是偏袒顾公子的,但这件事实在是过于莽撞了。泠水和南蛮接壤,这么多年,两边却都是你不待见我,我不待见你。” 青衣修士乍闻其言,先是一愣,而后嘿嘿一笑,满脸写着愿闻其详。 “你居然不知道?行吧,我说说也无妨——” “据说啊,十三年前,林家那位公子初掌大事,成了长平宗主,只是这南蛮一家对其甚是刁难,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其姐是为了南蛮安宁而死,他们却一点也不给林谙面子,有一次更是直接回绝了林家的宴请,说林家不识好歹目无礼矩,他们是什么人,林家又是什么人……” “后来啊,巫从训又不知为何,不请自来,许是和林家发生争执,临玉公子直接一剑把他捅死了,这可就给林家带来大麻烦了!巫从训是谁啊,南蛮家正儿八经的继承人,虽说为人古怪轻浮了些,但是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啊。” 众人摇摇头,言语中是可惜,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却是有着对“为民除害”的赞许。 “林谙为了平息南蛮众怒,一方面断绝了和顾清的师徒关系,另一方面,还得知了顾清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别家暗子,这就不得了了,林家里外不是人,自己还被坑了——” “哎!你说这么多,不会是对咱们临玉公子心生不满了吧,你要是有不满早点说,我就离你远点,他对我家的恩情,可不是你这个狐朋狗友能比的。” “你在说什么,我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就事论事嘛,只是顾公子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事情该多好。” 众人唏嘘间,无人注意到那位青衣修士已经走了,一直到夕阳西下金乌西沉,也没争论出来个准音儿。 一边人认为,那两人是在彼此最为单纯艰难的年岁相遇,修行习礼,彼此扶持,那必定是情谊深厚。 另一边人认为,为师者一言不合就放弃了自己的徒弟,为徒者从始至终受命于他人,两厢算计,算是孽缘罢了! 就此并无盖棺定论,是是非非恐怕只有当局之人知晓…… 林谙推开门,门外星星点点缀在黑墨当中,晚风吹拂过耳尖细发,便像浓墨溢出。 “顾兰玉,喝点药,喝完就早点歇息。”他拿着药碗,本是不打算过来的,但偶然经过庖厨之地,见那几个小厮居然还在打着小牌,药罐不知放了多久,连熄火了都不知道。 细细考量之下,还是放不下心…… 这会儿见他房内灯光未灭,可是顾盼左右,未见人影,唤其姓名,无人相应。 难不成出门了? 林谙继续捧着药碗,走进内间挑帘一看,一个半人大的白面棉制胖娃娃,笑嘻嘻地躺在顾清的床上,底下污血横流!他没顾得上打翻的药碗,立即使剑掀开床褥,只见那胖娃娃的两只手压着一张黄纸:以命抵命…… 第17章 风寒恶(二) 窗外风飒飒。 那张破旧的黄色符纸随风抖动,林谙看着那四个字,头痛欲裂!痛感细细密密地缠上他的头颅,像无数蚊虫啃啮。他喘着粗气,抓着脑袋,背过身靠床沿坐下,他居然想起来了—— “林公子天人之姿,赏杯酒吧。”一年轻男子笑着从旁伸出手,意欲环过林谙的肩背。 林谙默不作声地侧过身,看这人一副妖惑邪性的模样,有些好奇:“你是?” 他笑笑,突然靠近,气息附在耳边:“南蛮巫家,巫从训。” 林谙当即了然,这位就是巫家亲传首徒,巫从训。至于为什么这位外门弟子地位如此显赫,且得以巫姓,也是有说法的。 听说巫家大祭司流连酒色,耽于情音,私生子女如同天上繁星,数不胜数,只是偏偏巫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些个货色,别家更是没有立场管教,所以久而久之,也便不足为奇了。 不过巫从训这一位私生子却不能小看,虽然他一无母家背景,二无父家关照,但其实力强硬,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巫蛊之术,相处之人皆甚为忌惮。 林谙自诩风流倜傥,对于花天酒地心向往之,但在巫家人面前还是甘拜下风,毕竟脑袋空想,和变为祖辈传统,还是有非常大的区别。 巫从训歪着脑袋看他,笑道:“林公子一人来此喝个小酒,是否心中郁闷,无人相诉,在下愿为公子排遣寂寞。” 林谙尴尬笑笑,只当他是要整些歌舞美妓出来,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长平戏楼并未深究,谁知这巫从训倏地欺身下探,竟环住林谙的腰,眼眸中似是飘忽缱绻。 他猛地将人推开,斥道:“你要干什么?!” 他这辈子鲜少遇到过这种状况,任是风流多情,佳人在侧,也不过是男女之欢,世道寻常,可这断袖之癖他是万万没有,更何况这人来势汹汹,一看就居心叵测! “林公子好气节,我果然没看错人。”巫从训将手摊开,却往前几步更加逼近,“只是独木难成林,你纵使才华横溢年少成名,还是不如和我们巫家联盟,也好过一人单打独斗。” 林谙冷笑一声:“你说的联盟,就是以身相许是吧,南蛮一带果然有些说法,巫公子也不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林谙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巫从训挑眉看他,鼓掌称快,甚是得意。他这等修为,居然也毫无察觉地中了巫术!而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朦胧间睁开眼,就看见少年顾清跪坐在一片猩红血泊中,双目无神地盯着倒下去的巫从训。 …… 林谙回过神来,手紧紧地捏住一旁的床沿,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而后站起身,往雪谷的方向御剑赶去。 那张黄纸呈的是改命咒,正合黄纸上所言“以命抵命”,寻常地方不能拿顾清怎么样,唯独雪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人把顾清扔到雪谷自生自灭,至于这趁虚而入的事是谁干的,找到顾清也就了然了。 缓缓落地之后,目之所及除了一块刻有“雪谷”二字的石碑,就是风卷雪浪,江海凝霜!林谙这才发自内心觉得,传说中的雪谷果真非同寻常,虽然它流传于世的名字听起来不足为奇,但是它有一样非常骇人的奇况,凡是入雪谷者皆暂失法力,这几乎让所有跃跃欲试之人望而却步。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首先,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老百姓,闲来无事是不会来雪谷晃悠的,而大多仙门修士,一旦进入雪谷便失去法力,在雪谷寒冷的威胁下,重回凡胎□□,与凡人无异,所以许多人也会将其称为“血谷”。 当然话虽是如此说,雪谷并不是无人出入,在艰难的战乱年代,雪谷是一处较隐蔽而短距离的通道,毕竟比起大自然的恐吓,人们更担心刀剑无眼、战乱无情下的人心。它位于泠水与南蛮交界之处,却不属于任何一家管辖,平心而论,也没有哪家愿意摊上这么一个难以治理的摊子。 此时的林谙就站于这样一个地方,只要迈出一步,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修为便将暂时湮没,而雪谷之内的种种皆是未知。 他不是没想过搬救兵,只是他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日清早,顾清失踪的消息自然有人知晓,他们救人和自己救人并不冲突,可是自己却不能就此借助他人之力,再说他现在举目无亲,除了自己,有谁又能靠得住呢? 林谙下定决心,将短剑绑在腰间,便向着雪谷行去。 冷风呼啸,大雪捞人谈何容易?只是他还有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法子,重生后见到顾清的第一面,就被他稀里糊涂地算计设下了血引诀,以血为引,施以灵力,只要对方不是魂魄尽散,就能感应到那人的存在。 这个法子一般来说只能单向使用,只是在雪谷当中法力无效,便不受此限制,虽然感应没有一般情况下强烈,但还是能捕捉到微弱的异处。 可怜他还没有将此法付诸实践,林谙的谋划就付诸流水——他背后冷飕飕地袭来一剑,好在他敏捷地侧身躲过,转眼一看,居然就是顾清! 顾清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却没有将林谙认出,反而出招愈加狠厉,他的招式除了当年林谙的影子,还有不少自己的领悟,林谙已是多年未使剑术,这下修为全无,加之不能伤顾清性命,他拿着个冷兵器更是落于下风! “顾兰玉,你是要弑师吗!” 林谙冲他大吼一句,顾清迅捷的剑术却没有一点停缓之迹,如同暴雨飞雪般铿铿击下,他已经失去理智,谁知道现下这个失去理智的人的脑袋里面在想什么! 林谙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短剑格挡开他的猛烈攻势,一拳揍到顾清胸膛处,顾清啐一口血,原本病重的身子倒在雪地,竟啐出几口红猩猩的鲜血来。 林谙:“……” 他没想到这么一拳居然威力不小,连忙放下剑,赶紧走向顾清,哪晓得这个丧心病狂的徒弟居然趁机偷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林谙不甘示弱,两人扭打在一块儿,最后顾清将他压在身下,扬手拔剑,林谙被他圈在身前,竟无力挣扎! 剑光映着雪色,余温带着寒意。 林谙被他折腾得眼圈泛红,真要死在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手下那真是死不瞑目。就在这脑袋即将落地之际,顾清却像是体力不支,居然毫无预兆地倒在了林谙的身上,他的脸埋在林谙的脖颈处,微弱的呼吸带出几丝热气,林谙心念一动,忙将他推开到一旁。 地上的雪乱糟糟地缠上了顾清的散发,唇色显得更加苍白,整个人就像是落雪填病骨,林谙愣愣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又爬过去用衣衫将他脸上头上的雪清扫下来,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脸,小声道:“冷成这样,这下总该清醒了吧。” 林谙在飞雪中抬头眺望,然后背起顾清打算离开雪谷。两人扭打一番,林谙体力明显不支起来,更何况他还要背着顾清这个“翻脸不认人”的东西。 他实在是好奇,顾清怎么会被寒气折磨成这样,难不成他以前被仇人捆起来了扔到雪谷来过,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平乱救人,也亏得他发现得早,还有救人的气力,跑一趟算不上棘手之事。 只是走着走着,他低估了这神秘莫测的雪谷,明明他也没有走出石碑多远,现在却怎么都找不到边界处。 他一边要提防着顾清冷不丁苏醒过来背刺他,一边还要留意地形变化,只是这白茫茫一片,哪里看的出来什么区别呀,林谙的心虽大,现在也难免不安起来,这种不安很大的源头在于,天快黑了。 风呼啦啦吹得不停,林谙忍不住一哆嗦,他知道顾清肯定会更加冷,拖的时间越久,他身子的消耗也就越大。 林谙也是郁闷,无厘头地对顾清道:“你以前不是来过雪谷吗,那你还记不记得这边儿有避风雪的地方,这地形应该是有的。” 原本也没指望顾清,他却真的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 林谙:“……你现在是清醒还是没清醒,不会要在背后掐死我吧。” 顾清略略收紧了环着林谙的双臂,应该是笑着道:“没呢,师尊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这雪谷天黑之前必须出去。” 天黑之前必须出去,林谙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没有将顾清放下,只道:“你现在这个情况,快不起来的,还是我背你吧。” “师尊,我以前给你惹过很多麻烦。” “猜得到,不然怎么被骂那么惨。” “师尊,我以前没有欺师灭祖残害师门。” “我知道,你只是耍耍嘴皮子噎一下他们。” “师尊……” 林谙知道顾清现在应当是发烧了神志不清,那隔着布料传来的灼灼体温摆明了这个事实,他尽力稳着步伐,也尽力有话必应:“还有什么事?” 顾清默然半晌,就在林谙以为他昏睡过去的时候,颈侧传来几句话,痒痒地挠在他的心上。 “师尊……我以前也在这里,这样背过你,可是后来……后来你还是不在了。” 林谙微微一顿,怪不得看着这雪谷就发怵,原来以前光荣地到此一游过,他表面维持着镇定,洒脱道:“我在呢,我怎么不在,我不在背你的人是谁?” 顾清声音越来越小,却在昏迷之前将话讲了个完整。 “不一样,你死了十年,十年的岁月,不论它会变为高处风光还是低处泥泞,都无人偿还得了这块空白。” 第18章 暗狱潮(一) “那就空在那儿,人要往前看。” 林谙稳稳地背着顾清,继续无言地走过雪谷。若是有着一颗好心情,那这片辽阔雪景也是相当壮观的,只是可惜人无好心情,再好的景色也黯然失色。 他现下算不得心事重重,最多是精神恍惚,人最煎熬的时候往往在于悬而未决之时,只是现在尘埃落定,自己到底是谁心里也下了判断,至于为什么搞成现在这样,以及以后要变成什么鬼样,那就是后话了。 这条雪路他走得很漫长,但也不算艰难,林谙并未受伤,碰巧运气也不错,绕了几圈终于找准方位,雪谷的严寒于他还是能应付的。只是老天大概看他们太过顺利,他带着顾清走出雪谷之时,迎接他们的居然是南蛮仙兵。 当然,按照常理,还未摸清状况的林谙并不认得出南蛮家的人。只是在他们大摇大摆地竖着旌旗等待,旌旗上面耀武扬威地写着“南蛮”二字,嘴里呐喊的也是“南蛮威武”时,只要不是眼瞎耳聋,无论如何都是会知道的。 就在这么一个情况下,精疲力尽的林谙与虚弱昏迷的顾清被请进了南蛮的地盘。 说的是请,其实是监禁,他们被分别关押,顾清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状况,林谙倒是被扔到了一个昏暗潮湿的地牢里头,周围都是蛇鼠之辈。 林谙醒后,忍无可忍地将企图攀扯他衣物的虫鼠蚊蛇震开,眼神冷冰冰落在监视他的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身上。他蓦然起身,道:“你们南蛮现在是何人当权?”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巫从训已死,南蛮内部素来分裂,各自为政,如今找麻烦找到他俩头上,肯定和实际当权人脱不了干系。 众人懒洋洋的,掀起眼睛瞟了他一眼,然而无人应答。 “……” 林谙吃了闭门羹,却越挫越勇,换了个问法,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他这么问也是有原因的,虽然可能性不太大。 那诡异的白娃娃怎么看都是出自南蛮手笔,既然都惹到顾清头上了,可能预谋已久,实为报仇,不然也不至于正好在雪谷尽头等着他们吧。可是现下无人问津地关押在此,怎么都不像是对待仇人的态度,倒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把两只要死不活的耗子捡回去关起来。 只是林谙没想到,这次他们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却给了面子地答道:“抓的就是你!” 林谙面色一僵,震惊了。 震惊的是他们抓走堂堂横音仙君和玉临公子,居然如此理直气壮! 强盗般的看守当然理直气壮,他们依旧默不作声地呆坐着,什么也不干,就是呆坐着。 林谙可坐不住,现在出了雪谷,血引诀只能单向使用,可是顾清这会儿肯定凶多吉少,他们分开关押,如何能指望他来找到自己。 看来软的不行,得来硬的了,会不会打草惊蛇先不说,要真是安分守己地待在这等候命运,就不是他的作风了。 林谙还是像先前那番倚在牢门前,漫不经心地和看守们谈天说地,看守们也依旧漫不经心地坐在原地,支着脑袋晃晃悠悠。 突然。 “喀哒”一声,牢门的锁开了。 林谙侧开身子,将玉钗插回自己的头发上,无不得意地整了整袖袍。锁开了,一切就好办了,林公子得以大展身手,可是还没来得及抽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青绿短剑,他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这群看守的不对劲。 地牢内光线幽暗,蛇鼠横行,林谙原隔了一段距离,瞧那几位看守瞧不真切,见他们懒散慢怠,原以为是不想搭理自己。 现在离近几步,他们仍是没什么动静,仔细一看,矮桩上那几人浑浑噩噩,神色呆滞,面似白馒,瞳若胀肿,好不凄凄! 林谙心下一紧,这些活人的神态,和躺在顾清床上那个半人大的白面娃娃实在是太过相像,他抽了一口气,感慨南蛮真是人才辈出,整得手下也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巫术。 不过,好在这巫术似乎有迷惑人心智之效,林谙毫不客气地捡下这个便宜,趁着行动自如,急匆匆地去找顾清。 只是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应当不是普通的牢狱。 他的牢房前方有一处岔路口,两个可供选择的方向,林谙用剑在一边刻下一个小小的记号,就这样走着走着,却又转回来原地。如此反复,两条路他都尝试了几遍,却每每绕回原地。林谙盯着剑痕,陷入沉思。 他折返回去,占下一位仁兄的坐处,而那位仁兄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眼冒金星,林谙一边款款落座,一边觑了一眼地上的人,见他胸膛起伏平缓,应当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回过头来,打量对坐的人。 剩下几人虽说身形稳定,还未栽将下去,但瞧那样子,应当也难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他都混到堂堂仙君了,岂是吃素的,林谙整整衣襟,用两根手指往前一施法,幻术就慢慢地席卷此地,黯默阴潮中泛出碎落青绿,居然有一种诡异的梦幻。 林谙站起身,悠悠然开口:“关押的犯人都逃到外头去了,你们几个还在这游手好闲,还不赶快带人去找!” 除了地上难以动弹的那位仁兄,其余几人都有了反应,只是他们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缓缓移向林谙,道:“逃出去,就逃出去了。” “……”林谙哑口无言,这次他沉默良久,才严肃道:“和之前关押在此处一道来的人在哪儿?” 众人疑惑地看他。 林谙补充:“就是穿着白衣劲装的男子,很好看,你们肯定有印象。” 这时,其中一人脸微沉,强迫他那不受控制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林谙顺着看过去,脸色登时一变,因为他看向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头顶上方! “他没被关在地牢?!”林谙将剑按在身侧,瞳孔慢慢放大,盯住唯一开口的那人,企图再得到更多的线索,自身幻术在巫术的压制下难以维持那么长时间,他几乎是用了不少修为撬开这人的嘴。 “没……没在这里。” 林谙质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那人模模糊糊道:“算账。” “替谁算账?” “巫……从训。” “谁替巫从训算账?” “……大祭司” “大祭司叫什么!” “……”无人应答。几个人终于坚持不住,齐刷刷栽倒下去。 林谙面上已很是不悦,背手搭在剑柄上,应当是在考虑能不能用蛮力破开头顶上的禁锢。可正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有些许杂乱,应当不止一人,就在不远处。 不仅如此,林谙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当机立断,“铮”地一声,在转角处迅速地抽出短剑,先发制人! 对面感受到杀气腾腾的剑气,也不甘示弱,只是无力反抗,立马落于下风,林谙却没有乘胜追击,退开几步,疑惑试探道:“林思源?” 林思源被打的落花流水,手忙脚乱哪里有空看清面前的是谁,被郑一柱拉住才镇静下来,不可思议:“横音仙君!” 林谙将剑入鞘,道:“你和谁来的?郑一柱?” “?”林思源有些迟疑地将手在他面前晃晃,这才发现他面色苍白,目光滞停。 郑一柱不安道:“不止我和他,还有温羡和陈大夫。”说完,他转而向陈慈商道:“陈大夫,仙君他这是怎么了?看不见我们了吗?” 陈慈商抬眼看向林谙,坦诚道:“中巫术了吧,这里头修为越高,术法使用得越频繁,影响越深。” 林思源吓得立刻收了灵力,而未待他发作,只听温羡尖叫道:“你怎么不早说!” 可怜堂堂温家金尊玉贵养大的独子,又一次深入虎穴,刚才使了不少灵力千里传音至永安求助,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林谙被他们嚷嚷得脑袋痛,下意识感觉他的症状和那群看守越来越靠近,封了自己的灵穴,道:“陈慈商,有什么解法?” 陈慈商却是反问道:“仙君博闻强识不会不知晓吧,问我干什么。” “……”林谙虽说已经习惯陈慈商这张毒嘴,但现在这个境况被噎一下也属实不爽,这欠削的玩意儿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说话! 郑一柱忙打圆场:“仙君,南蛮巫术横行,当有解法,我们先出去再说,到时候世家施压,他们不会置之不理。” 林谙只觉得疲倦,这些年轻小辈没受过什么磋磨,什么事情都想得理所当然,先不说世家施压能起到什么作用,光论能不能出去都是个问题,他们五个人当中,只有他修为能够应付现在的局面,可是现在他已中招,难道指望剩下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他们逃出生天吗! 虽说他视力受到很大限制,但耳力却越发灵敏,林谙在在混乱中及时地捕捉到几声微弱的响动,而这响动,恰巧在他们头顶上方。 第19章 暗狱潮(二) “往后退。”因为突然听到响动,林谙拦在前面,让众人后退几步。 头顶上的响动愈来愈大,四周起了密密尘灰,温羡呛了好几口,捂住鼻子,突然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 林思源白他一眼,道:“什么娇生惯养的性子,潮霉味这么重,现在上头不知道在搞什么把戏,四周灰尘被震起来,大家都闻到了,就你还要讲出来。” 陈慈商却道:“不对,潮霉味和尘灰味不会有这么重,的确有其他气味。” 林谙封住灵穴之后,视线清晰了一点,他听到这番对话,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快步来到原来关他的牢房前,用脚把那几个脸朝地的看守掀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嫌弃道:“你们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众人也来到此处,温羡连忙应声:“没错,就是这个!” 郑一柱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气味,和我们先前在那个幻术里头闻到的气味很像?那个香囊?” 林谙知道他说的是哪样东西,方绪生在破庙门廊上挂的香囊,就是这个味道。林谙心神不宁,因为他还在一处闻到过这个气味,就是刚重生回来的那个密室,若仔细回想一番,那个嫁衣新娘的模样,和这些东倒西歪的看守有一处十分类同! 他们都是眼眶老弛,面色惨白,皮肉松垮,要是远远看去,就像白色棉布裹缠的巫蛊娃娃。 温羡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们待在这里出不去,不会最后也变成这副样子吧。”他并不了解其中玄妙,只知道这种阴邪东西世所罕见,现在被困在此地,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他情绪都要失控了,左看郑一柱还在那里假装镇定,打肿脸充胖子,右看林思源为了用自己的崩溃衬托他的英勇,硬是不忘磕碜他几句。心里头一阵悲凉,最后才求助地看向林谙和陈慈商,祈祷这两位前辈能想出什么可靠的办法。 林谙没想出法子,却恍然明白了现在是个怎么回事,他道:“你们知道仙门四大家吗?” 陈慈商道:“巫、林、姚、温,当年都是仙门的中流砥柱。” 剩余三位小辈知晓此事,但不知为何突然提起。 在十三年前的南蛮战乱还未发生之时,仙门世家虽有不少,但真正够到一定标准的只有四家,长平林家,永安温家,南蛮巫家,还有洛水姚家。 南蛮战乱后,巫家遭到重创一蹶不振,并且沉迷于巫邪把戏,耽误正途。之后便只剩三足鼎立,可惜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三年后的余乱,长平林家失去主心骨,洛水姚家开始隐居,除了永安温家,皆是名存实亡。 林谙道:“没错,你们三个年纪小,应当没有听说过巫家其实是以巫蛊之术出家的,巫家修士皆钻研此道,短短几年,就跃迁至数一数二的仙门世家。” 一语作罢,他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们现在应该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地牢了吧,这是用作制蛊的器皿,而我们就是互相争斗的蛊。” 温羡一下子瘫在地上:“完了完了都完了,那那那,我们还有什么活下来的法子吗?你若是把我完好无损送回永安,别说永安酒楼了,你就算把我家宅子一把火烧了,我都会替你说话的。” “……”好一个大义灭亲。 林谙摇摇头:“我孤陋寡闻,要不你问问你旁边这位陈大夫吧。” 温羡眼泪汪汪地看向陈慈商,陈慈商这回没摆谱,大发慈悲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众人看向他,他看向林谙,提醒道:“顾清和你一块儿来的吧,你在这儿,他会来救你的。” 三位小辈的眼神当即黯淡下来,玉临公子再神通广大,在巫家的地盘也无济于事呀。 林谙却笑笑,把短剑揣回身上,又从乾坤袖中把青扇掏了出来,真就悠哉悠哉地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这个时候了,陈慈商说的这个法子,其实就是唯一的法子。 昏暗中,烛光幽幽,微弱的光照在林谙的脸上,平静而孤傲,而另外一侧,陈慈商靠墙站立,他不知道为何对眼前这人总有一种熟悉感,却又在每每想要亲近之时针锋相对,就好像隐隐感觉,或许他们在很多年前是一对要好的朋友,最后也没有分道扬镳,只是单纯地慢慢淡忘。 “上头的声响停了。”林谙突然睁开眼睛,皱眉道。 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测,若正如昏过去的看守所言,顾清与他们就一地之隔,那么刚才的动静会不会是他弄出来的,现在动静停了,是不是他出什么事情了? 林谙毕竟没有和顾清真正试过招,更何况顾清现在状态不好,拿不准他有没有足够抗衡的实力,可是没办法,至少现在,此处五人的小命都挂在顾清身上了,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外人把握。表面勉强维持的是得过且过的潇洒,内心其实是死亡般的平静。 “这难道不好吗,谁知道上面在干什么,吵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塌下来,把我们砸死。”林思源有气无力地控诉。 然而意外就是在这一瞬发生的,果真如林思源所言,头顶倏地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而后四周锈铁刷刷掉落,飞灰流石滚滚翻飞,慌乱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林思源你这个乌鸦嘴!”,林谙听不真切,也瞧不清晰,只是向后微仰,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一块巨大的落石。 林谙抬起眼睛,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中隐隐瞧见一白影,他心先是安定几分,却又看见一黑影紧随着袭来,那人直冲他而来却在半路戛然而止,原来是顾清迅即地抓住那人肩部,将黑影狠狠踢下。 最后,顾清旋出长剑,白光一现,四周落石被纷纷震开!除了那个黑影,其余人等毫发无伤。 “哇。”温羡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是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父亲费尽心机也想把顾清招至温家麾下,虽然无济于事,但这等悍厉的打法,为谁所用都要忌惮一二。 顾清却不做停留,拉住林谙,又对其他人道:“快走!” “——你走了,你好师尊中的巫术,可就无人能解了。”声音自幽冥深处传来,那黑影从层层落石中出现,居然也是安然无恙! “巫栾,你有完没完!”顾清罕见地发怒,手掌下意识缩紧,林谙吃痛,见此状干脆反手扣住他,那眼神明晃晃暗示着让他冷静些。 巫栾倒是注意到这一幕,笑笑,道:“哎,林仙君,别来无恙呀,听说你前些时日仙回重生了,我来不及赶去凑热闹道个吉祥话啥的,只好现下奉上,不知我迟来的这份大礼,你可满意。” 林谙蹙眉,显然是不明白他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巫栾道:“哎呀,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咱俩也算老朋友了,不过事先声明,我之前可没对你做过什么越界的事情,我那不肖弟弟素来言行无状,你们替我把他收拾了,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原来是巫从训的兄长,看这样子,兄弟阋墙应当不是稀奇事。 顾清却道:“师尊,别理这个疯子,我先带你们离开,之后再找他要巫术解法。” “哎,顾公子急着走干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我不过是请林仙君来南蛮坐坐,他又不是我害死的,你刚才不是知道了嘛,现在干嘛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林谙被他们两个绕得愈发疑惑,心里起了点好奇,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巫栾正当开口,顾清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再作周旋,握紧长剑刺过去。 这回却被巫栾躲开了,他从容笑道:“怎么说,顾公子难不成想在我的地盘,把我打死?” 陈慈商带着三个小辈连连往后,温羡叫苦不迭:“什么仇什么怨,你到底抓我们做甚!” 巫栾冷笑几声,林谙封住灵穴帮不上忙,只得看着两人打得愈发激烈。 巫栾对林谙道:“林仙君,咱们打个商量,你这位好徒儿的打法,重伤之下可是坚持不住的,不如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可有好多话对你说——” 顾清握住剑柄向他砸去:“师尊别理他,我顶得住!” 巫栾一掌拍过他的剑,好似幽灵移形换影,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说完呢,我就把你的巫术消解掉,完好无损地把你们送回去。” 林谙隐隐觉得这其中定是有什么秘密,决定道:“顾清,让他说。” 顾清这才不甘心地收手,不安地看着林谙,林谙虽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顾清不想让他知道巫栾将要说的这件事情。 会是什么事情,让他有这样大的反应,是刚才被他一提而过的自己前世死的真相吗? 难道他前世不是如传言所讲,悲愤交加,平定战乱后自刎于孤山,为世道苍生祈福吗? 第20章 暗狱潮(三) 巫栾见林谙答应了,当即鼓掌称快,周围已是废墟一片,他掸了掸衣袍,随意挑了块儿能坐的地,连声道:“不错,真不错,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爽快。” 林谙笑道,甚至有种循循善诱的意味:“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好得多,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人他得放,自己也能摸清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顾清看起来很纠结的样子? 巫栾摇摇头,将一根手指比在嘴前,轻声嘘了一声,道:“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也不是不行。林谙在心里倒是利落地继续满足他的条件,微微张口,想起来什么,觉得要不要问问其他人的意见,他**独裁已经成了习惯,导致现在想要扯副慈眉善目来,显得些许勉强。 顾清神情不明,最终也没有制止。 巫栾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挑眉一笑,才缓缓道:“林公子只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我既然留你在南蛮,必然会保你性命,现下只是想同你做个交易,除了我想要的,我都不感兴趣。” 三位小辈看到这一幕皆是惶恐,说什么笑话呢,你不就是想要我们的性命吗,不然大老远把我们抓过来干嘛,疯得无厘头了是吧!他们虽和林谙无过多交集,也谈不上为君生,为君死,可是毕竟彼此是同一立场,人心自有偏袒。 他人担忧的,林谙自然考虑到了,但他还是道:“可以,你先送他们离开,我随你走。”如果鬼门关走一遭,林谙就能明白自己许久想不通的事情,那也未尝不是桩划算的买卖。生死而已,活得不明白,和死了也没区别。 本人都这样说了,陈慈商冷哼一声不做评价。小辈们虽然担心,但也无济于事,他们齐齐望向顾清,想让他想想办法把仙君也给带走。可是顾清眼睫轻轻地眨动一下,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巫栾满意地大笑,看了一圈,又道:“答应你的,其他人可以走,我没意见,本就是抓过来凑数的——但这个小孩子得留下。” 对于巫栾的临时加价,林谙疑惑回头,巫栾的手指向的那个人,就是他在竹风阁见到的第一个人,郑一柱。此时的郑一柱的脸上也难掩几分慌张,他无助地看向林谙。林谙听罢,问道:“为何独独要留他?” 郑一柱不过是长平一名普通的弟子,天赋平庸,修为一般,虽然处事得体,但有时也少了点少年意气,显得呆板,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抓一大把,巫栾放着温家的金贵公子不留,放着林家的长老爱徒不留,为何偏偏挑中了他? 巫栾冷笑一声,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他本就是我南蛮人,留在南蛮,还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林思源当即厉声反驳:“你在说什么鬼话!郑一柱怎么会是你南蛮人!”他撸起袖子把郑一柱拦在身前:“柿子专挑软的捏是吧!我告诉你,我们宁死不屈!” 温羡也道:“对啊,看他这老实巴交的,怎么会是南蛮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们南蛮个个阴险狡诈,就不要薅着一个他趁火打劫了。” 巫栾眼帘半垂,觉得可笑。 郑一柱倒是没这么理直气也壮了,他沉默不语,待察觉到林谙探究的眼神才缓缓开口:“我……仙君我……”郑一柱不知道在纠结什么,一直没说出来完整的话。 林谙却了然了,看来巫栾不是在胡言乱语。 这时,顾清突然道:“我留下来,换他。” 巫栾道:“喔,你呀,我可不做亏本买卖,说说你能给我的好处。” 顾清淡道:“他的确生于南蛮,可是已入长平多年,你一次性带走两位长平人士,就算没有阴谋诡计,也难免遭天下人诟病。林谙是我向温家担保带来泠水的,若是他出什么意外,就算和你没关系,也堵不住林温两家之口。我在,好歹有个见证。” 林谙听他们一来一回,最后眼神定在顾清身上,顾清略略侧过头,回避了他的眼神。 那种感觉应该怎么形容呢,顾清像是笼着一层岿然不动的飘忽,林谙被这层飘忽隔离开来,却始终切不断千丝万缕的联系。 巫栾双手抱胸,回道:“哟,原来咱们玉临公子知晓这件事呀,可是把两个最能打的人留下,把一群拖油瓶打发回老家,不是引狼入室吗,我看着像脑袋进水的样子吗?” 林谙心说,果然是贼喊捉贼。 他笑笑道:“你若是不对我们出手,我们自然对你构不成威胁。” 巫栾的眼神幽暗下来,冷道:“别和我谈什么仁义道德,我要的是实打实的好处,拿得出来,这买卖就成,拿不出来,就别滚来和我讨价还价。” 一直未发一言的陈慈商却开口了:“既然巫祭司想要谈好处,那我便和你谈谈好处,郑一柱是个情况我不清楚,不清楚就不随意评价,只是不管是郑一柱还是顾清,林谙总是跑不了的——” 巫栾对陈慈商眯起眼睛,只当他是个迂腐大夫不成气候,打断道:“这里恐怕没有你说废话的份吧。” 只见陈慈商眉毛拧起来,嘲道:“你巫栾又是个什么东西,脚底下不知道踩了多少条兄弟姊妹的冤魂,真以为你能奈我们何吗,来日东窗事发,天下皆讨伐!” “口气不小。”巫栾仍旧不屑一顾,却意外改了话音,“可以,顾清,那我之后再找这个小屁孩算账吧。” 不等其他人反应,巫栾当即令下:“来人,送客!” 变故来得太快,刹那间,烟尘再度翻飞,这地牢上下已塌无可塌,为何还会出现猛烈震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群白面人闻声而来,他们或于阴暗处蜿蜒爬行,或苟且在幽深中面露狡色,阴冷冷的,让人不寒而栗。 林谙看见那四人皆消散在白雾尽头,背过身,从容地随巫栾前去。 巫栾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块无字碑前。 无字碑立在南蛮一座荒山之上,四处黑鸦尖啼,林层压抑,连夜晚吹来的风也显得黏稠,像将将要凝固的血液,泛着丝丝的腥。 黄澄澄的弯月之下,映照出两个摇晃的影子,一人衣着深深,像要融入夜里,一人衣着浅浅,却也不显得分明。两个影子就这样一前一后,穿梭林间,最后停在碑前。 林谙道:“你就让顾清守在山下,不怕他反悔吗?” 巫栾道:“我会告诉你的那件事情,就足以让他老老实实守在山下。” 林谙不明所以,又道:“巫……应该怎么称呼呢?” 巫栾不在意:“直呼我名吧,你应该询问称呼的,是眼前这位。” 两人停下脚步,林谙看向眼前,这碑是无字碑,这林是荒山林,这里头埋的人应当也算不上金尊玉贵吧,也想不出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道:“既是无字碑,应当是不愿让人知道姓甚名谁的吧。” 仙门辖域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已死之人,若没有一块介绍自己生平的字碑,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的时候,就会被拦下查验,只是死者多半神魂不稳,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相信不得。如此一来,死者有块儿表述清晰的碑是很重要的事情,许多将死之人甚至会在感受到大限将至之前,好说歹说拜托几位颇具威望之人,为自己好好提笔述上几句佳言善辞。 巫栾却并未言语,比起先前的盛气凌人,居然平和了不少:“听说你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林谙笑笑,没想到这已经是一个众人皆知的消息了。他道:“怎么说,难道我们之前也有过什么瓜葛吗?” 巫栾不答反问:“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林谙懒洋洋道:“别再说这些众人皆知的废话搪塞我了好吗,你到底能告诉我什么秘密呢——”话音未落,林谙突然感受到一阵猛冲,他跪倒在地,被强大的压力震得起不了身。 头顶的那道目光始终未移开,只听见巫栾道:“自从你重生后,我始终在想,为什么活过来的不是你姐姐呢。” 林谙指节收紧,感觉被戏弄了:“突然提我姐姐干什么?” 巫栾笑了笑,声音更近了些:“因为和你姐姐比起来,你就是一个废物。” 林谙啐出一口血:“我是不是废物,干你何事?” 巫栾道:“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想要提醒日日掷扇寻芳的林公子,同样是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你姐姐林君知从十五岁独自撑到了二十五岁,在那个位置上整整十年,换了你十年安稳太平风流恣意,她也不过只比你大上五岁而已。” 林谙喉间一动,冷声质问:“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的,没意义,你就和这块儿碑一样,没有任何意义,林公子,你好窝囊,是的,你是不记得了很多事,但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其实内心里就是不愿意面对那段记忆对不对,巴不得不记得而已!” “你闭嘴!” “你肯定想起了什么,在逃避什么呢,是不是还天真可笑地盼望着其实不是你不记得了,而是你压根不是那个什么狗屁的仙君,你心里就是这么希望的对不对,你怕你承受不住对不对?!” 林谙愣了愣,无力地加重语气:“你别说了……” “这块无字碑下,没有埋葬任何人的尸骨,因为十三年前,南蛮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尸骨无存,不过我相信,他们的幽魂会来到这块碑前团聚,你看着他们,我来告诉你,你应该记住什么,你的身份应该让你记住些什么!” 这话多么可笑,林谙抿紧嘴唇,却笑不出来,他为何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他需要记住什么,他已经死过一回了,为什么不能让他好好活一世呢? 巫栾接着道:“你知道吗,南蛮有个早已失传的巫术,它能够让人变成自己的傀儡,本人不才,这么些年就顾着研究这邪术了,可真是委屈林公子了,替我试试成效如何吧。” 七夕快乐,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暗狱潮(三) 第21章 往事遥(一) “恍若一场迢递的旧梦!咿呀呀咿——诶嚯!” 戏楼里檀板一响,满堂喧嚣霎时静了三分。 台上人脚步声嗒嗒,水袖正甩到云深处。倏然,台下发生一阵不小的骚动,桌椅碰撞,众人不满地扭头,却见个青衣公子瘫倒在地,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啧,又是林二!”跑堂的小厮见怪不怪,招手唤来两个同伴,搀起人就往二楼空厢房去。台下窃窃私语起来,戏也唱不下去了。 戏班班主赶忙上台,打躬作揖:“列位客官海涵,林公子旧疾发作,已经安置了,不妨事、不妨事!” 有人高声问:“这哥儿什么毛病?我都见着他好几回了。” 跑堂的正好下楼,擦着汗赔笑:“可不是么?每月初七准时要晕这么一回,比女人家月事还准。” 满堂哄笑。穿绸衫的胖子拍着肚皮问:“别是得了什么绝症?好好的人怎么说倒就倒?” “您老圣明,”小厮甩了甩手中汗巾,“这位林二公子是磨塘村来的——您诸位可知道那地方?穷山恶水偏得很,离咱们这儿足有八十里山路,怪石嶙峋,听说就算是修仙之人御剑都得撞上山。他每回颠簸一天一夜才到,一来就上吐下泻,撑到戏楼听不上半出必定晕厥。” 众人啧啧称奇。瘦高个儿的书生摇扇道:“何至于此!听戏罢了,值得把命赔上?” 小厮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珠一转:“怪就怪在这儿。上次他醒过来,我劝他莫要折腾,您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是来听戏的,是来窥天的。’” 堂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疯了吧?”后排有人拍腿大笑,“一个村里来的穷酸,说什么窥天?” “可不是么!”小厮也笑,“他说在他们那山坳坳里待着,好比井底之蛙。非要每月来城里看一回世面,说戏文里唱的虽是别人的故事,台下看的却是自己的众生相,有趣,有趣。” 笑声更响了。戏班班主赶紧敲锣开戏,众人渐渐散了注意力,只剩几个闲汉还聚在一处嚼舌根。 “定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找这种乐子。” “磨塘村那地方,去年饿死过人的,他倒有闲心窥什么天?” “依我看,是想着来城里撞大运呢!” 小厮摇头笑了笑,继续忙活去了。他刚拿起茶壶,还没斟上两盏,就听戏楼门口又是一阵动静。 这回进来的不是熟客,也不是寻常百姓。约莫五六人,皆身着素净长袍,料子看着普通,行走间却自有一股清冷气度,仿佛周遭的喧嚣都被他们周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一寸。为首的是一名女修,面容清秀,神色却极淡,目光扫过戏楼,如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不带半分波澜。 小厮在这戏楼迎来送往多年,眼力见儿是有的。这帮人,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他心里头嘀咕开了:奇了,这附近地界,没听说有什么修仙世家落户啊?近来城里城外也算太平,没闹什么邪祟精怪,怎地平白引来这些人物? 他搁下茶壶,堆起笑脸迎上去:“几位……仙长?可是要听戏?楼上有雅座。” 那女修目光落在他身上,淡得像初春的薄冰:“磨塘村怎么走?” “磨塘村?”小厮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今天尽跟磨塘村过不去?刚晕倒一个林二,又来一帮打听路的仙师。他心里纳闷,面上却不敢怠慢,忙将方向路径细细说了,哪条路近,哪个岔口容易走错,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那女修听罢,微一颔首,并不多言,转身便走。其余几人亦沉默跟上,脚步轻盈,转眼就出了戏楼大门,消失在街角。 小厮张了张嘴,他方才还想着去备些好茶水呢,谁知人家问完就走,片刻不停留。“什么事这么急呢?”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喃喃自语,心里那点疑惑更深了。 二楼厢房。 林谙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入眼是厢房顶棚,带着陈旧木料和淡淡安神香的味道。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连转一下脖颈都艰难无比。 “鬼压床?”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昏沉沉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但下一刻,一股冰冷的清明猛地刺入脑海! 不对! 这不就是他前世经常出入的那个戏楼吗!他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了? 林谙记得他此刻本该被困在南蛮,正在与那个说话做事莫名其妙的巫栾对峙!所以现在应该是中了南蛮傀儡术了…… 中此术者,神魂会被拖入过往某段记忆碎片,如同傀儡般重新经历一切,感知清晰,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沿着既定轨迹行动说话。 巫栾是想要通过此法,倒逼他记起在潜意识中,前世发生的事情!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指尖都无法抬起一分,唯有耳力似乎格外清晰,能听到楼下隐约的喧哗,以及……窗外远处,似乎有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一闪而逝,带着一种刻意压抑过的、冷冽的意味。 他记得自己时常来听戏,却不记得这是哪回了,并且十分明确,这回应当是他忘却的那段前世记忆的一部分,这地界,什么时候也有多位修仙之人来往了? 林谙的心中升起浓重的不安,可都是无济于事,只能任由傀儡术摆布,就相当于一具身体,却住着两位主人,一位主人是前世的自己,一位主人是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只有意识,却掌控不了身体,成为了以前的自己的傀儡,也真是有意思得紧。 左右是预设好了,他干脆放弃思绪挣扎,静静看着自己下一步会干什么,会经历什么。 林谙这般想着,神魂困于躯壳之内,倒生出几分自嘲般的麻木,准备趁这动弹不得的间隙,强行定神,稍作休息。若一味焦躁,只怕未等术解,自己先要神魂受损。 然而,就在他刚敛起心绪的刹那,他的身体却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与他方才拼尽全力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僵硬判若两人。 林谙的神魂猛地一惊。这感觉极其诡异,仿佛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手突然拉起。他自觉意识是想要躺着的,身体却自行其是。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感觉软绵绵的,如同踩在云端,虚浮不着力,有一种神魂与肉身轻微脱节的飘忽感。 他下意识想看向自己的脚,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平视前方,恰好落在对面墙上一面用来装饰的雕花铜镜上。 镜中映出一个少年身影,约莫十七八岁,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高挑却略显单薄,面容清俊,带着几分憔悴。 他此刻站得笔直,步伐稳定,正朝着木窗边走去,丝毫不见病弱晕厥后的虚浮。镜中的少年,除了脸色差些,行走姿态竟看不出任何异常。 林谙心中霎时了然,随即涌起一股冰冷的赞叹——巫栾这厮,虽然性情古怪,恣意妄为,但这手傀儡术的确堪称精湛绝伦。即便自己这受术者的神魂清醒异常,思绪激荡,试图反抗,但这具被术法驱动的过去之身,却依旧能完美复刻当年的一举一动,连最细微的肌肉控制都分毫不差,不受他此刻纷乱心绪的任何影响。 他以为自己醒来后,依照记忆,接下来应该是挣扎起身,然后试图离开厢房。 却没想到,走到窗边后,便停了下来。 只见自己伸出手,动作略显迟缓,却目标明确地支起了那扇对着后院小巷的窗户。晚风带着尘世的喧嚣和一丝凉意吹拂进来,轻轻摇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然后,自己就那般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入眼。林谙被迫共享着这具身体的视野。窗外是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隔壁酒馆挂起的红色灯笼,后院堆积的各色杂物,以及小巷尽头模糊的街景。平淡无奇。 自己在看什么?林谙摸不着头脑,却下意识觉得,此情此景,那时的他应当会觉得安谧愉悦吧。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自己又毫无征兆地转回了身。 动作依旧平稳,他一步一步走回榻边,然后再次躺了回去。 林谙:“……” 所以刚才自己那一出,就是为了站窗边通通风吗? 身体重新陷入柔软的被褥,视线再次对上厢房顶棚的木质纹路。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起身、开窗、凝视、返回的一系列动作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扇依旧支开的窗户,以及窗外渐浓的夜色和断续传来的尘嚣声,证明着方才并非虚幻。 林谙的神魂沉寂下来。 巫栾让他重历此境,绝非无的放矢,傀儡术不会凭空构造,就算是前世记忆,也应当是一些在自己内心很深刻的记忆。试问,就算是未失忆的人,也不会记清十多年前一件小事的细节,刚刚看似无意义的开窗一瞥,或许对当年的他来说,属于很重要的记忆的一部分。 只是此刻,林谙被困在过去的躯壳里,只能被动观看,无法探寻。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下一个被操控的动作,等待着这段记忆自行推进。 夜,还很长。支开的窗外,远远传来几声打更的梆子响。 而林谙所处的厢房内,木门没有任何预兆地被轻轻推开。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来人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回到自己的居所,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熟悉,显得异常从容。 那人一身浅白劲装,利落锐利,在这渐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身量未足,略显清瘦,看着约莫十五岁的年纪。月光从方才支开的窗扉斜斜漏入,恰好在他周身描摹出一层模糊的银边,照亮了他半边脸颊,肤色白皙,下颌线条尚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柔和,但唇瓣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 他动作无声,反手合上门扉,隔绝了楼下残余的些许嘈杂。 第22章 往事遥(二) “你来了。” 他听见自己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透着一股熟稔。同时,他感觉这具身体微微撑起了身子,一只手肘支着床榻,手掌托着侧颌,任由有些散乱的长发滑落肩边。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刻意摆出的懒散。 林谙顿生疑惑。这语气……听起来竟像是老友相见,自然无比。可这怎么可能?他分明听说,前世的他与顾清相识,是在长平! 那个时候,已经身处林家的林谙,救下了顾清这个无家可归的毛头小子,所以,为什么他们现在就已经相识了? 顾清依旧站在门廊边的阴影里,没有立刻靠近。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清澈却似乎总蒙着薄雾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人。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又来了。” 林谙脑袋里还在飞速盘算其中错乱,但过去的那个他,反应却极为迅速。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耍无赖般的坦然:“没办法,我又晕倒了,小厮就又把我送到你房间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掺进一丝说不清是真是假的感慨:“所以,我们就又见面了,顾清。” 伴随着自己说出那两个字的尾音,林谙似乎真的感受到那时的他有些愉悦的心情。 顾清听完,看着面前之人嘴角上扬,无邪地像个还未长大的少年。 林谙也观察着他,顾清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似乎只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不禁感慨,当时的顾清,看起来倒是很有距离感,不易亲近。 “这戏楼有许多空厢房,你可以换一间。”顾清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容易忘事,每次都不记得提醒那小厮换间厢房什么的,他恐怕也觉得,把我丢到这里比较不会惹麻烦。” 顾清没接话,朝榻边走近了两步,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这次又是什么缘故?还是老样子?” 余光只见自己很是光棍地一摊手:“啊,老样子。从我们村到这儿的路,忒难走,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挪位了。能撑到晕在你这儿,没倒半路上,算我命大。” 自己说得半真半假,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林谙本人却不禁怀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年纪的自己,修为应当不至于如此废物吧,虽说路途是遥远了些,山路是险峻了些,但是好在他脑袋灵光,不傻愣愣地全程御剑,或者干脆徒步,每每遇着崎山峻石,就地劈开小径,节省了不少脚程。 一来二去,倒是被他整出来一条鲜为人知的捷径。 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一个所以然,自己又开口道:“所以呢,小顾清,怎么不说话了,你要残忍地、心狠手辣地,将可怜的、奄奄一息的我赶出去吗?” 铜镜恰好被顾清的身影挡住了,虽然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林谙能想象到,那一定是一张极嚣张极戏谑,但不带任何恶意的面容。 连现在的林谙本人,听了自己以前这话都不由得赞叹好不要脸……顾清却似乎已是对他这副嘴脸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卸下手里的东西。 场面出奇地诡异却和谐,和重生后任何一次林谙与他单独相处都大相径庭,但或者当时的那个他并未察觉,只道是寻常。 自己见着场子冷下来,又笑嘻嘻地开口:“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呢,你才多大,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吗?”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顾清自顾自地开始翻箱倒柜,林谙依旧鸠占鹊巢,逗小孩儿似的:“所以我会来找你呀,可我从未见过你来找我。” 顾清头也没抬:“你很需要人陪吗?” “没人不需要陪伴,不然也太孤单了吧。” “我就不需要。” “你只是还不够孤独。”林谙站起了身。 顾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古铜色的药瓶子:“吃这个药。能让你明天舒服点。” 顾清把那个小小的药瓶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没再看林二,也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厢房,白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林谙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追随着那抹白色消失,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想要跟出去看看的冲动。 然而,这具身体却并未遵从这份理所当然的好奇。 过去的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收回目光,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然后慢吞吞地挪到桌边,拿起那个小药瓶,倒出两粒深褐色的药丸,就着凉水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便吹熄了烛火,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和衣重新躺回了榻上,拉过薄被,很快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 林谙醒来时,厢房里依旧只有他一人。顾清昨夜离去后,似乎并未再回来。 只见自己整理了一下那身皱巴巴的青衫,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戏楼,踏上了返回磨塘村的路。 回去的路依旧颠簸漫长。随着不断后退的荒凉山景,他最后在一处村口停下脚步。对于那时的自己来说,离开这个荒凉村落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而对于如今的林谙来说,竟是又踏上了十多年前的故土,还是当年的样子。 林谙多想放慢脚步,将他以前那样嫌弃的地方再好好地走一遍,可是以前的自己当然是意识不到的,很是不给面子地快步离开。 就在离一扇朽木门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屋子里……有动静。 林谙感到好奇,他的家,一年到头除了他自己,绝不会有人来,就连陈慈商也是被他爹赶出来的时候会蹲在门前,可怜兮兮地等着他的收留,绝不会未经他的许可擅自进入。 怎么会有人?是谁?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期待着自己会如何反应,是警惕地靠近查探?还是直接推门而入? 然而,以前他的反应却出乎林谙的任何意料。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侧耳倾听了几息那屋子内的动静。然后,非但没有上前,反而极轻微地后退了半步,身形一侧,如同避开什么似的,毫不犹豫地转身,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屋后,借着几丛半枯的灌木遮掩,迅速远离了自己的家。 他甚至没有试图去看清屋里的人是谁。 林谙只觉得无比诧异和憋闷:那是他自己的家!即便里面真有人,该躲闪、该心虚的也应该是那个不速之客才对!为何自己反而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过门不入,避之唯恐不及?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像是一块投入迷雾的石子,让他对这段过往的认知,再次出现了裂痕。 巫栾让他重历的,究竟是怎样一段布满疑云和秘密的过去?他何德何能有这样错综复杂的过去! 他的身影在荒凉的村尾小径上显得有些孤寂,并未走远,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村落边缘徘徊,最终停在了一条浑浊浅淌的小溪边。 林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那几息动静中,似乎有灵力变化的痕迹,他还来不及回想以前的自己还认识什么修士,就见小溪边有一个老大爷。 陈老伯! 溪水旁,一个须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大爷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清洗着几根沾满泥土的野菜。 林谙很是欢喜,他想张口热切地打上招呼,可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不会这样,但他还是凭己所能,想要用力地记住这一幕,替以前的自己记住这一幕。 这位老伯就是陈慈商的父亲,虽然不知道十多年后的现在他过得怎样了。 老爷子身体很好,医术高超,常常化腐朽为神奇。他小时候经常调侃陈老伯从未修仙,还一天到晚装作仙人作派神秘兮兮地念叨不休,等陈老伯抄起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冲他奔来时,再一脸崇拜地道:“陈伯!你肯定会活得比所有仙人都要久!” 等傀儡术失效,他一定要去好好问问陈慈商,虽然现在陈慈商已经不记得他了,突然去问别人的父亲可能被当成疯子……不过被当成疯子也能接受,只要不是被当成傻子就好…… 但陈老伯是老来得子,对陈慈商看得如同眼珠子般重要,那份沉重的爱意曾让陈慈商一度喘不过气,甚至闹到要断绝关系,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如今和解了没。 林谙回想起这段往事,正疑惑为何要游荡至此,却见自己蹲下身,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无意识地在水面上打着水漂。石头跳跃了几下,沉入浑浊的水中。 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迷茫的抵触:“我不想跟他们走。” 林谙心中震惊! 陈老伯搓洗野菜的手顿了顿,混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苍老而平静:“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离开这鬼地方,去外面看看大世面吗?如今机会来了,那些人……他们就是很好的机会。” “那不一样!”自己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特有的执拗,还有一丝被误解的焦躁,“跟他们走了,就不会自由了!我想要的是……是能自己掌控的去处,是能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不是被关在某个地方,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背负些莫名其妙的使命!” 陈老伯叹了口气,将洗好的野菜丢进旁边的破篮子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他看着林谙,目光复杂,里面有怜悯,有种“你怎么还不懂事”的无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林谙如今也未能读懂的情绪。 “傻小子,”老伯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你阿姐。她如今……需要你帮她。那是你的家,你们姐弟俩的家,不能只靠她一个人在外头拼命扛着。你就算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大忙,好歹……也得回去陪她一程。这是做人的本分。” 林谙虽然不能控制以前的自己,但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心跳越来越快。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记不清长相的父母将自己扔在这个人嫌狗弃的村庄,这么多年没等到父母,却等来一个从来陌生的阿姐,他知道这个所谓的阿姐应当就是林君知,可是当这件本该模糊的往事渐渐抽丝剥茧之时,他和以前的那个自己一样想要逃避。 “我不明白!”他猛地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脸上因为急切和困惑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家?陈老伯,您看着我长大的!如果我真有家,有亲人,那我这么多年自生自灭又算什么?他们早干什么去了!” 他的声音在小溪边回荡,带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命运突然捉弄的无措。 溪水潺潺,映不出少年此刻纷乱的心绪。 陈老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见惯了世事沧桑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他提起菜篮子,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背对着林谙,哑声道:“有些事,现在说不清,也不能说。你只需知道,你阿姐不容易……她也犹豫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回去吧,别让她等急了,也别……让她难做。” 说完,老人佝偻着背影,慢慢走远了。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溪边,拳头紧握,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满是挣扎和抗拒。 而困于其中的林谙,神魂巨震从未停歇。 姐姐?家? 这段对话,这段记忆……他竟毫无印象,仿佛被彻底抹去了一般。可这样重要的记忆,他就算是死了十年也不应该忘记! 巫栾让他重历的,究竟是什么? 林谙感受着以前的那个自己心中强烈的不甘和抗拒。同时也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份抗拒之下,现在的这个自己一丝极细微的……动摇。 溪水不停歇地向东流去,而对于林谙来说,对于以前的那个他和现在的这个自己来说,人生的流向,似乎在这一日,迎来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充满未知的拐弯,大浪骤然拍上,拍落了一地天真荒唐。 第23章 往事遥(三) 林谙看着以前的自己一直蹲在小溪边,也没感觉到要离开的迹象,多想神魂离体,安慰一下多年前的自己: 哎呀都是小事啦,你看看我,我不就是许多年后的你吗,是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呢。所以少去纠结些吧,往后需要纠结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如现在喘口气儿,免得将来喘不上气儿啦。 夕阳斜照狭溪,宛若掀起金灿火光,林谙短暂地恍惚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惊恐地望向不远处的村落。 漫天大火的栖息之地,却是前方的家园故里。再一细看,居然就是自己的屋舍一带。 骤然变故,他立马疾步返回,途中多有不少村民闻讯而出,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火。他焦心不安,迎面撞上了一个布衣青年。林谙口随心出:“陈慈商!” 陈慈商一脸泥灰,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猛扑上来,紧紧抓住林谙的衣角:“林谙,林谙,你来得正好,快去救救我爹,我求求你,快去救救我爹!” 这是林谙记忆中陈慈商第一次求人,为了他早已不满的生父求人。他们两处屋舍挨得极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知道陈家父子是不是被他牵连了。 自己连忙安抚他:“你别急,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突然起火呢。”以前的他应该也是突然联想到了林君知等人的到来,稳住陈慈商的身子,问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纵火?!你从里面出来,你有没有看清什么?” 陈慈商哪里听得进去林谙的话,只一个劲地让他去救人,林谙心里头苦笑,那时候的他俩才多大年纪,多少心智,一个知晓父亲有性命之忧只能一味央求,一个得知近邻有难只会一味逞能。 果然,以前的自己原来还知道问几句形势,被陈慈商的情绪一影响,也是顾不得什么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人救出来,你放心,陈阿伯……他对我很好,我懂得报恩的。”他将衣袍淌了水,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烟尘滚滚扑面,反正不知道以前的他对此能明白多少,但是现在的林谙一靠近便明白了,这不是寻常的天灾**。 火势迅猛,疾风掠过,竟无半点波动,显然是有灵力在控制,不是凡人所能操控,也难怪陈慈商不惜撇下面子求自己,这不大不小的偏村,会仙法道术解他危急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当然,以前的他虽然轻狂,但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当下之急是先救出被困的陈老伯,至于谁人纵火,是何目的,就不是现在该操心的事情。 林谙像一头被逼入困境的幼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陈老伯的家冲去。 白烟瞬间将他吞没。 那烟气极为诡异粘稠,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腐烂尸体混合着各种草药的刺鼻气味,吸入一口便觉得喉咙灼痛,头晕目眩。 视线变得极为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眼前几步的距离,四周都是翻滚的灰白,和不断传来的可怕声响。 “唔——”林谙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往后拽,嘴上被捂住一块灰黑湿布,也不知道这块湿布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耳边还同时传来几句轻骂:“傻孩子!逞什么强,滚出去!” 自己却欣喜万分:“陈伯,你在这,咱们快走!” 空气中除了火星子噼里啪啦响,就只剩下沉默。陈老伯居然没有接茬,神色黯淡下来:“你出去后帮我看着那臭小子点,我今日恐怕是出不去了。” 他说着便使力将林谙往外头推,自己又气又急:“什么什么啊!咱们一起出去啊,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吗!” 陈老伯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着话:“记住,出去后你老实跟着你姐姐回长平……我记得你会幻术,我死后那臭小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别看他嘴硬,矫情着呢,你帮帮忙,把他这段记忆给抹去吧,他以前老是说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就好了,我想也是,你就满足一下他吧,也当是满足我的遗愿了。” 不只是以前的自己,现在的林谙也没搞清楚为什么陈老伯不愿意离开,明明可以离开的。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用力反扣住陈老伯苍老的手,质问道:“你们到底在安排什么!这火是怎么一回事?你非要死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群修士呢?这么大的火,他们袖手旁观吗?!” 陈老伯浑浊的双眼无力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小子,长点心眼吧,你仔细瞧瞧,这火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以前的他骤然松开双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林谙也反应过来,一些连他这个中傀儡术的人也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陈老伯道:“我记得早就跟你说过,你有天分,不会是池中之物,幻术对你来说就跟砍个柴火差不多,但是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被自己蒙蔽了双眼,内心……一定要坚定。” 林谙当即意识到,这火也是幻术,而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灵火。只听见以前的自己也喃喃开口:“这……居然是幻术。” 可若是这火是幻术的话,那眼前的陈老伯呢。他道:“陈伯,你……你不肯走,是不是也因为……” 陈老伯笑了笑,似是欣慰地站起身:“本来想骗骗你的,但总是觉得,最后一面了,就交代清楚吧,免得你在这世上活得太无措了些——” “你心中猜的,可能就是我想说的,林谙小子,整个磨塘村,除了你和我儿子,其他的人都是幻象呀。” 林谙仓皇失措,感觉心一下子被烟火尘粒捂住无法动弹,耳边传来以前自己同样难以置信的声音:“陈伯,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肯定是被这火给吓着了,我们快出去,咱们出去再说这件事。” 陈老伯怒斥他:“我跟你说了!这都是幻术,这火,这里的村民,还有我,都是幻象!教给你的你都忘到茅厕里去了吗!” 自己不再说话,而是痴痴地看着前方,原来他拼命想记住的一切都是假的,原来他的童年他的少年都是在一个虚构的幻术中罢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既然都这样做了何必再来拆穿呢?!”他情绪失控,只想要一个答案。 古板严厉的老头终于动摇了一丝,撇了撇嘴角,想说出几句安慰的话:“邪祟横生,你父母摆平了太多荒难,前些年常被报复,我跟着他们这么多年,留下一儿与我也不亲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好先把你们两个寄养在此处,但不是为了让你们沉溺在幻象中的。” 陈老伯并未把话说完全,林谙却已经意识到,这等幻术设下多年未出乱子,绝非易事,而这之中,只有陈老伯一人为已死之人,曾经真真切切地存活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再不入轮回。 那么自己见过几面的爹娘呢? 只听自己道:“我爹娘,他们离世多久了?” 陈老伯似乎有点欣慰他的推断之强,却也有种惆怅的感慨,明明白白道:“如果你还记得你在磨塘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林谙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陈老伯却依旧维持着冷静,要把最后的话给说完:“傻孩子,修仙修到我们这份上,都是身不由己的,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责任,何况你父母都是林家出身,林家何其威名,为了这份威名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当初我亲手设下这幻术时,就想到若有一天,这幻术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应当如何和你们说清楚,如今真到了这么一天,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过去与将来,不要忘记自己的抱负和使命。” 烈火浓浓,林谙却已经感受不到其间的温度,他的视线好像短暂地穿透这屋舍,看见远处村民的笑容或者惊慌定格在某一瞬间,看见陈慈商昏迷在稻草堆旁边,而那个名为林君知的女子淡淡地侧立在一旁,周围一同站着几位年轻修士,他们都好像在等待这场闹剧的结束。 林谙终于明白了,林君知的到来,不是为了威逼抑或利诱他回到长平,只是简简单单地让陈老伯解除这幻术,让在幻术中的人清醒过来。 之后的事情,林谙已经看不清了,或许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陈老伯消失在火焰中,或许是因为他依着遗言懵懵懂懂地夺取篡改了陈慈商的部分记忆,或许是因为陈慈商激愤之下狠狠抡了自己一巴掌,或许是因为以前的那个他在此之后陷入了长期的昏迷…… 总之,再一睁眼,他身处长平,而据林君知所言,她已经重新为陈慈商安排了去处。 应当是一日凉秋,林君知来竹风阁后山找到他,问他要不要继续练剑。 他摇摇头,只道:“听说,音修多为世事洞明之人,我从小便经历幻术,不如学学音修修身养性,免得走火入魔了还不明所以。”当然,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他的剑术其实是从陈老伯给他的古籍当中学到的,他想重新学点真切的东西。 再后来,仙门世家少了一位十五岁便能以剑入道的乡野孩子,多了一位惊才绝艳通晓音律的世家公子。 第24章 旧账新(一) 林谙额间汗透,自傀儡术中惊醒,神魂归位的刹那,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心悸。中衣尽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激得他微微一颤。他眸光定定地望着虚空,面上竟无半分波澜,静如枯井无波。 倏然,他想起什么,猛地回过神寻找巫栾的踪迹。 这里是南蛮阴郁潮湿的林木,巫栾并未走远,他背对林谙,双膝跪地,头抵在无字碑上。林间不知何时起了疾风,吹得枝叶乱舞,也吹乱了巫栾黑鸦鸦的长发和宽大衣袍,猎猎作响。 纵然如此,巫栾却如同化作了另一块石碑,对周遭的风声、对林谙醒来的动静,毫无反应,维持着头颅低垂,轻轻抵在冰凉碑面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林谙觉得奇怪,伸手擦干额间的汗,起身靠近巫栾。 “喂,别装死,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林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不能轻易让巫栾看出他的不对劲。 记忆最后戛然而止在他死前的一个月,可就算没有亲眼再回顾这段过往,他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仅仅知道又如何,他还想要问清楚为什么。 他见巫栾无动于衷,蹙紧眉头,耐着性子,又靠近一步,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巫栾的肩膀:“听见没有?” 入手之处,一片冰冷僵硬,全然不似活人的体温与弹性!林谙的眉目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了一下,瞳孔骤缩。 下一幕,就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巫栾那跪得笔直的身体,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支撑般,软弱无力地、毫无生机地向他推搡的方向歪倒下去,“砰”地一声砸落在潮湿的落叶和泥土之上。 深黑的衣袍散开,露出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双眼紧闭,唇边却残留着一道已然干涸发黑的诡异血痕。气息……已经察觉不到。 所有的冷静伪装,所有的疑问盘算,在这一刻,面对这突如其来、完全超乎预料的变故,终于彻底崩碎!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再次被命运狠狠愚弄的冲击感,如同冰水般当头淋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身子慢慢地、沿着那冰冷无字的石碑,滑倒下来,跌坐在巫栾身旁。 林间疾风依旧,吹过两个仿佛同时被遗弃在这荒僻之地的身影。 “傀儡术的代价就是你死吗……”林谙喃喃自语,“你不是说,这块无字碑下,没有埋葬任何人的尸骨,十三年前,南蛮无家可归的人尸骨无存,但终有一日,他们的幽魂会来到这块碑前团聚,你要我看着他们,你说你要告诉我,我应该记住什么,我的身份应该记住什么……” “可是你怎么就死了呢……” 他回忆起来的那段过往中,他在一个幻术村落中生活了十多年,在十八岁被亲姐姐接回长平林家,与曾经的故友再无瓜葛,在竹风阁独自修炼成为世家音修楷模……在及冠那日得知姐姐死讯后接手林家,在诡谲风波中,被近亲责难,被外家陷害…… 突然,一个清冽而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师尊……我带你回去吧。” 林谙没有抬头。他甚至无需抬眼,便知道来人是顾清。而顾清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本身就意味着太多东西。 心底那点残存的、不愿深想的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层层算计后的冰冷钝痛。他依旧盯着巫栾苍白无生气的侧脸,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石磨过:“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你和巫栾谋划好的,对不对。” 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 空气凝滞了片刻,唯有风声穿过林叶。 半晌,才听到顾清低低的一声:“对不起,师尊。” 林谙冷冷一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似恭顺温和的弟子,和他在某些方面出奇地相似,比如,都喜欢自作主张,都喜欢不打商量行事。前有利用血引诀探察他的方位,后有利用他的关心强迫他记起以前的事情。 林谙声音飘忽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谋划好的,把我骗去雪谷的时候,还是把我诓去泠水的时候?” “师尊,我……” 林谙却没等他回答完,又开口道:“你知道我还记起来什么吗?关于我和你的事情?” 顾清愣了片刻,勉强地笑笑,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林谙撑着无字碑,疲惫地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林莽,轻声道:“巫栾死了,你们自己好好处理吧,泠水我也不想待下去了,就此别过了顾公子。” 黑云挡住了月光,顾清神情不明,没有挽留。 待林谙走远后,他向巫栾郑重地行礼,告别这个自负固执的故人。 林谙死后的那十年,顾清一直都在寻找林谙死亡的真相,世人皆传他是自刎祈福,多么冠冕堂皇的高帽子啊,好像一旦反驳就是推辞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必将彪炳千秋的功绩一样。 顾清不相信这个传言。 他无法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人,他是我的师尊,我最了解他——因为林谙的主意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但是顾清相信,他从雪谷九死一生救回来的人,那样想要活下去的人,等着所有人庆贺尘埃落定的人,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人世间。 是什么让他万念俱灰? 是什么让一个刚赢了胜仗的年轻宗主万念俱灰? 和顾清一样,巫栾也曾无法接受林君知之死,他这辈子最佩服的敌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最不值一提的战役当中。 所以在得知林谙重生之后,巫栾特意下套,诓他来到南蛮,顾清虽然反对他的一意孤行,但当巫栾说出那几句话后还是妥协了—— “你觉得,你的师尊,最在乎的是什么?” “你觉得,最真实的那个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觉得,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什么才是最痛苦的?” …… 自那夜之后,林谙便独自收拾行囊,御剑回了永安。温言良清早一醒,睡眼惺忪地推开院门,准备如常般先去侍弄一下墙角的几株花草,却被悄无声息立在院中的人影吓得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大半。 温言良又揉了揉眼睛,有点不可置信:“你……林公子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纵火一案迟迟未能推进,但毕竟各方势力都给了压力,不能草草了事,林谙这会儿突然回来倒也不是什么值得过于激动的事情,总不能随便给他安一顶帽子。但这些都是其次,温言良敏锐多疑,总觉得多日未见,林谙给他的感觉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顾清呢?没跟你一块儿来?”温言良试探问。 林谙笑笑:“温宗主为何会提起他?我林家人为何总要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扯上关系?” 温言良若有所思,语气有些无奈,道:“对,当然,只是林公子,还是莫要树敌为好,林家当年纵使风光,现在也只是强弩之末,我说句不好听的,是你一人撑起林家,还是林家一力托举你,林公子还是分得清的吧,既然如此,能够拉拢的势力,还是不要推远了好。” 那头静默片刻,依旧只是平静道:“温宗主,我此次前来,是为了纵火一案。”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此事,林公子光明磊落,最是听不得闲言碎语。” 林谙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你弟弟的悬案——你不好奇,是谁下的手吗?” 温言良停顿半晌,轻咳一声:“林公子,我记得不久前我找你的那次,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对查清真相的抵触,甚至有些逃避,当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的顾虑,世家之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有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谁都不愿意做那出头鸟,此番你突然提起言悯,可是有了什么猜测?” 林谙不答反问:“温宗主就没有什么猜测吗?” 温言良双眼微眯:“过去这么多年了,真相还重要吗?” “没有真相是不重要的,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林家三代明哲保身,得以安享天伦的有几人,死后能得全尸者又有几人?”林谙缓了缓,平静道,“——尊夫人困在幻术中,已有多年了吧,小凤若是还在,温宅也不至于如此冷清了。” 温言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呼吸有刹那的凝滞。随即,他垂下眼睑,似乎想要掩饰住眼神的微动,喃喃道:“你怎么会认识小凤?” 再抬眼时,温言良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身穿红衣的洒脱少女,在此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唯有和她相处之时,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乐。 “我重生之时,应当是误入了一个幻术,那个幻术中,有一位嫁衣新娘,现在想来,小凤当年和你成婚,也会是那般模样吗?” 温言良望向远处,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的空无:“她……还好吗?” “那样的地方,她曾经那样骄傲的人,会还好吗?” 第25章 旧账新(二) “哎哟欸,你们长点眼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谙回过头,只见一位横眉立目的世家老妇直闯入院,锦袍怒振,杖头叩地铿然作响:“拦拦拦!你们这些个腌臜货,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你们那三两骨头给我陪葬都嫌寒碜!” 音裂厅堂,惊得梁间雀群倏然四散,余下众人却皆是闭口不言,手虚嗒嗒地拦在半空中,求助的目光一齐越过林谙,望向温言良。 见状,林谙若有所思地退后几步,温言良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口安抚这位数次不请自来的姚老夫人,却见姚老夫人的目光并没有朝他看过来,而是盯向林谙,半晌后,才语气不善地开口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林谙坦然迎上她质问的目光:“姚老夫人,许久未见,晚辈长平林却青,还未及登门拜访,见谅。” 一旁的侍卫随从立马去看温言良的眼色,只是温言良似乎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几人急切的眼神又不约而同地黯淡下来。 自从永安酒楼被大火一把烧了后,姚家那边不知道出门撞上什么鬼了,一口咬定酒楼掌柜姚燕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孙女,火起之时,姚燕被困,尽管之后并无性命之忧,却因此昏迷,至今未醒。 寻常人死了他们肯定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就算要说法也只能打个“为了天下安乐”的旗号,可现在是姚家人出了事,那可就截然不同了,姚家其他人还算稍有顾忌体面,唯有姚老夫人三天两头骂上门来要说法。 “原来是你,和那丫头眉眼间倒是有些相似,都不是消停的主。”姚老夫人扬了扬下巴,不知道为什么,一旁捏汗的众人都觉得她略略收敛了几分傲气,她又接着道:“听说,是你纵火杀人的?” 林谙前世对这位洛水姚家的老夫人印象很深。因为他的姐姐。 姚老夫人年轻时样貌美丽却太过强势,老父亲时常担心她嫁不出去,为了让她在自己百年之后依旧养尊处优,老父亲不仅让府里的嬷嬷教导她琴棋书画,更是亲力亲为,让她知理明义,掌管宗门一概大小事情。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位掌上明珠,后来却看上了一个贫寒小子,她的出身虽比不上后来的四大世家,却也是不小的势力。街坊唏嘘不已,下嫁吞金啊,家里人更是反对,真是白教你了,她却一口咬定:“你们的眼光都不如我!” 后来的事实不止一次证明,正如她所说,她的眼光的确一流。慧眼识珠,敢于决断,这位修为上天赋一般的普通世家小姐,却靠着自己卓绝的眼光,成为后来姚家的中流砥柱,名声势力甚至超过了她的丈夫。 这样强势的女人,人生也不是事事如意的,她成亲后只生下一儿一女,可惜唯一的小女儿却多病早夭,而她的母亲得知这件事情后来不及悲恸,就得急急忙忙赶往其他世家处理宗门之事。 就是那次外出,姚老夫人见到了十六七岁的林君知。 仍是少女的林君知,却已经当上了长平林家的宗主,姚老夫人欣赏她的才华,也喜爱她有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亲生女儿的影子,后来的日子,刻意给予更多的关照。 林谙思忖片刻,脑海中记起了关于她们最后的结局,心好像被轻轻一扎,那种痛不至于肝肠寸断,却可以伴随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他掩饰般微微勾起嘴角:“老夫人,你若是相信此火为本人所纵,就不会大老远跑到永安找温宗主要说法,而是直接带人杀上长平,把我的亲族一锅端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姚燕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她,是有人想害我们。” 姚老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屑一顾地叹了一口气:“林君知那个小丫头要是知道自己的亲弟弟如此地天真,不知在黄泉厚土作何感想,她那样翻云弄雨的权术,竟没有传授给你一点吗,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想撇清自己的嫌疑,你真是死过一回也不长记性呀,要是换成你姐姐的话——” 她戛然而止,好像说了什么烫嘴的话,眼神匆匆流转过几丝后悔。 林谙认真听完,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正色道:“老夫人,姚燕为何会被突然认作是姚家的后代,想必你也是存疑的吧。” 姚老夫人神情不明,眼神上下打量着林谙,林谙站在原地,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姚老夫人几步走近过来,而后微微侧目,一干侍卫被这么一盯顿时警觉,可是温言良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没关系,先下去吧。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三人,姚老夫人率先开口:“小子还算聪明。” 林谙淡淡一笑,若换作以前的他,这个时候也该说些讨好长辈的客套话,至少那个时候,他在的地方不至于如此沉闷,可是现在的他全然没有了那样闲适又或者无所容心的心境,只想快快查个水落石出。 天地浩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归宿,他兜兜转转,小时候勤恳地天真地修炼,幻想有一天得到高人提点,能够成为行侠仗义的一代宗师,而后命运弄人,他在诡谲的仙门斗争中丧命,什么自刎祈福都是笑话,用他少年鲜血践行的笑话。 巫林姚温四大世家,看似密不可分相互依存,实则勾心斗角绵绵无绝期,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到现在,都凋零成何模样? 林谙重生之后看见长平现状还感慨,那几个糟老头子是怎么维持林家十年的,原来并不是他们多有心计手腕,而是各家已然自顾不暇。 现如今,巫家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林家能人辈出却能人皆陨,姚家温家再无当年号令群雄的声望,江河日下,人心却开始紧密起来——温言悯敛骨吹魂警告他们幻术凶险万不能坐视不理,方绪生甘愿背负骂名也愿意帮助好友留下线索,巫栾仅仅只是为了还原当年真相自愿赴死。 原来钱财权势散尽的那日,也能窥见一点点用血肉垒起来的赤子之心。 林谙这样想着,更觉悲凉。 如果你们都有过真情实意,都有过赤子之心,为什么不能在他万念俱灰的那时候拉他一把?哪怕不去踩上几脚仅仅冷眼旁观,也总好过他只身立于高处腹背受敌无依无靠。 …… 林谙敛起眼底的情绪,眼神看向温言良,温言良正从袖中拿出一面女子用的鸾镜,小心翼翼地递给姚老夫人。 姚老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傲,唇角微垂显出不以为意,可是一只手却缓缓带动了腕上的沉香佛珠,接过鸾镜,道:“温家的东西果真精奇,听说这是能辨别幻象的鸾镜?” “没错。”温言良又看向林谙,“林公子觉不觉得这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 林谙点头,这面鸾镜和温小公子温羡上次带去林家的妆匣,都有着百鸟朝凤的木雕纹饰。 林谙不禁道:“那妆匣是能够通幻术的灵物,这鸾镜居然也能够辨识幻象?” 温家商户出身,所以没有其他世家的仙家渊源,一招一式皆出自于别家,可是各种奇异的灵物大多却是出自他们之手,近而转向民间兜售,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姚老夫人看着手中鸾镜,道:“有什么事情我会告知温宗主的。”然后转身离开。 她这几次出行找麻烦,只是特地掩人耳目,让众人误以为,她只是上了年纪,疼爱孙女心切,所以情绪激动,举止无状。 林谙目送着姚老夫人的离去,没去看温言良,但却问道:“我记得姚老夫人十几年前就已经深居简出,即使是自己的亲孙女,想必她也不甚了解。为何她能够信任别家,刺探自家孙女的真实身份呢,而温宗主又怎么会了解呢?” 温言良叹息道:“林公子……我想,温家现在的姚燕,应该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姚燕了。” “所以呢?” 林谙当然也有这样的猜测,只是温言良的谨慎性子,肯定不会将猜测浮于表面,若是没有足够的疑惑,他不会这般表情。 既然他有这样的疑惑,而姚老夫人又偏偏设法寻求他的借力—— 半晌,温言良才缓缓道:“我怀疑,小凤从幻术中出来了,而她,代替了姚燕。” 林谙不自觉蹙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如今的境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为复杂。 幻术当年盛行的时候,其实也隐隐有过不赞成的声音,持此观点的众人认为,痴迷于幻术带来的快感与乐趣,会破坏仙门乃至整个世道的秩序。 只是推崇的声音远比反对的声音大,推崇的势力远比反对的势力强,原本的术法问题被上升到仙门派系斗争,大家纠结的也不再是纯粹的隐患或弊端,而是将此作为排除异己的手段。 温言良道:“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会喜欢小凤?” 原本含蓄的一家宗主,张口却是这样一个隐秘的话题,林谙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强忍某种情绪的眼神,心中油然而生一丝感同身受,他们都曾失去过相同的东西,他们都曾背负过相同的东西,而他们,又即将寻求相同的东西。 林谙坦白道:“我不了解男女之情。” “你不需要了解男女之情,人的各种情绪**其实是互通的,当一个你曾熟知的,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时,你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不一样的直觉。”温言良道,“这时候,眼前是不是幻象,听从你的心,它会告诉你答案。” 林谙被他一番严肃的话逗笑了:“温宗主好性情。” 他不反驳,但其实也并没有把温言良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无足轻重。因为他几乎没有那样可以互通的情感。 只是心底又很不争气地想起某个人,好像他回望自己孤零漂泊的一生也只能想起那个人,想到自己重生那会儿在密室的幻术当中,他是如何将自己认出的,也是像温言良那样吗? 第26章 旧账新(三) 温言良回到屋中沏了杯新茶,推至林谙面前,自己却摩挲着杯壁,沉吟片刻,才抬起眼,语气带着几分罕见的斟酌。 “有个问题,盘旋心头许久,不知当不当问。” “温宗主但问无妨。” 林谙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半张脸,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平静无波。 温言良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是……怎么死的?” 他顿了一下,随即补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却又不容回避:“抱歉,我这问题或许有些唐突。只是近来蹊跷之事桩桩件件堆在一块儿,思来想去,许多线头似乎都绕不开你当年那场意外。我也只能……先从你这里下功夫了。” 林谙端着茶杯的手稳得出奇,连晃都未曾晃动一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惊愕的波澜,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目光清亮地迎上温言良探究的视线,语气轻松道: “就是大家传的那样啊。” 温言良沉默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似乎是不太相信这个答案,可是看林谙毫不动摇的表情,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十多年前南蛮的那场战乱很是奇怪,前前后后,以此为节点,林君知死了,林谙也死了。要说这场清剿邪祟的行动中,他们力战不敌,重伤不治,那么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可是林谙明明已经带领人大获全胜,为什么最后落得个孤山自刎的下场,还偏偏被人看到了死前的景象,等到真正派人去寻的时候,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当时一朝事发,许多人都曾猜测林谙是假死脱身,可是温言良细细勘察过,林谙之死不假,后来长平几位长老也道,宗祠属于林谙的灵火熄灭,证明了林谙的清白。 难道真的如传言以及本人所言,他是自刎祈福而死的? 林谙言尽于此,已没有更多停留的必要,转身欲走。 庭院下,稀薄的晨光穿过枝叶,在林谙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是温言良却突然在背后叫住了他:“你不去找顾清聊聊吗?” 怎么又突然提起他? 林谙脚步一顿,背影有瞬间的僵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半侧过身,有些回避地道:“我和他没什么可聊的。” 温言良倚在门框上,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你不每次都这么说,可是真遇上什么事情,你最放心的人只有他。” 林谙垂眸一笑:“这种放心难道不是比较出来的吗温宗主,他是与我更亲近些,可是亲近之人的隐瞒和封闭,才是最伤人的。” 温言良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呵”了一声:“这么说,林公子肯定是对顾清无所不说,才能被伤到的吧。” 林谙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意有所指,只是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明显,仿佛是自己对顾清做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一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天上地下,没人比从前的他更护着顾清的了,可是现在的顾清却联合外人给他下套,而温言良居然直接就站在顾清那边。 “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番话,我不同情除我之外的所有人。”林谙道,“温宗主大我几岁,可是被保护得很好,就像你理解不了你弟弟,理解不了方绪生一样,你同样理解不了我,说实话,我很羡慕温家对你的保护,这种保护对你来说或许理所当然,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奢侈至极。” 林谙说完甩了甩袖子,大步地迈出了院落,青衫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温言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月洞门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渐渐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笑着摇了摇头。 …… 林谙自离开温家后,便径直启程去了洛水。洛水是个风水宝地,湖面烟水朦胧,小民折柳采莲,虽还未抵达城内,但沿途都是佳丽风景。 本该是一番惬意之情,可林谙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一方面是因为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而另外一方面则是,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重生遗留下来的病症,而是他先天的自娘胎捎带上的弱疾。 连着咳喘了一阵,林谙稳住身子,喃喃自语道:“原本都要忘记这回事儿了,现在突然来一遭,我上哪里找药啊。” 他抬头望天,短暂地陷入思索。 上一世病发之时,来势汹汹,托陈慈商的福,及早发现了这个病症,还非常争气地整出来一个药方,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当大夫的料,一出手就让人佩服不已。后来林谙一直很注意,平常也会把药材磨成粉末,制成丸子,带在身上,只是现下过去这么久了,他不仅身上没药,脑袋里头也记不得药方了。 隔了半晌,林谙拿定主意,准备先找家客栈落脚,稍作休整,等熬过这几天再说。 他进入一家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客栈掌柜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林谙只是掏出钱袋子抖一抖,掌柜就不管是什么要求,都爽利地应道:“好,好好,好好好!” 林谙叮嘱完一应水果碟盘,最后郑重道:“我不喜喧闹,莫让任何人来打扰。” 掌柜连忙嘿嘿应下,又见他气质不凡,虽衣着简单但想来不是庸碌之辈,亲自引他上了二楼最里间的一处厢房。 房间果然安静,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外是客栈的后院,只有几株老树,甚是幽静。林谙有些恍惚,这里和他前世在戏楼的住处很相似,他回过神来,将随身的小包袱丢在桌上,连洗漱的力气都仿佛耗尽,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撑着在榻边坐下,本想调息片刻,谁知刚沾到枕头,一股无法抗拒的沉重困意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林谙也不去强迫自己,顺应这股困意,进入了梦乡。 没过多久,房间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位身着白衣劲服的男人轻轻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碗棕褐色的药汤,还氤氲着热气。 顾清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心里也有些怨言,却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将药碗先摆在床头,然后一手揽过林谙的肩,让他借着力靠在自己身上。 很多年前,每每林谙发病之时都会昏睡成这幅模样。 顾清熟练地将药碗抵在林谙的唇前,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加上此人现下似乎有蓄意报复的嫌疑,眼前的人轻微地咳出声,微苦的药汁顺着林谙的脸颊淌下,被另一人反手轻轻地一擦而过。 林谙喉结一动,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他干涩的喉咙。 喝完一口,顾清接着喂他下一口,还是同样,药汁又从中溢出,顾清仍旧是照例一擦,只是这次林谙的唇边不依不饶地挂上几滴药珠,顾清反手碰不着,另一只手拿着药碗,怕怀里人不老实给弄洒了。 顾清仿佛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轻轻往斜下方一靠,长发顺着他的白衣落在林谙脖颈处,林谙约莫是感到微微瘙痒,朝着顾清的方向一动,顾清就那样顺势将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林谙的脸颊,然后直起身子,抿了抿唇,觉得有些苦。 喂完药,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榻边,坐了许久才离开。 …… 林谙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恢复意识,猛地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掀被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 没想到这次病发居然就好了,他不免对自己的自愈能力感到欣慰。 林谙利落地收拾了一番,思绪清醒过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转身下楼来到柜台前。掌柜正扒拉着算盘,见他走近,连忙堆起笑脸:“客官,这几日休息得如何?” “还成。”林谙看了看客栈外,迎着有些刺眼的晨光,微微蹙眉,“可有人去过我屋内,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啊这怎么可能,这位客官,我替你掌着眼呢,绝对没有任何人去打扰过你。” 掌柜的语气很是坚定,林谙寻思着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便随意甩甩手:“这样啊,那可能东西是被我搁哪儿忘拿了吧。”他从袖中取出钱袋,直接整个儿给扔了过去:“有劳掌柜费心了。” 掌柜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忙不迭地收下,嘴里连声道:“客官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分内之事,您住得舒心就好!欢迎下次再来!” 林谙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客栈,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洛水方向的小道上。 掌柜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乐得见牙不见眼,正美滋滋地准备收起来,一抬头,却惊得差点把钱袋子掉在地上。 只见内间的门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一位身披白色斗篷的年轻人正倚在门框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人容貌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不是前几日悄然潜入、嘱咐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只作不知的那位贵客又是谁? “放……放心,这位公子,”掌柜结结巴巴地保证,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我什么都没说,绝对按您的吩咐办的!” 顾清闻言笑了笑,目光扫过掌柜紧握的手,语气稍见一本正经:“掌柜的,你收了他的钱,却又骗了他,这心里……就真没半点过意不去?” 掌柜的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讪讪地:“这个……嘿嘿,公子您说笑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他给我打赏些银两,我总不能不收吧,不收他肯定会怀疑地吧,我这也是为了保密呀。” 顾清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简单,把他刚才赏你的那份银子,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便是。毕竟这打赏实在太多了些,他没轻没重也就算了,你做事得有分寸呀。” 掌柜心里一阵悲凉,我要是知晓分寸,就不会把你放进去了。 “这……公子,这……这客人已经走远了,再说送出去的赏钱,哪有追上去还的道理啊……” 顾清看着他这副模样,随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看起来更沉甸甸的钱袋,轻轻抛给掌柜。掌柜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一沉。 “这……这……”他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清淡淡道:“他的钱财,劳烦掌柜的派个伶俐的小厮,给方才离开的那位客官送回去。” 掌柜捧着新的钱袋子,顿时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半分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躬身应道:“是是是!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当当!” 掌柜立刻唤来一个机灵的小厮,仔细嘱咐了一番,将原先那个钱袋子郑重交给他,让他立刻去追那位刚离开不久的青衣客官。 小厮领命而去。 掌柜的搓着手,对着顾清点头哈腰,满脸的感激和谄媚。顾清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目光转向客栈门外林谙离开的方向,眼底短暂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 他拉低斗篷的帽檐,遮住面容,转身从客栈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27章 旧账新(四) 小厮身负重任,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上了那位青衣客官。双手匆忙拭去额前的汗,诚恳地道:“这位客官,我们掌柜说了,这钱不应当收,做的都是本分事,哪能让客官操多余的心。” 说罢,他双手奉上林谙的钱袋,因为在烈日下赶路,此刻汗珠顺着他俯身的动作而落下。 林谙眨眨眼,说不惊讶是假的,没想到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仗义之辈。 他素来大手大脚惯了,其实身上总共也没有多少银两,奈何脾性使然,一出手就不知天高地厚过于阔绰了,阔绰完就未免后悔,但毕竟面子在先,只好又将这份后悔生生地咽下去。 接过钱袋的同时,林谙问小厮:“近些年,洛水应当是最为太平的吧。” 毕竟长平,南蛮,永安各有不一样的乱法,洛水倒是还没听说过发生了什么大事,若是有,恐怕早就被编排成戏文一路传扬了,只是林谙这一路竖起耳朵体贴民情,可是关于洛水一耳朵的新鲜事都没有听到。 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老实道:“这位客官,我想,你还是别去洛水了吧。” “为何这样说?” 林谙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小厮挣扎一会儿,叹了口气:“掌柜让我们别耽误他做生意,所以有些事情我们便不会和客官讲,但……但你既然问了,我若还瞒着你,那真是问心有愧。” 林谙见他突然吞吐踌躇,心中警觉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安慰道:“你无须为我将来的安危而感到自责,只是洛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居然从未听说。” 说罢,林谙安静地看着小厮,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厮深吸一口气,道:“这位客官应当是外乡人吧,外乡人不了解洛水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其实四大世家当中,洛水姚家才是最乱的,其余三家的乱是乱在表面,不知详情的人闻风就跑,四处相传,说破了天,也不过是本家的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林谙尴尬地拂起袖子,觉得自己荣幸地被概括进了“死的死”行列中,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那这洛水姚家有何特殊之处?” 小厮耐心地解释起来:“在洛水地界,那就不只是死这么简单了,而是让人生不如死。”他看面前客官的表情愈发复杂起来,似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却不心急,继续道:“许多在洛水的人,都患上了怪病,备受折磨,这种折磨更多是精神上的,他们总会认为镜子中有人在看着自己,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一开始他们还会对着镜子傻笑,后来就慢慢变得恐惧起来。” 林谙问:“这种怪事,姚家无人来管吗?” 小厮道:“他们哪管这些呀,当家姚老夫人,不肯去查镜子的事情,她不发话,其他人也没辙。” 林谙摇摇头:“这不合常理,姚家并不是姚老夫人的一言堂,她虽然强势,但不是不明事理,肯定还有人从中作梗,却把脏水往出头的妇人身上泼。” 小厮没跟上林谙的思路,傻愣愣看着,林谙又道:“你刚才提及到的怪事,都满足了两点,一点是在洛水地界,一点是得有一面镜子。” 小厮点点头:“不错,所以客官还是先想清楚要不要去为好,你看不远处就是洛水的界碑了,虽说进入洛水也不一定出事,但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命只有一条,谁都经不起折磨来折磨去。” 林谙郑重点点头,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他看惴惴不安的小厮一眼,再次慷慨地将钱袋子从腰间解下来:“你拿着罢,感谢你和我说实话。” “这是专门来还给你的,我怎么能收呢。” “一码归一码,况且刚才你和我说那么多,我大概能猜出来你是洛水的本乡人,现在却背井离乡,外头都不怎么太平了,你手中有银子,也不愁没有安身之处。” 小厮似有所感,林谙将钱袋子塞他手中,转身就走,一只手往后招招:“后会有期。” 他看着前方数米处的洛水界碑,明白了这怪事应该是牵扯到了自身利益,所以无人去查,就像温言悯的事情没有出来之前,各方施压制衡,没人对幻术当中囚禁灵魂的事情有着什么概念,只想着不耽误自己沉溺享乐就好。 姚家的亲缘关系十分简单,林谙边走边琢磨,最后在一只脚踏入界碑后停下了脚步,能够在洛水说上话的姚家人不过三位,姚老夫人,姚老宗主,还有他们唯一的儿子姚骆。 这三位性格脾性大相径庭。姚老夫人钢铁手腕说一不二,姚老宗主飞黄腾达之前不过一穷苦书生,所以比起他的妻子好说话许多,也更能感同身受民间疾苦,至于姚骆就是一个大大的怪胎了,他出生时姚家已经在仙门百家中站稳脚跟,往后数十年荣光不断,按理说这样一位公子,在他母亲的教导下也应该是个闻鸡起舞的用功儿,可他偏偏深居简出传闻甚少,既不像林谙等人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也不像巫从训等人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唯一确定的是,姚老宗主年纪已经上去了,却迟迟没有让姚骆接管姚家的意思。 林谙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他是的确没有想到,洛水姚家居然也怪事频发,看来平静都是留给死人的,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波澜,看每个人如何应对罢了。 他略显烦躁地踢了踢脚边,正准备就此启程,脚尖好像踢到一块尖状物,林谙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脑海中浮现出和小厮的那段对话,连忙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块碎镜子! 林谙心中百感交集,他想了想,又觉得他是从鬼门关闯荡一遭回来的人,区区一面镜子能奈他何,索性弯下身子,将那块碎镜子捡起来仔细察看。 这块碎镜子仅半边手掌的大小,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平平无奇,林谙若无其事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除了自己的脸啥都没有看到,林谙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居然真的将小厮的话信得这样真。 传闻十有**都是假的,就算不假也难免有人添油加醋。 林谙想着关于洛水之镜的传闻,恐怕被那小厮省去了一些关键处,又或者是他压根就没注意到那些关键处,比如这些镜子有没有相似点,又或者是凶手不过只是洛水之人,所以在洛水挑人下手比较方便而已。 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将幻术附在这些镜子之上,所以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但这种情况需要精密策划,毕竟洛水不是普通仙家管辖,若真是幻术,姚家人不至于察觉不到,甚至在自己的辖域放任自流,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径林谙暂且理解不了。 所以他得亲自去姚家拜访一圈。 林谙思索出来一些线头,将那片碎镜子随手放回原处,掸了掸一路的尘灰,继续上路。 可惜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走后不久,那块碎镜子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虽然不可思议,但的的确确出现了。那个人影看起来和郑一柱很是相像,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脸上也是一脸污垢,像是刚和人殊死搏斗了一番。 这人影背后隐隐传来几道撕心裂肺的咆哮:“郑一弦,你有病是吧!别耽误我好事!” 那个叫郑一弦的人影晃了晃,淡淡道:“就算我不拦着你,你也伤不到他的,林公子是何等人物,你又是什么货色。” 地上趴着的那人啐了一口血:“呵呵,真是好忠心的一条狗啊,郑家兄弟二人,一人活着当狗,一人死了也当狗——” 郑一弦没等他说完,猛地将那人一踹:“巫从训,林家对我一族皆有恩情,像你这种不知恩义为何物的东西当然理解不了,说了也是浪费我的口水。” “恩情,人家随便赏一根毛在你们眼中都算恩情了吧,真是不知道你用自己的阳寿为他改命意义何在,噢差点忘了,反正你也是自己死前才给他改的命,虽说不得超生,但也肯定是藏了私心——” 话依旧是没被说完,当胸就是猛地一踹,郑一弦道:“你觉得你落井下石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是报恩不假,我暗藏私心也不假,他林谙活着,就能保我弟弟一生太平,我也对得起他当年救下我与我弟两条性命。” 郑一弦顿了顿,继续道:“林公子如今来到洛水,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只是早晚的事情,你与其在这里寻思些歪门邪道的勾当,不如好好珍惜这最后残留人间的日子。同样是南蛮出身,你还算得上是正统血脉,怎么比巫栾差了十万八千里,巫家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南蛮百年的佳绩都像笑话。” 第28章 破镜圆(一) 林谙到达洛水后,先找到一家温言良交代过的街头酒家住下。徘徊了半日,迟迟未收到温言良的来信,他倚靠在厢房窗前,抬眼瞧着天边金阳斜斜落下。 看得眼前出现了重影,还未得半点音讯。 两人曾在温宅做下约定,待姚老夫人拿着鸾镜察验姚燕身份后,便会遣人告知温言良结论,以此作为两人合作的报酬,而温言良则会将此消息告知前往洛水的林谙。只是林谙一路上风尘仆仆也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都已在洛水落脚,却是连温言良的只言片语也未收到。 他正琢磨着其中是不是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门外敲门声倏然响起,林谙如释重负,想着应当是温言良安排的人过来捎信了,朗声道:“进!” 跑堂小弟推门而入,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对上林谙复杂的眼神丝毫未觉,眨眨眼道:“林公子,那个,咱们小店有炒黄豆,煮花酒,煎香鱼……” 林谙默然片刻,勉强道:“你挑着给我拿上来……记在温宗主账上。” 跑堂小弟爽快应道:“诶好嘞林公子!” “你……专门上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林谙退后几步,见着他大碗小碗地往屋内桌上堆放,身子时常碰着木凳哐当响,吐了口气,又觉得他年纪尚小,做事毛手毛脚也能容忍,索性纡尊降贵地搭了把手。 跑堂小弟嘿嘿笑道:“当然,林公子你放心,温宗主交代过了好生招待的。” “……” 林谙再次默然,不打算言语,那跑堂小弟却将话口续上:“林公子,你知道吗,温宗主说你要来的时候我有多激动,堂堂横音仙君呀,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说上几句话!” 林谙奇怪地看着他,不觉得这件事值得如此激动。 跑堂小弟似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牙,道:“林公子,我可以和你闲聊一会儿吗?好不容易能有和你说上话的机会。” 林谙淡淡道:“都行,掌柜不找你偷懒的麻烦就行。” 他大概能猜到,无非就是被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速成仙术,什么九九八十一日扬名立万,如何风光无限,如何肆意洒脱。 跑堂小弟想了想,道:“林公子,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你这么厉害,你的亲人应当很骄傲自豪吧。” 林谙愣了愣,想着他们若是还在世的情景,道:“应当……不会吧。” “怎么会?我娘说我若是有一天出人头地,她就算是蓬头垢面出去赶集,也不会觉得寒酸,谁家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啊。” 林谙笑了笑:“可是在我之前,我的父母阿姊都已经是个顶个的仙门翘楚,我做到这份儿上,不过是应尽之务而已。” “那你的朋友呢?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朋友,那不得游街炫耀!” “我有一位自小认识的朋友,只是已经陌路不相识了。” “那……仙君,你身边总该有不少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之人吧?” “如你所见,我不过一孤家寡人。” 跑堂小弟咂咂嘴:“啊,怎么会这样呢,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林谙看着他,一手夹菜一手喝酒,停顿片刻,笑道:“和我想象中的也不一样,怎么样,你还羡慕吗?”他又指了指自己:“还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跑堂小弟仍旧坚定地点点头,道:“当然!修炼之人自当不畏浮云遮望眼!同道之人总是难求,林公子也莫要灰心丧气!” 林谙呛出一口花酒,随意用袖子擦了擦,看着跑堂小弟好像看到了年少时初出茅庐的自己,不忍心再说什么风凉话,道:“有志气,来,干一碗。” 由于迟迟未收到温言良的来信,林谙休整一番,决定先去拜访一下姚家。 姚家两旁栽种了数棵古树,古树参差,更添韵味。一嬷嬷领着林谙往深院走去:“已经禀人通报过了,老夫人答应见你。没想到知儿的弟弟都有这么大了,我们这辈啊,也都老了。” 林谙笑笑:“听说姐姐曾经承蒙老夫人指点,肯定也少不了嬷嬷关照,我们林家感念于心。” 嬷嬷道:“唉说起来也是可惜了那孩子,多好的孩子呀……” 林谙低下头,并不接话了。没过多久,庭院小径突显开阔,许多丫鬟小厮在侍弄花草,好不热闹,林谙将洛水与长平两相对比,不由得感慨姚家人丁兴旺,笑语欢声。 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从里头的一间厢房传来,林谙微微蹙眉,丫鬟小厮们相顾哑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嬷嬷当即叫道:“老夫人还在里面!快去快去,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原本侍花弄草丫鬟小厮们分成了两批,看起来地位越高的,得了嬷嬷的指示,径直往里头奔去,剩下的十几人则立在原地,只听得几人小声议论道:“老夫人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是无端尖叫,不会是得了癔症了吧。” 这声音虽小,却一五一十地落入林谙耳中。 林谙跟在几人后,本想一同上前察看,却被嬷嬷拉住。嬷嬷神情稍显不自然,林谙问道:“嬷嬷,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嬷嬷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林谙见她神情有异,又是姚老夫人的心腹,心中揣测是否姚老夫人真出了什么事情,正想询问一二,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林公子。” 林谙循声回望,展颜道:“姚少主。” 姚骆是姚老夫人和老宗主的独子,才朗气清,身份特殊。这身份特殊不仅仅只是体现在他是如今洛水姚家唯一的正统后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在于他是少有的这个年纪的少主,父亲迟迟未让位,姚骆在同辈已做出无数建树后依旧无法大展身手。 姚骆道:“我母亲这段时间身体抱恙,时好时坏,林公子特意前来拜访,倒是没想出了这事儿。” 林谙见他神色无异,淡笑道:“无妨,是我来得不凑巧罢了。” 姚骆对他回之一笑:“今日恐怕多有不便,来日再邀林公子前来相聚。” 林谙颔首,表示了然。即使姚骆不主动开口,他也不会在这里待下去了,各家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份秘密或许算不上多么重要,但却关乎体面与名声,就像林谙作为亲生子却被放养在幻术多年一样,除了林家长辈,恐怕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那我先告辞了,姚少主。”林谙与姚骆相互施礼,前者迈步欲走,庭院深处的厢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吱呀呀迎着风发出响动。这动静太大,林谙回头一望,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从中仓皇奔出,虽仪容并无错漏,但面色不安,与其余数人格格不入。林谙心中讶异,转而与姚骆对视,皆不言语。 半晌,姚骆才道:“林公子,见笑了,还请快些回去吧,来日再与你解释。” 原来那妇人就是姚老夫人,姚骆的亲生母亲,林谙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永安相遇时咄咄逼人,手段强硬,不可一世的模样,谁知这才多久没见,居然是物是人非,相顾无措。 他道一声:“抱歉,不必了。”转身就走,无奈听见姚老夫人喊道:“知儿!”又当即停下脚步。 这一声当然唤的不是他,却是他的姐姐,林君知。 林谙犹豫地偏头,只见姚老夫人直愣愣地瞧着他袖中斜斜露出的扇子。这把扇子是林家人代代相传之物,先前林谙失去部分记忆,在竹风阁拾得此扇只当是寻常之物,见其素雅朴实,并未放在心上,谁知甚是珍贵。 姚老夫人这一异状,倒是连带牵出了林谙对姐姐的回忆,这把折扇,实则是林君知留给林谙的及冠礼,也是她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他略一感慨,无奈道:“老夫人,我是林谙,君知的弟弟。” 姚老夫人依旧盯着那把折扇,一言不发。姚骆上前拉住姚老夫人,抓住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轻轻晃动一二,柔声道:“母亲,你认错了,君知姐姐不在这儿。” 不见的时日,姚老夫人好似苍老了许多,林谙见她依旧未回神,心里拿不准,但觉得自己身为外人不应再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算是替他早逝的姐姐谢拜教导之恩了。 “知儿……” 姚老夫人见他要走,突然开口,再次叫住他。林谙心里觉得奇怪,看向旁人,旁人也皆是一头雾水。只听有人小声道:“老夫人好像哭了。”林谙抬眼一看,果然见得她苍老的眼睛中隐约泛着泪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对不起你。” 姚老夫人静静凝视着林谙,眼眶中已愈含满眼泪,却一滴也不曾掉落下来。 林谙愣在原地,听她这话说得突兀。冷静下来,心里头的疑问就更甚。不过数日,姚老夫人为何会发生此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是真不幸,突发癔症,现在受什么刺激,情绪不稳定,但她为何突然说出对不起姐姐来? 第29章 破镜圆(二) 姚骆连忙上前,拦住姚老夫人,又偏头抱歉地笑笑:“对不起了,林公子。” 他眼神飘忽一瞬,好似在回忆什么,对林谙道:“大概是君知姐姐以前在洛水游历之时,偏好男装,方便,利落。加之你们喜欢的色系相似,又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容貌更是有几分相像,所以母亲一时不察,弄错了。” 林谙佯装不在意地点点头,将扇子收好,与姚家人告辞,径直沿着来路返回。 他一边走一边想:“短短不过数日,姚老夫人却突发癔症,多少太过奇怪,虽然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过多打探,但是又偏偏提及到了姐姐,说对不起她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他翻来覆去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回味了一遍,直觉告诉他,这其间肯定有什么问题。那日在永安温家,姚老夫人专程前去借用鸾镜,用以验明姚燕的身份,按照姚老夫人做事情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管是真是假,到现在至少有个信儿出来,可是过去这么久了,他路上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不仅没有等到温言良那边准确的回信,偏偏姚老夫人还得了癔症。 正这般想着,突然间前面一包子铺老板娘快步上前,守在笼屉前,双手叉腰,指着他叫道:“长不长眼!” 林谙着实被吓一跳,缓了片刻,才发现老板娘指的是他身旁另外一位男子。男子模样老实周正,看样子也被吓得不轻,连连摆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道歉有什么用!看你在这晃荡好久了,你故意的吧,你差点把我这一连着的笼屉都给碰倒了!”老板娘依依不饶,林谙尴尬地立在两人身后,想着要不要调和一下,毕竟刚才也没有发生什么损失,让那个人下次注意点就好。 男子大概是面皮薄的人,这会儿吸引了不少街坊邻居的目光,更是无地自容了,只得埋着脑袋连声道:“我就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 林谙刚想张嘴,老板娘刀子般的眼睛就横斜过来,林谙默默思量,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微微张开的嘴又闭起来,换了口气,道:“来三个鲜肉包子。” 老板娘觑他一眼,听到这话,又不自然地换上笑脸,生硬道:“好嘞,那边儿搭了棚乘凉,客官坐着吃?” “嗯好。”林谙松一口气,老板娘那边也因忙着做生意,并没有揪着事情不放了。 林谙趁着等待的间隙,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打听一下姚燕,他身份不方便在洛水太过招摇,思来想去,他便想起来了林君知曾在洛水布置的林家暗子。 “暗子”当然是隐秘的,但要说“组织暗子”这一回事,仙门百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亲自打探消息一来有损名声,二来容易破坏和谐,所以不知是哪几位高人发明出这么一个法子,美其名曰:“促进各家交流。” 林谙最初还很疑惑,只不过是打的旗号不同罢了,做的事情相差无二,这又有什么分别呢。但奇怪的是,这法子一出,几乎无人秉持异议。看来只要措辞得当,大家都乐意睁眼当瞎子,阴谋诡计和锦囊妙计转换得天衣无缝,这么多年间也算不得新鲜事儿了。 老板娘端着一笼香喷喷的包子走上前来,摆上桌,肉包子还直往外冒着热气。老板娘停在小木桌前,整了整袖子,突然道:“客官,你刚才是不是想要替那人说情?” 林谙疑惑地抬眼,警惕地把头一点。 老板娘短促地笑了两声,道:“你瞧我这包子铺,经营得如何?” 老板娘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倒是把林谙打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这老板娘意欲何为。他道:“当然是甚好。” “那靠的是什么?” 林谙拿起筷子,尝一口身前的包子,而后道:“色香味俱全。” “非也。”老板娘直摇头,“做包子做得好的人多了去了,但开铺子不只是做包子,这是一门生意,一桩买卖。” 林谙觉得这老板娘有点意思,问道:“那你认为是什么?” 老板娘将细眉一扬,道:“我家包子做得好,自然可以红火一时,但若是今日被这件腌臜事耽误,明日被那件腌臜事烦心,如何能长久得下去?” 林谙大概明白了她的话:“你的意思就是,你今日不依不饶地揪着他人之错不放,还闹得沸沸扬扬,就是为了让闲来无事想要从你这头惹事的人知难而退?可是我看那位大哥,就是不小心罢了,你就不怕旁人觉得这家铺子的人不好相处,再也不买你家吃食吗?” 老板娘嗤笑一声:“管那么多干嘛。我对不起谁了,该反省的为什么是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我最讨厌伪君子落几滴眼泪博同情了。为什么我不原谅他,我就是刻薄了?老娘天未亮就爬起来忙活,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不好意思’就想糊弄过去。我现在告诉你我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我对我要干的正事以外的所有事都无所谓!旁人爱咋想咋想,我做好我的本分事就行。” “买卖上来,我自然笑脸相迎,麻烦上来,我自然横眉冷对。只有这样,我才不受气,我才活得久,我才有心情卖我的包子!” 林谙被她一通话震撼住了,转而笑道:“你是随性的人,在下佩服。”老板娘发作完就潇洒地走了。林谙低头继续吃东西,忽而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又觉得一通舒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矛盾。 他想起来自己曾在戏楼看戏,也是这般不畏人言,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何开始,变得瞻前顾后。 林谙深吸一口气,抽出青扇悠悠地扇起来,他这把折扇并不打眼,但林家暗子肯定认识,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曾经在洛水的布局还是否存在。 他扇风的动作也颇有讲究,展扇一挥是什么意思,合扇一敲是什么意思,一套动作下来又能代表什么含义,都有不同的说法。 林谙就这样一边扇着风,一边往嘴里送包子。突然脚边石粒声响动,一群孩童欢笑着跑过,他大致瞟了一眼,恰好其间有一颗青石,他放下心来,看来洛水曾经的暗子都还在,没想到长平林家内部群龙无首这么多年,他再次接过的摊子也还是有骨架在的。 填饱肚子,传递完消息,林谙正准备就此打道回府,转头就看见那老板娘手中拿着一面镜子细瞧容貌,而这面镜子还甚为眼熟。 林谙准备详细打听一番,便就此入手,上前几步,问道:“老板娘,听说最近照镜子会在镜子里看到别人,不知是真是假?” 老板娘侧眼打量他几眼,笑道:“当然真。” 林谙继续追问:“那你看到过吗?你不会担心自己出事吗?” 老板娘不在意地笑笑:“我没看到过。不过老娘我潇潇洒洒,既没害过人,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更是没什么执念,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大不了死就死了,又不是只死我一个,黄泉路上不会孤单的。” 林谙略一思索,从老板娘手掌握住的那头收回视线:“这面镜子有些眼熟,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老板娘听完这话,当即起了戒心,将手收回身后,盯着他道:“这位公子,你是什么人?关注这个干什么?人家都是避之不及,你还往上头凑。” 林谙尴尬地笑笑,心说也没见你避之不及呀,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家里人最近害了疑病,我猜测与洛水的奇事有关,方才见姑娘你揽镜自照,便想着看看镜子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同,我也好回家救人。” 见老板娘仍在犹疑,林谙索性继续编了下去:“不瞒姑娘说,我如今和他相依为命,只剩下这么一位亲人,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平日里也不常与人交谈,我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只能自己跑出来找法子……我知道此非易事,姑娘觉得有难处,我便也不强求了。” 老板娘本就还是花容月貌的年纪,一是听别人久违地唤她姑娘,二或许是听完这番话有所触动,鬼使神差地向前递过镜子,等到林谙接过之后才突然清醒,这小伙子是在唬她的吧! 但东西已经递过去了,她双手抱在胸前,便道:“你瞧瞧,看有什么异样。” 林谙一拿到这面镜子便觉得出奇,要说异样他暂时还未发觉,但奇就奇在,这面镜子,就是温言良交给姚老夫人的那面鸾镜。 他之所以没有在第一眼就察觉到,是因为这面镜子的外围纹饰全都被撬掀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层铁边,可干这事儿的人肯定没想到温家的镜子,独一无二之处不在精秀的装饰,而在于镜面本身。 林谙沉了声,问道:“这面镜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