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醒了没?”
“还没呢。这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你以为都跟咱们一样啊,这位仙君是什么家世背景,当然是名医名药轮番伺候,那些个小公子趟了十几日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吗,还怕这区区病魔,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这个月的饷银。”
“那倒也是,哎,今儿一早我听说各世家都来人了,现下都搁在永安堂呢。”
“早干什么去了,当年那些世家暗戳戳研究幻术,也是出过乱子的,但都是些无关轻重的普通人,生怕耽误自己享乐了,索性视而不见,现在自食其果知道着急了,就应该全死在里头。”
“哎呸呸呸,你小声点,别被别人听了去。”
“听去了又如何,他们又不敢拿我怎么样,听去了才好,他们心里窝火我就高兴了。”
……
屋外的院子传来阵阵说话声,林谙眼睫动了动,迷迷蒙蒙地醒了。
他脑袋昏沉,眼前恍惚地浮现出梦中的情景,“哐当”一声,不小心碰掉了床边的一个重物。
林谙弯下身子,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床底够着了那玩意儿,长叹一口气,把手收回来。
定睛一看,看来这口气叹早了。
他重新把脑袋塞回锦绣软枕上,仰面朝天,手中还握着他那把失而复得的短剑,竹叶青。
最后他把被褥盖住脸,没好气地想把自己闷死。所以呢,他到底是谁,如果他是那个乡野散修的话,为什么会有横音仙君的记忆,可是……那个梦那样地真实,那种微妙的感觉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林谙最后坐起身,决心先不想这件事情,这会儿,门嘎吱一声响了,他看见顾清走了进来。林谙注意到,顾清平日里待人,说得好听些,是冷冷的,说得难听些,就是要死不活的,好像还没半入黄土,心已犹如槁木。
唯独对他,还能勉强从冷凉中揉出难能可贵的所有真情。这就是为人师表的好处吗?
见林谙安安稳稳地半卧在榻,脸色不再灰白如纸,顾清原本淡淡的脸色好转了些,手里端了熬好的药,走近道:“刚醒?”
林谙道:“嗯。”
顾清走到床边,手背轻轻地在林谙额前贴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并无大碍,才后退几步,道:“师尊,这里是永安温家的宅邸。”
“我知道。”林谙接过药碗,甚是感慨地想,从幻术中出来了,也真是命大,只是,似乎有些奇怪?
顾清迟疑片刻,问道:“师尊以前来过永安?”
林谙回过神来,点点头:“以前来过,有点印象。”他抬眼看了看顾清:“你伤好了没?”
他都躺了这么久才醒,顾清在幻术中受到的影响应当比他还大,怎么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自己还精神?
顾清道:“已无大碍。师尊好生歇息,我就住在隔壁。”
“哎,顾兰玉。”见顾清刚来不久就要走,林谙连忙叫住他,虽说他一个人挺自在的,可是一个人久了,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一有点印象的前世好友,也不知为何认不出他来,思来想去,他最放心的也只剩下顾清了。
不过从幻术出来后,顾清有些怪怪的,似乎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但这种刻意,倒不是针对他厌烦他,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林谙脑袋里七荤八素的,觉得他大概是躺太久把脑袋躺平滑了,顾清应该就是大病初愈想好好休息,就他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就想在别人身上找乐子。
索性,他摆摆手,大发慈悲道:“没事儿,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顾清走后,林谙已然躺不住了,把短剑藏在袖袍中,潇潇洒洒地出了门,出门晃悠了没几步,转角处听见几番不相上下,互相都不留余地的争执,进而瞅见温羡和林思源,他一脸看好戏地停住脚,单手翻身上墙,正想着好戏得配好酒,没有好酒可惜了,身后就顺着高处的风,幽幽地传来话音——
“你怎么在这?”
林谙闻声寻人,看见是谁后简直要跌掉下巴,他低声却难掩震惊道:“陈大夫好身手,这都能碰到你。”
这的确值得震惊,以前的陈慈商哪里敢翻墙踏檐啊,要是敢的话,也不至于在他故意把布鞋丢上去后,急得团团转了。
林谙清了清嗓子,道:“我都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呢,突然就吓人,吓我摔下去怎么办?”
陈慈商不屑一笑,却没有咄咄逼人,而是问道:“前几个时辰给顾清送药的时候,你不还躺着不省人事吗,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我看你倒是不至于吓得摔下去,晕得栽下去倒蛮大可能。”
林谙品了品,原本关心的话一经他口,就变了味,但还是往后一缩,免得墙高风重,人又弱不禁风。
他也知道陈慈商这回是刀子嘴豆腐心,索性不与他计较,撇开这个话题,看向檐下那几个小公子,道:“听说,就是这俩人起的争执,才被幻术算计了吧。”
陈慈商往下看了一眼,道:“也就这个年纪点火就着了,一个是金尊玉贵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家中独苗,一个是没名没份却占尽林家好处的私生子,你说能不闹吗。”
“私生子?”林谙默默重复了这个词,将视线定在不远处两人的身上。
陈慈商用余光瞟了林谙一眼,见他又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道:“这位仙君真是心大,都传你失忆了,没想到你连这么大的事也记不住……噢,也对,这件事是你死后发生的了,死了没人烧个香托个梦啥的,当然是不知道了。”
“……”
林谙无语凝噎,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顾清好,光风霁月、知书达理,有脾气也是找对人再发,哪里像这位这般阴晴不定,句句夹枪带棒,也不知道是哪句惹着他了。
陈慈商和先前一样毫无顾忌,又自顾自道:“林思源是长平三长老座下弟子。”
林谙不太想搭理他,敷衍道:“这我知道。”但他关注的是私生子。
陈慈商道:“他是那个三老头儿带回长平林家的。”
林谙道:“师父带回徒弟,挺正常的,听说我那个弟子也是捡回来的呢。”所以这和私生子有啥关系?
“三老头儿把他带回长平的第一件事,就是领他入林家祠堂认主归宗,只是这么多年,众人都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当然,也不在意他是谁的孩子,若是正经出身也就昭告天下了,寻常的糟践秘辛,没人一直揪着想知道。”
林谙原本还在敷衍地抠着墙皮,忽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啥?”
他这会儿连底下两小子针锋相对也不在意了,左右不过是小孩子家打打闹闹,这种事情,大人不方便掺和。
林谙道:“他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小的儿子。”
陈慈商白了他一眼:“我又没说是他儿子。”
“孙子?”
“……”
林谙面不改色,悠悠道:“你那次不也没说,其实我连三位长老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呢,我当年不是一直和我阿姐相依为命吗,要是还有这般年纪的长辈,哪里轮得上我和她主事。”
“你还记得她,那还算有良心。”
陈慈商平淡道,林谙心中却是一咯噔,是心虚还是略有感触?陈慈商却没注意,继续道:“听说现在你们那三个长老,是林家远房,外门亲戚,绕了七八个弯儿,多搭几根棒子勉强能打着,荒灾那几年去投奔长平的。”
林谙没有立即表态,但心里几乎是立马相信了他的言辞,这种出门打听一圈儿就能知晓的事,陈慈商没必要骗他。
怪不得林家长老与顾清关系水生火热,若真是有恩于林家,顾清因着他的面子,也会端上几分恭敬吧。
陈慈商道:“你这三位勉强算长辈的长辈,也算是仙门传奇人物了。大长老林伯生板正迂腐,二长老林仲生倚老卖老,三长老林叔生肝火旺盛,各有各的‘风华绝代’。”他说完仍是不屑地一笑,仿佛天底下就没有能入他眼的人。
“……”林谙虽然也认为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但毕竟也是林家人,他道,“我死后,他们也守了林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话着实牵强附会,连林谙自己都觉得不甚可信。
陈慈商奇怪地看他一眼,突然道:“你既然失忆了,就离顾清远点吧。”
林谙奇怪道:“为什么?”
“为你好。”
“……”长久的静默。
“噢,那就得感念陈大夫告知之恩了,仙君我就先告辞了。”
林谙边说边往下一看,两位少年已经不见踪迹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两个无所事事的病客,和一堆花红柳绿迷人眼的园景,路过一趟,既是做了偷听墙角这等不入流的勾当,也是谈了私生子这等不入流的俗事,他自觉没趣,纵身落地,青衫轻巧得没掀起一点尘埃。
可心里却一下变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