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疯了。”陈慈商罕见地正经起来,说出来一句公道话。
方绪生说完话后便静静地立在原地,就像这座破庙里的青铜雕塑,仿佛刚才那般丧心病狂,想要同归于尽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众人都惊奇地往后退去,可又不知道能够退往何处,举目所见,皆是迷途。困局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自小不是锦衣玉食,就是娇生惯养,就连看似没什么家世背景的郑一柱,平日操心的也都是些不会丢性命的体面杂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得眼巴巴地望着眼前三位可能靠谱的前辈。
遇到困难求神拜佛,对于他们来说,横音仙君、玉临公子、峭风圣手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不亚于神佛。
可这三位,一位记忆尚且混乱,一位素来与世家独立,一位只通晓医术,在人家的地盘遭算计,纵使神通广大,也难保必定生还。
林谙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这时候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他即刻拜倒在方绪生脚下,眼睫坠上几颗惺惺作态的热泪,说自己只是一个无辜之人,阴差阳错成了另一个“林谙”,有谁信呢?他自己尚且都不太信。
况且现在的他就是仙君的身份,自己再死一次也就死了,可是身后都是些无辜的少年,他这么多年苦苦修行不也是为了覆翼垂仁,不弃风骨吗?
君子怀瑾卫荆,虽荆棘满途,勿使幼弱零落尘泥。
只听“铿”地清脆一声,顾清长剑入鞘,对方绪生道:“这个幻术,初衷是为了搭建一个幻境,至于作何用尚且不知,顺便再囚养温公子。可若要维持幻境,凭你一人修为做不到数年的消耗,你便设计将幻术施在温家妆匣上,长平清谈之际趁乱引人入局。”
方绪生有一瞬间愣怔,随即笑着,居然应答道:“不错。”
言罢,陈慈商呛他道:“只可惜初见时,你在这位仙君面前露了马脚,腰上系着只有活人能够佩戴的乾坤丝,还来不及把我们怎么样,就东窗事发,不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了,一怒之下便只好杀人灭口咯。”
陈慈商说一段,林谙就听一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陈慈商又没和他在一处,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顾清告诉他的?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方绪生已经从地上捡起一柄短剑,倏地抽出,狠厉地划向自己的手掌,霎那间鲜血横流。
林谙喝道:“不好!他要起阵!”
顾清却突然拉住林谙手肘,将他往后带,道:“来不及了,只差最后一步。”
林谙疑惑地转头,立马意识到了顾清为什么这么说,只见一个别家的小弟子指向门廊上的香囊,惊慌道:“这里面怎么装的都是祭品!”
原来这不单单只是一座破庙,而是类似于一个生死阵阵眼,只要一经献祭,四面摆放的神像就会立刻启阵,便再无回天之力。
看这样子,方绪生早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见方绪生手掌上的血汩汩淌出,生死阵开始运转,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林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献祭阵眼的方式是以自身灰飞烟灭为代价,所以可以做到万无一失的程度,只是……什么仇什么怨啊,方绪生何必把自己都害到这一步?
没想到这么快大局已定,林谙放弃挣扎,干脆悠哉悠哉地再看一眼尘世,他这才意识到顾清一直没放开他的手腕,再一看,他居然是在渡己灵力!
怎么一个两个都疯疯癫癫的?!
林谙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顾清力气居然那么大。他制止道:“顾清你停下!他想灰飞烟灭,你难道也想作伴!”
顾清淡淡垂下眼皮,第一次对林谙的话听而不闻。
陈慈商却还在一旁说风凉话:“他愿意灰飞烟灭换你一线生机,也不枉你们多年师徒情了。”
怔忪片刻,这灵阵的作用越来越明显。
方绪生跌坐在献祭之位,身上的伤口皱裂,他额角处不停地往外渗透着汗,连眼球都因为用力而向外突出。那样秀美的少年模样,而今狼狈不堪。
他冷冷地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又或同情怜悯的眼神,长叹一声,提起鲜血淋漓的右手,低语了一句什么。
林谙这边也不好受,天旋地转,仿佛千斤重的尖石头各自用力,在撕扯自己的身体。自己已是如此,那顾清呢?
他不想去看其余人的脸色如何,看了也无济于事。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世家名门,出事后仙门百家必将严查幻术。
十余丈后,幻境开始坍塌,耳边像是出现了幻听,一阵轻灵幽远的琴声悬在半空。
林谙伸手反握住顾清的手腕,对他轻眨了下眼,道:“不用渡灵了,哎,你叫了我这么久师尊,可惜我也真是没什么前世的记忆了,你告诉我,你字什么?”
顾清已经很虚弱了,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师尊取字,字兰玉。”
林谙笑笑:“还是我取的呢。也不能白要你这么多灵力,让我想想,听说你以前一直住在竹风阁,若是下辈子还有机会做师徒,你就搬回来吧。”
林谙已经晕晕乎乎的了,恐怕也是死前爱说个玩笑话,一会儿,听顾清道:“师尊,我已被赶出师门。”
“你可欺师灭祖?”
“不曾。”
“你可恶贯满盈?”
“不曾。”
林谙双手一拍,道:“那就是了……”他现在说话也成问题了,有气无力地像个吊命的病秧子,小弟子们惊慌失措的叫唤也慢慢低下去。
模糊间好像看到有人往自己手中递了一把短剑,林谙手触及冰冷的刀锋,终于回了一点意识。
短剑?
即使是意识朦胧,他也看出来这大致是方绪生抽出来立阵的那柄短剑,塞给他干嘛,嫌他死得不够惨,死前带个冷兵器压压魂吗?
林谙笑着握紧了些,拇指不小心碰到几个凸起的符文,谁知这一触摸,他乍然回神,赶忙将短剑拿近点端详。
这是……“竹叶青”?
这不是他上辈子的仙剑吗?
怎么在方绪生那?
“竹叶青”对他来说不是随便找铁匠造一把的寻常佩剑,那应该算是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这把短剑仅半臂之长,鞘镶青玉,刀泛碧光,远看如竹叶青的鳞色,看似精致小巧不太顶用,实则它就像毒蛇一样隐蔽致命。
他耳边还幽幽响着那首《祭相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道:都有幻听了,这应该是幻象吧。死前还能看一眼熟悉的旧物,也算是死而无憾了,他这样想着,也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应该是在死的路上吧……又看到了那副画面。
还是漫天飞雪,还是他独自一人,长发已乱,在冷风中沾染上不少雪色,衣衫已破,却依旧是矜贵的仪态,林谙跪在苍茫雪地中,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严寒。
他微微地闭了一下双眼,眼睫挡住了一抹雪粒。
再一眨眼,眼前的场景突然变换,雪色慢慢消融,现出竹风阁的群林岩壁,他瞧见了两个人,他自己,还有……顾兰玉。
他有点疑惑,便迈着步子走近了些,的确是顾兰玉,少年时的顾兰玉。顾兰玉一身素白,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天边一朵纯净的流云,晨曦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意气风发的眉梢和明亮无暇的眼眸。
……看起来和后来大相径庭。
他听见那个长得极像自己的人,又或许就是自己,笑道:“不错,剑法进步这么快,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顾兰玉收了剑,亲近地凑过来,马尾上的深色发带落在林谙手边,道:“师尊?”
“嗯?”林谙道,“不是说了叫我小师父吗,我又没比你大多少。”
顾兰玉笑了笑:“我想叫师尊。”
不算什么大事,林谙也随他叫去,这时候的顾兰玉心性还像一个小少年。林谙伸手端起一旁的一盏花茶,望着崖边飞云,惬意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兰玉想了想,道:“师尊是音修,横音琴术仙门无出其右,为何对剑法如此通晓?”
林谙又笑着眨眨眼,手指开始玩起来小徒弟的发带,但是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佯装问道:“怎么,你觉得我教得不好?”
顾兰玉摇摇头:“怎么会,我只是在想,师尊若是剑修,也当是仙门头筹。”
林谙替他将练剑时散下的头发重新扎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竹林,回了庭院,远远就见着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衫的年轻女子立于檐下,林谙唤道:“阿姐!”
原来是那位年纪轻轻的林家宗主,也是仙门百家少有的女宗主,林君知。
她戴着一支木簪,有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清冷沉郁,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直接道:“南蛮周围出现邪祟,我前去查探,你守好林家,若是我出了事情,你身为林家后人,长平安危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这句话,林君知几乎每次外出都会叮嘱。
林谙原本带笑的眼神黯淡下来,顾兰玉站在一旁也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林君知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阿姐,明日是我二十生辰,你要不过了今晚再走。”
林君知没回头,道:“让顾清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