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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往事遥(一)

作者:仲夏目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恍若一场迢递的旧梦!咿呀呀咿——诶嚯!”


    戏楼里檀板一响,满堂喧嚣霎时静了三分。


    台上人脚步声嗒嗒,水袖正甩到云深处。倏然,台下发生一阵不小的骚动,桌椅碰撞,众人不满地扭头,却见个青衣公子瘫倒在地,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啧,又是林二!”跑堂的小厮见怪不怪,招手唤来两个同伴,搀起人就往二楼空厢房去。台下窃窃私语起来,戏也唱不下去了。


    戏班班主赶忙上台,打躬作揖:“列位客官海涵,林公子旧疾发作,已经安置了,不妨事、不妨事!”


    有人高声问:“这哥儿什么毛病?我都见着他好几回了。”


    跑堂的正好下楼,擦着汗赔笑:“可不是么?每月初七准时要晕这么一回,比女人家月事还准。”


    满堂哄笑。穿绸衫的胖子拍着肚皮问:“别是得了什么绝症?好好的人怎么说倒就倒?”


    “您老圣明,”小厮甩了甩手中汗巾,“这位林二公子是磨塘村来的——您诸位可知道那地方?穷山恶水偏得很,离咱们这儿足有八十里山路,怪石嶙峋,听说就算是修仙之人御剑都得撞上山。他每回颠簸一天一夜才到,一来就上吐下泻,撑到戏楼听不上半出必定晕厥。”


    众人啧啧称奇。瘦高个儿的书生摇扇道:“何至于此!听戏罢了,值得把命赔上?”


    小厮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珠一转:“怪就怪在这儿。上次他醒过来,我劝他莫要折腾,您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是来听戏的,是来窥天的。’”


    堂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疯了吧?”后排有人拍腿大笑,“一个村里来的穷酸,说什么窥天?”


    “可不是么!”小厮也笑,“他说在他们那山坳坳里待着,好比井底之蛙。非要每月来城里看一回世面,说戏文里唱的虽是别人的故事,台下看的却是自己的众生相,有趣,有趣。”


    笑声更响了。戏班班主赶紧敲锣开戏,众人渐渐散了注意力,只剩几个闲汉还聚在一处嚼舌根。


    “定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找这种乐子。”


    “磨塘村那地方,去年饿死过人的,他倒有闲心窥什么天?”


    “依我看,是想着来城里撞大运呢!”


    小厮摇头笑了笑,继续忙活去了。他刚拿起茶壶,还没斟上两盏,就听戏楼门口又是一阵动静。


    这回进来的不是熟客,也不是寻常百姓。约莫五六人,皆身着素净长袍,料子看着普通,行走间却自有一股清冷气度,仿佛周遭的喧嚣都被他们周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一寸。为首的是一名女修,面容清秀,神色却极淡,目光扫过戏楼,如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不带半分波澜。


    小厮在这戏楼迎来送往多年,眼力见儿是有的。这帮人,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他心里头嘀咕开了:奇了,这附近地界,没听说有什么修仙世家落户啊?近来城里城外也算太平,没闹什么邪祟精怪,怎地平白引来这些人物?


    他搁下茶壶,堆起笑脸迎上去:“几位……仙长?可是要听戏?楼上有雅座。”


    那女修目光落在他身上,淡得像初春的薄冰:“磨塘村怎么走?”


    “磨塘村?”小厮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今天尽跟磨塘村过不去?刚晕倒一个林二,又来一帮打听路的仙师。他心里纳闷,面上却不敢怠慢,忙将方向路径细细说了,哪条路近,哪个岔口容易走错,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那女修听罢,微一颔首,并不多言,转身便走。其余几人亦沉默跟上,脚步轻盈,转眼就出了戏楼大门,消失在街角。


    小厮张了张嘴,他方才还想着去备些好茶水呢,谁知人家问完就走,片刻不停留。“什么事这么急呢?”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喃喃自语,心里那点疑惑更深了。


    二楼厢房。


    林谙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入眼是厢房顶棚,带着陈旧木料和淡淡安神香的味道。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连转一下脖颈都艰难无比。


    “鬼压床?”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昏沉沉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但下一刻,一股冰冷的清明猛地刺入脑海!


    不对!


    这不就是他前世经常出入的那个戏楼吗!他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了?


    林谙记得他此刻本该被困在南蛮,正在与那个说话做事莫名其妙的巫栾对峙!所以现在应该是中了南蛮傀儡术了……


    中此术者,神魂会被拖入过往某段记忆碎片,如同傀儡般重新经历一切,感知清晰,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沿着既定轨迹行动说话。


    巫栾是想要通过此法,倒逼他记起在潜意识中,前世发生的事情!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指尖都无法抬起一分,唯有耳力似乎格外清晰,能听到楼下隐约的喧哗,以及……窗外远处,似乎有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一闪而逝,带着一种刻意压抑过的、冷冽的意味。


    他记得自己时常来听戏,却不记得这是哪回了,并且十分明确,这回应当是他忘却的那段前世记忆的一部分,这地界,什么时候也有多位修仙之人来往了?


    林谙的心中升起浓重的不安,可都是无济于事,只能任由傀儡术摆布,就相当于一具身体,却住着两位主人,一位主人是前世的自己,一位主人是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只有意识,却掌控不了身体,成为了以前的自己的傀儡,也真是有意思得紧。


    左右是预设好了,他干脆放弃思绪挣扎,静静看着自己下一步会干什么,会经历什么。


    林谙这般想着,神魂困于躯壳之内,倒生出几分自嘲般的麻木,准备趁这动弹不得的间隙,强行定神,稍作休息。若一味焦躁,只怕未等术解,自己先要神魂受损。


    然而,就在他刚敛起心绪的刹那,他的身体却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与他方才拼尽全力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僵硬判若两人。


    林谙的神魂猛地一惊。这感觉极其诡异,仿佛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手突然拉起。他自觉意识是想要躺着的,身体却自行其是。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感觉软绵绵的,如同踩在云端,虚浮不着力,有一种神魂与肉身轻微脱节的飘忽感。


    他下意识想看向自己的脚,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平视前方,恰好落在对面墙上一面用来装饰的雕花铜镜上。


    镜中映出一个少年身影,约莫十七八岁,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高挑却略显单薄,面容清俊,带着几分憔悴。


    他此刻站得笔直,步伐稳定,正朝着木窗边走去,丝毫不见病弱晕厥后的虚浮。镜中的少年,除了脸色差些,行走姿态竟看不出任何异常。


    林谙心中霎时了然,随即涌起一股冰冷的赞叹——巫栾这厮,虽然性情古怪,恣意妄为,但这手傀儡术的确堪称精湛绝伦。即便自己这受术者的神魂清醒异常,思绪激荡,试图反抗,但这具被术法驱动的过去之身,却依旧能完美复刻当年的一举一动,连最细微的肌肉控制都分毫不差,不受他此刻纷乱心绪的任何影响。


    他以为自己醒来后,依照记忆,接下来应该是挣扎起身,然后试图离开厢房。


    却没想到,走到窗边后,便停了下来。


    只见自己伸出手,动作略显迟缓,却目标明确地支起了那扇对着后院小巷的窗户。晚风带着尘世的喧嚣和一丝凉意吹拂进来,轻轻摇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然后,自己就那般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入眼。林谙被迫共享着这具身体的视野。窗外是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隔壁酒馆挂起的红色灯笼,后院堆积的各色杂物,以及小巷尽头模糊的街景。平淡无奇。


    自己在看什么?林谙摸不着头脑,却下意识觉得,此情此景,那时的他应当会觉得安谧愉悦吧。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自己又毫无征兆地转回了身。


    动作依旧平稳,他一步一步走回榻边,然后再次躺了回去。


    林谙:“……”


    所以刚才自己那一出,就是为了站窗边通通风吗?


    身体重新陷入柔软的被褥,视线再次对上厢房顶棚的木质纹路。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起身、开窗、凝视、返回的一系列动作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扇依旧支开的窗户,以及窗外渐浓的夜色和断续传来的尘嚣声,证明着方才并非虚幻。


    林谙的神魂沉寂下来。


    巫栾让他重历此境,绝非无的放矢,傀儡术不会凭空构造,就算是前世记忆,也应当是一些在自己内心很深刻的记忆。试问,就算是未失忆的人,也不会记清十多年前一件小事的细节,刚刚看似无意义的开窗一瞥,或许对当年的他来说,属于很重要的记忆的一部分。


    只是此刻,林谙被困在过去的躯壳里,只能被动观看,无法探寻。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下一个被操控的动作,等待着这段记忆自行推进。


    夜,还很长。支开的窗外,远远传来几声打更的梆子响。


    而林谙所处的厢房内,木门没有任何预兆地被轻轻推开。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来人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回到自己的居所,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熟悉,显得异常从容。


    那人一身浅白劲装,利落锐利,在这渐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身量未足,略显清瘦,看着约莫十五岁的年纪。月光从方才支开的窗扉斜斜漏入,恰好在他周身描摹出一层模糊的银边,照亮了他半边脸颊,肤色白皙,下颌线条尚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柔和,但唇瓣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


    他动作无声,反手合上门扉,隔绝了楼下残余的些许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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