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林谙已经躺在了一方仙府之内。
凝神屏气便可察觉到四周灵力充沛,最是有助于修炼之人休养生息。他观屋内陈设,皆是不俗之物,尤其是头顶那座金光闪闪的玉麒麟,耀眼灵光像是要把人闪瞎。
林谙不惊反奇:“这等仙府绝不是寻常人家的住所,难不成是幻术被破之后,恰巧被人救下。先前密室中的男子实在是奇怪,但是气度仪容皆脱颖众人,难道是他将自己带走了?”
林谙思考片刻,起身下床,推门而出。门外后山是一大片竹林,依山而立,郁郁青青,和屋内的高调奢华相比倒是显得清雅极了。
庭院内恰好有一小仙童在清扫,见状连忙行礼,道:“仙君,您醒了,我这就去通报长老。”
林谙顺走了屋内看着最简朴的一把青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手心,连忙叫住那人,问道:“你且慢着……过来,我问你点话。”
小仙童哪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前,再度行礼,等候问话。
林谙挑了挑眉,觉得甚是奇怪,思前想后,先笑着试探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哪晓得小仙童当即扑通跪地,言辞恳切,道:“横音仙君的芳名何人不知。”
林谙:“……”
比如他,就不知。
小仙童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其实他年纪尚小,没啥机会亲眼见证那位仙君当年的风光,前不久仙君重生,他便狠狠恶补了仙君传闻,力求莫要露馅儿。
林谙又道:“你可知我做了何事?”
小仙童面不改色地答:“仙君二十岁时临危受命,担任林家宗主,此后三年,先是平复南蛮,再是铲平余邪,最后以己之身,祭天下苍灵,自刎于孤山,为世道祈福!”
“……咳咳。”林谙艰难忍耐,却依旧呛出声来。自刎?祈福?他可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林谙指指自己,道:“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你看我和横音仙君长得像吗?”
小仙童不禁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心里一阵悲凉,长老们说得果然没错,横音仙君死而复生,很有可能记不清前尘往事了,回道:“您和当年一样风采。”
林谙无奈至极,像是在调侃:“我当年你才多大?两三岁吧?你这么肯定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小仙童心里暗道,我不知别人还不知吗,几位长老,玉临公子,峭风圣手,都说是难道还能不是吗……
他想了想是否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让仙君错意了,越想越觉得说话不妥的其实是仙君,可是却不敢反驳,只好无辜地呆愣在一旁。
林谙看了小仙童半天,可是小仙童却不敢与他对视,他叹了一口气,直接迈步往庭院中的池塘瞧了几眼——
清水映出一张朗目疏眉的脸,乌发随意披散在两肩,身上穿着的也还是他前世最喜的青绿。
这就是他自己的长相呀,如此的风流倜傥,丝毫不差,和那什么仙君有啥关系?
他就着檐角台阶坐下,低头四下扫了一眼,好不容易被他找着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继续发问:“那好,你刚才提到平复南蛮,铲平余邪,且展开讲讲,我是怎么做到的,挑剑大战邪祟?还是靠的什么歪门邪道?”
小仙童摸了摸脑袋,把他在典籍里看到的一字不差地拧了出来:“……十三年前,南蛮一带皆为邪祟所扰,深夜乱曲不断,祸乱生灵,余下的音修子弟中,只有您未被邪曲干扰,辨察音律,才为后来援军突破邪祟留下一线生机。”
林谙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音修?”
小仙童抿抿嘴,肯定地点点头,眼神似乎在说,不然您想,您为什么会有“横音”之名?
林谙一时哽咽住了,他一直都是剑修,不满十五便能做到人剑合一的剑修,什么时候变成音修了?
小仙童见他不太自在,便道:“仙君,长老们说,您是吉人自有天相,连鬼门关也不忍心收下您这样的好人,这番重生之术可是世间罕见,只是可惜回来后,您在幻象中受到重创,还需好好静养,切勿多思多虑。”
林谙摆了摆手,不想多作解释,仙门百家如今竟沦落到认错仙君的地步了,实在是唏嘘不已,现在解释也是给自己惹麻烦,他寻思着找个好日子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得了。
满门荣耀也意味着千斤重担,他可没有心思周旋在诡谲的仙门势力交锋中。
打发走了赶着去通报长老的小仙童,林谙未从台阶上起身,朦胧想着稍后该作何应付,而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同来,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子,掂了掂,卸了一半灵力,然后往一旁的竹林掷去。
只见竹林当中白影掠过,林谙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幻象那位风采翩翩的白衣公子立于阶前。
晨曦的光亮融融地映在他身上,在陌生的两人之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温平来。
林谙借此机会,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萍水相逢之人,他穿戴利落,一身白衣劲装,袖口紧紧地收贴在侧腕,不像寻常世家公子飘飘宽袖长衫,却自骨子里透着几分常人难得的如玉气质。
林谙想了想,还是猜测不出来他具体的身份,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心下感到疑惑,如果现在真是被认作“横音仙君”的身份,那么他的居所肯定不是寻常人能够自由出入,他以前翻阅过不少仙门典籍、玄道野史,像那种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在自家的势力范围内,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仙宅,虽也建于正经仙府周围,但是却自带结界,不容易找寻,一来是为了清净,方便闭关修养,二来是为了在灾祸来临时有一处隐蔽的净土。
所以,眼前这人与那横音仙君肯定关系匪浅,只是最后关系如何还有待考证。
林谙一面随性地摇着扇子,施施然为自己面前送风,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白衣公子明显地愣怔几秒,而后微笑道:“弟子顾清,问师尊安。”
这人与当初在密室中相比显得平易近人了些,林谙不知为何有些恍惚,而后反应过来,笑了笑,故意拿扇子抵住他肩侧的伤口,丝毫不领情,拉开距离,生怕这奇怪的“弟子”又搞出什么名堂来。
“别乱喊,我可不是你什么师尊。”
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被栽赃陷害了可是无处状告,更何况看这人定是非富即贵得罪不起,却又不甘心之前被他算计了一回,转而又道:“伤如何了?”
感受到自扇柄传来的阵痛,顾清依旧面带微笑,直视着林谙的眼睛,平静道:“已无大碍。”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之前在幻象只是权宜之计,我担心破开幻象后寻不到你,所以出此下策。”
此话一出,正好印证了林谙的猜想,当时在幻象中,这个叫顾清的人引他失手伤他果然有所图谋,这等心思手段怎会是等闲之辈。
林谙一点也不客气,道:“出此下策?这可算不上下策,以血为引,施以灵力,只要我不是魂魄尽散,你就能靠着施在我身上的法诀找到我,本来是用作寻仇之用的,你趁我不备,行此邪术,如今还敢来我面前,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弟子?真是笑话。”
“我不比年少时,死了一回活过来记性不太好,但是基本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你若是我的正经弟子,为何见我一面都得鬼鬼祟祟,连刚才的小仙童都比你坦荡得多。”
他站起身,将折扇打开,笑着观察这位白衣公子会作何反应。他很少这样咄咄逼人,但确实想从顾清口中套出点话来。
“——难不成,你已被我逐出师门?又或者是,咱们师徒俩之间有什么旧怨深仇?”
林谙十分理直气壮,一言一行也不怕自己露馅,怎么舒服怎么来,毕竟死过一回精神正常就不错了,还指望那“横音仙君”能记得多少前世的东西吗?
顾清被噎了一番,却并不恼怒,只迎着他的目光,道:“林谙,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这次没有叫师尊,而是直接唤了林谙的名字。
他这样淡漠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那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了,眼见这情状,林谙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他莫名其妙被判官点笔重生了,莫名其妙被错认成了横音仙君,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子,他可不欢喜……
可看着顾清现在这样子,却也发不出火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无事就回去吧,我脑袋乱得很,你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也一概不知。”
林谙撂下话,下了逐客令,而后干脆地转头回了屋内。冷风乍起,庭院最后只剩顾清独自一人。
顾清怔怔地望着那扇门,好久都没有动作,心中想起来十年前的最后一面,也是这样的情景。
那天是他的及冠礼,顾清也是像今天这般,已经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林谙,不能光明正大地自由出入他从十五岁起就修习生活的地方。
好不容易见到林谙后,顾清借口报答师恩,向他讨要一字。
林谙道:“字就唤兰玉吧,芝兰玉树佳公子,来日方长,望自珍重。”
还未来得及品其中深意,见林谙说完话便要走,顾清连忙拉住他,道:“林谙,我那日是做错了事情,我失手杀了他的确是我的错,可是你知道的情况危急,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就算是我当时没杀他,将他扭送仙衙后,也是同样的判法……况且南蛮也并未责难,你教我顾全大局我如今知晓了,我会改的。”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林谙依旧不为所动,眼神长久地落在远处,顾清心中隐隐感受到了就将离别,虽不愿接受,但已成定局。
林谙道:“你知道的,我无法接受的不只是这个。你为什么偏偏是南蛮安排的人?嗯?你能解释吗?”
顾清苦笑,不再作解释,道:“我离开这儿,你还会记得我吗?”
林谙终于看他一眼了,看不出什么情绪,道:“人生在世那么多年,你凭何觉得我会记住你,想忘记一个人,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五年的师徒情谊,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事到如今,我坐着这长平林家宗主之位,已无心思放在他人身上,你我好聚好散,莫要纠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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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犹横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