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到的那些零碎片段,一瞬间在脑海当中组成了一个林谙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大口喘着粗气,重复道:“你是姚燕……”
虽然提前做好过许多种心理预设,也不免被如今的境况击了当头一棒。如果他还能变回当年那个逍遥自在的散修,一定会珍惜尘世所有平凡而珍贵的日子,如果他真是那个什么仙君,那就好好地担起仙君的担子。可偏偏,事实正巧落在他最坏的预设上。
一个无籍籍名的乡野散修,居然是长平林家的后辈,一个声名鹊起的玄门仙君,居然偏偏忘记了这段记忆。
难怪林谙自重生后便觉得不对劲,那种诡异的矛盾感,将他撕扯在天平的两端,如今尘埃落定,卷起的黄土灰岩便将他砸得支离破碎。
“顾清,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你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林谙知道现在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每每碰到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他都想变成丢盔卸甲的将士,面上却还要装成八风不动的元帅。
顾清勉强笑着答应,林谙看着他像那日在竹风阁一般落寞的背影,心里很快地泛起一阵莫名的酸,而后悄无声息地散。
“姚燕,你刚才说,我突然被接回林家。”林谙一张嘴,嗓子都是干哑的。
姚燕愣了愣,看他被吹动的发丝,以为是站在风口处的原因,连忙把他请进屋中,待林谙接过那杯热茶,她便道:“林公子……你当真记不得了?”
这原本是一句废话,可是姚燕还是想要问,看他这副样子,居然能对顾清都这般客客气气的,那应该是忘得相当干净了。
林谙干脆地摇摇头,只道:“十六年前,从你们打理的小酒摊离开后的记忆,我就都不记得了。”
姚燕倒吸了一口冷气。
遥想那年,她还是个一手抡着一把血淋淋弯刀的彪悍女流,一朝从良做起了正经营生,小酒摊就是她和小凤一手经营起来的,只是后来陡生变故,偌大的酒楼现下只剩下她一人操持。
而这一路的改变,她最感谢的就是眼前这位林公子,他们算不上什么至交好友,能扯上的关系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浅浅缘分,而这旁人眼中的没有什么分量的缘分,却彻底颠覆了姚燕的一生。
她还记得林谙那会儿每日都来买酒,有一日突然对她笑说:“样貌脾性,这位小老板样样不缺,要出色容貌,有闭月之姿,要温婉脾性,有弯刀功夫,虽然当今世道的确艰辛,但试着走下去,万一能走出一条柳暗花明的富贵路呢。”
当然,那时的姚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把这番话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这番话,突然觉得有些道理,此后便日日琢磨着怎么白手起家,最后才有了今日的天地。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再次相遇,她已经焕然新生,而点拨之人却陷入桎梏。
姚燕欲言又止,林谙为了打消她的顾虑,道:“你只管告知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仙门中人个个都有利益牵扯,想必真少假多,我此次特意来找你,就是为了理理事情真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燕想了一会儿,道:“林公子信任我,我当然是知无不言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或许有种可能,你现在忘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伤疤总要有揭过去的一天,既然忘记了,何必再将结的痂撕开,再度看看那血淋淋的骨肉呢?”
面对这颇为同情的眼神,林谙洒脱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花酒,道:“放心吧,早晚要知道的,摆脱不了。”
姚燕道:“林公子想让我从何处讲起?”
“我当时有没有和你提过,我为什么会被接回林家,难道我一开始就是被放养在乡下的林家人,或者我只是他们找来的傀儡,用作主持大局?”
不怪他有这样的猜测,毕竟当时他听说了永安温家的事情,像他们这般传统的世家,宗主之位传男不传女,若是没有后辈男嗣,恐怕真就会用以假乱真一招,随意找个年龄合适无权无势好拿捏的,将他推上至高无上的位置。
既然他本人都这么说了,姚燕便依着他的意思开始缓缓道来:“这件事情其实你并未和我详细说过,当时你日日来我家酒摊闲逛,突然被一群人找上,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说你是林家后辈,说如今情况危急,你应当有林家后辈的态度,还天天在外头喝花酒,成何体统!”
“……”林谙思索一番,突然道,“你提到这件事,我好像有些印象,我当时就是因为被一群人骚扰,不胜其烦,果断从乡下来到永安避避风头,只是忘记了当时这群人的目的了。”
姚燕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你并未详细同我说过其间种种,但你知道的,小凤那人心思深,害怕惹祸上身不得安宁,所以你去到长平后,她也暗自在调查你的身世。”
“有一日,她突然惶恐地同我说,你姐姐来了。”
林谙惊奇:“我阿姐?林君知?”
“没错,我们一开始也以为你只是林家的一个幌子,却没想到你真是林家后人……这是林君知亲口所说,应该不会有假,而且你和你阿姐身上都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气节在,我相信,若不是一家人,很难做到如此相像,有时候亲人除了血脉同源,连骨子里流淌的东西也如出一辙。”
林谙问道:“我阿姐找你们说了什么?”
“这具体的小凤没和我说,我当时也没在意。”
林谙又道:“那……小凤现在何处?”
姚燕低下头,道:“永安温家。”
“?”
林谙不言语,用眼神传递出来他的不可置信,半晌才缓缓道:“她怎么会在温家呢?”
……
其实自悄无声息离开温家后,林谙就没打算再回去,现下站在这永安温家大大的牌匾下,他就觉得周身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尤其是陈慈商还颇具挑衅意味地挡在门前,美其名曰恭迎林谙的大驾。这人的谱儿不是一般大,也就只有真金白银才请得动这尊大佛,短短一日莫名其妙碰到他这么多回,林谙倒是寻思起来他身上也无利可图啊。
“我觉得,你最好别进去淌这趟浑水。”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大夫挑了挑眉。
林谙躲着烈日,上前几步:“陈大夫真是悠闲,在这儿晒太阳呢,据我所知,你不会是这么好心的人吧,怎么知道这就一定是浑水呢?”
陈慈商满脸的不屑:“仙门百家里,就没几个好人。”
林谙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可笑:“我记得你半日前的说辞是,顾清不是个好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仙门百家都没几个好人了。”
陈慈商冷哼一声:“你爱信不信,别又像上辈子一样,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把话聊成这般的死结,也是没什么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林谙耐着性子,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许睁不开了,经过陈慈商的时候,也没余光去瞥见他的表情,只是听他冷冷道:“你无限风光那些年,我都在深山老林里头待着钻研医术,应该是从未和你打过交道的,只是这些天又实在觉得相熟,大发慈悲提醒你几句,总归不会害了你。”
林谙脸上遗憾之色一闪而过,脚步不停地往里头走去。
还未深入庭院,一位侍童急急叫住他,道:“仙君,我们温宗主有请,还望移步叙话。”
林谙颔首,又问道:“温小公子是你们温宗主的……”
侍童立马应道:“独生子。”
“哦——这样,也就是说,温言悯和温宗主是兄弟?他们情谊如何?”林谙掰着手指捋了捋关系,这也不能怪他,他活着就没机会经历过什么复杂的关系。
这温言悯是温言良的幼弟,可是生前却被温家定为未来宗主,而不是遵从立长的规矩,那么作为兄长的温言良心中可否有怨言?
侍童不知为何顿了顿,方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
林谙漫不经心地笑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继续追问下去了。
走过一堆金银雕砌的假山花草,林谙终于来到了藏书阁,原本以为这种恨不得把金银财宝都摆在明面上的一家子,藏书阁应当等同于珍宝阁,尽是堆放些奇珍异宝才是,可没想到,还真就端端正正地摆放了许多难寻的古籍。
温言良刚应付完一行讨他要交代的世家大族,这会儿捏了捏眉心,一抬眼就见着林谙懒洋洋地倚在藏书阁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扇子展开又闭合。
温言良立即正色道:“林公子不妨进来说话。”
“不了。”林谙饶有趣味地望了一眼藏书阁内陈设,客气地笑道,“外头空气好,我这人许久未沾染文墨气了,瞧你这一摞一摞的书,哪哪都不习惯。”
温言良低头笑笑,道:“林公子谦虚了,谁人不知我们这辈中,林家的一双儿女最是拔尖儿,文武双全,若是言悯还在,我们温家应当也能有你们林家当年一半的风光。”
他说完便望向天边,叹了一口气:“林公子应当不知道,当年家弟的死,其实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