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谙心事重重,避开众人乔装出门。
他换上了一套寻常布衣,不至于太过穷酸,也算不上打眼,但一路上还是引得不少人侧目,实在不是他恃靓行凶,故意往人堆里扎,只是不知为何,这条路现今变得这般热闹。
如今看着一路繁华,当要生出些今时不同往日的感慨来,谁能想到,十六年前,这片地儿,还是个荒凉僻怪的不毛之地。
林谙之前和顾清说过,他来过永安,并非说笑,但那已是将近十六年前的事情,而他此次外出,就是为了借十六年前的事情,验明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毕竟,物事已非,人当如何?
正这般想着,旁边生生冒出来一位老妇,眼神是藏不住的欢喜,拉长调子道:“好生俊俏的郎君,风流倜傥,气度不凡,不知有没有说亲?”
林谙抿着唇,后退几步,摆摆手笑道:“未曾,家中贫寒,才学寡陋,相貌奇特,故无人相看。”
那老妇愣了愣,惊奇道:“做人最不该的就是妄自菲薄,他们当真是有眼无珠。”
林谙已经过了少年时被人吹捧几句,尾巴就翘上天的年纪,只道:“阿婆过誉了哈哈。”
谁知一片静默,半晌换来一句咆哮:“阿婆?我看你才是有眼无珠!”
林谙吓了一跳,赶忙赔笑,那位年近耋耄的妇人指了指自己:“我明明是位如花似玉风华绝代的俏阿姐啊!”
林谙连声应和,真就想起来他的亲阿姐,心下稍有停顿,恭恭敬敬道:“年华易老,初心难寻,这位阿姐看起来容光焕发,当是相由心生,内心丰平……不知该如何称呼前辈,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
她挑了挑眉,对这段话还算满意:“叫我朱阿姐就好,你说吧,什么事?”
“我少时离家来过永安,记得这条路上有个摆摊的小酒肆,想要寻上旧友,只是多年未归,竟不知这里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知还能不能打听到如今的位置。”
“摆摊的小酒肆?以前在哪个位置?”
“就在此处。”
“那就是此地。”
“?”林谙见朱阿姐言之凿凿,真就看向同一个方向,心里满是震惊。如今此处,这般碎玉鎏金醉尽公子豪强的风光,是当年那个穷酸酒肆?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仗着有一身不小本事就一个人来到了永安,不知天高地厚的他觉得,这个世道,只要自身够强,不管有没有亲友倚仗,都能闯出属于他的一番天地来。
没有父母的帮持,没关系,他还是有着不少仙门世家子弟都难以企及的修为,没有遍地好友的款待,没关系,他还是一路风餐露宿地来到了第一贵城永安。
酒楼的几位外侍见林谙久久立于阶前,虽然觉得疑惑,但也不好赶客,永安最繁华的酒楼就是如此,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的,当然,却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痴心妄想一番的。
他们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以至于林公子趁着他们走神,使些伎俩溜了进去,也未曾发觉。
实在是迫不得已,原本担心那座小酒楼可能不在了,结果问过路人才知道,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摊,已一跃成为永安城内最豪华的酒楼。他因为乔装打扮,也不好亮明身份,故出此下策,心下唏嘘,以前无名无份尚且还能随意出入,现在顾忌甚多也难以把酒寻欢。
当然。
这只是面上的原因……
一炷香后,人声鼎沸的歌舞台边,出现了一位布衣郎君,郎君虽身着简朴,但好生俊俏,几位花娘相视一笑,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见他一言一行极具潇洒风流,更是心下一喜,只把他当作偷溜出来寻欢的公子哥。
“瞧这小郎君这般面生,应该不是永安人士,姐妹们,咱们不如上去款待一二,结交一番。”
“你忘记燕儿姐姐说过什么了,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永安金贵的主儿咱都认识,这位谁知道是什么来头,外头风雨多,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那倒是可惜了……话说燕儿姐姐这段时间都心神不宁的,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抱恙,要不要请个靠谱的郎中过来看看,听说峭风圣手陈慈商也在永安。”
“他可不是来永安游山玩水的,听说卷进去的可是险些要命的东西,这会儿恐怕各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咱永安商讨对策了吧。”
“他们商讨他们的,咱们总不能不过日子了,反正不都说那陈慈商给钱就能办事,钱到位什么都好说,燕儿姐姐的生辰快到了,我攒上的花银就留给请这位陈大夫出山了。”
众人盘好心绪互相打趣地笑笑,回过头来也没发觉,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布衣公子却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迹。
而就在与这座酒楼最不相衬的僻静处,闪过一张朗目疏眉的脸,就是那位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布衣公子。
林谙这回可不是来玩儿的,偷偷溜进酒楼后,迎面一阵歌舞升平,众人都在说一位女子的事迹,还有人拿她和长平林家林君知作比较。
他本欲故意挑着没人的地方走,只是经过听了一耳朵便不由自主扎进人堆,期间还买下了一壶花酒。
只是现在,花酒只剩空壶,人却不见踪迹。
林谙登上一层楼,只见这座楼与底下相差甚远,廊道空空,不见一人,他原本以为这类规模的酒楼,当是愈往上走,一掷千金的贵人愈多,没想到,却让人大跌眼镜。
正准备原路返回,在那几个花娘口中套套话,却在一个隔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面前包厢木门虚掩,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端坐镜前,眨眼的功夫,那如花似玉的面容却变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画皮!
而镜中原本的位置,却被她丑陋不堪的真容代替。
林谙心道年纪尚轻,甚是可怜,暗自抱歉,转身欲走——
“谁在外面!”泼辣刁蛮的女声。敢情这位姑娘不禁易容术高超,耳力也是相当了得,林谙扪心自问已是十分收敛,不曾发出什么动静,没想到却还是被注意到了。
他手心捏了把汗,若是此刻仓皇离开,一定会惹人耳目,这位姑娘摒退众人,应当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林谙索性道一声抱歉,立在原地,想着毕竟是他唐突在先,该如何与这位姑娘打商量。
姑娘推门而出,又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在看到林谙的一瞬间嘴角下意识微微抽动。她低声喃喃,像是不可置信:“林公子?”
林谙略微蹙眉,难道这又是那位横音仙君的旧识。
谁知这姑娘连忙狠厉地掐自己一把,掐得脸色都红温了,林谙看着都觉得疼,只听她道,像是要哭出来:“坊间这几日都在说,仙君回来了,我还道又是什么骗鬼的小道消息,糊弄人的把戏,还把那些说话没头没尾的人教训了一番……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真是林公子你。”
林谙面上笑笑,心里却不舒服,果然又是那位仙君的旧识。
正这样想着,却听得这姑娘将话说完:“林公子,当年你突然被接回林家,我与小凤都是不理解的,本是逍遥人,何苦入苍穹,就当是我们眼皮子浅,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是后来你却死了,想来是不如意的,若是如意,你这样的人,应当长命百岁才对。”
这姑娘说话一句黏着一句,像是嗓子有些病症一般,加上此刻情绪激动,语速更是越来越快,快得要飙起来,像是把苍老的二胡,偏要拉出凄长的调子。
林谙艰难地支起耳朵东拼西凑她的话音,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但就在那关键时刻,身后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这一拍算不上重,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可林谙还是被吓一跳,毕竟他算不上正大光明上来的客人,还是有几分心虚在的。
可真正将脑袋转过去看清是谁时,林谙却觉得被吓实在是人之常情……顾清刚才不是被他甩在后头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身后!
就在林谙状似傻愣愣地立在永安酒楼前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一路一直有人跟踪在后,他故意拖延时间,最后掐着门口手下与顾清都被酒楼的招牌“天女散花”吸引之际,摆脱了监视进了酒楼。
顾清看见林谙的眼神,不过半天的功夫,那种眼神已经从放心变成满是警惕。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蜷了蜷手指,手指内的白衣就不可避免地皱了几分。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毕竟,那么多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伪善的人,当年和恩师闹成那样,现在又上赶着示好,到底意欲何为。
落寞之余,顾清更多的是觉得他自食其果。而后他踉跄退后半步,鲜血随着姚燕藏于袖中的弯刀喷涌而出。
姚燕冷笑道:“你居然还敢来,我永安酒楼最不待见的就是你这种背信弃义之人。”
林谙眼睁睁看着这突变的一幕,可是最先想到的并不是顾清受伤了,而是那人的招式!顾清看了林谙几眼,视线又移向姚燕,闭眼缓缓道:“姚燕,对不起。”
姚燕笑得像朵娇艳欲滴的夹竹桃:“顾大公子金口玉言,你的对不起值多少钱。”
“你叫什么名字?”林谙怔怔地看向那女子,表情愕然。
“林公子……我是姚燕。”
一瞬间,林谙像是头皮插了千万根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