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他听见自己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透着一股熟稔。同时,他感觉这具身体微微撑起了身子,一只手肘支着床榻,手掌托着侧颌,任由有些散乱的长发滑落肩边。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刻意摆出的懒散。
林谙顿生疑惑。这语气……听起来竟像是老友相见,自然无比。可这怎么可能?他分明听说,前世的他与顾清相识,是在长平!
那个时候,已经身处林家的林谙,救下了顾清这个无家可归的毛头小子,所以,为什么他们现在就已经相识了?
顾清依旧站在门廊边的阴影里,没有立刻靠近。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清澈却似乎总蒙着薄雾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人。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又来了。”
林谙脑袋里还在飞速盘算其中错乱,但过去的那个他,反应却极为迅速。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耍无赖般的坦然:“没办法,我又晕倒了,小厮就又把我送到你房间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掺进一丝说不清是真是假的感慨:“所以,我们就又见面了,顾清。”
伴随着自己说出那两个字的尾音,林谙似乎真的感受到那时的他有些愉悦的心情。
顾清听完,看着面前之人嘴角上扬,无邪地像个还未长大的少年。
林谙也观察着他,顾清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似乎只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不禁感慨,当时的顾清,看起来倒是很有距离感,不易亲近。
“这戏楼有许多空厢房,你可以换一间。”顾清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容易忘事,每次都不记得提醒那小厮换间厢房什么的,他恐怕也觉得,把我丢到这里比较不会惹麻烦。”
顾清没接话,朝榻边走近了两步,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这次又是什么缘故?还是老样子?”
余光只见自己很是光棍地一摊手:“啊,老样子。从我们村到这儿的路,忒难走,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挪位了。能撑到晕在你这儿,没倒半路上,算我命大。”
自己说得半真半假,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林谙本人却不禁怀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年纪的自己,修为应当不至于如此废物吧,虽说路途是遥远了些,山路是险峻了些,但是好在他脑袋灵光,不傻愣愣地全程御剑,或者干脆徒步,每每遇着崎山峻石,就地劈开小径,节省了不少脚程。
一来二去,倒是被他整出来一条鲜为人知的捷径。
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一个所以然,自己又开口道:“所以呢,小顾清,怎么不说话了,你要残忍地、心狠手辣地,将可怜的、奄奄一息的我赶出去吗?”
铜镜恰好被顾清的身影挡住了,虽然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林谙能想象到,那一定是一张极嚣张极戏谑,但不带任何恶意的面容。
连现在的林谙本人,听了自己以前这话都不由得赞叹好不要脸……顾清却似乎已是对他这副嘴脸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卸下手里的东西。
场面出奇地诡异却和谐,和重生后任何一次林谙与他单独相处都大相径庭,但或者当时的那个他并未察觉,只道是寻常。
自己见着场子冷下来,又笑嘻嘻地开口:“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呢,你才多大,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吗?”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顾清自顾自地开始翻箱倒柜,林谙依旧鸠占鹊巢,逗小孩儿似的:“所以我会来找你呀,可我从未见过你来找我。”
顾清头也没抬:“你很需要人陪吗?”
“没人不需要陪伴,不然也太孤单了吧。”
“我就不需要。”
“你只是还不够孤独。”林谙站起了身。
顾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古铜色的药瓶子:“吃这个药。能让你明天舒服点。”
顾清把那个小小的药瓶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没再看林二,也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厢房,白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林谙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追随着那抹白色消失,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想要跟出去看看的冲动。
然而,这具身体却并未遵从这份理所当然的好奇。
过去的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收回目光,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然后慢吞吞地挪到桌边,拿起那个小药瓶,倒出两粒深褐色的药丸,就着凉水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便吹熄了烛火,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和衣重新躺回了榻上,拉过薄被,很快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
林谙醒来时,厢房里依旧只有他一人。顾清昨夜离去后,似乎并未再回来。
只见自己整理了一下那身皱巴巴的青衫,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戏楼,踏上了返回磨塘村的路。
回去的路依旧颠簸漫长。随着不断后退的荒凉山景,他最后在一处村口停下脚步。对于那时的自己来说,离开这个荒凉村落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而对于如今的林谙来说,竟是又踏上了十多年前的故土,还是当年的样子。
林谙多想放慢脚步,将他以前那样嫌弃的地方再好好地走一遍,可是以前的自己当然是意识不到的,很是不给面子地快步离开。
就在离一扇朽木门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屋子里……有动静。
林谙感到好奇,他的家,一年到头除了他自己,绝不会有人来,就连陈慈商也是被他爹赶出来的时候会蹲在门前,可怜兮兮地等着他的收留,绝不会未经他的许可擅自进入。
怎么会有人?是谁?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期待着自己会如何反应,是警惕地靠近查探?还是直接推门而入?
然而,以前他的反应却出乎林谙的任何意料。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侧耳倾听了几息那屋子内的动静。然后,非但没有上前,反而极轻微地后退了半步,身形一侧,如同避开什么似的,毫不犹豫地转身,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屋后,借着几丛半枯的灌木遮掩,迅速远离了自己的家。
他甚至没有试图去看清屋里的人是谁。
林谙只觉得无比诧异和憋闷:那是他自己的家!即便里面真有人,该躲闪、该心虚的也应该是那个不速之客才对!为何自己反而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过门不入,避之唯恐不及?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像是一块投入迷雾的石子,让他对这段过往的认知,再次出现了裂痕。
巫栾让他重历的,究竟是怎样一段布满疑云和秘密的过去?他何德何能有这样错综复杂的过去!
他的身影在荒凉的村尾小径上显得有些孤寂,并未走远,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村落边缘徘徊,最终停在了一条浑浊浅淌的小溪边。
林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那几息动静中,似乎有灵力变化的痕迹,他还来不及回想以前的自己还认识什么修士,就见小溪边有一个老大爷。
陈老伯!
溪水旁,一个须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大爷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清洗着几根沾满泥土的野菜。
林谙很是欢喜,他想张口热切地打上招呼,可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不会这样,但他还是凭己所能,想要用力地记住这一幕,替以前的自己记住这一幕。
这位老伯就是陈慈商的父亲,虽然不知道十多年后的现在他过得怎样了。
老爷子身体很好,医术高超,常常化腐朽为神奇。他小时候经常调侃陈老伯从未修仙,还一天到晚装作仙人作派神秘兮兮地念叨不休,等陈老伯抄起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冲他奔来时,再一脸崇拜地道:“陈伯!你肯定会活得比所有仙人都要久!”
等傀儡术失效,他一定要去好好问问陈慈商,虽然现在陈慈商已经不记得他了,突然去问别人的父亲可能被当成疯子……不过被当成疯子也能接受,只要不是被当成傻子就好……
但陈老伯是老来得子,对陈慈商看得如同眼珠子般重要,那份沉重的爱意曾让陈慈商一度喘不过气,甚至闹到要断绝关系,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如今和解了没。
林谙回想起这段往事,正疑惑为何要游荡至此,却见自己蹲下身,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无意识地在水面上打着水漂。石头跳跃了几下,沉入浑浊的水中。
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迷茫的抵触:“我不想跟他们走。”
林谙心中震惊!
陈老伯搓洗野菜的手顿了顿,混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苍老而平静:“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离开这鬼地方,去外面看看大世面吗?如今机会来了,那些人……他们就是很好的机会。”
“那不一样!”自己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特有的执拗,还有一丝被误解的焦躁,“跟他们走了,就不会自由了!我想要的是……是能自己掌控的去处,是能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不是被关在某个地方,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背负些莫名其妙的使命!”
陈老伯叹了口气,将洗好的野菜丢进旁边的破篮子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他看着林谙,目光复杂,里面有怜悯,有种“你怎么还不懂事”的无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林谙如今也未能读懂的情绪。
“傻小子,”老伯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你阿姐。她如今……需要你帮她。那是你的家,你们姐弟俩的家,不能只靠她一个人在外头拼命扛着。你就算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大忙,好歹……也得回去陪她一程。这是做人的本分。”
林谙虽然不能控制以前的自己,但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心跳越来越快。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记不清长相的父母将自己扔在这个人嫌狗弃的村庄,这么多年没等到父母,却等来一个从来陌生的阿姐,他知道这个所谓的阿姐应当就是林君知,可是当这件本该模糊的往事渐渐抽丝剥茧之时,他和以前的那个自己一样想要逃避。
“我不明白!”他猛地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脸上因为急切和困惑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家?陈老伯,您看着我长大的!如果我真有家,有亲人,那我这么多年自生自灭又算什么?他们早干什么去了!”
他的声音在小溪边回荡,带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命运突然捉弄的无措。
溪水潺潺,映不出少年此刻纷乱的心绪。
陈老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见惯了世事沧桑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他提起菜篮子,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背对着林谙,哑声道:“有些事,现在说不清,也不能说。你只需知道,你阿姐不容易……她也犹豫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回去吧,别让她等急了,也别……让她难做。”
说完,老人佝偻着背影,慢慢走远了。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溪边,拳头紧握,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满是挣扎和抗拒。
而困于其中的林谙,神魂巨震从未停歇。
姐姐?家?
这段对话,这段记忆……他竟毫无印象,仿佛被彻底抹去了一般。可这样重要的记忆,他就算是死了十年也不应该忘记!
巫栾让他重历的,究竟是什么?
林谙感受着以前的那个自己心中强烈的不甘和抗拒。同时也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份抗拒之下,现在的这个自己一丝极细微的……动摇。
溪水不停歇地向东流去,而对于林谙来说,对于以前的那个他和现在的这个自己来说,人生的流向,似乎在这一日,迎来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充满未知的拐弯,大浪骤然拍上,拍落了一地天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