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谙额间汗透,自傀儡术中惊醒,神魂归位的刹那,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心悸。中衣尽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激得他微微一颤。他眸光定定地望着虚空,面上竟无半分波澜,静如枯井无波。
倏然,他想起什么,猛地回过神寻找巫栾的踪迹。
这里是南蛮阴郁潮湿的林木,巫栾并未走远,他背对林谙,双膝跪地,头抵在无字碑上。林间不知何时起了疾风,吹得枝叶乱舞,也吹乱了巫栾黑鸦鸦的长发和宽大衣袍,猎猎作响。
纵然如此,巫栾却如同化作了另一块石碑,对周遭的风声、对林谙醒来的动静,毫无反应,维持着头颅低垂,轻轻抵在冰凉碑面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林谙觉得奇怪,伸手擦干额间的汗,起身靠近巫栾。
“喂,别装死,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林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不能轻易让巫栾看出他的不对劲。
记忆最后戛然而止在他死前的一个月,可就算没有亲眼再回顾这段过往,他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仅仅知道又如何,他还想要问清楚为什么。
他见巫栾无动于衷,蹙紧眉头,耐着性子,又靠近一步,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巫栾的肩膀:“听见没有?”
入手之处,一片冰冷僵硬,全然不似活人的体温与弹性!林谙的眉目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了一下,瞳孔骤缩。
下一幕,就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巫栾那跪得笔直的身体,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支撑般,软弱无力地、毫无生机地向他推搡的方向歪倒下去,“砰”地一声砸落在潮湿的落叶和泥土之上。
深黑的衣袍散开,露出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双眼紧闭,唇边却残留着一道已然干涸发黑的诡异血痕。气息……已经察觉不到。
所有的冷静伪装,所有的疑问盘算,在这一刻,面对这突如其来、完全超乎预料的变故,终于彻底崩碎!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再次被命运狠狠愚弄的冲击感,如同冰水般当头淋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身子慢慢地、沿着那冰冷无字的石碑,滑倒下来,跌坐在巫栾身旁。
林间疾风依旧,吹过两个仿佛同时被遗弃在这荒僻之地的身影。
“傀儡术的代价就是你死吗……”林谙喃喃自语,“你不是说,这块无字碑下,没有埋葬任何人的尸骨,十三年前,南蛮无家可归的人尸骨无存,但终有一日,他们的幽魂会来到这块碑前团聚,你要我看着他们,你说你要告诉我,我应该记住什么,我的身份应该记住什么……”
“可是你怎么就死了呢……”
他回忆起来的那段过往中,他在一个幻术村落中生活了十多年,在十八岁被亲姐姐接回长平林家,与曾经的故友再无瓜葛,在竹风阁独自修炼成为世家音修楷模……在及冠那日得知姐姐死讯后接手林家,在诡谲风波中,被近亲责难,被外家陷害……
突然,一个清冽而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师尊……我带你回去吧。”
林谙没有抬头。他甚至无需抬眼,便知道来人是顾清。而顾清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本身就意味着太多东西。
心底那点残存的、不愿深想的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层层算计后的冰冷钝痛。他依旧盯着巫栾苍白无生气的侧脸,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石磨过:“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你和巫栾谋划好的,对不对。”
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
空气凝滞了片刻,唯有风声穿过林叶。
半晌,才听到顾清低低的一声:“对不起,师尊。”
林谙冷冷一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似恭顺温和的弟子,和他在某些方面出奇地相似,比如,都喜欢自作主张,都喜欢不打商量行事。前有利用血引诀探察他的方位,后有利用他的关心强迫他记起以前的事情。
林谙声音飘忽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谋划好的,把我骗去雪谷的时候,还是把我诓去泠水的时候?”
“师尊,我……”
林谙却没等他回答完,又开口道:“你知道我还记起来什么吗?关于我和你的事情?”
顾清愣了片刻,勉强地笑笑,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林谙撑着无字碑,疲惫地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林莽,轻声道:“巫栾死了,你们自己好好处理吧,泠水我也不想待下去了,就此别过了顾公子。”
黑云挡住了月光,顾清神情不明,没有挽留。
待林谙走远后,他向巫栾郑重地行礼,告别这个自负固执的故人。
林谙死后的那十年,顾清一直都在寻找林谙死亡的真相,世人皆传他是自刎祈福,多么冠冕堂皇的高帽子啊,好像一旦反驳就是推辞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必将彪炳千秋的功绩一样。
顾清不相信这个传言。
他无法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人,他是我的师尊,我最了解他——因为林谙的主意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但是顾清相信,他从雪谷九死一生救回来的人,那样想要活下去的人,等着所有人庆贺尘埃落定的人,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人世间。
是什么让他万念俱灰?
是什么让一个刚赢了胜仗的年轻宗主万念俱灰?
和顾清一样,巫栾也曾无法接受林君知之死,他这辈子最佩服的敌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最不值一提的战役当中。
所以在得知林谙重生之后,巫栾特意下套,诓他来到南蛮,顾清虽然反对他的一意孤行,但当巫栾说出那几句话后还是妥协了——
“你觉得,你的师尊,最在乎的是什么?”
“你觉得,最真实的那个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觉得,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什么才是最痛苦的?”
……
自那夜之后,林谙便独自收拾行囊,御剑回了永安。温言良清早一醒,睡眼惺忪地推开院门,准备如常般先去侍弄一下墙角的几株花草,却被悄无声息立在院中的人影吓得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大半。
温言良又揉了揉眼睛,有点不可置信:“你……林公子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纵火一案迟迟未能推进,但毕竟各方势力都给了压力,不能草草了事,林谙这会儿突然回来倒也不是什么值得过于激动的事情,总不能随便给他安一顶帽子。但这些都是其次,温言良敏锐多疑,总觉得多日未见,林谙给他的感觉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顾清呢?没跟你一块儿来?”温言良试探问。
林谙笑笑:“温宗主为何会提起他?我林家人为何总要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扯上关系?”
温言良若有所思,语气有些无奈,道:“对,当然,只是林公子,还是莫要树敌为好,林家当年纵使风光,现在也只是强弩之末,我说句不好听的,是你一人撑起林家,还是林家一力托举你,林公子还是分得清的吧,既然如此,能够拉拢的势力,还是不要推远了好。”
那头静默片刻,依旧只是平静道:“温宗主,我此次前来,是为了纵火一案。”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此事,林公子光明磊落,最是听不得闲言碎语。”
林谙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你弟弟的悬案——你不好奇,是谁下的手吗?”
温言良停顿半晌,轻咳一声:“林公子,我记得不久前我找你的那次,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对查清真相的抵触,甚至有些逃避,当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的顾虑,世家之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有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谁都不愿意做那出头鸟,此番你突然提起言悯,可是有了什么猜测?”
林谙不答反问:“温宗主就没有什么猜测吗?”
温言良双眼微眯:“过去这么多年了,真相还重要吗?”
“没有真相是不重要的,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林家三代明哲保身,得以安享天伦的有几人,死后能得全尸者又有几人?”林谙缓了缓,平静道,“——尊夫人困在幻术中,已有多年了吧,小凤若是还在,温宅也不至于如此冷清了。”
温言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呼吸有刹那的凝滞。随即,他垂下眼睑,似乎想要掩饰住眼神的微动,喃喃道:“你怎么会认识小凤?”
再抬眼时,温言良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身穿红衣的洒脱少女,在此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唯有和她相处之时,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乐。
“我重生之时,应当是误入了一个幻术,那个幻术中,有一位嫁衣新娘,现在想来,小凤当年和你成婚,也会是那般模样吗?”
温言良望向远处,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的空无:“她……还好吗?”
“那样的地方,她曾经那样骄傲的人,会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