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谙醒来时晕晕乎乎,眼前不是夜晚可以借着隐约月光的那种黑暗,而是彻彻底底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突然,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林谙略微退后几步稳住身子,手下意识往后一扶,大概是碰到了一面墙壁。
林谙正觉得惊奇,眼前不远处的地方却出现微弱的白光,他不由自主地循着光亮一看,心中暗道:“原来是一间密室。”
借着突如其来的光线,他隐约辨出来三面的墙壁,而与他正对面的方位,却因为白光忽明忽暗而无法确认距离的远近。周围的墙皮也不是普通的漆色,而像是被腐肉血水灌浇过的模样。林谙将刚才扶住墙壁的手举起来一看,果然沾上了几指干燥的腥红。
林谙反手敲敲墙壁:“奇怪,若是重生,醒来之景难道不应该是前世生活过的地方吗,这里为何如此奇怪?”
他喃喃思索了一番,却得不出任何结论,只道是他死后的十年间发生了不少变化,而重生的他面对这种变化稍显无所适从,倏然心生一阵寂远的苍凉,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前世还未忘却的记忆。
大概是年少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珍贵的,林谙仅存的大部分记忆,都与少时有关。
那个时候,他不过就是一留守乡野的孩童,父母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因为常年见不到人影,连他们的亲生儿子,都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声音、甚至姓名。
就好像他们只是他梦中的父母,梦一醒,呼啦啦地被风一吹,也就不存在了。
就这样,他独自一人,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被一些吃完饭闲来爱扯皮的同村邻居冠上无数称谓,什么偷鸡摸狗浪荡子,什么有爹娘生没爹娘养,更有甚者,还将自己孩子闯下的祸事一并甩给林谙,然后转头加入扯皮行列,埋汰一句:“造孽啊,这孩子算是废了!”
林谙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等到他得知了这些传闻后,他也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脾性了。
再到后来,他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在一村的盛名愈发不可收拾,这会儿倒不是因为捕风捉影的猜测了,而是他实打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与众不同:容貌出众,气质绝尘,或许是有对修炼的父母,在仙术道法上也天赋极佳。
人们往往只会对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心生嫉妒,像这种甩了常人十万八千里的也就无所谓了。
而后少年郎的风姿远近皆知,无数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就连那些被胡乱安上的骂名也变成了少不更事的风流韵事……
想到这里,重生后的林谙面无表情地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呼出一口气,想掏出以往会藏在袖中的符咒,却发现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篆纸。
他有些烦躁,就在这时,那片微光中好像隐隐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脸上的五官已经扭曲,林谙担心自己看错,索性上前几步,想要一探究竟。
“砰”地一声巨响,密室再次出现剧烈的震动。这回林谙脚步不稳,半边身子重重地砸回身后墙上,砸得他从天灵盖麻到了腰侧,他伸手稳住平衡,心下了然这密室定有诡异。
“什么人?出来!”
林谙追思种种异象,心中虽拿不定主意,但并不恐慌。眼前微光骤然熄灭,在一阵短暂的死寂后,一张惨白的脸伴随着瘆人的微光一同出现在林谙眼前。
“……”
那张脸乍看干干净净,双目紧闭,有着妙龄少女才有的的轮廓,却像死人般平静,惨白得骇人,在她那身红艳艳的嫁衣的衬托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林谙当即呼吸一滞,收敛了懒散劲,不敢大意,不动声色地从后捏好手诀,静待局势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原因,林谙瞧不真切,嫁衣新娘像是飘悬在半空中,以极小的起伏上下起伏,身子一动,嫁衣也跟着叮铃作响,在空荡的密室中发出古怪的乐曲。
林谙心道:“这女子闭着眼睛,莫非是看不见,她的穿戴绝非寻常人家,恐怕是和仙门有关。”
幽光下,嫁衣新娘微微张口,面目变得扭曲起来,可是林谙突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后她怔愣地举起一只手,那只手好像急切地想要触碰林谙,林谙正欲退避,只见他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人!
怪就怪在这密室视线太差,又或许根本就不是普通密室。
林谙和嫁衣新娘齐齐望向那人。
他身着白衣,以一长剑横入两人之间,身形变幻,利落流畅,剑法凛然,步步紧逼。林谙略退几步,惊讶之余,心中不免赞叹此等剑意剑法,皆属上乘。
嫁衣新娘大概没有料到密室之内竟还有一人,嘴角抽动,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林谙摸了摸他的耳朵,奇怪为什么半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眼见白衣公子点起符咒散往四周,嫁衣新娘旋起红袖就是一掌。
两人打斗,一来一回,双方都没有闲心注意到林谙,林谙更没有闲心欣赏两人一较高下,他观这密室,四面皆不透风,可是白衣公子往外散开的符咒却找不到依附之地,难道这四面的墙壁皆是幻象?
可若是幻象,必定有所破绽,林谙伸手触碰墙壁,除了沾染上几指血腥,没有任何收获。
思索之际,林谙收回手,回头刚好瞧见嫁衣新娘将双眼睁开。
松垮的眼皮掀起,底下空洞没有眼珠。林谙吃了一惊,这不睁开还好,一睁开真是连阴间鬼差都得惊上半日的程度。
虽说不知白衣公子是否好人,但如今的情况,再坏的人应当也比不明不白的阴尸来得不那么诡异吧,同条船上只能出手相帮。
林谙看两人打得不分伯仲,又见白衣公子的剑法似乎突然被某种邪术影响,气息变得不稳起来,虽问题不大,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剑法可变,心意不变,意念合一才能使好你手中这把利剑。”
白衣公子闻言一怔,竟在激烈打斗中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对视,林谙没有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微动,仓皇间一手拉住他袖口往后,而林谙自己则借力移至他的身前,从乾坤袖中使出一掌,向嫁衣新娘抵去。
谁料嫁衣新娘没有任何躲闪的动作,而是直愣愣地迎上,刹那间,掌力击打衣料,强大的灵力撞入她的下腹,如利刃般划破其间,却没有鲜血喷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与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林谙听不到声音,却也能感受到自手中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
他将掌法回扣,拉开距离,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女子原来真是陈年阴尸,却一副形销骨立的姿态,依旧残留几丝意识,如此非人般的折磨,不知是什么导致的!
这下林谙更加确信了他误入幻象的事实。随着仙门幻术不再仅为一两家秘用,幻术也被一些心思险恶之人用作豢养阴尸,活人死后不腐,被劫入幻象中苟延生存,受尽折磨。
“这是幻术,我们配合一下,先出去再说。”
前世他的幻术可谓炉火纯青,林谙有把握毫发无伤地出去。
白衣公子缓缓偏头看向他,微眯双眼,在仔细辨认什么。林谙见他思绪未定,便认为他恐怕还没缓过神来。一来觉得仙门后生得加把劲了,二来觉得也不怪他,毕竟没几人闲来无事去钻研幻术。
陷入幻术,身处虚无,何事为真何事为假皆难判断,这就是为什么幻术入门不难,精通者却甚少。很少有人能够十分坚定自己的判断,而一旦出现犹疑,幻术中的邪魔妖法便会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借剑一用。”
林谙不知从何而来一番好为人师的想法,微微上扬嘴角,青影与白衣擦身而过,竟毫不费力地将白衣公子手中的仙剑抽走,而后倏然出剑,准确无误地挑紧裹住嫁衣新娘脖颈的红布。
这红布应当就是嫁衣新娘身子起伏的原因,生前的她恐怕就是被这红布吊死或者勒死的。哪怕如今的红布仅仅只是缠在她的脖子上,并未用力,但在幻术中却依旧会重现当时端倪。
果不其然。
这红布刚被挑住,林谙就感受到幻术之内受到波及,最初密室的震动又开始了,四周沙石陡然落下,烟尘翻飞。
嫁衣新娘努力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林谙知道她是不想再经历一遍死前的情景,但是身份立场对立,况且她已经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不这样,他和白衣公子也得陪在这里殉葬了。
“对不起了。”林谙低声道。
白衣公子虽看不出在想什么,却微妙地配合着林谙的一举一动。林谙和他很是默契,若不是从未见过,恐怕还以为是前生故人,林谙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耳朵在这里受到影响,出了点毛病,暂时听不见,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带你出去。”
白衣公子的眼神静静地落在他身上,林谙仅仅只是短暂的一出神,还没来得及想出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耳朵突然间又能听见声响,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嫁衣新娘嘶哑道:“你的掌法,好熟悉……”
林谙微微一愣,不知作何答复,难道这个幻术就是这样,会让人莫名其妙产生对某人某物熟悉的感觉?就连阴尸也这样?
还未过多久,林谙觉得自己耳朵中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耳畔像是盘旋着无数话音,震耳欲聋,可真要听清讲了什么,却是无能为力。
林谙脑海里一团乱麻,正欲乘胜追击,他的手却猛然一抽,差点卸了气力,他奇怪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却无心深究,忍着痛使出全力用剑将红布挑离。
嫁衣新娘抓住自己的脖子,双眼微睁,却并不过分挣扎。她艰难地张着口,朝着林谙做出几个口型。在一片混乱中,他听清楚了自己的名字。
“林谙……”
嫁衣新娘眼眶空洞,看不见东西,却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谙讶异之余,幻象也出现裂缝,林谙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手中的剑突然被原主人召回,他来不及脱力,结果便演变为他拿着剑,刺伤了那个白衣公子。
一时间血液四溅,林谙的手上沾满的不再是陈年旧血,而是带着温热的流动着的鲜血,他惊讶地盯着那人,亲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利剑插进他的身体。
“你在干什么!”林谙实在是没想到,担心他是不是被幻术影响脑袋不清楚了。
白衣公子却面色不动,顺势紧紧抓住林谙的手腕,迅速低声唤出法诀。
半晌才听他沉声道:“……师尊,真的是你。”
林谙莫名其妙,连忙甩开白衣公子的手,将他推开,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还胡乱叫自己什么师尊,他又不是白花花糟老头了,怎么能当他的师尊。
担心此中有诈,林谙冷静下来道:“……这位公子,你刚才施的什么法术,而且,我不认识你。”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未发一言。
林谙还来不及继续质问他的身份,密室毫不留情地猛烈一震,林谙受其影响,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眼前那人好似短暂地和他的一段记忆重合,却分不清何时何地,又或者只是幻象。
他听见有人在混乱中叫了他的名字。
接着,四周昏暗骤变,眼前山河流转,仿佛之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林谙闭眼之际,眼前闪过无数场景,孩童时父母离开的背影,年少时自己躲起来笨拙修炼的脸庞,还有之后之后,很多记不清的前尘往事……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飞雪中的独自一人,那人玉带束腰,墨发尚未束冠,只用一根青玉簪随意挽了几缕,跪于冷凉,在苍茫雪色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