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半个脑袋都挤进了栏杆里,粗大的锁链衬得她的脖颈更加小巧,仿佛轻轻一折就断的草根,她手指深深嵌进锁链和脖子缝隙里,被磨得血肉模糊。
那张如花般的脸此刻呈现出青灰色,目中布满了血丝望向乌尔锋,苍白的唇微张,艰难吐出几个怪异含糊的音节:“@#&~”
那把藏锋的利剑重新出鞘,乌尔锋眼神犀利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怒,身体微弓,蓄力。
京城不允许佩剑,谢清樾此时没有武器傍身,双手又受了伤,深知要是坚持跟乌尔锋起冲突,对方死一人,他们就要全折在这里。
乌尔锋有多厉害,他上辈子已经真切领教过了。
顾不得身份尊卑,谢清樾拉拽着周明清来到周砚身边,被鲜血浸湿的手直接搭上周砚青筋暴起的手背,又从指缝滑进,扣住他的手指用力掰开。
谢清樾沉静的眼静静注视周砚,缓声道:“公子莫要伤了她,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她死了,我们面对的情况就会更艰巨。”
手背滚烫又粘稠,宛如正在燃烧的蜡烛被打翻,烛泪全洒到了手背,不疼,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一阵酥麻。
周砚垂眼,铁锈味亲密缠绕在他指尖。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第一次体验,不禁反握回去,掌心贴着掌心,微微压下去,霎时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锁链禁锢的力度消失,那姑娘沿着铁笼滑落,俯趴下身子,捂着脖子拼命咳嗽,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进来太多,如花的脸像即将爆开的气泡,白的透明。
咳嗽声剧烈,掩去了谢清樾奄奄一息的痛呼。
他侧目不去看那伤口,细密的睫羽轻颤,仿佛即将展翅高飞的蝴蝶。相扣的两只手黏糊一片,血液成了融化的玛瑙,让周砚有些爱不释手。
他纵容其流得更欢。直到谢清樾实在支撑不住,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住的微微喘气,与他的呼吸交织一起,眉川处的阴霾才渐渐散去。
他不再按压伤口,但依旧紧贴,十指相扣,另只手替谢清樾理了理鬓边湿漉漉的发丝,这才轻声道:“你不是会听么。”
“为什么要装不懂,要瞒着我呢?”
闻言,谢清樾眼前一黑又一黑,想说点什么,但失血过多,全身的力气也跟着流逝,张了张唇,只来得及哼出一声哀痛,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哇呜呜呜……”小清樾低头看着手指慢慢渗出来的红丝,疼痛阵阵如刺扎着他,他憋了很久,终究忍不住皱了脸,哭哈哈跑着去找了谢昭衍。
他边喊边哭:“哥哥!哥哥!我流血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呼呼呼我舍不得娘亲,舍不得哥哥,舍不得玄舟……”
这哭声惊天动地,屋里的屋外的、忙的闲的、老的少的一股脑全跑了出来,乌泱泱挤在庭院里,个个伸长了脖子,“怎么啦怎么啦?小公子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严重?到底是谁偷懒没有照看好小公子,可仔细着皮。”
隔壁的卫府也听到了动静,小玄舟忙不迭翻过墙头要去看,脚下一滑差点摔了,又是叫家丁一阵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翻过墙,他还得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去挤那人海,等挤进包围圈中心已经狼狈不堪了,鞋子都掉了一只。
小玄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形象,踉踉跄跄上前凑近他。
所有人都盯着小清樾,屏气凝神。
小清樾苦着脸,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我刚刚练剑,不小心割破手指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小玄舟扯过他的手端详,从手腕到指尖,每一寸都看得无比仔细,然后皱眉不解:“你伤口在哪呢?哪里有流血了?”
“有,你看这里,”小清樾指着食指指腹,一道破皮的痕迹,眼眶还是红的,“我刚刚挤它,然后它就流血了,很痛。”
小玄舟几乎是眼睛贴着他的食指才能勉强看清那道伤口,而且因为耽误太久,已经缓慢愈合了,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包围圈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姗姗来迟,衣袂飘飘,“让让!清樾,哥哥带了药过来,上了药就好了,不怕,没事的。”
在小玄舟无比沉默的视线里,谢昭衍郑重其事替小清樾上了药,还仔细的包扎起来,最后系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清樾没事了,等会你多吃饭,伤口就长好了。”谢昭衍说。
“那我待会要吃两碗饭!”小清樾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哥哥,这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爹爹和娘亲啊,他们平日就很忙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小玄舟:“……”
谢昭衍应道:“那我们约好了,你多吃饭,伤口好了,我就不告诉爹爹和娘亲。”
随后他转头望向乌泱泱的家丁侍女,朗声道:“听到没有?小公子等会要吃两碗饭,还不快些准备,多备些小公子爱吃的菜。”
听说小公子没事,等会还要多吃两碗饭,顿时又乌泱泱散开了,离去的背影都透着股兴奋,纷纷讨论当前季节有哪些菜应季。
小清樾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真切看着小玄舟,这才看清他狼狈的模样,吃惊问:“你怎么衣冠不整啊?娘亲说这是不礼貌的。还好只有我看见了,我带你去换衣服罢,你今晚留下来吃饭怎么样?”
旁边的谢昭衍就笑:“我也看见啦,玄舟你鞋子都丢了一只啦。”
小玄舟生无可恋,抬头望天。
小清樾忙垫脚去捂谢昭衍的眼睛,嘟囔道:“哥哥你没有看见,玄舟也是要面子的啦。”
谢昭衍低下头,视线漆黑,嘴角仍挂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啦,哥哥不闹你们啦,去换衣服罢,哥哥去练剑。清樾要是想哥哥了,就到那片假山去。”
他离开后,小清樾就带小玄舟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还要边举着手欣赏自家兄长的杰作,“我觉得哥哥很有做大夫的天赋,你看包得是不是很好看,这个蝴蝶结也好适合我。”
小玄舟下意识瞟向他高举的手指,纱布臃肿得都快比他一整只手大了,伤口都要被闷死了,遂继续保持沉默是金。
*
“唔……”
谢清樾动了动手指,碰上什么温热的东西,迷迷糊糊睁开眼,周砚娴静的睡颜顿时强硬闯进他的视野中,他呆呆看着。
四周纱幔垂落,一切都是朦胧胧的,微弱的烛火晃动。
一秒。
两秒。
三秒。
嗯???
谢清樾总算理清楚现在的状况了。他应当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不知怎么就回到宫中,然后跟太子滚在了一起,幔帐还拉了下来。
嘶,这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掌心上过药,已经没有那时候痛了,反而转为一种难耐的瘙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伤口里爬那样。
他高举着手欣赏了一会,想起了他做的那个梦。梦里他也是伤到了手,兄长郑重其事的替他包扎伤口,给他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卫玄舟在旁边说他的手像猪蹄。
眼前这只手的包扎简洁利索,很专业的手法,谢清樾看着看着,心里难过起来,谁给他包得那么丑,连蝴蝶结都没有。
这时忽然有人出声问道:“想什么?”
谢清樾不假思索回答:“想要一个蝴蝶结。”
再然后他双眸微微瞪大,梗着脖子慢慢转过头去,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笑容,那是个很淡、泛苦的笑,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殿、殿下怎么醒了?是臣吵醒殿下了吗?要不臣睡外面,还有张躺椅。”
周砚侧目,烛火在他身后张牙舞爪,他不答反问:“你在想谁?”
“殿下……”谢清樾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个男子汉,要什么蝴蝶结,那是小姑娘才喜欢的东西,他说出去像话吗??
温热的手指轻轻覆上谢清樾的手背,慢慢滑落,十指相扣,周砚冷硬道:“回答孤。”
谢清樾只觉得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正守着他的命脉蠢蠢欲动。暮春里湿气重,风还冷着,他打了个颤。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破罐子摔碎回答道:“……蝴蝶结,我想要一个蝴蝶结。”
周砚粗粝的指腹缓慢摩挲着纱布,像是毒蛇吐出了蛇信子。那时美妙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很想很想再次压下去,让血液浸湿纱布,让铁锈味将他们的呼吸交织起来。
可是谢清樾什么都没问,只是向他提了个蝴蝶结的要求,很听话的样子。
他去观摩侍从训狗时,除了惩罚,侍从偶尔也会适当给狗一些甜头,说是养成习惯了,狗狗就会热衷于那件事,为了讨要奖励。
周砚停下了动作,深邃的双眸似要把他拉扯进去,道:“你只能想孤。孤眼中容不得一粒沙。”
谢清樾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眨了眨眼睛。
周砚又问:“莫非你心里还装了其他人?”
谢清樾暗自心惊,周砚不愧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的人,这份心计和洞察力实在恐怖,居然猜到了他要投靠七皇子的决心。
唔……他应该没有表现得很明显才是。
“殿下,臣自十五岁便开始跟着您,直到今天,已有六年。若臣心里想得是别人,又岂会心甘情愿替殿下出生入死?冷宫那样的地方臣都去了,就是因为相信殿下……殿下何苦怀疑臣?”
谢清樾越说越心酸,眼梢晕上薄红,宛如夕阳的余晖,“如今朝野上下,谁见了臣不说一句太子殿下的走狗?殿下如今疑心臣,实在叫臣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