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被骗惨了》 第1章 重生 下了雪,阳光沉下去,冷宫更加阴冷渗人。 “喂,你这个狗奴才还想躺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今天这活干不完就别想吃饭,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人物又能怎么样,太子很厉害罢,还不是被废了,丢来冷宫等死。” “天怪冷的,这样罢,只要你骂几句里面的人几句,我们活就不用你干了,眼前这些吃的你都可以带回去。” 谢清樾还没睁开眼,耳边就一阵叽叽喳喳,很吵,让人恨不得把他们的嘴缝上。 可当真的睁开眼了,他又愣住了。 他面朝地趴着,几只鞋踩在他手指上,浑身酸痛几乎要散架般,眼前是白茫茫的雪花。 积雪很厚,他不知道躺了多久,衣服都湿了,硬邦邦贴着,像抱了块巨大的冰块,他止不住的颤抖。 脑海传来阵阵刺痛,谢清樾清楚认识到这并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动了动手指,从鞋底抽出,手指红肿僵硬。他坐起身,静静盯着掌心,又摸了摸脖颈。 光滑平整,毫无痕迹。 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苍天有眼,他真真切切的活了过来。 其他人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吓到,下意识往后退去几步,不停搓着手臂,“他不会是疯了罢?” “装疯卖傻而已,”有人冷哼着,又过来踢谢清樾,对待一条狗似的,“就算是疯了,也只能二选一。要么把活干完,要么骂几句。” 谢清樾吃痛回神。余光中庭院落败萧瑟,宫墙斑驳。身旁摆着几大盆衣服,眼前几人双手环臂,居高临下看着他,脸上端得是幸灾乐祸和尖酸刻薄。 他认识这几人,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上辈子的时候。 当时太子周砚遭到陷害,被皇帝厌恶,下旨废位,迁居冷宫。而他作为太子的舔狗,自然跟着一起过来了。 哪怕周砚为人再如何良善,坐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会树敌,何况他本身就睚眦必报。那些人就抓住这个机会,拼命落井下石。 底下人为了巴结讨好贵人,想出了各种各样折磨人的方法,冬日冷水洗衣都是常事。过分一点,往被褥里泼水,往里藏鸟兽的尸体,冬眠的蛇都抓出来好几条。 膳食更差劲,不是残羹剩饭就是隔夜饭,霜雪一冻硬邦邦的,根本咬不动。 谢清樾曾经想抗议鸣不平,却连冷宫都出不去。想也知道,太子都被废了,那些贵人又怎会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于是宫娥侍从更铆足了劲折腾他们。 谢清樾回头,冷宫的门也是破的,窗户上的纸都糊不齐,朔风在这里来去自如。 看来他虽然活了,但活下去的路还很漫长。 关于这个选择,谢清樾记得他之前选了把活干完,大冷天硬生生挺着,在漫天飞雪中,凝固成一座石像。 后面又大病了一场,几乎丧命。 原本以为这样多少会让周砚心生恻隐,日后可以承这份情去实现他的计划,但没想到周砚对他这样尽心尽力的舔狗,也如弃之如履的棋子。 周砚继位没多久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把他斩了。 那时候春和景明,柳絮纷飞,谢清樾的心却比今日这场雪还要冷。 他沉默看着几人,半晌才道:“我选第二个。” 这次,他要跟这些人一起落井下石。 他原本没怎么骂过人,但冷宫待久了,下人口无遮拦,那些下三滥的话也听进去了几句。 他斟酌着哪句骂人比较有杀伤力,最好能恶毒到戳人心窝。刚想出声,却听见屋内传来低低的哀吟,咳嗽声断断续续的。 谢清樾住嘴了,只觉得心头发涩发酸,奇怪得很。 此刻他想得竟然不是自己惨死的画面,而是周砚尊荣华贵、风头正盛时的样子。 ……算了,他跟病人计较什么。等人好了再算账罢。 于是他扯过木盆开始干活。 只是他的心软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出尔反尔,就是戏耍,当即几人又对他拳打脚踢一番。 拳脚如雨点落下,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谢清樾蜷缩起身子,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越反抗那些人就会越起劲。老老实实挨完,又洗了衣服,他终于能端着那残羹剩饭似的晚膳进屋了。 屋内也冷,到处都是寒风,没有暖炉,被褥也很薄。 周砚瑟缩在床榻的角落里,被褥完全盖住了头,露出瘦削的脚脖子,雪白的皮肤印着黛青色的血管,狰狞可怖。 他整个人在不停发颤。 若不是这轻微颤抖,倒像个死人了。 “殿下,这样会闷。” 说着谢清樾放下饭菜,走到床边伸手就要扯下被褥,却听见周砚嘶哑的声音,像是利爪抓在干枯树皮上,“你也要,骂我,欺我。” “是也不是。” 谢清樾愣了会,后来周砚做事风格愈发乖僻暴虐,能直接动手绝不废话,他都快忘了原来这人也会虚弱,也会委屈。 “不是的殿下,从跟了殿下那天起,臣此生此世都是殿下的人,又怎会骂殿下呢。”谢清樾没忘记自己舔狗的身份。 周砚此刻拉下了点被褥,还是不停的抖,黑漆漆的瞳仁直勾勾盯着谢清樾,“你适才说,你选第二个选择。” “哦,臣骗他们的。” 谢清樾见状直接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还是有点烫,于是仔细替他扯好被褥,又翻来些厚衣服盖上去。 说是厚衣服,不过是几件单薄的外衣叠在一起。 他看着心里又酸涩起来,这个冬天格外的冷。 “殿下,要不要起来吃些饭,吃饱了才好得快。” 周砚还是盯着他,滚烫的指尖蹭过他的手,掌心已经长了冻疮,红肿僵硬,“疼不疼?” 舔狗第一条,不能让主子担心。 谢清樾摇了摇头,“不疼。” 他说的是实话。 比起被砍头,这样鲜活的疼痛他还能忍受。 周砚嗯了声,低头摸着他的伤口,再不说话。 掌心想被羽毛挠过,高热熨烫着他,谢清樾忽然有些尴尬,心想这冻疮都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至于这般端详么? 他忙抽出手去端饭,“殿下吃点罢。” 说实话,这种残饭剩羹谢清樾自己看了都没啥胃口,没想到周砚吃着却跟之前无异,仿佛什么山珍海味那样。 吃了一半他就停了,漆黑的眼眸继续直勾勾盯着谢清樾,半晌忽然道:“你说,你不会背叛我。” 舔狗第二条,要给主子提供正面情绪。 “臣不会背叛殿下。”谢清樾说,心里嘀咕着,之后不当舔狗应该不算背叛罢? “永远?”周砚问。 “永远。” 周砚很满意他的反应,拍了拍他的头,把没吃完的饭菜递给他,心满意足躺下了。 过了几天,雪总算停了,金色的阳光毫不吝啬照进来,暖融融的。 谢清樾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心情复杂。不知是过到了病气,还是冷到了,他仍旧没有逃过大病的命运。 这些事对他来说已经很久了,他只能记得大概,譬如说大病几乎丧命。 然而现在大病是大病了,却没有丧命那么严重。周砚有在照顾他,托了人去太医院拿药。 能去太医院,却没有替自己拿药,说明周砚是故意装成那副样子给人看的,他要幕后之人露出马脚,他再狠狠揪出来报复。 想到这里谢清樾就有点劫后余生,还好自己当时心软了没有骂他,不然就要白活了。 周砚此刻不在,应当是找人商量对策去了。谢清樾躺着没事干,仔细回想最近发生的事,试图唤醒自己古早的记忆。 记忆里,好像周砚很快就从冷宫出去,并且恢复太子之位。他那时候病得太重了,什么事情都很模糊,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来。 不对,既然周砚还有人手使唤,他上辈子为什么还会病得那么严重?这是拿他当诱饵啊。 谢清樾越想越气,自己给他当了那么久的舔狗,结果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等出了冷宫,他再不要舔周砚了。 反正他目的只是要一个真相,主子是谁都无所谓,他死前真相水落石出就好。 刚打定主意,谢清樾就听见屋外的交谈声,很轻,“祖父请留步,此地森冷。” 那道苍老的声音很是威严:“嗯,委屈你了,很快就能出来。” 顿时谢清樾的思绪又漫无边际起来。 周砚乃当今圣上和明德皇后虞氏所出,当年生他时难产,明德皇后最终因血崩离世。虞老爷子爱屋及乌,念及他自幼无母,对他疼爱有加。 虞氏一族是大汉开国功勋之后,几乎是世代公卿。虞老爷子作为朝中重臣,其子女在朝堂、仕林、商界都有所涉猎,且小有成就,影响力不容小觑。 考虑到这点,周砚的太子之位其实是很稳固的。 无奈这次背的是谋害皇帝的罪名。 冬至家宴上,皇帝遇刺,所用膳食也检测出轻微毒药,其余妃嫔、大臣或多或少也受到波及。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这一查可不得了,所有线索竟都指向长信宫。 长信宫,乃太子所居。 一时朝野上下皆噤若寒蝉,避长信宫如毒蝎,唯恐离得近了,会被牵连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皇帝不知信没信,前两天并没有动静,直到第三天才下令废去太子之位,迁居冷宫,无诏不得出入。 谋害皇帝,理应死罪,即便不死,证据确凿之下,废太子也难有翻身的机会。 当时长信宫走了很多人,到了冷宫,废太子身边仅余谢清樾的身影。 谢清樾不是不想走,只是他之前舔太子舔得厉害,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太子最忠实的狗腿子,无人敢收,收了也不敢用。 所以他只能坚信废太子能卷土重来,他能拨开云雾见天日,故仍百年如一日的继续当太子的舔狗。 事实证明他没有信错人。如今虽证据确凿,虞老爷子仍没有放弃废太子,如今正与之相谈破解之法。 这对祖孙寒暄一番,虞老爷子便要离去。谢清樾乱七八糟想了大堆有的没的,没有发现周砚进屋的身影。 直到冰冷的指尖触及额头,他打了个寒颤,方才回过神来。 一瞧见是周砚,忙要起身行礼,又被拦下。 废太子轻轻落座榻边,身姿挺拔如玉树,衣袍层层散落,黑发如瀑垂下。 他凝视榻上清瘦的身影,目光沉沉。 谢清樾没注意他的眼神,指尖对着脸颊的黑发蠢蠢欲动,黑发搔弄他有点痒。 他小心翼翼移开发丝,周砚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今日可还难受?” 他抬眼,正对上废太子沉郁的双眸,片刻愣神,废太子又伸手来,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的头。 谢清樾心里嘶了声,还是不太适应周砚如今的脾气,而且这样摸头的手法,怎么那么像他摸狗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 第2章 走水 虽然他是舔狗,但不是真的狗啊??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他还没有回话。 舔狗第三条,要对主子言听计从,随叫随到。 谢清樾微微仰起头,自觉凑上脑袋,讨好笑了笑,“好多了,多谢殿下挂念。” 周砚嗯了声,手指还搭在他脑袋上,却不再动作,“你近日很爱走神。这颗东西,莫非烧坏了?” 这颗东西?什么东西? 谢清樾疑惑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周砚说得是他脑袋。 他上辈子就是被砍了脑袋。 谢清樾浑身一震,也不管衣衫不整,急忙下床,膝盖嘎嘣磕到冰冷的地面,伏身,“还请殿下恕罪。臣、臣并非有意,只是想到殿下在此受累,臣又帮不上忙,一时无语凝噎。” 废太子面容冷淡,指尖还残留着温度,像被火苗舔舐过,些许发麻。 他垂眼望向脚边低伏发抖的谢清樾,“过来,替我除靴。” 这次谢清樾没敢耽误,膝行过去,战战兢兢替他脱下靴子,放到边上。 忽地手指被攥住,谢清樾愕然抬头,废太子那张清冷、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强势闯进视野,长发披散,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 “上来。” 谢清樾不敢多品味废太子话中的深意,捕捉到关键词就开始动作。他迷迷蒙蒙上榻,糊里糊涂跟废太子抵足而眠。 嗯??什么而眠?? 谢清樾脑海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在周砚转身四目相对时断掉,他吓得魂飞魄散,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跳下床去,脚踝骤然一紧,摔到周砚身上。 周砚看着瘦削,但骨架很大,谢清樾撞在他突起的骨头上,硬得要命,当即眼泪就飞了出来。 他想,给周砚当舔狗是真倒霉,住冷宫挨冻生病就算了,还得被吓被磕,最后还得被砍头,真相也没有查出来。 还不如早早寻个下家,比如七皇子,就算势力没有太子强大,起码七皇子待属下还是真诚的。 周砚也撞得疼,喉间溢出闷哼声,皱眉正要斥责他,却瞥见他病恹恹伏在自己身上,面容俊逸,眼尾发红,泪花要掉不掉的挂着,顿时心下一跳。 他还没理清楚这情绪从何而来,手先伸了出去,轻轻摩挲过谢清樾发红的眼,“……你哭了。” 谢清樾会哭,但周砚第一次见他哭。 以往的记忆里,谢清樾总是谄媚笑着,千方百计讨好他,哪怕被他的敌人报复,伤痕累累,见到他也总是笑脸。 后来听到自己要赐死他的时候,眼里满是失望、不可置信,上了刑场也没有哭。 周砚第一次见他哭,却并不讨厌,反而觉得有些美,就像是暴雨之下残败的花朵,让人怜惜。 废太子捏着谢清樾的下巴,目光寸寸扫过他隽逸坚毅的脸庞,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想让他哭得更狠。 但他松了手,把人推开,施施然下了榻,静静坐在窗边。 这几天白日不怎么下雪,阳光很足,照得庭院里的积雪微微发亮。 “休息罢,晚上忙。”周砚望着积雪,头也不回的说。 忙什么? 周砚没说,谢清樾也没问,他多少猜到晚上要忙什么,废太子忙着搬出冷宫,忙着复位,他也要忙着寻求下家,忙着结束舔狗的生涯。 窗户的纸依旧很烂,寒风倒灌,呼啸声中,谢清樾裹着被褥,竟也冰冷的睡着了。 听见平稳的呼吸,周砚侧目,谢清樾清瘦的身影蜷缩在光影里,被褥遮住了大半张脸,睡得很香。 废太子静静看着,耳边半是风声,半是雪声。 那几天未曾飘落的大雪,全落在他心间,纷纷扬扬。 夜间,月光低垂,白雪皑皑,冷宫更加惨然。 猛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熊熊燃烧,北风经过,沿路烧向四面八方。 “走水了!快救火!”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响,混杂着几道喊叫的声音,谢清樾半梦半醒间没听清,只觉得今晚的夜很温暖。 像那年夏天,他在演武场尽情挥舞着长剑,一身劲装意气风发,大汗淋漓却很尽兴。 火苗舔上垂落的被角,毫不留情往上,直烧到谢清樾手边。 这一烫,他马上就清醒了,眼见火焰就要在榻上蔓延,他赶紧丢开被子,大声喊道:“殿下,走水了,快——” 声音戛然而止。 漫天火光里,灰烬纷飞,周砚仍倚在窗沿,静静望着外面,不知道坐了多久。 许是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侧过头,寒风带起他的墨发,几点星火转瞬即逝。 “殿下!” 谢清樾瞳孔骤然紧缩,来不及多想,他赤脚下了地,一个飞扑就将周砚推向窗外。两人齐齐倒在雪地里,冰火两重天。 紧接着窗户轰然倒塌,有东西砸下来,尘埃浓重。 谢清樾抱着周砚,满脸劫后余生。 刚刚若不是他动作快,恐怕太子就要丧身火海之中了。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呢?谁又会特意跑来冷宫放火?只是为了彻底根除无法翻身的废太子? 结合周砚对之不理不睬的态度,答案呼之欲出。 上一世谢清樾因为大病了一场,对周砚怎么搬出冷宫的细节不甚清楚,只知道自己一觉睡醒,就回到了长信宫那间熟悉的偏殿。 却没想到竟是周砚以身犯险。 方才那样危急的情况,谢清樾想想就后怕,但凡他晚了一步,太子就会被砸中。彼时窗户被堵,他恐怕也不能轻易逃生。 早在发现起火时,他已经扫过屋内的逃生路线,火是从门口烧进来的,所以不能从门口走。他在榻上,四周都是火,敞开的窗户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他扶着周砚坐起来,眼神担忧,“殿下没事吧?为何不早些叫醒臣,方才又为何不躲?若臣动作慢点……” 他迎着周砚的目光,渐渐停声了。经过一场大火,他完全不觉得冷了,反而有些燥热,汗水从鬓角缓缓滑落。 他内心在嚎叫,他真是大胆包天,怎么敢质问太子啊!这明显就是太子的计划,肯定不会让自己真死了。他还在那里操心,在冷宫明明没那么多盐吃,他还是闲得慌! 而且太子就守在他唯一逃生路线上,这…… 不会是场测试罢?难道太子已经发现自己要换个对象舔了吗? 谢清樾思绪万千,默默垂下头,“臣冒犯了,请殿下恕罪。” 周砚盯着他,眼眸幽深。片刻后望向他身后的废墟,黑烟弥漫,才道:“无碍。你会救我。” 不管前方有多少危险,这道身影总是陪伴他左右,替他挡去。年年如此,这次也不会意外。 谢清樾被他无厘头的自信砸懵了,瞬间想回到过去,两人都葬身火海算了,说不定他能再次重生到对他更有利的时间点。 譬如他更为年少的时候。 他不说话,周砚更不会说了。一时间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夹杂着微弱的呼吸。很快,这座凄凉的宫殿便彻底坍塌,将谢清樾所受到的屈辱一并埋葬。 废墟中,周砚抬手往谢清樾脸上抹了几道灰。他感受着指尖的温度,是热的,其肤如玉脂般顺滑,心里仿佛被什么填满了。 谢清樾会哭,也是活的。 没想到,上天竟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你说,你不会背叛我。”周砚道。 谢清樾不理解,但有着极高的舔狗素养,二话不说就顺着他的话回答,“是的,臣不会背叛殿下。” 救援的人姗姗来迟。 朝野再次震惊。 冷宫着火,废太子几乎丧命火海。与此同时,虞老爷子于府中遇刺,所幸没伤到要害处,凶手再次逃逸。 这作案手段何其相似,同样的声东击西,同样抓不到凶手。 废太子谋害皇帝一案又被翻了出来。 原先此案疑点就重重。周砚已是太子,身份尊贵,不日将继承大统,没必要谋害皇帝。事成倒还好说,事败他将一无所有。 太子并不是草包,又怎么会做出这般冒险之举? 只是皇帝龙颜大怒,他们又抓不到真正的凶手,只好顺水推舟。 而这次虞老爷子被害,废太子遇险,众人的眼光瞬间聚焦于三皇子身上。要说谁最看不惯废太子,最常与废太子作对,当属三皇子。 “废物!统统是废物!” 三皇子平白无故受了冤枉,脸都气青了,在宫内摔了不少东西。但要他无力呐喊“我不是凶手”,他也做不到。 就连解释都不能有。 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也知道凶手不能暴露,否则他现在就不是被冤枉那么简单了。 很快皇帝的旨意下来。 周砚无罪,恢复其太子之位,迁回长信宫,并赏了一堆奇珍异宝作为补偿。 而三皇子意图谋害手足,念其年幼,事也未成,故禁足宫内,需抄经书三千,洗刷自身罪孽,未完不得出宫,旁人亦不得踏入。 那场大火来势汹汹,谢清樾虽然没有葬身火海,但他当时赤脚救了周砚,脚底板直接烫伤了,如今长了水泡,更不能走路,背上也有擦伤,只能趴在床上养伤。 他向来喜欢热闹,周砚恢复太子之位,他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心里憋了好多话想跟朋友一吐为快,不曾想周砚竟借口说他需得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太子的手段,长信宫的人最清楚。于是他所在的偏殿,除了他,一点活物的呼吸都没有。 谢清樾要无聊死了,第无数次数完了帐幕上的珠子,果断翻身下床,倒立行走至门边。 旁人不能找他,他去找旁人总行了罢。 还没等他想好应该要以什么姿势推门,门先一步开了,有人从外踏入,一身玄衣肃杀冷漠,腰间玉佩作响,大氅更衬得来人华贵无比。 第3章 七皇子 谢清樾愣了愣,脑袋朝下,看人是非常吃力的。但他看着来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保持双手倒立的滑稽模样,跟来人四目相对。 他满脸通红,哂笑道:“殿下日安。” 周砚垂眼看他,没说话,然后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 不痛,但是很痒。 谢清樾嘎巴一下就摔了,倒在地面,瞬间呼吸都顺畅了些,但还是尴尬,不知道怎么面对太子看见他糗样的情况。 毕竟身份有别,他不能开玩笑般掩盖过去,还是当不知道好了。 他正烦恼着,周砚已经越过他走向榻边,落座,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腿,沉郁目光投向谢清樾。 谢清樾满头黑线。 这些日子,太子一来,就偏爱坐他榻上,明明周围就有椅子,但太子就很没边界感闯进他私人空间。 而且! 他总感觉太子对他的态度变了,招呼他的方式就像是对待一条狗,虽然他是舔狗没错。 譬如拍腿这个动作,就是要他自己过去,倚在他脚边,然后把头靠过去。 这种姿势做多了,谢清樾恍惚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汪得叫出来。 看罢,当舔狗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会真被当狗对待了,还是投奔七皇子算了。 谢清樾靠在周砚膝盖上,完全不想说话,情绪低落。 周砚就抬起他的下巴,跟自己对视,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道:“怎么?” “殿下,臣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不需要静养了。”谢清樾巴巴望着他,眼中充满了渴望,横看竖看都是同句话:快放我出去! 周砚看懂了,不悦蹙起眉,手下力度不自觉加大,捏得谢清樾有点疼,然后他就抽了口冷气。 太子松开手一看,他白净的下巴印着两道指痕,宛如雪中红梅,愈发迷人。 周砚还是没说话,却起身关了门,再次坐下就要谢清樾替他更衣。 谢清樾顿时就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撇了撇嘴,更加坚定了要放弃当太子舔狗的决心,三两下替他更衣。 但很不幸,他伤在脚底,无法正常站立。太子笔直坐着的时候,他就像话本中的美人蛇那样缠上去,才够得到太子的衣带。 郁闷的时候,谢清樾是察觉不到尴尬的。直到他更衣完毕,抬眼便是太子冷峻的侧脸,手下的肌肉也绷紧了。 他顺手摸了两把,才发觉这距离实在冒犯了,简直不像话! 谢清樾尴尬从太子身上爬下来,老老实实跪在榻边认罪,“臣、臣僭越,还请殿下降罪。” 太子没说话,头顶飘来沉稳绵长的呼吸。 谢清樾大着胆子仰头,发现太子真是倒头就睡了,被子都没盖。 大冬天的,飘雪还在漱漱下着,他只好再次僭越,爬上榻给人盖被子。 盖完了就坐在榻沿发呆。 这人专门跑来这里睡觉?? 他静养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啥,还是说哪里出了差错,为何这人的态度转变如此怪异。 谢清樾嘶了声,上一世也没觉得这人这么难相处啊,果然是舔狗眼里出西施么?? 唔,其实周砚长得挺好看的,睫毛纤长,姿容秀美,不说话时如九天仙子,气质清冷,也像他吃的那种精致糕点,从外形到口感都很完美,就是脾气不好,待人也不真诚。 旁人也就罢了,就连自己的属下,周砚都不走心,这般很难有人继续为他卖命,哪怕屈于淫威,日后还是会背叛他。 谢清樾猛然拍了拍自己脸颊,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之后太子的事情就不归他担忧了,他要去投奔七皇子!奔向美好未来! 首先第一步,就是让太子放他出去!然后他要洗掉太子舔狗的标签,要适当拒绝太子的要求。 他大概是想了太多,想了很久,一转头就对上周砚漆黑无机质的瞳孔,那里比窗外的雪还要冷漠,而且麻木。 冷到不仅不会对将死之人出手相救,反而还会折磨他,直到真正死亡。 “殿、殿下,”谢清樾被他这么没感情看着,当即就怂了,揪着被褥一角,笑容僵硬,“臣给盖被子呢。殿下睡,有臣守着。” 周砚死死盯着他,宛如毒蛇要亮出獠牙,马上就要咬死猎物的狠厉。谢清樾更怂了,太子记仇,所以他万不能撕破脸,还是得舔舔。 他搜肚刮肠想找个话题活跃一下,就听见周砚忽然叫他,“谢清樾。” 谢清樾从善如流应道:“臣在。” “我做了个梦。”周砚说。 谢清樾竖起耳朵,甚是好奇:“嗯?殿下梦见什么了?” 周砚看着他,迟迟没有下文。 出了冷宫后,他再没能安然入睡过一次。总是刚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当年那场惨剧,他当上皇帝便毫无差别的杀人,惨叫声连天。 人人怕他,也人人都咒他。 咒他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后来也是那样炙热的火海,一把烧毁了长信宫,烧去了他的荣辱尊华,他伴着废墟和灰烬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却在冷宫,墙壁尽数剥落褪色,他裹着薄被,在冰冷的榻上发抖。 窗外漱漱飘着雪,窸窸窣窣。 伴随着一阵争吵声。 他听见那道久违的声音,说要第二个选择,选择骂他。 这样冷的天,连呼吸都冻僵了。他被呛到般,隐忍咳嗽着。 骂声迟迟未来。 他的睡意也是。 直到今日,他鬼使神差走入偏殿,正撞上谢清樾窘迫的模样,满脸通红,被欺负也只会湿漉漉看着他。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谢清樾岁岁年年,一如当初。 他的心忽然就不空了,忽然就很想大梦一场。 后来他真的就做梦了。 梦里谢清樾不再伴他左右,而是站在另一个人身边,像讨好他那样讨好别人。望向他的眼神不再谄媚,而充满了戒备、警惕。 梦见谢清樾冷冷看他,说:“我再不要跟着你了。我恨你。” 周砚醒了。 那个说恨他的人表情很精彩,时而愁眉苦脸,时而喜上眉梢,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后,丰富戛然而止。 沦为惨淡的空白。 周砚不喜欢空白,这让他有种徒劳无功的感觉。谢清樾喜欢热闹,应当是红色的,艳丽的红。 他道:“伤好之后,去文华殿。” 他觉得谢清樾应当喜欢这个地方。 文华殿,正是太子和众皇子公主一起读书的地方。 谢清樾顿时喜出望外,看着周砚冰冷的脸也不觉得可怖了。这人多贴心啊,知道自己打瞌睡就给送枕头。 到了文华殿,还愁接触不到七皇子吗?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谢清樾的伤势好得飞快,水泡消了后就不疼了,虽然有点痒,但能正常下地走路。 得知自己第二天就能上文华殿,谢清樾亢奋到后半夜才堪堪睡着。 当寅时被人从床上揪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懵的,睡眼惺忪。 反观旁边的周砚,早已穿戴整齐,一贯沉闷的玄衣,立在寒冬薄雪间,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没有说话,阴郁的双眼直直盯着谢清樾。 谢清樾是什么人,数十年如一日舔着太子,当即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这是问他去不去,要去就抓紧起身洗漱,不去他就要走了。 谢清樾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哪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仍是摸黑着整理完毕。 只是这太子咋那么没眼力见呢?他搁边上换衣,这人也不懂回避,目光还一错不错望着他。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材,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同时庆幸自己哪怕当了舔狗,锻炼也没有落下,否则就要被看了笑话。 到了文华殿,里面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听见脚步声,不约而同举目望来。 有些人,谢清樾后来再没见过,有些人的模样却是天差地别,唯有七皇子周明清没变。 周明清面容隽秀白净,双眼清透明亮,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在这样尔虞我诈的深宫里,犹如鹤立鸡群。 他的出身极具传奇色彩。当年皇帝下江南,于荷花湖畔边亭子避雨时,遇上了七皇子的生母。两人一见钟情,水到渠成。 据说这个姑娘是突然出现的,身上衣裙半湿,长相风华绝代,鬓边的长发卷起,荷花成精似的。 只可惜生下七皇子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让皇帝满腔爱意扑了场空。 一般而言,这样纯良又没什么过硬后台的人,都会死的很早。而周明清非但没早夭,要健康长大了,还会受到巴结,实在难见。 也正说明皇帝对他生母爱意颇深,最后这无处安放的情都灌注七皇子身上,使他在深宫也能出淤泥而不染。 “四哥!”周明清叫道,眼睛一亮,“你终于回来了!” 谢清樾听着周明清的声音,简直如仙乐悦耳,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谁说七皇子没有势力,有浩荡皇恩傍身,天下谁敢不从? 其他人也纷纷躬腰行礼:“太子殿下千岁。” 千岁么。 周砚不语,目不斜视越过他们,往第一排中间走去。落座后,迟迟未见身旁人。再侧目,谢清樾立在七皇子边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笑意盈盈,“七皇子日安。这是您的书,殿下并非有意撞到。” 哪怕谢清樾是因为拾起掉落的书才跟周明清有所接触,周砚还是不悦,眉心聚着浓重的乌云,气压低沉,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沿。 谢清樾知道这是太子不悦的前兆,在提醒他快些过去。他见好就收,毕竟现下他也不能过分得罪太子,保持每日在七皇子面前一刷存在感就好了。 七皇子这么纯良真诚,肯定愿意帮他。 纸张沙沙,两人的指尖在半空短暂接触,然后分开。 今日无雪,阳光大好。明媚的金光跃然而进,照得谢清樾笑容粲然。 周砚想,他还是哭起来好看。 第4章 卫玄舟 谢清樾自幼不爱读书,最喜舞刀弄枪,听着夫子那些四书五经,加上早上没睡够,眼皮开始打架,但又不能真的睡。 太子的座位就在第一排,他身为伴读,自然也在第一排,夫子眼皮底下。 作为太子的伴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太子的意思,他要是睡了,搞不好明儿就能传出太子不会尊师重道,藐视夫子,其伴读竟在课上打瞌睡云云。 他强撑着睡意,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东倒西歪。 余光里,七皇子在稍微靠后的中间位置,神情极其认真,时不时还会记笔记,举手问问题。 谢清樾就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行,不能睡,要好好学习,这样才有更多的筹码让七皇子接受自己。 于是他拿起了笔,垂眼盯着白纸,顿时睡得更香了。 目睹他一切小动作的周砚:“……” 周砚重活了一世,对夫子所讲的知识已经能举一反三,注意力更多是集中在谢清樾身上。 他发现这个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从前都只是看得见自己,如今还学会了跟别人套近乎。 太子不动声色往后瞥了一眼,七皇子正奋笔疾书,又有些焦头烂额。 七皇子么,跟他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如履薄冰,不知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若非母族势力强大,恐怕早已死在冷宫,悄无声息。 而周明清,生母不过小小一介平民,身后无人,奈何皇帝对他百般纵容溺爱,竟也能跟他平起平坐。 周砚并不好胜,只是该属于他的东西,旁人便不得染指,哪怕一分。 谢清樾睡醒早已下学,周砚不知去向,手边压着张纸条,字迹笔走龙蛇,天骨遒美:酉时,明光殿。 他一眼就知道出自周砚之手。 他抓着纸条,望着空荡荡的文华殿发了会神,刚转身就被勤奋的七皇子吓了一跳,瞬间就完全清醒了。 谢清樾看着奋笔勤书的七皇子,慢慢靠近,“殿下,已经下学了。” “什么?” 七皇子呆呆抬头,望了望四周空荡的殿堂,他的伴读还在睡,忽然一把抓住谢清樾的手腕,“现在几时了?” 谢清樾就到窗边看了看天色,“酉时了。” 话落,他心里也开始咯噔。 刚刚纸条是写了酉时,明光殿罢?? “啊?!”七皇子猛地起身,摇醒旁边的伴读,火烧屁股似的往外飞奔而去,寂寥的宫殿回荡着他的声音:“你也快来罢,宴会要开始了。” 宴会? 他边疑惑边往明光殿走去。 等他到了明光殿,阵阵丝竹管乐之声早已响起,不绝于耳。殿内高朋满座,歌舞升平。显然他已经迟到了。 谢清樾站在侧门,迟迟没有进去。 欢声笑语中,太子支着头,百无聊赖晃着杯盏,一袭素雅的衣袍与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狭长的双眸微垂,长发仅用发带所束。 他坐在那里,不言语,便如如深冬寂冷的山峰,风仪绝佳。 再远些,就是宴会热闹的中心。一青年举着杯盏,游走人流之中。推杯换盏间,场面更加其乐融融。 七皇子姗姗来迟,所幸没人注意。他跑得很急,脸颊发红,看见的人只当他不胜酒力。 谢清樾靠在门边。 门内觥筹交错,门外寒风凄切。 他终于想起来这场宴会了。 在面对北羌大军的多次攻打,车骑将军卫玄舟以守代攻,多次大败北羌。北羌见不敌,遂撤离边境。 卫玄舟凯旋,皇帝大喜,设宴款待,并赏了他大堆奇珍异宝,还允许他在京都佩剑。 一般武将入京都需抛戈卸甲,如有发现违令者,立即绞杀。 现如今皇帝却亲口允诺卫玄舟可佩剑出行,实在是莫大的殊荣。 曾几何时,谢清樾也是以这个目标奋斗,还……跟卫玄舟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击退北羌,实现国家海晏河清。 他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掌心覆有薄茧。曾经它用来握剑杀敌,如今却只能替太子更衣除靴。 夕阳西沉,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黑夜吞没。 谢清樾想,今日倒不如下雪。下了雪,行路难,他便可以借口推脱了。 * 卫玄舟终于从那堆阿谀奉承的人群里脱身,寒冬腊月,额头竟出了层薄汗,酒液在腹中隐隐发烫。 他还是应付不来这种场景,还是塞外的风更适合他,那边的明月似乎要比京城更加明亮。 他回到自己座位,还没喘口气,当即又是大波人流涌上来,无边无际的,吓得他用不胜酒力为由,早早跟皇帝告退。 战事告捷,皇帝喜上眉梢,没有为难他,嘱咐几声后便让人带他下去休息。 他往外走,恰逢谢清樾进了殿。 两人擦肩而过,卫玄舟微醺的酒意彻底散去。他回头,谢清樾径直走向太子,跪坐下去,低眉颔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太子腿上,轻轻揉捏。 一副卑微不堪入目的样子。 卫玄舟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如剑刃上的寒光。 太子看过来,眼梢上挑,锐利锋芒。暗含杀意的一眼。 电光火石间,旁边的宫娥温声低语:“将军,小心脚下。” 卫玄舟嗯了声,收回目光,阔步往外走去。 他早该知道谢清樾已经堕落了,心被纸醉金迷牵住,断不会再到塞外去。 周砚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忽然出声道:“他认识你。” 谢清樾没抬头,“他认识殿下。” 言下之意,只是因为他是太子的人,卫玄舟才会认识他。 周砚嗯了声,好半晌才道:“你来迟了。” 腿上的手指停了,转而去端酒杯,谢清樾道:“是,臣来迟了,自罚三杯。” 三杯酒入肚,从喉咙辣到腹中,火烧似的,谢清樾竟有些头晕目眩。 原来,他的酒量也变浅了。谢清樾抓着酒杯,目光呆滞看着前方。 前方有什么东西晃了晃,唰一下扑到他面前。他呆呆仰头,那酒竟烧到他眼梢,覆着层嫣红,如暗香浮动。 谢清樾看了许久,才看清面前这张脸的轮廓。 七皇子周明清。 周明清身后是望洋兴叹的众臣,太子脸色太冷,脾气又差,还刚从冷宫出来,实在没几个人敢去触霉头,只能惋惜看着七皇子凑过去。 “四哥,我敬你一杯!”周明清说着也不看周砚反应,自顾自喝完,然后被辣得愁眉苦脸,感慨道:“还是四哥厉害,这么辛辣又涩的酒,喝起来都能面不改色。” 周砚本不想理他的,可是谢清樾忽然伸手抓住了周明清的衣袖,眼神迷离,“殿下?” “啊?”周明清转头看他,满脸担忧,“你怎么喝醉了呀,明早起来可是会头疼。要不要让人送解酲汤过来?” 周砚眯了眯眼,沉声道:“谢清樾。” 谢清樾没理他,似乎醉得不轻,只会扯住周明清的袖子不放,大着舌头问:“殿下,我、我可以巴结你么?” 紧接着谢清樾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周明清双眼瞪大,带着些许惊恐。 视线里,周砚掐着谢清樾的脖子,然后人就软趴趴倒了下去,他颤着压低了声音,“四哥,皇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四哥你,不要杀他。” 周砚眼皮半掀,“滚。” * 谢清樾这一觉睡得极沉,宛如被藤蔓缠住,拼命往深海拖去。在深海,他看见了谢府,看见了许多人。 他从来不敢梦见谢府和这些人。 卫玄舟也在。 他们一起躺在房檐喝酒,对着皎洁的月光,脸上尽是年少轻狂。 卫玄舟说:“我以后也要上阵杀敌。” 谢清樾不屑冷哼一声,“那我杀的敌人肯定比你多。” 卫玄舟:“拉倒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连你哥都打不过。” “说得好像你能打过一样,两脚猫功夫。”谢清樾瞪眼。 卫玄舟枕着手臂,侧目望着他,“我不跟你吹,我打赢过一次。你哥都夸我进步神速,简直天赋异禀。” 谢清樾自然不信。 他跟卫玄舟从小长大,从小就开始打架,从来都是他胜多,更多的是平手。他都打不过他哥了,卫玄舟怎么可能打得过,那次分明是他哥让了。 “反正你别惹我。日后我要是当了将军,被允许京都佩剑,你惹了我,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事了。”卫玄舟说。 谢清樾:“开玩笑,要扎也是我先扎你。” 卫玄舟:”我先!” 谢清樾:“我先!” …… 当即谢清樾就感到手臂一阵刺痛,迷迷糊糊想着,坏了,还真让卫玄舟扎上了!随后惊醒,发现四周帐幔四垂,他伸了条胳膊出去。 帐幔外人影幢幢。 唔?发生了啥?为什么要扎他? 他想抽回手,却被人按住手腕,力道很轻,宛如雪花落在上面。 但他不敢动弹了。 那人声音也是轻的:“继续。” 扎完了,那人才慢慢撩起帘子,面容冷峻,如山巅常年不化的积雪,居高临下看他,“想死?” 谢清樾:“?” 他什么时候想死了,他不就是喝了点酒吗?上一世也没见周砚这么小气吧啦啊? “殿下,”他斟酌道:“可是发生了什么?我……有点忘记了。” 周砚不回答,只一味让他戒酒。 谢清樾挠了挠头,很是茫然,好端端咋不让喝酒了?但周砚直勾勾盯得他发毛,于是只好道:“听殿下的。” 周砚表情仍旧阴郁,却放下了帐幔,“好好养病。” 谢清樾:“??” 他怎么就病了?还是说这人故意不让他去文华殿?莫非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 不会罢,谢清樾有些迟疑,要是发现了对周砚而言就是叛徒,对叛徒,周砚可不会手下留情。 片刻后他又挥了挥胳膊,动了动腿,很正常,还完好无损。 所以周砚就是单纯不想让他出门? 后面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再次被允许出门,已经到了元旦。 第5章 千佛寺 元旦这天,谢清樾不用去文华殿,但依旧起得很早,天将蒙蒙亮。 一睁眼就看见周砚的身影,面容沉静苍俊,呼吸绵长。 这个场景不管重复多少次,他还是会愣神。 他搞不懂周砚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奇怪,说是天冷,在冷宫跟他挤习惯了,每每后半夜都要过来,叫醒他重新一起睡。 他寻思着他还没做什么,蝴蝶效应的翅膀怎么就飞那么远了。 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他回头一看,离岸边是那么遥远,七皇子的好感度他至今只刷过一次!就一次! 上次宴会结束,周砚一直借口他有病,让他安心静养。 有没有病,难道他本人不清楚吗?? 谢清樾看着周砚,简直如鲠在喉。 在他吃人的眼神里,周砚悠悠转醒,眼神霎时清明,仿佛刚睡醒的人不是他。 “殿下,”谢清樾喊他,语气颇为幽怨,“睡不着是病,臣非太医,无法根治。” 周砚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曦光清浅,将他的侧脸雕琢得更加冷峻生硬。 洗漱完毕,谢清樾久违地踏出了房门,即便下着雪的空气冷冽,他还是忍不住深呼吸几次。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还是接近七皇子的机会! 太子这个神经病,他是一点都不想舔了。 长信宫门口早已有车舆等候,浩浩荡荡的的宫娥侍卫缀在后面。 周砚上了车舆,谢清樾策马陪在旁边。一旦车帘卷起,他就得上前询问太子有何吩咐。 有时候太子真有吩咐,有时候只是闲得无聊,想来逗弄一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很有意思。 谢清樾无语。 元旦初始,照规矩要先去祭祖,再去千佛寺烧香祈福,等到了薄暮才是家宴。 谢清樾记得变故就出现在千佛寺。 当时周砚刚拜完佛上香,众目睽睽之下,佛像竟流出了血泪。一时众人惊惧不已,更觉周砚是妖物转世,乃大汉之不详。 反观七皇子,上完香后不久,深冬薄雪时节,有僧人在寺内的荷花池里发现了朵绽放的荷花,盛开得相当灿烂。 封在晶莹剔透的冰层里,栩栩如生。 随即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让妖物当储君,恐怕会使国运殆尽,这是自取灭亡啊! 谢清樾知道周砚不会在意,但之前还是会帮忙解释,制止流言散播。但现在,他看了眼车舆,珠帘摇晃,冷哼了声,这次他绝不会多管闲事。 太子舔狗什么的,谁爱当谁当,反正他舔累了。 祭完祖转道时,谢清樾恰好看见周明清的车舆,对方正热情招呼他过去。 他回头看了眼,周砚正安分待在车内,没找他,于是欢欢喜喜策马过去了。 “殿下,你找我?” 周明清点了点头,颇为担忧问:“听说你病了,还病得不轻,好几日没来文华殿,四哥一直臭着脸,我打招呼他都没理我。你如今可好些了?” 这番话,谢清樾越品味越感觉不对劲。什么叫你病了,还病得不轻?要不是知道七皇子单纯,他真以为是在借机骂他了。 而且太子的脸色就没好转过罢?他上一世舔了太子那么久,都没得到过一个好脸色,遑论周明清这样招仇恨的角色。 谢清樾叹了口气,“我没病。只是太子不想我出门。” 周明清微微瞪大了眼,吃惊问:“为什么?” 谢清樾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周明清就道:“四哥确实有些难相处。日后你有难处,不方便找他时,可以来找我。我能帮的就会帮你。” 谢清樾心跳猛然漏了一拍,这叫什么,意外之喜,天无绝人之路! 太子不让他出门,可他还是顺利搭上了七皇子! 他霎时笑颜逐开,发自内心的,看得周明清啧啧称奇,“先前见你对四哥笑,嘴角眉梢不上不下,真心僵硬难看,还以为难相处。如今瞧着,倒算顺眼,脾气不错。” 舔狗第四条,主子骂人都是夸奖。 谢清樾笑得更开心了,正想稳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听见太子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谢清樾。” 谢清樾转头去看,周砚脸色阴沉如乌云滴水,头也不回朝周明清道:“多谢殿下好意,我会记得来找殿下的。” 他刚靠近周砚的车舆,质问劈头盖脸砸下来,“你找他做什么?” 谢清樾深吸一口气,“殿下……” 没想到话却被周砚打断,“别叫我殿下。” 谢清樾:“??” 那口气就这么梗在喉间,不上不下,脸都涨红了。 有时候他也是真觉得太子有病,不让叫殿下叫什么,直呼大名吗?他看起来很勇的样子吗? 唔……谢清樾认真思考了下,好像挺勇的,巴结了一个最有病最难伺候的人。 他闭了嘴,周砚又道:“说话。” “……” 谢清樾沉默半晌,回道:“禀太子,臣只是找七皇子殿下确认路线,这山路崎岖纵横,晨间又多雾,臣担心走错会耽误时间。” 这时他就发现周砚看他的眼神很冷,很渗人,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瞬间他冷汗就下来了。这眼神他很熟悉,周砚当上皇帝后,每每见到他,都是这样的眼神。 后来真如愿把他弄成死人了。 谢清樾忙表忠心:“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臣一直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绝不会背叛太子殿下。” “那晚,你记得多少。”周砚忽然问道。 那晚?哪晚?他醉酒那晚?? 谢清樾冷汗不断,晨风一吹,更觉冰冷刺骨,瑟瑟发抖。 他道:“臣……不记得了。臣喝断片了。” 周砚放下了帘子。行车中偶尔被风扬起,谢清樾看见他倚在壁上,闭目养神。 千佛寺坐落群山之间,极目眺望,只看得见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山脉。 夜里下了雪,晨时又多雾,山路更加难走。最后抵达千佛寺时,已快近晌午。主持早让人备好膳食等候。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入寺的仅有几十人。 谢清樾真是怕了周砚的阴晴不定,当即眼神不敢多瞟一眼,老老实实跟在周砚身边,指哪去哪,伺候着用完膳。 午膳结束,稍作休整,皇帝带着一干皇子妃嫔上香。 千佛寺如其名,大殿内摆满了佛像,各种各样的姿势。其正中间是一尊大佛,高17米,身披通肩式袈裟,体态伟岸,双手仰放腹前,右手叠放于左手之上,拇指相接,眉眼隐在袅袅青烟里。 他们站在大佛面前,仰头望,恍惚觉得自己如海中一浮萍,世间一尘埃,极其渺小卑微,无所遁形。 周砚上完香,忽然啪一声有东西摔下来。众人望去,大殿左侧设立了排排木案,佛像原是整齐划一摆放。 如今案条却从中裂开,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劈断,佛像掉落。 见状,主持不停攥动手中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晦涩难懂的佛语过后,他看向大佛,恭恭敬敬弯腰行拜。 这时一道惊呼声响起,“你们快看,佛像流泪了!还是红色!” 谢清樾站在原地不动,心道:果然来了,这场针对太子的阴谋。 众人纷纷看向大佛。 大佛很高,他们看不清眉眼。只是结印的手洒着红光,静谧庄严的大殿响着轻微的水滴声。 主持起身,饱经风霜的双眼缓缓扫过大殿,扫过大殿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周砚身上,道:“殿下煞气缠身,不宜久留此地。吾寺千年佛光,断不能葬送贫僧手中。” 主持这话说得相当严重,明里暗里都在说周砚邪祟缠身,是不祥之兆,就是千佛寺这样的大寺都压不住,谁近了他谁倒霉。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这般凶神恶煞,想来前生罪孽深重,我佛慈悲都不会庇佑了。倘若冲突了国运,该如何是好。” “是啊,听说太子殿下前不久还烧毁了一座宫殿。连他祖父都受他连累,如今还在府中静养,虞夫人上香时,双眼红肿,气色憔悴,实在操碎了心。” “唉谁说不是呢,可谁让太子殿下家世好。我朝皇子个个人中龙凤,品行端正,无奈没有太子殿下母族势力大。” 窃窃声四起。 殿内俱是皇子妃嫔,当着皇帝的面,断然不敢乱嚼舌根。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从后堂传出,许是洒水僧人自以为隔音好,说话声音小,无人听见。 可眼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清樾闻言,恻隐之心微动,不忍望了周砚一眼。 周砚手指攥着香,立于佛前。一身白衣素净典雅,乌黑长发用白玉冠束起,神情淡漠,宛如寒霜劲风下不屈的苍兰。 松姿玉衡,威仪轩然。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就像前世那样,不屑置辩。 谢清樾那眼看去,发现周砚也在看他,双眸似乌云翻墨,意味深长。 他发怔,恍惚想起自己明面上还是太子的舔狗,如此置身事外岂不明晃晃告诉太子:我找到靠山了,马上就要踢开你这个阴晴不定的暴虐分子。 七皇子性情中人,当即忍不住出声呵斥:“大胆,是谁在那里乱嚼舌根,是有几个脑袋好掉?” 谢清樾想,七皇子都出头了,自己再大胆发言,既可在七皇子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加深他们之间的革命友谊,又可以打消太子的疑虑。 毫不夸张,太子那眼真是看得他冷汗津津,他已经找到靠山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谢清樾往前迈步,躬身朝皇帝恭敬道:“启禀陛下,此红并非血泪,而乃烛泪。” 他摊开手,苍白有劲的手指沾着刺眼的红,此刻已凝结成块。 有人在皇帝眼皮底下演了出好戏,皇帝却不理不睬,仰头望着大佛,川渟岳峙,声音醇厚肃穆:“佛前,不可妄言。” 此事就算潦草落幕。 第6章 花灯会 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意思实在难以揣测。血泪和烛泪性质不同,若说血泪是天意,烛泪就是**了。 皇帝身为天下共主,周砚生父,尚且有人当面为非作歹,针对的又是他一手确立的太子。于情于理,他都该严惩凶手。 现如今,皇帝轻飘飘一句“不可妄言”,不打算追究,凶手自然也不复存在。 谢清樾没忍住又看了周砚一眼,难怪这人性情如此古怪,从小无母,皇帝干的又不是人事,他能安全长大已经是万幸了。 蓦地他又唾弃了下自己,这舔狗思维什么时候能改掉??周砚怎么样都不关他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随着死亡覆灭。 皇帝虽说妄言不再计较,周砚却毫不领情。他冷冷盯着主持几秒,借由身子不适,便向皇帝告退。 元旦本该喜庆热闹的日子,没成想闹了这出事,皇帝兴趣缺缺,挥了挥手,干脆都让解散,各回各家去。 千佛寺的贵宾散去,殿外的金麟卫也跟着撤了。渐渐的,香客越来越多。这时开始飘雪,稀稀疏疏的落下,远处山脉渺茫。 寺内玉树琼枝,檀香青烟袅袅。 谢清樾原本是缀在周砚身后,渐渐脚步慢下来。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前方四方步走得端正的太子,发现对方没有注意他后,胆子大了起来。 他转身,笑意盈盈对上周明清,“殿下,可是有事吩咐?” 周明清顶着水灵灵的大眼疾步走来,急切握上谢清樾的手,翻来覆去的看那抹烛红,“你的手……” 他吸了吸鼻子,似有泣音:“是不是很疼?我宫里有擦伤药,要不要随我去坐坐?” 别人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反正他看得真真切切。方才窃窃私语响起时,谢清樾直接伸手握向焰火旺盛的香烛。 烛蜡刚融化,滚烫垂在烛身,这人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伸手捏了一把。 可他知道,哪有人不怕痛的,只是比起痛,谢清樾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守护。 偏偏他四哥什么都不知道,谢清樾受伤了也不晓得关心,只冷着那张脸,步履匆匆。 啊? 谢清樾懵了一瞬,还有这等好事?他有种马上就能成为七皇子的入幕之宾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七皇子是真纯良,跟朝堂的波诡云谲都搭不上边。原先舔着太子,看谁都是敌人,七皇子这种更是直接被他打上伪善的标签。 表面笑嘻嘻的,对谁都很友善,谁知道背地里会做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 直到周砚登基,下令要赐死他。 当时七皇子作为手下败将,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却还挣扎着替他求情,细数他跟着周砚这些年有多不容易,虎狼环伺,哪怕进了冷宫差点丢掉小命,依旧坚定不移追随他。 七皇子膝盖磕到坚硬冰冷的金砖上,双眼泛红,“清樾跟在你身边多年,四哥你不能过河拆桥,这是要遭天谴的。” 周砚高坐龙椅,皇袍加身,冕旒璀璨,威风凛凛。他支着头,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脸容冷若冰霜,并不在意七皇子口中的后果,轻声道:“斩立决。” 想想也是,这座龙椅看似尊贵华丽,十三条金龙盘旋。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千万枯骨堆砌而成。 周砚踩着尸山血海登基,面对刀光剑影都不曾退缩,又怎会恐惧那些缥缈的东西。 谢清樾被拖出殿外的时候,七皇子犹在求情,似乎周砚听烦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殿内风波平息。 * 谢清樾没有回答,周明清还以为他疼得说不出话了,忙扯着他往自己车舆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涂完药,我们可以去市街逛逛,听说元旦这天有花灯会,有很多吃的。清樾你肯定会喜欢。” 清樾?! 已经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了吗……谢清樾受宠若惊,脚步飘飘然,刹那间就忘记了他明面上的主子。 七皇子可真好啊,还想带他去逛市街,看花灯会。这俩玩意他进宫后再没见过,因为太子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也不爱看花灯,觉得俩人提着灯在长街漫步很傻气。 他身为舔狗,自然太子在哪他就在哪,片刻不离身。 长信宫冷清,太子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千佛寺祈福完,有些皇子和公主就会顺便在半路逗留一会,看完了花灯会,迟些再回宫。 太子从不逗留,连半个眼神都舍不得施舍,总是早早就回了宫,然后看书,练字。 谢清樾简直头都大了。 天晓得他有多讨厌看书练字,枯燥又晦涩,这时候伺候太子是最难熬的,他不能打瞌睡,还要装作好学。他叫苦连天,太子依旧我行我素。 他研墨的时候总在想花灯会的盛况,长街人流如织,花灯如星,吃食更是琳琅满目,四十里不绝。 他还想起有次卫玄舟猜灯谜,好不容易猜中一次,欢欢喜喜从货郎手中接过花灯,垂眼一看竟是只王八。 卫玄舟抓着这只王八灯,仿佛烫手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前流淌过的星河,不是鱼灯、兔灯,就是荷花灯。 天晓得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王八花灯? 谢清樾隐在人群里,隽秀的脸差点都笑僵了。 这自然是他的手笔。 他们都不喜欢舞文弄墨,对着那些文雅风流的谜面根本无从下手。 但不知为什么,卫玄舟就特别执着于能猜中一个花灯,每年花灯会都会参加,每年都空手而归。 所以他就买通了他们常去光顾的小贩,拿着卫玄舟的画像嘱咐道,“若这个人来猜灯谜,把这个谜面给他。猜中了,给这只花灯。” 不知是不是这只花灯太过丑陋,事后卫玄舟并没有拿出来炫耀,对他猜中花灯之事更是闭口不谈。 谢清樾就纳闷了,他那花灯难道做得很丑么?他可是认认真真学了很多天啊。 除开花灯会,还有傩戏可以看。 通常百姓会聚在市井另一头空旷的地方,燃起篝火,紧接着青壮年会戴着面具扮演神灵鬼怪,敲锣打鼓舞动而来。 据说这是要驱逐年兽,以保来年平安无忧。 卫玄舟还曾经混进去吓过他好几次。 他当时跟卫玄舟一起看得正兴起,半路卫玄舟忽然消失,他只当又看见什么好吃的了闪身去买,毫无知觉靠在篝火旁取暖。 篝火烧得噼里啪啦响,火星四溅。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当即惊恐挥拳出去,正砸到对方右眼上。 夜渐渐深沉,他们会躺在屋檐上喝酒。此时玉盘般的月高悬,映出卫玄舟脸上大而青肿的眼圈,很滑稽。 谢清樾忍不住笑,引来卫玄舟幽怨的视线。 他道:“我为你祈福来年无忧,你就这么报答我?” “咳,”谢清樾自知理亏,努力收着笑,给他甩去一坛酒,“那什么,我也祝你来年无忧,顺风顺水。” “干!”卫玄舟碰过他的酒坛。 酒过半巡,卫玄舟忽然笑起来,两颗虎牙尖锐,神仪明秀,风流洒脱,“我记得你之前第一次喝醉酒,抱着昭衍兄的大腿,哀嚎道:‘哥,我好像要死了,心像火烧一样’。” 他学着那时候谢清樾哭泣的模样,继续道:“昭衍兄没搭理你,你就跑过来跟我哭,说玄舟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承认一次我比你帅。” 谢清樾就笑,唇角上扬,“事实嘛,大家伙都说我比较帅,嗯,比起你。” 卫玄舟觑他一眼,酒香浓郁,“大家是谁?” 谢清樾面不改色心不跳:“唔……谢清樾。” 这时不知是谁踢到了喝空的酒坛,酒坛骨碌碌滚下屋檐,摔出清脆的响声。明月被吓到似的抖了抖,从他们头顶掠过。 群云蔽月时,周砚冰冻三尺的声音忽得在他耳边炸起:“滚。” 霎时他就看到许多人匆匆经过他,走马观灯似的,花灯、明月渐渐散去。只有这道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如同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开。 “滚。” 谢清樾瞳孔猛然骤缩,周明清还扯着他的袖子,不远处就是他的车舆,只要上去,他就能远离那要命的冷清。 偏偏周砚就站在他身后,长剑横在他颈间,剑刃霜寒,锋芒逼人。 谢清樾无法再前进一步,周明清亦无法,否则剑刃将穿过他的身体。 “四、四哥,我只是想带清樾去看花灯会,难道这也不行吗?” 周砚依旧惜字如金且冷硬:“滚。” 周明清挣扎:“四哥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能因为自己不想玩就不给清樾去玩。他刚刚为了替你澄清谣言,手受伤了你都不知道。凭什么还要阻拦我们去玩?” 周砚不为所动:“滚。” 周明清讲道理:“四哥,清樾也是有自己私人时间的,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你。他又不是四哥的影子……好罢,我不带他去玩,去上药总行了罢?” 周砚不语,手中的长剑又送出去几分。 谢清樾夹杂两人中间,心情复杂。 说实话他是想跟周明清走的,但那把剑就在他颈侧……他丝毫不会怀疑,如果他敢走,周砚是真会把他杀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出家里长辈棒打鸳鸯的戏码,周砚是那家长,他和周明清是鸳鸯。 等等,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 谢清樾努力撇开脑中离谱的念头,清了清嗓子,“殿下。” 在场的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齐齐向他投去目光。 唔……压力山大。 他投奔七皇子之后,真的不会被太子杀掉么?会不会也连累七皇子一起被杀?所以太子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谢清樾念头百转,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臣谢过七皇子殿下好意,只是今日变故重重,臣需要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危,不便离身。还望七皇子殿下海涵。” 周明清想了想,觉得他的话甚是在理,就没有再勉强,只道:“好罢,我们下次再约。” 说完他转身离开,细看之下,两条腿有点发抖,想来也是害怕周砚的。 谢清樾叹息,再次感慨自己真是个勇士,竟敢招惹京城第二不能招惹的人物。 他转身朝周砚行礼,“殿下。” 周砚神色未见丝毫缓和,收起长剑转身就走,“别叫我殿下。” 谢清樾:“……” 第7章 灯谜 周明清失魂落魄上了车。他很少会感到挫败,他的人生从来都是顺风顺水,要星星要月亮,都一定会有人替他摘下来。 可对于太子,他名义上的四哥,他束手无策。 他四哥天不怕地不怕,不爱讲话,跟谁都不亲近。他知道四哥有难处,对为难自己的事情并不计较。 相反,他很乐意帮助四哥融入他们。 三哥说他脑子缺根筋,说四哥是他们的敌人,怎么能帮助敌人呢? 周明清没想明白,他们明明是兄弟,又怎会成为敌人呢?况且论学识能力、年纪家世,他觉得四哥坐这个位置刚刚好。 他一点也不想争。 四哥身旁的老人并不多,有些人他只见过一面,之后再没听见那些人的消息。 只有谢清樾,从四哥十七岁时就一直陪在身边,至今已有六年之余。 所以他约了谢清樾,想让他帮忙劝一下四哥,不要总是臭着那张脸,那样无双不可方物的脸就该多笑笑。他晓得姑娘们都喜欢帅的。 可惜四哥不让谢清樾跟他出去玩,看花灯会都不行。 难道四哥觉得他会抢人吗? 周明清愣了愣,他当面约人好像确实有抢人的嫌疑……看来还不够周到,下次应该提礼去长信宫,再邀请一次罢! 周明清乱七八糟想了大堆,一看车窗外,熟悉的景色,雾霭氤氲,群山沉沉。 这车舆竟未移动过分毫。 他正疑惑,贴身小厮神色慌张走来,颤声道:“殿下,车子好像坏了!轮子、轮子走不动了。” “什么?!” 周明清一惊,从千佛寺赶回京城至少也得耗费一个时辰,晚些又要赶去家宴,再耽误的话,他恐怕去不了花灯会。 他道:“快去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车舆。” 小厮回道:“眼下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卫将军还在。” “卫将军?”周明清踌躇不定。 卫玄舟长期驻扎塞外,他们没见过几面,不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愿意让他搭便车…… 似是发现他的窘迫,卫玄舟信步而来,腰间佩剑叮当响,他行礼道:“臣卫玄舟,见过殿下。殿下久久未动身,可是有事没处理?” 周明清摇了摇头,“非也,我这车子不知怎的,轮子坏了。不知将军方不方便,捎带我一程?” 他生性纯良,没有发现卫玄舟眼底一闪而过的尴尬,只听见他欣然答应的回答:“此乃臣之荣幸。” 这一路下来,他发现卫玄舟相当健谈热情,而且跟他一样关心四哥,顿时像找到了知己,恨不得一吐为快。 卫玄舟问:“先前不小心撞见殿下与太子起了冲突,其中可有什么误会?若有臣帮的忙的地方,臣愿尽绵薄之力。” 周明清道:“不是冲突,是我想约清樾去看花灯会,四哥没答应。” 卫玄舟皱眉,一时理不清其中的关系,“太子与……清樾关系很好么?” 周明清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应该罢,清樾跟了四哥有些年头了。若非如此,四哥又怎会看清樾看得这般紧。只是四哥不爱热闹,估计清樾都没看过花灯会。” 说完他苦着脸望向窗外,相当惆怅。 卫玄舟心中一震,有些不知滋味。 他十四岁就去了塞外,日日夜夜期盼谢清樾的到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带谢清樾去看塞外的明月,剔透清亮。月光轻轻洒在沙面,如银河流淌,相当好看。 他还要带他去喝塞外的酒,映着薄暮的余晖,如火烧喉的热烈,很醉人。 塞外交通不便,他给谢清樾写的信后来都没有回复,仿佛被戈壁黄沙吞没。 再到他十九岁,偶然得知谢清樾已经入宫做了太子的伴读。 现在他二十一,大败北羌回京,宴席上,竟看见谢清樾甘愿成为权势的俘虏,巴结讨好太子。 谢清樾已经忘记了他们当年的梦想和承诺!卫玄舟心道,甚至还因为太子不喜热闹,连花灯会都不去了。 从前,谢清樾总是早早就期待花灯会的到来。 “……清樾他天资愚钝,如何当得了太子伴读?”卫玄舟问。 周明清就道:“父皇下旨命他进宫的。” …… 车舆缓缓驶入京城。 远远望去,皇阙巍峨,红墙白瓦,静静沉睡飘雪里。 谢清樾看着,忽然就不想进宫了,他不喜欢那里。正惆怅着,周砚撩起了帘子,黑玉寂冷的双眼凝视他:“去花灯会。” 谢清樾面露诧异,有点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谁假扮的。 “不去?”周砚作势要放下帘子。 谢清樾连忙道:“去去!” 顿了顿,他又问:“殿下您……不是不喜欢热闹么?” 没有回答,周砚重新靠回车内,指腹摩挲着茶盏,这一刻他也看不透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总惦记着那晚,谢清樾拉着周明清的袖子,亲切地喊他殿下,又问他能不能巴结。 明明在冷宫才承诺过他,跟了他,此生就是他的人了,却还要招惹旁人。原先谢清樾并不这样,难道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 谢清樾策马紧紧跟在车舆前后,心里愉悦。时隔多年,他终于不用在这样喜庆的日子,埋头偷偷看话本了…… 还有,这条路怎么那么长,他们都走了那么久,还没瞧见花灯会的影子。 周砚又撩起了帘子,出声问:“那晚,你记得多少?” 谢清樾:“……” 他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周砚耿耿于怀?!难道他跟周砚表白了??还是不小心骂出来了? 如果是后者,他现在应该见不到太阳了。那就是前者?? 谢清樾顿时如五雷轰顶,人在马背上裹得严严实实,心已凌乱不堪。 算了算了,还不如他不小心露出要勾搭七皇子的心思更为实际。 谢清樾道:“殿下,太子,臣真喝断片了。要不太子提点臣一下?” 周砚幽幽盯着他良久,帘子又放下去了。 谢清樾:“……” * 市街繁华热闹,人山人海,与记忆中无异。 他兴奋来到一处猜灯谜的摊位,随手抓来谜面,就在那绞尽脑汁的想,完全没注意到身旁周砚已经面露不善。 吵,太吵了,像是有上千只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他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有那么多话好讲。 而且还是诸如吃饭没,今天天气冷,明天会不会下雪之类的废话。 毫无用处。 周砚簇起眉,望着四周闹哄哄的景象,游人嬉戏打闹,市街另一头更是锣鼓喧天,顿时抿了抿唇,脸色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偏生谢清樾沉迷猜谜,眼神都不曾往他这边瞥过。 谢清樾盯着谜面出神,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他就看不懂了,果然就跟记忆里的难缠。 原本以为多年跟在太子身旁,早已耳濡目染,这次肯定能猜出来,结果…… 他摸了摸鼻尖,讪然放下谜面,拥挤的人群里悄悄扯过周砚的袖子,低声道:“公子,我们走罢。” 周砚嗯了声,眉宇轻缓,抬步就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衣袖处忽然传来扯力。 谢清樾仍站在原地不动,神情愕然,双眼不由瞪大了。周砚侧头望去,面前飘过一盏花灯,王八的形状。 等等,这个王八灯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卫玄舟?! 谢清樾猛地抬头,眼前赫然是两位姑娘,襦裙清丽淡雅,举手投足间香气渺然,与手中的王八灯格格不入。 啊?如今民间的姑娘品味竟如此大胆了么? 其中青衣姑娘玉手轻轻拨过花灯,莞尔道:“这王八做得确实精妙别致,难怪卫将军对此爱不释手。” “可不是嘛,据说卫将军还将其高悬营帐墙上,一掀帘子就能看见的地方。夜深人静还会对此愣神,想来应是哪位姑娘送给他的。” 唔,姑娘么? 谢清樾捻了捻指腹,忽觉有些耳热,心道真可惜了,那王八灯是他送的。 当日卫玄舟猜中灯谜迟迟未向他提及,他只当他不喜欢此灯,哪想竟还悬挂了起来。 青衣姑娘道:“未必见得是姑娘。卫将军少时便孤身去了塞外,塞外多的是风沙羌笛,姑娘少有。何况至今卫将军回京,也未见跟哪家姑娘走得近。” “说的是,卫将军英俊焕发,也不晓得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两位姑娘说着就要走远,小贩忽然出声招呼她们,“二位姑娘,我们这有与元鱼灯配对的谜面,姑娘可要一猜?” 什么?竟还有跟王八配对的东西? 谢清樾更吃惊了,脚步钉住似的挪不动一点。 姑娘们对视了一眼,就道:“说来听听。” 小贩道:“红豆从36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会变成什么?” 这道谜面相当新奇,姑娘们猜了许久都没猜中,最后无奈问:“谜底是什么?” 小贩神秘一笑,声音拉长了,“答案是——绿豆!” “为什么?”谢清樾脱口而出。 “因为啊,红豆摔青了啊!”小贩道。 谢清樾:“……” 好烂的地狱笑话。 隐隐中又给他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赏完了灯会,谢清樾带周砚去看了傩戏。篝火依旧,锣鼓喧天。他看着看着,忽然心空落落的,心想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再不会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也没有人会跟他说:“愿你来年无忧。” “天色已晚,”谢清樾叹道,“殿下,我们回去罢。” 远处京城巍峨崇峻,月光低垂,渺渺茫茫。 谢清樾望着那月,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兄长常叹道的那句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注1] 那会听时不懂其意,现在多少能体会几分其中的无奈与苦闷。 不过是物是人非。 低调沉稳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谢清樾驱马紧随车舆左右,透过晚风扬起的帘子,他看见太子正折倚壁上,闭目养神,唇线紧抿,眉间凝着霜星。 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说话。 他道:“殿下,你知道为何王八配绿豆么?” 周砚没说话,似乎睡着了。 谢清樾没管,自顾自的喃喃道:“因为看对眼了。” 那年他们都说卫谢两家小公子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又过了很久很久,车舆换成了步辇,已至明光殿前。周砚忽声问:“你是王八还是绿豆?” 谢清樾:“……” 这是重点吗?! [注1]: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灯谜 第8章 挑衅 元旦过去不久,深冬也过了大半。 谢清樾再次被允许上文华殿,他估摸着是自己那天表现太好了,太子舍不得埋没人才,这才让他跟着过来继续学习。 他一到文华殿,周明清就嗷嗷扑过来,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发现没有任何伤口后,开心的抱住了他,“清樾!你的病终于好了,真是谢天谢地!你身子这么虚弱,回头我让人送几味药材过去。” 谢清樾在长信宫“养病”那段日子,除了周砚,旁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到最后只能无言跟周砚独坐,他都要闷死了。 今日刚到文华殿,迎面扑来周明清的热情,仿佛把他也点燃似的,世界都明亮了几分。 他浅色的眼眸熠熠生辉,含着笑:“多谢殿下厚爱,臣不胜感激。” 周砚端坐垫子上,屈指轻轻敲了敲桌沿,声音沉闷厚重。 窗外渐渐聚了云,遮去几分日光。 谢清樾犹未发觉,周明清松开他后,他顺势就挨着坐下,问道:“对了,殿下元旦家宴怎么没来?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那日去市街,不小心逗留太久了。”周明清哎了声,神神秘秘凑近他,耳语道:“而且我那天发现,玄舟心中好像有心仪的姑娘了!” 那天夜色昏暗,天空渐渐低下去。仰头上看,枝头结着冰棱甸甸沉压,皓月如玉,清辉盈盈。 有人迎着散去的人群逆流而上,青衫秀丽淡雅,身影娉娉袅袅。 周明清顺着卫玄舟发愣的视线正对上那两位姑娘。 风中微弱的火光挣扎摇曳,噗得一声熄灭了。 傩戏散场。 周明清挨着谢清樾道:“你都不知道,玄舟他就直直看着那两位姑娘……” 差点连累我成了登徒子。 后半句话未出,周砚又是轻敲桌面,沉闷的笃声直击两人心头。 周明清不觉噤若寒蝉,心道四哥自己不爱听八卦,也不让别人听,当真难相处。于是望向谢清樾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 谢清樾:“??” 他眼角抽了抽,假装没看见周明清诡异的眼神,草草告辞,行至周砚身旁,躬身谦卑道:“太子有何吩咐?” 然而心里却想着这事当真巧合。这两位姑娘先前才讨论过卫玄舟心仪之人,后脚便成了当事人的心头之好,只不知具体是哪位姑娘。 北风呼啸从窗隙溜进,纸张轻晃,一缕寒意涌上心头。 谢清樾回过神,正撞上周砚阴鸷的眼神,忙惶恐垂下头,音节从齿间挤出来似的,“殿下、太子,臣……” 脸容冰凉的触感打断了他的话,周砚堪称温柔抚上他的脸颊,指腹粗粝,“孤知道,你的病还没好。” 谢清樾毛骨悚然,最近搭上七皇子后,他真是飘了,人还住长信宫就敢吃里扒外,还动不动就走神。 这人还想以生病为由把他困在长信宫,他压根就没病,无奈太子只手遮天。这段时间他算是被关老实了。 谢清樾仰头,脸轻轻贴向周砚掌心,嘴角轻扬,讨好道:“太子,臣身体已无大碍。比起静养,臣更想陪伴太子左右,相濡以沫永不分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话音刚落,周砚的表情古怪起来,难以捉摸。身后传来阵阵嗤笑,微弱隐忍的。 谢清樾余光一瞥,周明清也在笑,明媚灿然,“哈哈哈哈哈清樾,你素日都看些什么书啊,说话太有意思了。” 谢清樾见他们一个比一个憋笑的辛苦,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那番话说得很不对劲,但应该不是什么坏话,看周砚的表情还挺受用的? 周砚斜斜倚靠案边,皂色长衫层层垂落,远看若黛山崔巍。他支着头,睫羽轻垂,眼神晦暗不明。 “臣之心日月可鉴,”谢清樾轻挠鬓角,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搪塞过去,而后余光轻瞥,恰逢案上的书被吹起一页,那句话他看着非常熟悉,下意识念道:“君当作磐石,妾当……” 然后他住嘴了。 这不是他偷懒看的话本吗??怎么会在书桌上?话说他今天带的也不是这本啊。 谢清樾这边头脑风暴,七皇子那边都要笑疯了。众人再乍一看,太子连这般愚钝的人都可以忍受,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正这时,夫子从外踱步而进,听见雷鸣般的笑声也是懵了瞬间,目光所及之处,个个都笑得东倒西歪,哪还有半点皇子公主的仪态风范? 夫子满头雾水却还记着今天的任务,他捋了捋胡子,朗声道:“今日学箭术,殿下们请移步御校台,由卫将军授课。” * 雪霁初晴,天光明朗,枝头霜花熠熠生辉。 御校台上,卫玄舟身披凛冽的银甲,手持弯弓,长身玉立,威风堂堂。 身侧还有一位浅粉衣衫青年,长相阴柔若春晓之花,目如秋波潋滟。 美则美矣,可当那双黑黢黢的眼眸望来时,恍惚被美人蛇盯上,谢清樾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周砚身后躲去。 此人便是三皇子,当今宠妃苏贵妃所出。苏贵妃对他千万般宠爱,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脱脱一小霸王。据说还好男色。 之前有行刺太子和虞老爷子的嫌疑,被皇帝关了禁闭,罚抄经书,没想到这么快就抄完了。初闻到风声,就马不停蹄赶来御校场。 谢清樾有时候怀疑三皇子是不是对周砚爱而不得,所以才处处针对周砚…… 他记得上世每次周砚出现,没过多久三皇子也跟着出现了。 次次争锋相对,输赢无所谓,花孔雀似的出来显摆一遭就撤了。这不是刷存在感是什么? 谢清樾悄悄望向太子,侧脸线条冷峻,眉眼如死谭波澜不惊,立马挥散这个离谱的念头。 话本害人不浅啊! “四弟,好久不见。”三皇子说得咬牙切齿。 周砚半点眼神都没给他抛去,谢清樾看着好没劲。他还期待两人跟之前一样打起来,他能凑个热闹,顺便跟七皇子巩固革命友谊。 “放手。” 冷不丁响起周砚冷漠的声音,谢清樾下意识仰脸看去,乌玉般的眼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正扒拉在周砚身上。 “臣失礼,太子莫怪。”说着他心虚放开,脚步又悄悄挪向周明清。 周明清站在弓架前,神情若有所思,而后从中取了一把战弓,颤颤巍巍拉开,转瞬就恢复原状了。 谢清樾道:“殿下,此弓乃力弓,需要很大的臂力,贸然使用容易拉伤肌肉,影响手臂。对殿下来说,稍弓正好。” 他凝目看了看,从中抽出一把递给周明清。 周明清接过尝试拉开,感觉比上把要好。随后视线落到周砚身上,“那、那四哥呢?” 谢清樾看去,周砚抽了把力弓在手上把玩,拉开就跟呼吸一样轻松。 “……” 这人是大力怪,七皇子咱乖,不跟他比较,谢清樾心想,后面周砚更离谱,三百斤的弓说挽就挽,完全看不出勉强和吃力。 “那这个呢?”他不答话,周明清又指了指架子,其中一把尤其华丽,金光翠玉闪闪。 “此乃礼射弓,中看不中用,赏人或者装饰差不多。”谢清樾道。 周明清就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过来,充满了崇拜,“清樾你好懂啊!好厉害!” 被七皇子夸了!看来距离他成为入幕之宾仅有一步之遥了! 谢清樾腼腆摸着鼻尖,心里也纳闷着,按理讲皇子应当从小熟读各种经书,学习箭术骑术之类的,可偏偏皇帝就没让他们碰过。 只让他们一心读圣贤书。 他沉浸自己的想法,没发现卫玄舟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糅杂了失望、愤怒等情绪,如海浪翻滚。 卫玄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说变就能变,明明他还记得弓怎么选怎么用,为什么要缩在京城,难道塞外的黄沙就把他吓破胆了么? 还是……他彻底迷恋上太子的权势了?卫玄舟盯着谢清樾,眼中暗流涌动。 此刻谢清樾正在教周砚射箭,两人肩膀贴肩膀,手握着手,指尖搭在弓弦上,说话间竟有种耳鬓厮磨的亲密感。 卫玄舟紧了紧手指,弓弦绷紧了。 “脚步张开,与肩膀同宽……”谢清樾说,手指攥着周砚的手一起挽上弦,神情异常兴奋,丝毫不觉现在的姿势有何不妥。 他许久没有射箭了,不知道技术退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万一没射中的话。 谢清樾微微眯起眼。淡色长衫忽然变得凛冽,如同出鞘的剑,锋芒逼人,杀气汹汹。 他眼前转瞬都成雪了,白茫茫一片,只瞧得见箭靶中心那点红。 咻得一声,箭矢离弦,流星般在半空划过。 正中红点! 没有万一。 谢清樾眨了眨眼,有些许小得意,手生了技术还是一流的昂! 他转过身想朝七皇子讨个夸奖,却见周砚垂首看着他,问道:“从前你的箭,也这般凌厉么。” 谢清樾浑身一震,什么夸奖都丢到了脑后。他先前在谢府练箭术,出手虽然快准狠,却没有现在这样浓重的杀意。 这些杀意是后来他跟着周砚,替他铲除异己,步步从血海中磨炼出来的。 卫玄舟也愣了愣,谢清樾那一箭的杀伤力并不亚于他,可是这人常年待在京城,不比他在塞外杀敌,为何杀意也如此浓烈?京城竟比塞外还要危险么? 他更想不通谢清樾的用意了,他们已经不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啊?射箭不都是这样么?”谢清樾再三思考下还是决定充傻装愣,毕竟重生这事太过玄乎,压根没人想得到。 三皇子忽然朝他射来一箭,擦着他脸颊过去,顿时一条血痕蜿蜒而下,如上佳的白瓷裂了道痕。 三皇子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语气危险,“你就是谢家二公子,谢清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挑衅 第9章 噩梦 “你就是谢家二公子,谢清樾?” 銮金殿内,晴光照在错金鸿雁炉间,檀香萦绕。 皇帝端坐龙椅,冕旒低垂,皇袍龙身游动,龙头靠在皇帝肩上,目光如炬。天颜庄重,威仪赫赫。 谢清樾垂首,磕到青砖石上,不敢再看第二眼。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孤身进宫面圣,喉间滚动一圈,嗓音喑哑,“陛下圣明。” 皇帝没说话,居高临下睥睨他。 日光斜斜,穿过朱红的柱子,落到殿内跪地单薄的身影上,谢清樾浸湿的后背一阵火辣辣。 这刻他宛如行走刀尖,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良久,銮金殿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低沉威严,“你爹通敌叛国,不战而降,虽已伏诛,然数万北羌兵直捣京城,烧杀抢掠,造成无数伤亡。按律当满门抄斩。” 谢清樾脸上血色尽褪,颤着唇,掌心伤口狼藉,“请陛下明鉴啊!谢家世代忠良,我爹、我爹更是一片丹心,绝不可能通敌叛国,其中定有隐情。” “哦?你觉得朕判错了?”皇帝半垂着眼,岁月在他脸容留了刻痕,却更显威严庄重,令人胆寒,“还是觉得……朕故意为难你们谢家?” 谢清樾冷汗津津,忙道:“臣不敢。” “罢了,此次你兄长救驾有功,谢家也为此倾覆,朕不再追究。”皇帝说着,忽然走下高台,停在他面前,凝声道:“如今你几岁了?” 皇帝这话字字诛心,扎得谢清樾心口鲜血淋漓,胸腔也像被巨石压住,他跪在地上,连喘气都变得困难,“十五,岁。” 皇帝道:“如此,当太子伴读如何?太子与你年纪相仿,想来定能好好相处。亦或者,你远去塞外,永不返京。” 永不返京。 这四个字太重太烫,烈火似的烧得谢清樾心头猛颤。他就像一脚踩空跌入悬崖,脸色煞白,脑袋空空。 若他去了塞外,永不返京,他爹的冤屈怎么办?谁来洗? 难道要他爹背着这样的污名面对列祖列宗么?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害谢府几乎满门的仇人潇洒余生? 塞外有他的理想、朋友、明月、美酒,那当然很好,可他的根到底还在京城啊!他绝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伏身,头垂得更低,“臣愿伴太子左右,尽绵薄之力。” 出了銮金殿,阳光更加毒辣刺眼。谢清樾抬手遮住,从指缝窥见天光,与那日何其相似! 那天北羌大军兵临城下时,也是晴空万里,热浪扑面而来,有人在战火里扑腾哀嚎。 他兄长率兵匆匆赶来护驾,让他快走。他不愿意,抽出身旁士兵的长剑,仿佛这样他就有一战的能力。 此时爹爹已经伏诛,长兄如父。谢昭衍蓦地给了他一巴掌,恨道:“难道你要我们谢家绝后吗?!” 谢清樾不解,脸上火辣辣的疼,想反驳的话语在扫向兄长身后时销声匿迹。 兄长身后的那些人各种各样的脸,瘦的胖的长的短的,却都同样的表情,目光坚毅,视死如归! 他见过那些人无数次,但没见过他们这样决然又从容的神色。 兄长早已做好了带着谢府走向灭亡的准备。 “那我呢?!什么谢府后人我才不要,谁要谁当好了!”谢清樾愤懑叫道,指尖颤抖攥上兄长的衣袖,“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爹爹不在了,你不能这么狠心。” “清樾,你要记住,即便这场战火烧毁了谢府,日后谢府也将从废墟里重生!谢府从来没有逃兵,作为兄长,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例外!” “现在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谢昭衍道,随后命人将他带下城楼,藏到安全的地方去。无论他怎么哭喊挣扎,谢昭衍依旧无动于衷,脊背都不曾弯过。 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谢清樾时常想起兄长这句话,到如今出了銮金殿才想明白,没到绝望是因为兄长以及谢府的命运未知,万一就挺过了这次战火呢? 皇帝却血淋淋将事实抛到他眼前,明明白白告诉他,事实不容逃避,更不会节外生枝。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就这么简单,这就是事实,不会再改变了。 谢清樾从心底涌起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情绪仿佛被抽空般,他麻木不仁跟着皇帝的贴身太监来到长信宫。 那太监指着他,朝太子恭敬道:“殿下,以后此人便是您的伴读了。” * 太子残暴冷漠,阴晴不定,能止小儿啼哭。 这是谢清樾从前听到的传闻,他当时不以为然,毕竟他志在塞外,跟京城权贵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实在不行还有他兄长周旋。 没想到意外来得这般快。 谢清樾悄悄偷瞄了太子几眼,心神俱荡。 太子的长相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还要美,肤如凝玉,眉眼如画。只是表情很冷淡,衣衫素净,静静立在阶上,若山巅不化的苍雪。 他暗自咋舌,难怪会止小儿啼哭,任谁看见这样谪仙般的人都会不自觉愣神。 他脊梁挺得很直,只微微垂首,抱拳朗声道:“臣谢清樾,见过殿下。” 太子殿下压根没看他,待皇帝身边的太监离开后,也转身离去,不在意他是谁,又为什么过来。 似乎只是为了应付皇帝的旨意。 相当有个性,谢清樾暗道,这样俩俩不搭理也好,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调查他爹的事。 他相信他爹不可能会造反。 但查了几天仍毫无所获,谢清樾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太甜了。 如今谢府几乎灭门,又有叛国的嫌疑,他失势得不能再失势,太子也不理他,宫里的人多会看眼色,一瞅他身后无人,个个都成了难以撼动的钉子。 谢清樾处处碰壁,夜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色正好。 到了后半夜,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要傍上太子,这样就无人敢轻视他了。 太子何许人也,京城第二大人物。到时候就轮到那些人来巴结他了。 他这几天假装生病,一直没跟太子去文华殿。 一听到太子下学回宫,便急忙忙出了屋,打算跟太子讲明自己的决心,哪怕有病在身,但为了太子殿下他也能赴汤蹈火。 结果出了屋,天光明朗,他瞧见院内空旷的地方围了群人。他走过去一瞧,正中央躺着位脸色苍白的老妇人,双眼紧闭,颈间一道长而深的勒痕。 谢清樾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往后退开几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 不在战场,而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在长信宫内。 他轻轻扯了扯旁边沉默垂首的小厮,嘴唇颤抖,“她、她怎么死了?” 小厮认出他是刚来的太子伴读,便道:“上吊死了。” “为什么,在这里当差不好么?”谢清樾问,太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着也不该混成这个下场。 小厮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下一秒就见谢清樾脱了外衣盖上去,心里震惊,忙伸手去拦他,“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谢清樾不解,太子为何要赐死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 小厮见他面善,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在长信宫想要活命,就得学会装聋作哑。不关你的事,别理也别问。不要触了殿下的霉头。” 谢清樾蹙眉,这跟他以往所听的大庭相径。他爹和兄长从小就教育他,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能帮就帮,在未来或许会因为哪次的善举得到帮助。 如今小厮却要他冷眼旁观。 那件外衣终究还是披了上去。 彼时太子就站在谢清樾身后,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罩住了谢清樾半边身子。 谢清樾一愣,周围的人哗啦啦全都跪倒在地,头垂得很低。他忙依样画葫芦跪下去,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径自穿过他们,走到老妇人尸体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冷声问道:“死了?” “死、死了。”有小厮回道。 太子沉默了会,目光沉沉,“衣服谁的?” 谢清樾跪在地面,顶着太子阴恻恻的视线,后背发凉,哑着声道:“是臣的。臣担心会冲撞殿下,便自作主张……请殿下降罪。” 太子道:“撤走。她看了孤这么多年,孤为何看不得她?” 庭院深深,树梢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太子站在那里看了良久,忽声道:“她很好。” 后来谢清樾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太子的乳娘,明德皇后撒手人寰后,是她照顾着他长大,却没想到长大后的他,会杀了她。 * “梦到了什么?” 温热的手指在脸上作乱,谢清樾下意识握住,摇晃的视线里,他看见苍雪一般冰冷的太子坐在床头,墨发垂落,眼神幽幽凝望他。 谢清樾打了个激灵,一时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窗外夜色浓重,太子他不睡觉,这样看着自己是几个意思??难道也要杀了他么? “殿下……”谢清樾出声,才发觉喉咙又干又哑,疑惑问:“我这是怎么了?” 周砚没有回答,神情冰冷,带着他的手在脸上轻轻抚过。他隽逸白净的脸留着道浅淡的伤痕,宛如上好的白瓷裂开一道缝隙,大大破坏了观赏性。 谢清樾触及那道疤痕,回忆潮水般涌上来。今日练箭时,三皇子朝他射来一箭,擦着脸过去。他还没怎么样,却见太子当即挽弓,箭矢凌厉射穿了三皇子的肩膀。 空中弥漫开铁锈味,三皇子捂着肩膀出声咒骂。 而太子面若冰霜,阴气森森。 谢清樾看着太子,恍惚觉得脖颈一痛,意识轻飘飘的。上世被斩首的恐惧漫上心头,夜里竟然还做了噩梦。 第10章 密谋 周砚手指下移,摩挲他修长的脖颈,淡淡的青筋贴着他掌心跳动,凝声道:“你在叫孤。” 谢清樾现在看到他就发怵,头皮发麻,何况这人还握着他的命脉…… 他滚了滚喉结,嘴角上扬,谄媚道:“殿下箭术一绝,臣深深为太子折服。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臣梦见了殿下。” 周砚手中动作不停,摁着他颈间浅淡的青色,道:“还有呢。” 还有?难道他不小心还喊出了谁的名字吗?有没有暴露什么? 谢清樾心思百转,决定先试探一下:“没、没了?” 周砚手指慢慢收拢,掐着他的脖子,直直望进他逐渐瞪大的双眼里,竟浅浅笑了,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孤不喜欢从你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字。” 空气渐渐稀薄,谢清樾脸容涨得通红,眼角洇湿了,视线朦胧。他一字一字从齿间蹦出:“臣,只,有,殿,下。” 周砚还是没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度,盯着他,“你最近和周明清走的很近。” “呜……”谢清樾眼前阵阵发黑,他已经看不到东西了,本能握住喉间的手腕,却因为无力变成了抚摸,从喉间溢出悲鸣。 他眼角飘着的那点红越晕越重,宛如烧溶的铁水,猛地砸下来,灼烧着周砚的手背。 又烫又湿。 周砚不禁松开了手指,转而摸上他湿润的眼梢,脑海蓦然浮现出他们还在冷宫的画面,那时这人也是这般哭着,无力伏在他身上,身子轻颤。 想让他哭得更狠,想看他啜泣却又拒绝不了的模样。 同样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周砚眉心一跳,却是没再动手。他抬手轻轻抹去谢清樾眼角的泪水,沿着水痕向下,不小心擦过唇角,“……你哭了。” 不知从哪吹进了风,微弱的烛火在空中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交织一起。 周砚俯下身,不知不觉靠的更近。谢清樾脸上泪痕蜿蜒、双眼失焦、无助抓着自己手指的模样,一清二楚映在他眼底。 他轻声道:“你哭了。” 新鲜的空气刹那间涌进来。谢清樾缓了片刻,恢复的第一时间就抬手擦去眼泪,动作粗鲁豪迈,惹得眼尾殷红更浓更重。 他有点尴尬,不敢直视周砚,闷声道:“殿下看错了,臣没有哭。” 太丢脸了啊!上世被斩首都没有落泪,如今只一掐,他就丢盔卸甲了。 谢清樾心里宽慰自己,呼吸困难的人都是这样,他没有哭,这是生理反应。 周砚又揉了下他唇角,淡淡道:“你要投靠周明清,对么。” 这人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做梦时真说出来了? 谢清樾心里骇然,忙摇头道:“臣是殿下的人,又怎会投靠七殿下。” 以后投靠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关现在的他什么事? 随后为了转移周砚的注意力,谢清樾主动牵过他的手摸向自己发红的眼,强忍着羞耻道:“臣是……为殿下的怀疑感到难过。” “孤待你不好么。”周砚没拒绝他的讨好,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动作。 谢清樾:“……” 他忽然很想一个暴起朝周砚脑袋砸去,就算手里没有凶器吓吓他也好。谁家好人示好是直接把人杀了?那他死得真够冤,难怪今年飘了那么大的雪。 谢清樾暗自翻了个白眼,身子倏然被挤到榻内去了。他定睛一看,周砚已经挨着他躺下,右手还被他攥在掌心,姿势别扭诡异。 等等—— 这人怎么还要跟他睡啊?万一他再做梦说漏嘴那岂不是要再死一次?? 谢清樾震惊:“殿下,要不臣替你找个太医看看?失眠是病,得趁早治。殿下乃江山社稷之重,万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周砚神情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兀自躺平,双眼轻阖。 半秒后,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谢清樾:“……” 说是失眠,他怎么有点不信呢?还有这只手咋还抓那么紧??他掰了许久都没能掰开,稍微动作一大,抬眼就能对上那双夜色深沉的眼,毫无波澜。 那场面别提多惊悚了。 谢清樾当场就怂了。爱抓抓吧,反正这人脑子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即闭眼就要睡去。 大脑走马观花了一会,他猛然乍醒,双眼清明。 他想起来了,今日好像有人要刺杀太子来着。 这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当时练箭,三皇子吓唬他,箭矢擦着他的脸过去,太子何等睚眦必报,当即射穿了三皇子的肩膀。 以三皇子的性格,这口气肯定忍不下,半个月已是极限。三皇子无勇无谋,嚣张跋扈,最大的仰仗便是他的生母,苏贵妃。 后宫嫔妃众多,自明德皇后离世后,皇帝并未立后,以惠皇贵妃为尊。然而惠皇贵妃身子虚弱,常年卧病在床,后宫实际权力掌握在苏贵妃手中。 苏贵妃出身京城苏氏,将军之女。苏氏虽不及虞氏声名显赫,也出过几任九卿、皇贵妃,谢府倒台后,更是独占鳌头。 母族辉煌,苏贵妃在宫中更是如鱼得水,三皇子也愈发嚣张。 太子之前在冷宫遇害、虞老爷子遇刺,皇帝不过关他几日禁闭,可想而知皇帝对苏氏颇有忌惮。 不可避免的,三皇子自然对太子之位起了想法。 * 半个月前,琼华宫。 这座宫殿一直被后宫佳丽所记恨,不仅因为苏贵妃所居,其墙壁以花椒混合所砌,墙面挂有锦绣壁毯,地上铺着厚厚的进贡毛毯,又设火齐屏风,幔帐厚重,是白雪皑皑中一道靓丽风景。 虽是寒冬腊月时节,琼华宫内伺候的宫娥仍衣衫单薄。 苏贵妃慵懒倚在美人榻上,豆蔻指尖细长而白,一袭绯色宫裙垂落,金纹花团锦簇,华丽非常。 忽然宫门被撞开,寒风扑面,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血珠滴进精致的地毯里,叫声凄厉,“母妃!母妃!” 闻言苏贵妃柳眉微蹙,美眸睁开,不虞盯着来人,有些恨铁不成钢,“说过多少遍不要总是大惊小怪……” 然而看清楚三皇子肩膀鲜血淋漓的情况,她急忙下榻扶住他,嗓音尖锐起来,“你这是怎么啦?快请太医!!” 三皇子伏在苏贵妃手边,脸色苍白,“母妃,是四弟干的!再偏一点就是儿臣的心脏了,他、他想杀了儿臣!” “放肆,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杀你!”苏贵妃扭头,呵斥道:“太医到哪了?再不来是打算谋害皇子么?” 太医上气不接下气赶至琼华宫,又莫名被扣了口大锅,当即泪流满面,很想告老还乡得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太医总算替三皇子包扎完伤口,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在三皇子的哀嚎中更沧桑了几分,“殿下伤口不深,箭头也取出来了,这几日需静养,忌辛辣,不日便会愈合。” 说着提起药箱告辞,匆匆离去,生怕这场灾难会波及自己。 三皇子既身在皇宫,又怎么会受到箭伤,若是刺客来袭,早就闹得轰轰烈烈了,如此想来就可能是皇子间的私斗。 不管是谁伤了三皇子,以他们的脾气,恐怕都不易收场。 太医走后,苏贵妃垂眼看他,“怎么回事,弄得如此可怖狼狈。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母妃怎么活?” 三皇子捂着自己的伤,脸容阴恻,“母妃,儿臣不过惩戒了一个下人,四弟却拿箭射儿臣,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苏贵妃冷哼了声,“他毕竟是太子,有嚣张的资本。你呢,要不是我借口思念担忧你,你父皇早下旨命你出宫立府了。如今倒是想着争了?” “母妃,之前不争是因为时机未到……”说着他抬头隐晦扫了眼四周,苏贵妃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遣散左右。 三皇子道:“元旦那日在大佛寺,主持亲口说了,太子乃灾星,大佛尚且压不住他的煞气,长久以往,定会影响国运。国运颓势,战乱生起,百姓流离失所。母妃你说,百姓能同意么?” 苏贵妃美眸瞪大了,神情震惊上下打量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你……竟连你母妃都瞒着?” 三皇子道:“儿臣只不过不想让母妃失望,这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儿臣一直不甘心,母妃端庄大方,贤良淑德,又代掌后宫凤印,已有母仪天下之姿,可父皇却迟迟不立后。恐怕就是四弟在其中作梗。” 苏贵妃心里隐隐一跳,“你是说……” 她多年贵妃,头上又有皇贵妃压着,虽说目前凤印由她代掌,可谁不想要名正言顺的名声和权力? 三皇子点点头:“不错,我们就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百姓里也不乏亡命之徒,施舍他们点好处,自然能为我们卖命。” 苏贵妃问:“借谁的手?” “佛像流血泪那天,七弟上完香后,有僧人从冰封的莲池发现了一株莲花,盛开得娇艳欲滴。只是父皇碍于太子,并不允许旁人吱声。” 苏贵妃疑惑:“我从未听见这样的传闻。再者这般寒冷的天气,又从哪里摘来莲花?” 三皇子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只道:“母妃安心等着便是,儿臣自然不会戏耍母妃。” 时至今日,大雪纷飞的季节已过去大半。下次风再起,扬得便是柳絮,初春的气息。 第11章 遇袭 夜里春寒料峭,炭火烧得也足,无奈身边躺了个人形冰块,谢清樾辗转反侧。 他重生已将近三个月,还只是堪堪跟七皇子搭上关系,想要查清楚当年爹爹叛国的真相,还得借七皇子的名义进入兰台,查看当年的相关卷宗。 如果当年之事真有隐情,他拖的久了,恐怕证据就找不齐全。 偏偏太子对他接近七皇子的事万般介意,今日还差点因此掐死他。 谢清樾转身,跟周砚面对面躺着。 周砚睡相极好,面容清俊恬静,眼窝散着几片阴影,睫羽纤长,唇色浅淡,看起来人畜无害。 谢清樾看着他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心道,莫非这人当真好几天没睡了?上一世他跟在这人身边好几年,也没发现这人有失眠的毛病啊。 他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也猜不透周砚的心思。之前他每次揣测这人的意思时就跟海底捞针,到后面索性不猜了,就按照自己的方法去讨好他,效果不怎么样就是。 谢清樾轻叹了口气,说实话如果要早些查清楚他爹的事情,巴结太子是对的,七皇子不过空有皇帝宠爱的儿子,而太子拥有实权,调查起来更方便。 可惜太子拒绝了他的请求,还警告他不要节外生枝,所以他才动了巴结七皇子的念头。 谢清樾乱七八糟想了大半宿,蓦地听见一阵推门声,很细微。 屋外明月渐渐隐入云层,夜色浓稠。 随后脚步声悉悉索索,停了一会,又慢慢朝榻边走去,谢清樾耳边的动静越来越清晰。 周砚依旧一动不动,睡得很香。 他不是愚君的人,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被行刺至死,鲜活的生命无关身份贵贱。 谢清樾暗道得罪了,便轻轻贴着周砚的胸膛翻过去,身轻如燕,加上幔帐朦胧,他笃定外面的人不会想到太子的榻上居然躺了两个人! 想到这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周砚事先就猜到会有人行刺他,所以今日特意要求他搬来正殿陪睡?? 思索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贴着他耳边响起,夹着周砚平稳的呼吸声。 谢清樾屏息凝神,手心死死攥着衣带——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了。 忽然手背被冰了一下,谢清樾下意识回头,紧紧攥紧了衣带才没有失声叫出来。 在他背后,周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黑眸似剑凌厉,锁住幔帐外模糊的人影。 与此同时,幔帐猛地被人掀开! “四……”来人刚吐出第一个字,就感觉一阵风扑面而来,紧接着喉咙被什么东西缠上,勒紧,霎时脑袋空白,视线涣散。 很快,缠住他的东西撤去,他双腿发软跪在地面,躬着身大口大口呼吸着,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空气是如此新鲜,让他如痴如醉。 “七殿下,你没事罢?”谢清樾忙赤脚下地去查看他的情况。 当时几乎是帐幕掀起的瞬间,他想也没想就扑上去,手中衣带绷直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看清楚来人是谁后,顿时手忙脚乱松开,太过紧张周明清的情况,他并没有发现榻上周砚的表情阴沉吓人,双眸黑得发冷。 周明清摆了摆手,空气涌入胸腔后没那么难受了,他看着谢清樾,又看了看周砚,脑袋又白了一瞬,这……他们……同床共枕……? 周明清道:“我是不是打搅你们的好事了?但实在迫不得已,我听到消息说——” 话还没说完,门口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谢清樾眼疾手快拎起他,闪身又上了榻,重新垂下纱帘。 周明清夹在谢清樾和周砚中间,顶着他四哥冷若冰霜杀气凛然的视线,顿时泪流满面,恍惚觉得自己呼吸就是个错误。 苍天明鉴啊,他真不是故意撞破他们之间的好事啊!四哥不会因此记恨上他了罢? 偏偏真正的刺客已经到了门口,他有苦说不出,鹌鹑般往谢清樾身边靠了靠。 结果谢清樾抬手拦住了他,甚至隐隐把他往里推,侧目无声道:“七殿下靠里站,刀剑无眼。” 他屏息凝神听去,与周明清这样不习武的人不同,来人步履轻盈而稳健,呼吸若有若无。他低头瞄了眼自己手上的衣带,心里有点没底。 对方若带着刀剑,他一击不中,便无物傍身了,彼时三人就像走投无路的猎物任人宰割。 机会只有一次。 他仍在赌对方不知道纱幔下的情况。只要对方有片刻愣神,他就有把握制敌。 来人忽然停下脚步,身影随纱幔晃动。 谢清樾一看就知道要糟糕了。七皇子丝毫不学武,不会控制呼吸,这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呼吸甚至有些急促。 他们已经暴露了! 谢清樾没纠结太久,脑中过了遍敌人可能在的位置后,当即飞扑而出。 噗嗤一声,衣带断成两截,飘飘然落地。 谢清樾眼疾手快抄起凳子就要砸下去,忽然听见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震惊叫道:“谢清樾!” 谢清樾也是愣了愣,视线越过凳子望向对面,正见卫玄舟站在那里,长剑挽在身后,满脸惊愕,宛如被雷劈到般,“你怎么在这里?!太子呢?刚刚呼吸声急促,是你们?” “我……”谢清樾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解释眼下的情况。 要说来睡觉,跟太子抵足同眠?而且七殿下也在……这要是被卫玄舟看到,不得一剑把他劈了? 卫玄舟自小就讨厌水性杨花、勾三搭四的人。 谢天谢地,这会窗户又传来了动静。 谢清樾跟卫玄舟面面相觑,试探道:“要不,先躲躲?”说着他闪身至屏风后,他已经不敢乱把人带上榻了,如今榻上还有两尊大佛。 只是,今夜到底是什么日子?原先那位刺客哪里去了?怎地一个接一个的冒出熟人来。 卫玄舟也跟着躲到了屏风,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冷眼看他,眉心拧起,几乎能夹死苍蝇。 谢清樾心道,这么嫌弃他还跟着过来作甚,显眼包。 这时窗纸被人戳破了一个洞,紧接着伸进来圆形孔的东西,孔洞处白雾缭绕。 这老套的戏码,到底还有哪个傻瓜会上当啊?谢清樾眼角抽了抽,正对上卫玄舟同样无语的眼神。 白烟在屋内飘了好一会儿,刺客终于姗姗来迟。刚露脸,就被谢清樾和卫玄舟两人摁倒在地。 目前还不清楚刺客有没有同伙,谢清樾只能顺手扯下帐幔卷成团塞到他嘴里,避免他大喊招致同伙。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望了眼卫玄舟。对方迟疑了片刻,方才点头,谢清樾这才松手转身贴着门缝溜出去。 明月依旧隐在云层里,星光稀疏,枯树萧萧。 再三确认刺客没有同伙后,他重新回到殿内,轻轻带上门往床榻走去,查看榻上的情况。 周砚坐在床尾,中衣素雅,黑发披落在肩,看起来却不狼狈。剑眉入鬓,冷眸如寒星,静静盯着谢清樾。 周明清倒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显然是中了迷药睡了过去。 好嘛,七殿下还年轻,会中招没什么问题。谢清樾想着,就同卫玄舟压着刺客上前,“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否则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卫玄舟配合得加重了手中的力度,那刺客当即哀嚎出声,涕泗横流,“太子饶命啊,草民被蒙蔽了双眼,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草民家里还有六十岁老母,遗孀在家……” 周砚迟迟没说话,谢清樾下意识道:“殿下的意思是,你若能将事情一一道来,殿下评判此事确实与你无关后,自会放你回家。” 话音落下他就僵了身子。 糟糕!他怎么还没改掉这个坏习惯? 上一世皇位竞争激烈,周砚愈发不爱说话,而他跟在这人身边多年,又尝试揣测过这人的心思,几乎一个眼神过来他就能猜到几分意思了。 只是罢,这特别邪乎,他有时候猜的很准,有时候周砚就黑着脸一整天。 谢清樾悄悄瞄了眼周砚,发现对方并不打算计较他的越俎代庖,心底松了口气,还好,早期的太子也蛮好讲话的嘛! 那刺客立马感恩戴德磕头,“今年收成不好,家母又生病急需钱,我正苦恼着,忽然有个小伙子告诉我,今年收成不好是因为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又是磕头,“这话大逆不道,草民不敢说啊,求太子殿下饶命!” 周砚神情淡然,似乎被讨论被刺杀的人不是他,眼神都没给过去,一直在周明清和卫玄舟身上流转。 于是谢清樾又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你直说无妨,早些说清楚了你也能早些回家不是?” 闻言卫玄舟侧目望去,偏偏谢清樾习以为常,疑惑看回去。他浅色的瞳孔映出摇曳的烛火,仿佛能让人借光望进他心里,清澈敞亮。 卫玄舟深吸一口气,不懂自己突如其来的烦躁是为什么,只想快点结束,离这人远远的。手劲大了几分。 刺客痛得冷汗都下来了。这话他实在不敢说,可太子又承诺他,只要他说清楚原委就不会为难他。 咬了咬牙,他还是坦白道:“说是因为太子殿下灾星转世,大佛都不愿意庇佑,若是、若是太子登基,恐怕国运衰减,我们就会吃不饱饭穿不暖。只有让七皇子继位,我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这话说得相当大逆不道,而且还扯上了七皇子。 谢清樾没忍住往榻上瞟了眼,还好七皇子今夜就躺在这里,否则莫名其妙就被泼了身脏水,被太子记恨上。 以七皇子的智商,肯定玩不过太子的,否则上一世继位的人就该是七皇子了。 可周砚神情依旧平静。 他冷淡道:“还记得那人的模样么?” 刺客点了点头,“那小伙长得很白净俊俏,说话温温柔柔的……” 夜风从破洞的窗纸溜进,捎带一丝灰烬烧草味。 谢清樾不好的念头刚浮起,屋檐响起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从瓦片上走过。 下一秒,熊熊烈火拔地而起。 第12章 端倪 苏贵妃施施然起身,葱白指尖揉着太阳穴,疲惫又不耐烦,“大半夜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她的贴身宫女栖云取来外衣替她披上,伸手轻轻摁揉她的太阳穴,轻声道:“娘娘,是长信宫走水了,外面正吵着救人呢。据说火势很大呢,突然烧起来的。” 苏贵妃饶有兴趣哦了声,奇道:“这雪刚过去一阵,怎么好端端着火了?” “初春最为寒冷,许是下人多点了几盏灯取暖,迷迷糊糊间失手打落,点燃了纱幔。”栖云道。 殿内燃起了细细的烛火,苏贵妃看着那点光沉思,早知周砚有此大劫,她就不大费周章请府里人帮忙了,万一找的人手脚不利索,反倒给他们母子引火烧身。 若是那人得手又葬身火海倒还好,日后即便发现苗头也死无对证,如若不成功…… 苏贵妃拢了拢外衣,沉声道:“你去把三殿下叫醒,再派些人去长信宫探探情况。” 栖云应了声便下去了。 精美华丽的寝殿,珠帘曳动,音韵清脆,苏贵妃静坐片刻,去了镜前整理仪容。 刚整理完,三皇子便阔步进门,满脸春风,“还是母妃厉害,听说长信宫走水了!这火一烧,任他周砚再神通广大,睡梦中也是死路一条。” 苏贵妃蹙眉,原先他们密谋时栖云并不在,不知道他们要行刺周砚的计划,何况夜里再冷,没有主子肯首,下人哪敢自己点灯。难道那把火是他们找来的人放的? 后半夜,琼华宫依旧温暖,一股寒意蓦地从背后升起,苏贵妃看了看三皇子,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压根藏不住心事。 她晓得自家儿子什么德行,胸无城府,却仗着她、苏氏的权势在宫内外横行霸道,嚣张跋扈,只是那日她被“皇后”二字冲昏了头脑,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深意。 苏贵妃道:“你且说,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三皇子眼神闪烁,神情心虚,“母妃你在说什么,儿臣就是灵机一动……莫非这计划不好吗?我们借刀杀人,独善其身。彼时四弟跟七弟斗个你死我活,不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苏贵妃狐疑:“这番话又是谁教你说的?” “我……” 正这时天渐渐明亮,细碎曦光从云层透出来,屋檐积雪微亮。 栖云娉娉袅袅走进,俏脸惊疑不定,行了礼道:“娘娘,殿下,长信宫的火灭了。听说没人受伤,而且还抓到了两名刺客。” 两名?太子之位本就虎视眈眈,有再多人行刺苏贵妃都能理解,偏偏今日他们行刺,旁人也开始动手。再结合三皇子这段时间的表现,答案呼之欲出。 借刀杀人。 她借的七皇子的名义,旁人却是以他们为刀。 若东窗事发,谋害皇子已是死罪,何况周砚还是太子,事可大可小,万一又连累了府里…… 苏贵妃心里骇然,不敢再想下去。她盯着三皇子,严肃道:“这事事关重大,你要毫无遗漏跟母妃道来。现在,跟我去长信宫。” 如果能抓住怂恿三皇子的人,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 烈火燃尽,亭台楼榭尽成废墟。尤其处于火海中心的正殿,更是半点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晨光却从废墟灰烬里升起,金光灿灿。 谢清樾搀扶着满脸劫后余生的七皇子立于宫门前,卫玄舟一手一人,拎猎物般揪着后领,两人俱是昏睡的状态。 周砚则站在废墟中央,身姿若苍柏劲竹,初春的风掠起他染灰的袍角,墨发飞扬,微微扬起的侧脸线条冷硬,唇线轻抿。 谢清樾看着他,没来由的,忽然有些难过。他从十五岁进宫,就一直住在长信宫,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周砚更是打小就在这里长大,肯定会更难过。 这难过不显山不露水,耳畔风声萧萧,视野里周砚单薄的身躯,谢清樾一时难以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为何。 因为长信宫,还是周砚? 许是察觉他的视线,周砚朝他望来,向来平静如死水的黑眸,轻轻泛起了涟漪,层层叠叠。 仿佛有风停留在水面。 周砚抬手,谢清樾凌乱的发丝穿过他的指缝,异样的酥麻感。 他道:“你来了?” 谢清樾眨了眨眼,周砚的脸瞬间在他眼中放大,再回望,周明清保持着左手搭在他肩膀的模样,面容诧异,呆呆看着他。 他竟是下意识走了过来,走到了周砚面前。周砚伸手拂过他的发,有些痒。他没有躲,只微微侧过头,“殿下,我来了。” 说完他眉头开始打结,后知后觉这场面有些怪异。可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纠结哪点。 直到他听到一道抽气声,从宫门处传来。 周明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身子微微后仰,他扯着卫玄舟的袖子道,“现在相信我没有骗你了罢,四哥跟清樾的关系就是很好,无人能敌,也无人能插足。” 谢清樾恍然大悟,归根结底,他还是没能改变当太子舔狗的习惯。他必须要重视起来,否则以后侍二主是要遭人耻笑的! 周明清的话语相当刺耳,卫玄舟不语,眉宇沟壑渐深,他紧盯着两人,半晌才冷哼道:“不过惺惺作态。” 周明清道:“那试试好了。你给我摸发,或者我给你摸。” 卫玄舟顿时如吃了苍蝇般恶心难受,“殿下,我们刚死里逃生,拜托殿下留条活路罢。” “好说好说,”周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乐呵呵笑道:“我总算知道怎么形容四哥和清樾之间的感情了。” “相濡以沫,情比金坚!” 卫玄舟:“……” 他看着周明清,一言难尽,沉默良久道:“殿下,您还是好好上学罢。”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 周明清摆了摆手,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向来就不爱读那酸了吧唧的儒书,他以后可是要当闲散王爷的人,学那么多是要给四哥添堵吗? 他看着眼前登对的俩人,又看了看身旁目欲喷火的卫玄舟,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你对清樾意见挺大的?你们之前结过仇吗?” 卫玄舟本来想说没有的,他们最多就是互相厌弃,情感生分,还谈不上结仇,可是脑海反复浮现方才谢清樾朝周砚走去的画面,话到嘴边就成了:“是,我们爱恨缠绵。” 一大早还没睡醒就听见噩耗匆匆赶来的司隶:“???” 爱什么缠绵?跟谁? 他直觉这是个惊天大瓜,奈何时机不对,稍微正了正衣冠,躬身道:“七殿下,卫将军。” 周明清摆了摆手,算是受了礼。卫玄舟轻轻踢了脚边已经昏死的两人,道:“两位刺客都在这里,劳烦大人好好审问了。” “将军客气了,”司隶笑道,随后下令将两人带走,他也不想多逗留,忙告辞匆匆离去。 太子连烧了两座宫殿,谁听了不惊叹一声倒霉,他是想不开才会趟这趟浑水。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刺客,无非又是皇子间的争斗,这他管不是,不管也不是。 司隶走后没多久,苏贵妃带着三皇子雷厉风行赶来,身旁还跟着少府。 卫玄舟拱手:“见过娘娘。” 周明清也微微垂首,“苏娘娘日安。” 苏贵妃挑了挑眉,目光在卫玄舟身上流连忘返,佯作吃惊,“这、长信宫怎会突然起火呢?而且看七殿下和将军的样子,不像刚听到消息?” 两人衣袍脏乱,脸上沾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像是刚从火海逃生。 苏贵妃没想到卫玄舟也在,难怪长信宫无一人伤亡。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前来长信宫?若她知道卫玄舟今日来,定会去消息通知府中另择时间刺杀。 刺杀……对!刺客呢? 苏贵妃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多余的身影,周砚跟谢清樾两人站在废墟前。她心底惊惶不定,是抓到了刺客还是在找线索? “苏娘娘,我昨日收到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长信宫会有刺客,我就想着来提醒一下四哥,没想到后面又起了火。”周明清提起昨晚的凶险,心有余悸。 他当时莫名其妙就晕了,要不是谢清樾拼命相救,扛着他在火中奔波,恐怕他就见不到今日的太阳了。 想着他抬头望了眼天边的阳光,温煦淡雅的,是个晴天。他不由感慨,活着真好。 “可知对方是谁?”苏贵妃问,这下她百分百确信他们成了别人手上的刀。 知道他们的计划,并设计长信宫着火,妄图使太子与七皇子不幸丧命,两大威胁并去,三皇子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相当于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皇帝能不怀疑这是他自导自演的么?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旦皇帝起了疑心,别说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命还是个问题。 苏贵妃心里波涛汹涌,她执掌后宫多年,居然没有发现如此城府深沉之人。这让她产生了危机感。 闻言周明清转头狠狠瞪向三皇子,道:“三哥,我竟不知道你是这等小人,夜里派人偷袭四哥,还瞒着苏娘娘,实在可恶。” 三皇子横眉冷目,“空口无凭,休得污蔑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承认。明明是刺客听信了民间谣言,太子乃邪祟转身,刺客若是来,也是他自己存了要为民除害……” 苏贵妃突然斥喝一声,“然儿!” 三皇子猛地止声,后背冷汗淋漓,明媚的阳光下,竟觉得有些阴冷。 卫玄舟目光压来,似沉沉乌云,一字一字道:“七殿下所言句句属实。纵火之人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正是三殿下您的伴读。” 第13章 对峙 銮金殿。 皇帝龙袍加身,目光如炬,面容冷峻严肃若群山巍峨,皇家威严与尊贵气质浑然天成,尽显九五之尊的威仪。 冕旒轻晃,他微微垂眼看向身旁的吴公公。吴公公点头,领命行至殿门口,高呼道:“宣太子、谢清樾、苏贵妃及三皇子觐见!” “宣——” 殿外的声音如同波浪,层层叠叠扩散开。 周砚信步走进,面朝皇帝不卑不亢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谢清樾伴随左右,也跟着作揖行礼,心里却沉甸甸的。 在殿内他并没有看见七皇子的身影,大概猜到皇帝不想让他过多参与到这种尔虞我诈的场面,想来司隶那边已经查到了什么东西。 只是他很奇怪,幕后之人既然胆敢行刺周砚,为何又请了这般扛不住事的刺客,尤其纵火之人,还是三皇子身边的伴读。 没想到三皇子不仅骄纵,还很愚笨,谢清樾暗道,难怪上一世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苏贵妃到底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宫裙摇曳,娉婷走进,指尖豆蔻艳丽,发髻珠玉满目,屈身行礼,抬头盈盈笑道:“臣妾见过陛下。” 三皇子跟在她身侧,步伐凌乱,眼下挂着浅淡的黑眼圈,脸色苍白,拱手作揖,“父皇。” 殿内香雾袅袅,皇帝微微抬眼,不怒自威,“朕听说,长信宫烧了。” 周砚巍然不动,古波无井,宛如静默的石像。皇帝一直盯着他们这边,周砚不说话,千斤重的压力陡然落在谢清樾身上。 谢清樾不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压力,但还是不适应,从前谢府在时,他只觉得皇帝是个和善的叔叔。 他道:“禀陛下,确有此事。当时臣夜里当值,忽然闻见一股糊味,刚要起身去看,热浪便涌了进来。那火势汹汹,又突如其来,殿下险些丧命。” 龙椅上没有动静,但谢清樾确定皇帝仍旧在盯着他,半晌才听见皇帝的声音,“哦,朕记得你。你是谢府二公子。” “陛下圣明,多年前承蒙圣恩,清樾才得以存活。”谢清樾道。 皇帝欣慰道:“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谢清樾疑惑,他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方才明明还在议长信宫走水一事,怎么忽然就谈到他长这么大的事了?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余光里,三皇子悄悄松了口气,他顿时恍然大悟,即便司隶查到了什么,皇帝不想计较的话,也不过是一句天灾的事情,又正好坐实了周砚乃不祥之兆的事实。 一簇火焰从谢清樾心底燃起,狂风暴雨般猛烈,血液滚烫起来,先前坚决不当舔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他道:“陛下,长信宫着火前,臣还抓到一名刺客。行刺太子,按朝法乃是死罪。” “竟有此事?”皇帝看向周砚,关切道:“太子可有受伤?” 周砚仍旧冷冰冰,缄口不言。 谢清樾忙道:“火势过大,殿下被烟熏坏了嗓子,太医嘱咐这几天需少说话。” 皇帝指尖摩挲了下龙纹雕花,看了眼吴公公,“你去挑些润喉的药材,送到长信宫。” 吴公公提醒道:“陛下,长信宫已经烧没了。” 殿内窗户紧闭,窗纸朦胧拓落着日光,空旷的殿内,朱红色的柱子缄默矗立,倏然晃过一道身影,旒珠轻响。 皇帝缓缓走下高台,“梅月烧了座宫殿,如今长信宫又毁了,修葺宫殿得花多少银两,国库紧张,如何给塞外士兵发军饷?是否要加重百姓税收充盈国库?苛捐杂税会不会引起暴乱?” 他停在周砚面前,横眉冷目,“你既身为太子,朕且问你,该如何?这宫殿建还是不建?” 周砚丝毫不发怵,声音冷淡却掷地有声,“建。” “太子当真要赶尽杀绝?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叹息声中,周砚点了点头。 随后皇帝看向脚边已然跪倒的三皇子,摇了摇头,问得却是苏贵妃:“苏贵妃你可还有话说?” 苏贵妃很镇静,她确信皇帝不会偏袒太子,苏家目前还有用处,即便那刺客真透露了什么,皇帝舍不得动他们,事情就还有转机。 “臣妾出身将军府,朝政之事不懂,但好歹知道凡事都需讲究证据。长信宫烧毁自有废墟,可废墟焉是长信宫?那刺客入了大牢,或许不敢有所隐瞒,可谁能保证其言未曾经过挑唆?” 苏贵妃轻轻拭去眼梢的泪花,“然儿虽愚钝,可到底是陛下的长子,难免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引来杀身之祸。臣妾什么都不想,只盼然儿此生能健康成长。” 三皇子红了眼眶,泣音颤抖,“母妃……” 周砚压根没看她的表演,只望着皇帝,皇帝看向吴公公。 吴公公心里捏了把汗,于殿门处高呼:“宣司隶大人!” “宣——” 司隶进殿头都不敢抬,跪地低伏,“陛下万岁。” 皇帝背过身,缓缓走上高台,声音疲惫,“说罢,你都审到了什么。” “启禀陛下,臣从刺客口中得知找上他的是位青年,那位青年……”说着司隶悄悄瞄了眼贵妃,心跳加速,冷汗淋漓,“那位青年正是三殿下的伴读,也是此次纵火的凶手。” 三皇子没忍住叫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指使张越去纵火?!他在哪里,为什么要污蔑背叛我?!” “臣、臣句句属实,实在不敢欺瞒陛下,望陛下明察啊!”司隶大人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那刺客道,张公子给了他些银钱,说太子乃妖物转世,见他武功不俗,便请他帮忙,并言若他能为民除害,日后少不了塑一座金身,供后世瞻仰。” 苏贵妃美眸转了转,若有所思。若这个刺客是然儿身边的人派来的,那么她府中请来的杀手呢?府内既然答应了她的请求,就不会放她鸽子。其中定然存在隐情,会是什么呢? 司隶道:“张越也亲口承认这事是他做的,他说他自小跟三殿下一起长大,实在不忍心看三殿下劳心伤神,三殿下待他那般好,他想报答三殿下。” 三皇子眼眶泛红,他竟不知道张越为了他,能牺牲到这种地步…… 司隶身子忽然抖了一下,神情艰难,“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说……臣……” 他看了眼三皇子。 苏贵妃直觉不妙,刚想说话,便听见皇帝道:“如实说来,恕你无罪。” 司隶哆哆嗦嗦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书信,“张越已于寅时自缢身亡,留下了这封绝笔信。” 三皇子如遭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下,跪不住了。他望着那封书信在吴公公手中拆开,又被当众宣读。 张越在信中言明此事是他一人策划,三皇子并不知情,他只是舍不得看三皇子痛苦,三皇子想要的他都会努力去争取,哪怕这路很远很险。 吴公公念到最后更是冷汗潸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书信掉落,金光明媚。 吴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啊!” 苏贵妃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魂飞天外,她看向三皇子,欲言又止,“然儿、你当真与张越……” 三皇子跪坐在地,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这下谢清樾听懂了,满脸诧异,他先前听说三皇子好男色,但没想到会跟伴读搞在一起,还在皇帝面前捅出来了,还因为这事烧了长信宫,又派人行刺。 好大的瓜,好刺激…… 谢清樾也跪了下来,头颅微垂。 偌大的銮金殿内,只有周砚站得笔直,谢清樾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示意他做个样子。 周砚没动,见状皇帝捏了捏眉心,心力憔悴,“朕乏了,此事日后再议,你们都先回去罢。” 殿内转瞬恢复宁静,浮光婉清。皇帝走下高台,转身面对龙椅,缄默无言。这座位金雕玉砌,椅背十三条龙圈绕盘旋,目光如炬,登临即可君临天下,无数人趋之若鹜。 可又有谁知道,这龙椅再华丽尊贵,也不过是困住群龙的铁笼。 皇帝道:“你想不想,坐那个位置?” 吴公公顿时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抖如糠筛,“陛下明鉴啊,奴才、奴才只想伺候好陛下,直到奴才再也伺候不动的时候。” “朕坐这个位置,群狼环伺,儿子不像儿子,枕边人也谋求算计朕。朕不过想同寻常百姓那般,享天伦之乐。” 皇帝长叹一声,家长里短叨唠许久,终于垂眼看向吴公公,这道身影佝偻伏在他脚边,诚惶诚恐。他心情总算好了点,问道:“丞相可来了?” “回陛下,巳时丞相已在殿外等候。” “嗯,让丞相过来见朕。” 片刻后,丞相施施然飘进,白衣胜雪,容颜如玉,唇角挂着淡雅的笑,若月下瑶池归来的玄仙。他朝皇帝拱手作揖,“臣见过陛下。” “丞相不必多礼,”皇帝道,“赐座。” 丞相落座后,皇帝又道:“多亏丞相妙计,暗中除去苏府派来的刺客,又说服张越布局。今日过后,苏贵妃定更加视太子为眼中钉,彼时两党斗争,朕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丞相一抚唇角,若清风拂月,轩然霞举,“陛下谬赞。能为陛下解忧,乃臣之荣幸。” “那丞相以为,接下来该如何?” 丞相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怨恨的种子已经埋下,静心等候生根发芽即可。三殿下向来嚣张跋扈惯了,第一次被人踩到头上作威作福,焉能忍气吞声?” 第14章 路过 谢清樾跟着舆仗回景麟宫。 长信宫烧毁后,他就跟太子搬来了这里,位置不如长信宫好,但胜在清幽雅致。今早出门时瞥见墙角几处枯树冒出了新芽,初春薄雪间迎春花簇簇,于风中摇曳生姿。 回去路上,周砚莫名其妙问了他一个问题,“皇子可以跟伴读私通?” 谢清樾差点没有左脚绊右脚摔倒,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他也想跟伴读私通不成? “呃……正常来说是可以的,如今民间提倡恋爱自由。”说完他顿觉不妙,太子伴读不就是他吗?于是忙补充道:“但男子与男子之间,终归不是正流,殿下莫要学了坏,走邪魔外道。” 周砚端坐步辇上,忽然斜歪了下头,容貌雅正,眼底漫起疑惑,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孤与你,也可以私通?” “……” 谢清樾咬牙切齿,耳垂微微泛起红,像是薄暮的余晖,“当然不可以了殿下,男女结合才是阴阳之道。臣和殿下……这简直有违纲常。” 周砚哦了声,“他可以,孤不可以。在你眼中,孤更差劲,是么?” 谢清樾目瞪口呆,这也是能比较的吗?不过转念一想,他就释然了。他上世跟在周砚身边多年,看他从太子到皇帝,步步为营,殚精竭虑,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儿女情长。 何况明德皇后走得早,老皇帝又对他不上心,这种私事夫子更不可能公然谈论,谢清樾估计这人就没有过恋爱的概念,难怪脾气那么古怪,多半是缺爱。 难怪他之前舔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落得个斩首的下场,原来是舔的方式不对! 谢清樾浅色的眼眸睁大了,隐隐夹着几分兴奋,他似乎发现了第二条自救的路。 如果他能给予周砚从未体验过的母爱、父爱,那是不是这人就会眷恋他,从而对他言听计从,那他岂不是能顺利查清当年真相? 唔,要怎么样才能体现这种爱呢?谢清樾绞尽脑汁,他先前失落的时候娘亲怎么哄他来着? * 谢清樾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甚至抓周礼的时候,放在面前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向旁边的谢昭衍,努力踮起脚,一双胖乎乎的手摸上他佩在腰间的长剑。 谢昭衍刚练完剑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见一个小不点摇摇晃晃走过来,伸手就要摸剑,差点没给吓坏,忙举着剑藏到身后。 谢清樾就围着他绕圈圈,似乎在疑惑好端端的,那把剑怎么就不见了。他人小,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要追上七岁的谢昭衍相当艰巨。 追不上,他干脆扑通一下跌倒在地,放声大哭。谢母急忙上前来抱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细语哄道:“宝宝乖哦,不哭。宝宝是想要哥哥的佩剑吗?” 谢清樾红着眼眶,眨巴眨巴盯着谢母,还没学会说太复杂的词,只是指着谢昭衍咿呀咿呀。 谢昭衍手无足措慢慢靠近,蹲下身来,小心翼翼举着佩剑。 剑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谢清樾越摸越爱不释手。 等长大了些,握得动剑了,他就开始跟着谢昭衍学剑,每每对招,他总是落在下风。 秋风习习,漫天落叶中,谢昭衍手腕轻巧翻动挽了个剑花,英姿飒爽,墨发飞扬。谢清樾看着他,忽然有种高山仰止的挫败感。 半夜他就躲着偷偷哭,可还是被谢母发现了。谢母跟他并排坐下,柔声细语问他怎么哭的这么凶。 谢清樾抽了抽鼻子,脸颊通红,“哥哥好厉害,我总是打不过他。” 谢母就笑他,如春风拂面,道:“你哥哥比你多学了几年剑呀!你天赋异禀,哥哥何尝不是呢?何况哥哥是谢府长子,将来要担起很重的担子,不厉害点,怎么保护清樾呀?” 谢清樾皱着脸,“可是清樾也想保护哥哥,保护娘亲、爹爹,保护好多人。” “嗯,那就说好了哦,清樾可要好好跟哥哥练剑,然后赶跑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谢母揉了揉他的头,把他的发丝弄得凌乱,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好啦,我们的大英雄可不可以去睡觉了呀?” 月光皎洁如纱,遮去谢母半张脸。摇摇晃晃的阴影里,谢清樾只瞧见了谢母眉眼盈盈,似水柔情。 回忆渐渐,像是指缝溜走的黄沙。 最后轮廓模糊,他只能想起那温柔的动作,语气轻缓。 他倾过身,越过扶手,轻轻将周砚揽入怀里,拍着他的背哄道:“不是哦,殿下很厉害。在臣眼中,殿下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初春,风里还夹杂着雪沫,斜斜茫茫吹来。周砚猝不及防被风雪扑了满怀。 树梢晃动,从轻渐重,哗啦啦连成一片。 周砚道:“那孤可以,与你私通?” 谢清樾:“……” 好了,算他白忙活一场,这人压根就不会理会旁人说得啥意思,自我逻辑非常完美健全。 他松开周砚,面无表情陪驾左右。远远的,他就看见宫门处立着两道人影。许是听见动静,那两道身影转头来看,较为瘦弱的身影便迎上来。 周明清扑上去,抓着谢清樾左右上下来回翻看,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才松了口气,道:“清樾,你怎么那么倒霉啊。不是卧病不起,长期闷在宫里,就是遭遇刺客。” 闻言,饶是谢清樾重活了一世也不禁泪雨潸然,是啊,他怎么那么倒霉,就算重生了也没有任何优势,周砚还比上一世更难伺候了。 这人不开情窍则矣,一开一鸣惊人,居然还想着搞男色。堂堂一国太子,好男色,传出去这好听吗?! 要是哪天落马了,他这些年就是白舔了。 谢清樾看着周明清那张纯良的脸,着实不好意思坑他,他查的那些事免不了得罪人,七皇子傻乎乎的,哪天夜里被宰了都不知道。 他有些踌躇,“呃,七殿下怎么过来了?”随即目光又落到旁边那道高大的身影上,这人来了却一言不发。 “哦,”周明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开口就要说因为放心不下他过来瞧瞧,哪想卫玄舟这会又不哑巴了,截住他的话头,冷冰冰道:“路过。” 谢清樾:“……”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卫府距离宫闱有10公里远,而且卫玄舟肩上微湿,显然在这站了有段时间,露水打湿的。 太阳穴一抽一抽的,谢清樾深呼吸几次,侧过头,哦了声:“将军路过完了,该走了罢?” 卫玄舟没说话,神情紧绷,捏在剑鞘上的手指嘎嘣嘎嘣响。 “当然要走,”周明清道,丝毫没有发现两人间暗流涌动,兴致勃勃,“今日父皇给我们放了假,清樾我们出宫玩怎么样,据说有个地方的姑娘特别美丽。” 周明清今年刚十六岁,正是好奇的年纪。谢清樾看着他那少年气的笑容,心底着火似的,正要应下,耳畔飘来周砚冷漠的音调。 “不准。” 周砚向来不掺和这种场面,热闹与他绝缘,他下了步辇便要回宫。至于谢清樾,他知道自己离开,亦不会逗留太久,不成想周明清竟当着他的面挖人。 他转过身,眼中暗含杀意,语气冰冷森寒,“谢清樾顽病缠身,不宜出门。” 周明清诧异,“清樾,你又染上风寒啦?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很难受?” 卫玄舟环臂望过来,挑了挑眉。 谢清樾压力山大,他知道周砚的意思,又跟之前那样,不允许他出门。 如果按照之前,作为太子的舔狗,他是不会拒绝太子的要求的,堪称百依百顺。可现如今他已经打定主意换个方式去舔,让太子感受人世间的真情,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决定帮他。 谢清樾道:“殿下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 春光灿烂,云团簇簇。然而琼华宫却是门窗紧闭,宫娥侍从噤若寒蝉。 “然儿,你老实告诉母妃,先前借刀杀人,还有那些话,可是张越教你的?你是不是……”苏贵妃呼吸不稳,脸色难看,“当真与张越有染?” 三皇子忙给她倒了杯茶水,又捏捏肩,“母妃莫气,儿臣就是一时糊涂。而且要不是卫玄舟突然插进来一脚,光凭谢清樾能干什么?儿臣可听说了,他近日三天两头发病,半点没有尽到伴读的责任,儿臣就心急了些。” 苏贵妃轻抿一口茶水,气顺了些,仍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殿上那封信又该如何解释?” 三皇子神情僵了僵,不自在的撇过头,“张越他……喜欢儿臣。母妃不是说为了那个位置可以不择手段吗,所以儿臣就跟他说了句几句好话,让他心甘情愿为儿臣卖命。母妃放心,儿臣对他绝对没有半点妄想。” 说着三皇子竖起了手指就要立誓,苏贵妃搁下茶杯,清脆的一声响,“既然他喜欢你,为何又要临时反水,并且给你留下那样的信?他知不知道若你好男色的消息传出去,哪家姑娘还敢嫁给你?这分明就是要断你后路!” 三皇子阴柔的脸霎时更加五彩缤纷,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苏贵妃问。 三皇子难以启齿,“他那日想……儿臣拒绝了。” 他不说,苏贵妃也猜到了几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难怪要留下那样的信,无非就是由爱生恨。三皇子长得像她,朱唇粉面,眉宇间透着股郁郁之感,放在女生身上便恰到好处的,身为男子则不够英气。 难怪张越会看上他。 当年皇帝,不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苏贵妃轻轻摩挲着杯沿,“罢了,你近日少些惹事,文华殿也不要去了,本宫给你找了位箭术的夫子,你就在宫内好生待着学,春狩那天也好讨个彩头。” 三皇子急道:“可是母妃,难道就要这样放任四弟不管吗?儿臣忍不下这口气。” “管什么?周砚这几个月连烧了两座宫殿,加上大佛寺那日,倒是坐实了邪祟转世的传闻。有这些流言蜚语,恐怕他也正焦头烂额。” 苏贵妃抬眼看他,语重心长,“然儿,你要知道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天子。你必须要拿出使你父皇信任、使天下人信服的实力来。母妃就要仰仗你了。” 第15章 出宫 京城要数姑娘最多最美的地方,当属秦楼。 秦楼坐落在湖心中央,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如画,廊桥错落,相映淡青色间,清幽雅致,却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周明清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绿衫盎然,手中摇着把纸扇,马尾轻扬,风度翩翩,“就快到了,据说这里的姑娘美若天仙,有次丞相路过,竟被迷得眼睛都看直了,旁边人几次叫他都没有反应。” 周砚落后一步,玄衣翻飞凝结成眉宇间的阴霾,手掌圈握,似乎在测量什么东西的尺寸,黑眸挂着霜。 谢清樾跟卫玄舟并肩走着,闻言奇道:“丞相也爱美色?” 他上一世没怎么跟丞相打过交道,偶尔几次见面也是太子拉拢的时候远远看过,此人风光霁月,幽谷长风,身姿若竹若松。 世人皆言丞相乃京城第一人也,他深以为然。 “爱人之心人人皆有嘛!”周明清叹了声,语重心长道:“清樾啊,你跟着四哥,可别连不沾美色这点都学了去。世间若没有美人作伴,那真是黯淡失色。” 周砚还是没有言语,只是垂眸看着掌心,手指微蜷,尺寸正好。他虚虚握了握,身后陡然传来卫玄舟惊怒的声音:“谢清樾!请你自重!” 手指一顿,他回头看去,谢清樾站在卫玄舟身旁,矮了半个头,脸上惊慌不定,手里还抓着卫玄舟沉闷的袍角。 一缕不悦漫上眼底,星星之火燎原似的,周砚淡道:“谢清樾,过来。” 动静之大,走在最前头,已经蹿到小摊上去的周明清也看了过来,嘴里还咬着颗红彤彤的糖葫芦,不明所以。 唔…… 众目睽睽之下,谢清樾不禁松开手,转而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耳垂都是热的,浑身不自在。 他就是想问问卫玄舟昨日为什么也在……但是叫他,这人又不吱声,他还以为没听见就上手扯了把他衣角,结果这人大喊大叫,闹得他跟强抢良家妇女一样。 谢清樾脑门大写的窘迫。 于是在听见周砚的声音时,他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忙提速行至周砚身旁,末了还不忘朝卫玄舟挤眉弄眼,唇瓣轻启,无声道:“小气鬼!” 卫玄舟当即就气笑了。 谁小气?这人当众跟他拉拉扯扯……他们如今可都成年了!而且他还没有原谅他。到头来还怪他小气?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他有心想把人揪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偏偏这人已经蹿到太子身边去了,甚至还蠢蠢欲动凑到七皇子面前,只能作罢,改日再挑时间好了。 谢清樾刚到太子身旁,七皇子就向他招手,问他要不要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他日思夜盼都想着能拉近七皇子的关系,当即二话不说就要越过太子。 太子轻飘飘道:“孤会替你寻个静处,养病。” 谢清樾拉近关系的计划就这么中道而蹦殂。 他收回脚,笑了笑道:“我就不吃啦,多谢七公子。” 随后他就看见周明清缓慢摇了摇头,咬着糖葫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谢清樾:?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太子道:“就这么喜欢扯别人衣角?” 谢清樾一愣,“不”字刚出口,太子又打断了他的话,“既如此,今日准你扯孤的衣角。” 太子幽幽对上他的眼,“放手,便死。” 谢清樾:“……” 他试图跟太子解释这个举动不好,而且待会还要去秦楼玩,也不方便。可不管他怎么说,太子都不为所动,只垂眸静静看他,似乎打算看他一路。 迫于淫威,谢清樾只能勉强扯过一个角,神情别扭。 翻墨的衣衫里,谢清樾修长苍劲的手指相当醒目,霎时扑灭了周砚心里莫名的火焰。他瞧着那截骨节,总算理解宫中侍从为何那么喜欢遛狗了。 狗当然可以撒欢到处跑,可握着那根缰绳,狗就跑不远,还是认主的。 认主的狗,他当然会为其仔细挑个好归宿。 一路走走停停许多次,周明清对什么都好奇,像是展翅高飞的白鸟,好不容易逃离了宫闱,看什么都新鲜,朝气蓬勃。 卫玄舟经过几年沙场,也稳重了许多,只偶尔看到些小玩意才会停步伫立,面容惆怅,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次他停了很久。谢清樾顺着他的视线瞥向那匹木制竹马,也是久久无言。 那样的竹马,他们小时候特喜欢。当时他们还很小,马驹都爬不上去,偏生谢昭衍骑马潇洒的身姿深深吸引着他们,他们说什么也要跟谢昭衍那样恣意快活。 府内被他们闹得没办法,只好差人连夜赶制出竹马玩具,让他们也过过瘾。他们骑上竹马,仿佛就成了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清樾也想保护哥哥,保护娘亲、爹爹,保护好多人。 ——那清樾可要好好跟哥哥练剑,然后赶跑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 谢清樾苦涩一笑,他谁也保护不了,就连替爹爹、替谢府翻案,都得看人脸色。六年过去,他依旧毫无进展。 若是兄长还在…… 若是兄长还在,现在真相定然都水落石出了。 可偏偏那日,赴死的人不是他谢清樾。偏偏那日,谢府族人全去了,唯独抛弃了他。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兄长活着?兄长那么聪慧,想逃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恍惚间,谢清樾似乎听见有人叫他,他下意识抬眼,愣愣对上卫玄舟的目光。那里也复杂,他看不懂。 卫玄舟凝视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唇道:“你为什么——” “什么?你们开门做生意还有不让客人进去的道理?”周明清的声音乍起,宛如一道惊雷,劈散那层蒙蒙的雾霭。 卫玄舟盯着谢清樾紧攥太子衣角的指尖,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他什么也不想再问。 有人自甘堕落,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那人忘记了理想,彻底沦为权力的傀儡。 他又何必再问,倒不如都给彼此一点体面。 周明清掷地有声:“如果我现在就想进去你怎么办!难不成我还会短你银钱吗?”说着他借下腰间的荷包,顿时金光璀璨。 谢清樾目瞪口呆,登时四处张望,试图锁定想要抢劫的贼人,不料想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那姑娘也丝毫不为所动,公事公办道:“几位公子,不是我们不做生意,只是今日特别,申时我们会有场竞价,来客非富即贵,非我等能得罪得起。” 周明清来了好奇心:“竞的是什么?” “这……”姑娘为难,“这原是竞价前半小时才能公布,几位公子若是感兴趣,届时再来,我们定当好茶好礼相待。” 周明清转头,“要不,我们过会再来?” 周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答应,谢清樾势必也要留下来。 事到如今,他不甚灵光的脑袋也后知后觉了。难怪那时周砚听见是来秦楼,忽然就改了主意。想来等的就是这场竞价?竞的是什么? 上一世长信宫遇刺着火,卫玄舟和七皇子并不在,刺客也远比这次厉害,他既要拦住刺客不让他近身,又要想法子把周砚带出火海,相形见绌之下,他只能勉力一拼。 最后刺客脱身,谢清樾以身相护才得以逃离火海。他们刚出来,长信宫便轰然坍塌,灰尘飞扬。 而谢清樾落了个中度烧伤的下场,好几个月不能下床。他又耽误了好几个月。 卧床那段时间,他并不清楚太子做了些什么,太子也不会跟他说。 周明清又看向卫玄舟,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像盛着满天星光。 然而卫玄舟铁石心肠:“府中有事,我就不来了。” 他走的时候,还若似若无瞄了谢清樾一眼,看得谢清樾当真是莫名其妙,仿佛因为他坏了心情,所以这人才借口不来。 三个人站了片刻,先前逛得也累了,谢清樾便提议道:“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 话落,周砚微蹙的眉头松开,他瞥向谢清樾的目光晦暗不明。 衣袖处沉甸甸的。谢清樾扯着他的衣角。 周明清向来是个爽快的,一拍两合当即找了最近的酒肆,一落座菜单都不看,直接就让店小二把最贵的菜全上了。 谢清樾忙道:“七公子等等,这里有几样菜我们不要。”说着他把菜单上香辣的菜名全划掉后才交给店小二。 周明清左手撑着脑袋,满脸疑惑,“清樾你不能吃辣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问完之后,谢清樾先是偷偷瞥过四哥,然后才回答他:“有点,我……病还没有好全。” “噢,”周明清恍然大悟,“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下次,我一定会好好记住清樾你的喜好的!” 周砚眉心重新簇起。 垂暮的日光照在窗棱上,浮尘茫茫。茫茫洒在光下,竟渐渐染白了,像是霜,也像白盐。 此刻已是申时。秦楼鼓乐齐鸣,红飞翠舞,热闹非凡。 下午那位姑娘引着他们进了二楼包厢,说是为下午的招待不周赔礼道歉。 姑娘递来三个小本:“这是此次竞价的物品,竞价成功将在结束后为贵宾送上。若是特殊物品,则劳驾贵宾亲自前往。此外三楼贵宾不好惹,若是碰上他们想要的东西……各位请尽力而行。” 姑娘仔仔细细说完竞价的规则、方式及注意事项,又提醒了他们一下,方才款款离去。 谢清樾翻看着本子,忽然目光一凝,心里骇然失色,惊慌不定抬起头,周明清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反观周砚波澜不惊,似乎早有预料,还平静地轻抿了口茶水。 谢清樾不可置信低头去翻那本子,最后一页纸上,不管他来来回回翻了多少次,字迹都毫无变化。 那页纸上,竞价的最后一件商品,竟然是个人。 还是位姑娘。 第16章 拍卖 “这、这、人怎么能当商品卖呢?”周明清指着那一页纸,瞠目结舌,“四哥,我们把他们都抓起来罢?” 周砚没有说话,身子往后靠去,缓缓阖起眼。 周明清见他不想理,步伐挪向谢清樾,想了想道:“这事四哥不好出面,要不就我们俩去罢?我们蒙上面,救了人也不告诉他们名字,就直接走。” 说着他举臂唰唰挥了几下,仿佛听见了利剑斩破空气的嘶鸣声,兴奋更甚,“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谢清樾盯着那页纸若有所思,“这姑娘,我好像在哪见过。” 周明清凑过去:“清樾,你搭讪的招数会不会老套了些,还不如英雄救美呢!不过这姑娘看着就不像我们大汉的人。要是玄舟在就好了,他见多识广,肯定能认出来。” 画像里的姑娘五官深邃,透着一股异域风情,远没有大汉姑娘的清婉温柔。 谢清樾看着,不觉咬上食指指节,细细磨着,他知道自己不是搭讪,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人,何况太子此行的目标也是为了她,难道…… 谢清樾一惊,难道太子情窦初开,就对画像上的人一见钟情了? “谢清樾。”周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楼下的高台,人头攒动。他拍了拍膝盖,头也不抬,“来,坐好。” 周明清震惊:“??” 谢清樾也啊了声,神情犹豫,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他过去了,七皇子会怎么想他,太子忠实的走狗,以后还敢信任他吗?不过去,太子会不会认定他有谋逆的心思,从而派人除掉他? 谢清樾头疼,脱口而出:“殿下,这不合规矩。” * 銮金殿。 丞相刚跨过台阶,便有太监上前接应,垂着头道:“大人请随奴才来。陛下近日勤于修行,正在侧殿等候大人。” 丞相颔首,“有劳了。” 转过角,到了侧殿门口,太监弯着腰恭敬道:“大人,请。” 侧殿内,雾霭氤氲,连带着皇帝的身影都朦胧起来。丞相瞥了眼,唇角依旧云淡风轻笑着,如云轻盈施施然飘进,对那道渺茫的身影拱手作揖:“陛下万岁。” 皇帝轻轻嗯了声,依旧盘腿坐着,“丞相免礼。” “陛下,请恕臣得罪了。”丞相修长的指尖触上皇帝面前巨大的丹炉,仿佛被毒蛇蛰了一口,刺痛蔓延,“此间温度过高,久待于陛下身体无异,而且也会影响丹药的效果。”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苍老又不失锐利,紧紧盯着眼前谪仙般的青年,“丞相认为,朕乃真龙天子,还会惧怕这区区高温?” 丞相道:“陛下当然不怕,可这丹药毕竟没有真龙护体,若持续高温炼制,药性恐会大打折扣,陛下的修行也会受阻。” “丞相果然见多识广,不愧乃我朝中大梁,”皇帝道,招来太监熄了火,又替他穿上龙袍,在主位落座,“朕便全仰赖丞相了。” “陛下言重,臣蒙陛下赏识才得以官拜丞相,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臣只有尽心尽力替陛下分忧解难。”丞相不卑不亢。 皇帝叹道:“丞相有心了。若朕那几个不成才的儿子也如丞相这般,我大汉定当长盛不衰。只可惜朕老了,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殿外风声叩窗,皇帝坐在主位,威仪显赫。丞相当即跪拜,“陛下与天同寿,大汉必然长盛不衰。请陛下放心,再过几个月,药引便可成。” 好半晌,皇帝才让他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疲惫,“也罢。朕找丞相来,是另有其事。丞相可知?” 丞相重新落座,思索片刻道:“那日金殿对峙后,两党风平浪静,苏贵妃似有意让三殿下暂避太子锋芒。虞老爷子毕竟影响深远,苏家还不敢妄动,尚缺一个契机。臣机缘巧合得知,太子与三殿下今日都去了秦楼。” * 春寒料峭时分,月光皎皎,也渗着几缕冷意。丞相披着月色而至,竞价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站在窗边眺望,高台处立着一个铁笼子,里面的人铁链缠身,那张异域风情艳美的脸上写满了不屈,眼神犀利,宛如雄鹰被扼住了双翼。 美则美矣,然不识时务。 倒是二楼靠里的包厢,颇有意思。此时竞价已高达万金,更重要的是喊价的人,无一不是三楼。二楼混在其间,犹如鹤立鸡群。 想来太子便在那间厢房了,那三皇子呢? 丞相扫了一圈,叫喊声喧天,心里大致有了数。想了想,他叫来侍从,劳烦他给三楼第二间厢房捎句话。 半炷香后,三皇子所在的厢房响起敲门声,侍从站在门外,颔首低眉,“这位贵客,我们庄家方才收到消息,贵客您的钱贴已经被冻结了。若资金不够,将无法继续参与此次竞价。” “什么?!”三皇子蹭一下站起来,目眦欲裂,“你再说一遍?好端端的钱贴怎么会被封?再者,我还会稀罕你这点钱吗?凭什么不让我参与竞价?!” 他已经为这天准备了那么久,到底是谁在跟他作对?二楼那人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莫非在场除了他,还有人知道那姑娘的身份,所以才会拼了命跟他竞价? 三皇子恶狠狠盯着二楼靠里的包厢,那里的人最好不要让他抓到是谁,否则他非扒了那人的皮不可。 侍从不为所动,只重复道:“这是我们庄家的规矩,贵客莫恼。” 三皇子狠狠拍向桌面,怒不可遏,“叫你们庄家来!这里有人捣乱你不知道吗?钱贴冻结了又能如何,我难不成还不能赊账?!” 侍从道:“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混账!”三皇子抓起茶杯朝他扔去,“滚!滚!” 侍从被砸破了头,也不敢叫屈,只得灰溜溜退下。霎时包厢恢复了平静。 三皇子正气头上,跟他前来的幕僚压根不敢触他眉头,一个个都是屏气凝神,生怕忽然被注意到。 谁想三皇子又是拍案,这一掌仿佛拍在他们心尖,身子跟着哆嗦了一下,就听见三皇子骂道:“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我被算计了你们就开心了?” 幕僚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来个倒霉蛋。倒霉蛋颤颤巍巍上前,欲哭无泪,“殿、殿下,若真有人算计了殿下,想来应该猜到了殿下的身份。知道殿下的身份却还敢跟殿下作对,殿下近日可有结怨?” 这倒霉蛋话语相当委婉,以三皇子这嚣张跋扈的气性,甭管能不能得罪,想来都全部得罪了个遍。 尽管树敌颇多,但三皇子一下子就想到了周砚。只有这个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自己!可若真是周砚,为何自甘蜷缩在二楼,也不怕失了身份。 这时又有幕僚上前,道:“殿下,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成功竞拍成功。属下认为,三皇子不如亮出身份,震慑震慑二楼的刁民,好让他知道自己该不该找死。如此,若二楼不再继续跟拍,此人依旧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对方到底是不是周砚?三皇子无法确定,可眼下的情况,似乎表明身份是最有用的方法了。 就算是又能如何,等他救下这位姑娘,再利用其反诬陷周砚,怎么着也能让他伤筋动骨罢? 三皇子阴沉着脸,朝其中一名幕僚使了使眼色。幕僚心里了然,便站了出去。栏杆前,他朝下方高声报了一个价,又道:“此人是三皇子点名要的人。望诸位能够高抬贵手,莫要让三皇子忍痛割爱。” 三楼包厢非富即贵,但身份上确实没有一个比得过三皇子,心里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一时间竟寂然无声。 三皇子对自己的影响力非常满意,正想出去也说些客套话,就听见二楼靠里的厢房,又传出道令人厌恶的报价声,还堪堪就比他多那么一百两,摆明了是在恶心他。 眼前骤然发黑,太阳穴青筋猛跳,三皇子狂掀了帘子,正想质问对方究竟是谁,还要不要命了,却被幕僚一把扯住,宽慰他道:“殿下不可冲动行事,若以身份强势压人,被有心人利用的话,明日街坊又要传出殿下目中无人的闲言闲语了。” 久久没听见三皇子的怒骂声,幕僚惊疑不定望去,三皇子双眼紧闭,竟是被气晕过去了,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先前三皇子亮出了身份,不少人打了退堂鼓,偏偏二楼靠里的厢房仍在继续,一时众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无人敢继续报价。 一片死寂中,三锤定音,竞拍结束,这位姑娘的归属权最终落在二楼靠里的厢房。 丞相轻轻抿了口茶水,花香四溢,鲜爽甘甜。这场戏很精彩,只可惜落幕的太快,台下的观众都没尽兴。 三皇子此番估计气得够呛,但丞相没想明白为什么三皇子会那么快就妥协了,倘若猜到了周砚的身份,理应僵持更久,若是没猜到,也不该如此早放弃。 丞相搁下茶杯,他竟有些看不懂三皇子的行为了,难道是以退为进?他细细琢磨着,心道,也罢,迟早要找三皇子一趟,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他起身离去,白衣似雪,轩然霞举若瑶池仙人。 第17章 北羌人 随着落锤定音,谢清樾心中憋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两万五百两黄金,折合白银二十五万两,这便是最后的成交价,也是七皇子这些年攒下来的零花钱。 他不禁咋舌,这钱都够普通老百姓花几辈子了,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位姑娘的身价。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三皇子忽然爆出身份,想必楼上那些人还不会善罢甘休,这些人到底是谁? 思索间,门被轻轻敲响,谢清樾望向身旁的周砚,浅色的瞳孔里漫起迫不及待,“殿下,臣去开门。” 天晓得七皇子探究的目光都要把他烫穿了,他如今不仅跟太子平起平坐,掌心揪着的衣角也没放开,好不容易寻到借口,他恨不得立马消失在两人眼前。 谢清樾拉开门,门外赫然是先前招待他们的姑娘,亭亭玉立,盈盈笑道:“几位贵宾,请随我来。” 不知是不是担心他们被惦记上,那姑娘并未带他们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一条暗道,直通拍卖品的地方。 谢清樾暗暗打量,心里奇怪,秦楼这地方,他少时讨酒的时候来过,那会还没有如今这般玄妙,就只是普通的秦楼楚馆,来这里的人无非是为了寻欢作乐,现在还搞起来了竞价。 而且话又说回来,七皇子为什么会突然想来这个地方? 黑暗里,谢清樾抬眼光明正大的上下打量周砚,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人是冲着那位姑娘来的,定然知道其中隐情,会不会是故意把七皇子骗来…… 眼底赫然闯进一道微弱的火光,周明清那张清逸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看着他很是疑惑问:“清樾,你为什么不走了?” “啊?” 谢清樾定了定神,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暗道的尽头,那是间厢房,除了正中央的铁笼一无所有,浮光越过窗棂刻下雕花,星尘点点。 太子站在光下,长身玉立,微微上挑的双眼郁郁发黑,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侧目凝视他。 周明清站在阴阳交界处,半明半暗,许是已走出暗道,但发现他没有跟上,于是又折返回来。 谢清樾一个激灵,忙抬步跟上,随口回道:“唔,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抓着我的腿。” 烛火摇曳,周明清抖了一下,他不安吞了吞口水,语气紧张,“是、是什么?” 谢清樾隽秀的眼迅速弯了弯,故作正经道:“好像是一只手,不知道哪来的,突然就抓我腿上了。” 周明清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挨着他,蔫了似的,“我们还是快离开罢,这里好黑。” 谢清樾就笑,刚想继续骗他,小腿猛然擦过什么东西,顿时笑脸一僵。 没事的,只是错觉,他边宽慰自己,边不动声色看去,一抹绿意蹭过小腿,是周明清的衣衫。 谢清樾松了口气,精神松懈下来。 几人来到铁笼子前,里面锁链缠身的人就蜷缩在一角,双眼紧闭。姑娘主动道:“贵客们请放心,她太过闹腾,我们不得已用了些药,免得伤到各位贵客。” 周砚没说话,轻飘飘瞥了谢清樾一眼。 谢清樾心领神会,指了指笼子问:“现在她是我们的人了罢?我们想单独跟她聊聊没问题罢?” 那姑娘是个人精,当然谢清樾的说法也没有很委婉,她没有介意,点了点头道:“贵客请便。如果贵客们想离开,走这条路。” 说着在墙壁上轻轻一摁,石壁翻转,赫然露出一个楼梯口,姑娘从那离开了。 石室里寂静一片,谢清樾有点不习惯,又见那姑娘躺在笼子里甚是可怜,且衣衫不整,想了想,便褪下外袍给她盖上去。 他蹲下来,仔细为她拽好衣袍,就听见周砚问他,“谢清樾,你难道不知道此人是谁?” 什么? 谢清樾愣了愣,他应该认识这人吗?莫非是他仇人?他蹙起眉,凑得更近想端详更仔细。 说时迟那时快,笼中女子猛得睁开眼,指尖攥紧了锁链就往他脖颈套去。 谢清樾只感到一股杀气直逼面门,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条件反射往后仰去,冰冷的锁链落了空,丁零当啷响,余威扬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还没有稳住身子,又有道身影从暗道蹿出来,动作灵活利索,宛如矫健的花豹误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朝他扑去。 寒光凛冽,锋芒逼人。 谢清樾只好往地上一躺,侧滚,躲去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来人见一招不中,便中途改了方向,直朝周明清掠去。 周明清何时见过这样的仗势,他想跑,可双腿不听他指挥,举步维艰,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剑锋堪堪从他鼻尖划过,周明清吓出了一身冷汗。 紧接着来人手腕一翻,剑刃宛如毒蛇,嘶鸣着朝他刺去,距离之近,周明清再无法躲闪。 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剑锋停在距离他心脏两寸的地方,再无法进一步。 滴答,滴答。 鲜血仿佛开满山坡的虞美人,瞬间占据了他眼中的世界。 花前,是月般霜白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那把利剑! 再往上,是谢清樾那张俊朗英气的脸,紧抿着唇,双眼锐利逼人,额头冒着层薄汗。 “清樾!”周明清叫道,“你快放手,不然你的手会废掉的!” 谢清樾不为所动,以手为牢,紧紧困住那把利剑。可来人力气极大,要是硬抗,他恐怕无法保证废掉双手后能不能护住七皇子。 何况太子也在,他不能让他们出事。 他咬了咬牙,身子如风中枯叶细细颤抖。利剑松动,又往前送去几分,鲜血如注。 刺痛感越重,谢清樾脑子就越清醒,他视线紧紧锁住来人。来人的面孔硬朗刻着风霜,五官深邃,眉宇间竟与笼子里的姑娘有几分相似。 电光火石间,谢清樾看清了那层迷雾下的记忆。 北羌世子,乌尔锋。 认出来对方是谁后,谢清樾条件反射压下剑刃,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脚尖猛然踢上对方的左小腿。 乌尔锋吃痛,高大的身躯趔趄不稳,手中力气有所松动。谢清樾抓紧机会又往他胸膛拍去,想把他逼退,却像拍到了岩石上面,手心隐隐作痛,对方只是皱了皱眉。 他无奈,只能故技重施。然而乌尔锋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他没有成功,反被钳制住右腿,力度像要把他的脚踝捏碎。 谢清樾额头冷汗如瀑,霎时脑子一抽,鲜血淋漓的手掌登时甩了过去。对方头都没偏,但显然没被人这样打过,懵了瞬间。 他连忙扭头让周明清快跑,定睛看去,身后空荡荡的,周明清已经颤颤巍巍挪出了……两米远。 谢清樾差点喷出一口老血,眉心直跳,他暗道七皇子还是太过于单纯,就这点距离,人家伸手就能揪住他衣领了。 这时就见对方忽然收起了利剑,身高魁梧矗立原地,侧目瞥向笼子那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音节怪异,但谢清樾听懂了,对方在骂他们卑鄙无耻。 他敛眉,不解跟着转头看去,那边姑娘抵在笼子边缘,困住她的锁链依旧缠着她,紧紧勒在颈间,满脸通红。 周砚冷面站在她身后,即便是面对这如花似玉的容颜也丝毫不心慈手软,攥着锁链的手指微微泛白。 见状谢清樾立马道:“我们公子说了,两位若是不再反抗,可以放了你们,坐下好好聊聊,如果仍冥顽不灵,那就只好请你们喝罚酒了。” 乌尔锋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炽热隐忍,宛如即将喷发的火山,硬朗的脸还印着一道血红色的手印。 谢清樾尴尬撇过眼,两只手悄悄藏到身后,谁让这人的弱点要在这么奇怪的地方。 他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乌尔锋极其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脸,更别说打脸了,他那时候暗自猜测过是不是因为追求心上人不成,反挨了一巴掌,于是恼羞成怒了。 心虚使然,他又大声问了一遍:“两位想吃敬酒,还是罚酒?” 乌尔锋目不转睛盯着他,嗓音醇厚:“~%?…;# *’☆&℃$︿★? ” “胡说八道!”谢清樾想都没想就反驳,随即想起来这时候他还在京城,不可能听得懂羌话,忙补充道:“听不懂,要吃敬酒就点头,反之摇头。你们自己选罢。” 乌尔锋就道:“我的脸揍你的手,我妹子,空气先给一下。” 谢清樾:“……” 这么蹩脚的语言也值得拿出来秀吗?见乌尔锋还想继续开口,他赶紧截住话头道:“你点头,或摇头便是。” 乌尔锋配合点了点头,吃敬酒聊聊的意思。 谢清樾回头,皎皎月光中,周砚的瞳色比平日更为暗沉,四目相对,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叫嚣着要将他扯入深渊。 周砚道:“让他说羌语。” 谢清樾不解问:“可是公子,他说羌语我们听不懂,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意诈我们?” 乌尔锋拧眉,不悦插话道:“我们部族说话都是很强壮的,娇滴滴的那套我们会低低的看,还会被我们的马儿踏平。” 谢清樾:“……” 什么叫说话都是很强壮的,他们说话有娇滴滴吗?这不挺正常的语气。 周明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猫过来了,瞪眼看着他,眼眶中的泪水比他掌心冒出来的血液还多,湿漉漉的,谢清樾心里被看得一塌糊涂。 他伸出没受伤的手轻拍周明清的肩膀,安抚道:“我没事。” 突然空荡的厢房响起锁链剧烈挣扎的哗啦声,夹杂着几丝微弱的悲鸣。 第18章 受伤 那姑娘半个脑袋都挤进了栏杆里,粗大的锁链衬得她的脖颈更加小巧,仿佛轻轻一折就断的草根,她手指深深嵌进锁链和脖子缝隙里,被磨得血肉模糊。 那张如花般的脸此刻呈现出青灰色,目中布满了血丝望向乌尔锋,苍白的唇微张,艰难吐出几个怪异含糊的音节:“@#&~” 那把藏锋的利剑重新出鞘,乌尔锋眼神犀利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怒,身体微弓,蓄力。 京城不允许佩剑,谢清樾此时没有武器傍身,双手又受了伤,深知要是坚持跟乌尔锋起冲突,对方死一人,他们就要全折在这里。 乌尔锋有多厉害,他上辈子已经真切领教过了。 顾不得身份尊卑,谢清樾拉拽着周明清来到周砚身边,被鲜血浸湿的手直接搭上周砚青筋暴起的手背,又从指缝滑进,扣住他的手指用力掰开。 谢清樾沉静的眼静静注视周砚,缓声道:“公子莫要伤了她,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她死了,我们面对的情况就会更艰巨。” 手背滚烫又粘稠,宛如正在燃烧的蜡烛被打翻,烛泪全洒到了手背,不疼,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一阵酥麻。 周砚垂眼,铁锈味亲密缠绕在他指尖。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第一次体验,不禁反握回去,掌心贴着掌心,微微压下去,霎时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锁链禁锢的力度消失,那姑娘沿着铁笼滑落,俯趴下身子,捂着脖子拼命咳嗽,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进来太多,如花的脸像即将爆开的气泡,白的透明。 咳嗽声剧烈,掩去了谢清樾奄奄一息的痛呼。 他侧目不去看那伤口,细密的睫羽轻颤,仿佛即将展翅高飞的蝴蝶。相扣的两只手黏糊一片,血液成了融化的玛瑙,让周砚有些爱不释手。 他纵容其流得更欢。直到谢清樾实在支撑不住,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住的微微喘气,与他的呼吸交织一起,眉川处的阴霾才渐渐散去。 他不再按压伤口,但依旧紧贴,十指相扣,另只手替谢清樾理了理鬓边湿漉漉的发丝,这才轻声道:“你不是会听么。” “为什么要装不懂,要瞒着我呢?” 闻言,谢清樾眼前一黑又一黑,想说点什么,但失血过多,全身的力气也跟着流逝,张了张唇,只来得及哼出一声哀痛,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哇呜呜呜……”小清樾低头看着手指慢慢渗出来的红丝,疼痛阵阵如刺扎着他,他憋了很久,终究忍不住皱了脸,哭哈哈跑着去找了谢昭衍。 他边喊边哭:“哥哥!哥哥!我流血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呼呼呼我舍不得娘亲,舍不得哥哥,舍不得玄舟……” 这哭声惊天动地,屋里的屋外的、忙的闲的、老的少的一股脑全跑了出来,乌泱泱挤在庭院里,个个伸长了脖子,“怎么啦怎么啦?小公子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严重?到底是谁偷懒没有照看好小公子,可仔细着皮。” 隔壁的卫府也听到了动静,小玄舟忙不迭翻过墙头要去看,脚下一滑差点摔了,又是叫家丁一阵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翻过墙,他还得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去挤那人海,等挤进包围圈中心已经狼狈不堪了,鞋子都掉了一只。 小玄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形象,踉踉跄跄上前凑近他。 所有人都盯着小清樾,屏气凝神。 小清樾苦着脸,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我刚刚练剑,不小心割破手指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小玄舟扯过他的手端详,从手腕到指尖,每一寸都看得无比仔细,然后皱眉不解:“你伤口在哪呢?哪里有流血了?” “有,你看这里,”小清樾指着食指指腹,一道破皮的痕迹,眼眶还是红的,“我刚刚挤它,然后它就流血了,很痛。” 小玄舟几乎是眼睛贴着他的食指才能勉强看清那道伤口,而且因为耽误太久,已经缓慢愈合了,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包围圈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姗姗来迟,衣袂飘飘,“让让!清樾,哥哥带了药过来,上了药就好了,不怕,没事的。” 在小玄舟无比沉默的视线里,谢昭衍郑重其事替小清樾上了药,还仔细的包扎起来,最后系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清樾没事了,等会你多吃饭,伤口就长好了。”谢昭衍说。 “那我待会要吃两碗饭!”小清樾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哥哥,这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爹爹和娘亲啊,他们平日就很忙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小玄舟:“……” 谢昭衍应道:“那我们约好了,你多吃饭,伤口好了,我就不告诉爹爹和娘亲。” 随后他转头望向乌泱泱的家丁侍女,朗声道:“听到没有?小公子等会要吃两碗饭,还不快些准备,多备些小公子爱吃的菜。” 听说小公子没事,等会还要多吃两碗饭,顿时又乌泱泱散开了,离去的背影都透着股兴奋,纷纷讨论当前季节有哪些菜应季。 小清樾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真切看着小玄舟,这才看清他狼狈的模样,吃惊问:“你怎么衣冠不整啊?娘亲说这是不礼貌的。还好只有我看见了,我带你去换衣服罢,你今晚留下来吃饭怎么样?” 旁边的谢昭衍就笑:“我也看见啦,玄舟你鞋子都丢了一只啦。” 小玄舟生无可恋,抬头望天。 小清樾忙垫脚去捂谢昭衍的眼睛,嘟囔道:“哥哥你没有看见,玄舟也是要面子的啦。” 谢昭衍低下头,视线漆黑,嘴角仍挂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啦,哥哥不闹你们啦,去换衣服罢,哥哥去练剑。清樾要是想哥哥了,就到那片假山去。” 他离开后,小清樾就带小玄舟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还要边举着手欣赏自家兄长的杰作,“我觉得哥哥很有做大夫的天赋,你看包得是不是很好看,这个蝴蝶结也好适合我。” 小玄舟下意识瞟向他高举的手指,纱布臃肿得都快比他一整只手大了,伤口都要被闷死了,遂继续保持沉默是金。 * “唔……” 谢清樾动了动手指,碰上什么温热的东西,迷迷糊糊睁开眼,周砚娴静的睡颜顿时强硬闯进他的视野中,他呆呆看着。 四周纱幔垂落,一切都是朦胧胧的,微弱的烛火晃动。 一秒。 两秒。 三秒。 嗯??? 谢清樾总算理清楚现在的状况了。他应当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不知怎么就回到宫中,然后跟太子滚在了一起,幔帐还拉了下来。 嘶,这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掌心上过药,已经没有那时候痛了,反而转为一种难耐的瘙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伤口里爬那样。 他高举着手欣赏了一会,想起了他做的那个梦。梦里他也是伤到了手,兄长郑重其事的替他包扎伤口,给他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卫玄舟在旁边说他的手像猪蹄。 眼前这只手的包扎简洁利索,很专业的手法,谢清樾看着看着,心里难过起来,谁给他包得那么丑,连蝴蝶结都没有。 这时忽然有人出声问道:“想什么?” 谢清樾不假思索回答:“想要一个蝴蝶结。” 再然后他双眸微微瞪大,梗着脖子慢慢转过头去,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笑容,那是个很淡、泛苦的笑,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殿、殿下怎么醒了?是臣吵醒殿下了吗?要不臣睡外面,还有张躺椅。” 周砚侧目,烛火在他身后张牙舞爪,他不答反问:“你在想谁?” “殿下……”谢清樾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个男子汉,要什么蝴蝶结,那是小姑娘才喜欢的东西,他说出去像话吗?? 温热的手指轻轻覆上谢清樾的手背,慢慢滑落,十指相扣,周砚冷硬道:“回答孤。” 谢清樾只觉得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正守着他的命脉蠢蠢欲动。暮春里湿气重,风还冷着,他打了个颤。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破罐子摔碎回答道:“……蝴蝶结,我想要一个蝴蝶结。” 周砚粗粝的指腹缓慢摩挲着纱布,像是毒蛇吐出了蛇信子。那时美妙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很想很想再次压下去,让血液浸湿纱布,让铁锈味将他们的呼吸交织起来。 可是谢清樾什么都没问,只是向他提了个蝴蝶结的要求,很听话的样子。 他去观摩侍从训狗时,除了惩罚,侍从偶尔也会适当给狗一些甜头,说是养成习惯了,狗狗就会热衷于那件事,为了讨要奖励。 周砚停下了动作,深邃的双眸似要把他拉扯进去,道:“你只能想孤。孤眼中容不得一粒沙。” 谢清樾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眨了眨眼睛。 周砚又问:“莫非你心里还装了其他人?” 谢清樾暗自心惊,周砚不愧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的人,这份心计和洞察力实在恐怖,居然猜到了他要投靠七皇子的决心。 唔……他应该没有表现得很明显才是。 “殿下,臣自十五岁便开始跟着您,直到今天,已有六年。若臣心里想得是别人,又岂会心甘情愿替殿下出生入死?冷宫那样的地方臣都去了,就是因为相信殿下……殿下何苦怀疑臣?” 谢清樾越说越心酸,眼梢晕上薄红,宛如夕阳的余晖,“如今朝野上下,谁见了臣不说一句太子殿下的走狗?殿下如今疑心臣,实在叫臣难过。” 第19章 衣带 周砚没说话,另只手指腹抚上他的脸,慢慢摩挲着,忽而下滑到他颈间,轻轻扣住,“你当孤的狗,孤不会亏待你。” 谢清樾:“……” 先不说他上辈子死在这人手里一次,但就现在,这人承诺他不会亏待他的时候,还是掐着他脖子的状态,这要他怎么信??拿命信么? 他忍住想要往下瞄的**,表情欣喜若狂,“有殿下这句话,臣定当誓死效忠殿下,永远追随殿下。” 周砚摸着他脖颈良久,才道:“说谎。你的心跳很快。” 谢清樾顿时屏住呼吸,隽妙的眼瞪大了,心底千思百转,满脑子都是怎么翻过这个致命的话题。 忽得侧脸一热,潮湿温热的气息呼来,他跟周砚之间此刻的距离近乎为零。 周砚目光幽幽,与身后的烛火明暗交错,眉眼冷硬锋利,他道:“孤给你套个绳罢。你喜欢什么颜色?” 谢清樾:“??”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这人表情很认真,手指虚握又张开,似在测量他的尺寸,心里悚然,这是真把他当狗看了? 谢清樾道:“殿下,臣毕竟还是人……这样会不会影响不好。” 周砚疑惑:“有什么不好。宫里的狗都要套绳,旁人才知道这已经有主。无绳无主的是野狗,要被乱棍打死。” “谢清樾,你想当野狗么?” 谢清樾语塞,脸色难看。 他要跟太子撕破脸吗?撕破脸之后呢,他投靠七皇子,然后一起被太子针对?瞬间脑海中浮现出周明清单纯稚嫩的脸庞,他于心不忍,他只想查清真相,从未想过要害谁。 不撕破脸,难道要他套着绳自贬为狗,对太子摇尾乞怜么?太子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哪怕他再如何乞怜,恐怕都不会得到半点施舍。 他最后还是得自救。 投靠七皇子不行,那就继续当太子的舔狗?换一种方式舔? 上一世太子从未跟他抵足而眠过,是不是说明他近期的表现得到太子的认可了? 再说上一世太子是因为缺爱,才会处处疑心,暴戾恣睢,要是他能弥补这人所欠缺的爱、安全感,会不会走上正道后会主动帮他平反昭雪? 谢清樾沉默了很久,周砚不耐松开手,背对着他,身影落寞。开口时嗓音却像淬了冰,寒冷刺骨:“你若是想当野狗,孤便取下你的首级,再用绳高悬木梁上,床榻前,让你日日夜夜看着孤。” “谢清樾,你就是死了,也是孤身边的狗。” 周砚很少说这么长段的话,他不喜欢说废话,尤其跟死人。在他看来,世间无非两种命运,生与死。 他生,则别人死;别人生,则他死。 他不会思考为什么花有五颜六色,不会思考为什么雨水可以是雾、是霜、是雪,也不会思考太阳为什么在林间是树荫的形状,在云层群山间又是流光彩照的样子。 他只知道自己活着,那别人就得死。 所以他娘亲死了,他父皇死了,上辈子谢清樾死了,江山也毁了。 周砚现在不想死,也不想谢清樾去死,所以谢清樾必须成为他的一部分,只有这样,他们两个人才能共生。 就像他不会思考花、雨、阳光那样,他也不会思考为什么不想谢清樾去死。 他不想,就是不想。 谢清樾:“……” 其实他不想赌,可眼前的情况容不得他不赌。他毫不怀疑周砚的话,这人是真说到做到,雷厉风行。上一世这人刚继位,下一秒就要他的人头了。 他现在要还是坚持说不,估计明天就剩个头颅随纱幔摇晃了。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又恰逢蜡烛燃到底,噗得一声熄灭了,四周漆黑一片。 谢清樾滚了滚喉结,总感觉身后阴风阵阵,当即没骨气往周砚那边挪去,手指颤颤巍巍搭上他肩膀,摸到他结实的肌肉。 “殿下,能不套绳吗?套了绳殿下还得牵着臣,多不方便。不如殿下随便赏臣点东西,臣保证随身携带,譬如玉佩什么的,臣一定挂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 谢清樾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个心眼,如果周砚愿意给他玉佩,那他就能狐假虎威,骗过兰台的守卫混进去,查看当年的案卷。 周砚任他挨着,声音还是冷,“不行。” “为什么?”谢清樾脱口而出,难道他的意图被察觉了? 周砚道:“小。” “……”谢清樾沉默半晌,道:“那殿下认为,赐臣什么合适呢?” 周砚想了想,道:“衣带。以后只准系孤的衣带。” * 琼华宫,几簇海棠倚在窗沿,美艳绮丽。偶尔探进窗内,便缀成了幔帐上的珠玉,在烛火中轻晃。 “娘娘,大事不好了!”有太监匆匆跑进来,跪地伏身,“三殿下他、他晕倒了!” 苏贵妃放下手中的绣花,眼皮半抬,一双柳叶眼若月下清池,涟漪圈圈。 她慵懒浅媚盯着太监,冷笑道:“晕了你们不传太医,叫唤本宫有什么用,难不成本宫是那华佗再世,三言两语就能药到病除?” 苏贵妃不气不行,也怪她从小溺爱三皇子,如今愈发没头脑,让他在宫中好好学习箭术,以待春狩那天可以一鸣惊人,偏偏三皇子不听,不仅瞒着她偷溜出宫,如今还晕了,真不让她省心。 太监伏跪在地,噤若寒蝉,却也不敢就此一走了之。 苏贵妃对三皇子有多看重,他们这些长居琼华宫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会走人,三皇子但凡出了什么差错,没命的便是他们。 栖云忙上前宽慰她,替她轻揉着肩膀,温声道:“娘娘莫气,三殿下毕竟还小,贪玩是天性,日后成家了自会稳重起来。再说三殿下自幼身体强壮,又怎会轻易晕倒?眼下娘娘不如先去看看三殿下,以免受了旁人欺负。” 苏贵妃气归气,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的荣华富贵还要靠他,便让太监去请太医了。 “走罢,扶本宫去瞧瞧他那不成器的样。”苏贵妃道。 三皇子的寝殿名抱素堂,离她的琼华宫不远,隐在月色里,内敛谦卑,与三皇子的作风格格不入。 这座宫殿苏贵妃原本要修葺的,可苏父告诉他,琼华宫已是后宫之最,若再大兴土木于她名声不利,也会抢占她的风头。 苏父道:“你降生那天,为父托人给你算过,说你是富贵命,但过于富贵就会走下坡路。就像天地阴阳总是相生,满月之后便是弯月。凡事留点余地,就有退路可走。” 原本苏贵妃是不信的,可当她入宫后,当即宠冠后宫,一时风头无两,再不得不信。 苏贵妃心不在焉赶往抱素堂,夜间路难走,猛然踩上鹅卵石,身子不稳,精美华贵的披风扫过草尖。 栖云连忙扶稳她。 苏贵妃蹙眉,望着披风那块湿漉漉的痕迹,心里愈发不利索,随从更加噤若寒蝉。 进了殿,三皇子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太医还没来。苏贵妃一时气急,怒道:“干什么吃的你们!太医没请过来,殿下也让溜了出去。他都去了什么地方,为何晕了,你们从实招来!” 她越想越气,又叫来人,“将这些人都拉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夜深,跟三皇子前去的幕僚进不来,如今只剩下他的贴身太监小李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栖云赶紧倒了杯茶递过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舒气,“娘娘别气坏了身子,有什么是非,先听小李子说了再定罪也不晚。如今夜深,事情闹大了,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茶香扑鼻,宁静淡雅。 苏贵妃搁下茶杯,揉了揉太阳穴,心里也奇怪自己的状态,她最近不仅愈发糊涂,脾气也越来越不受控制。 她呼出一口浊气,胸口闷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又看见一名太监匆匆走进,“娘娘,丞相求见,说是担心三殿下的情况,特来看看,现已候在门外。” 丞相?这么晚了他还在宫中做什么?为什么又恰好知道三皇子情况不对劲? 苏贵妃仿佛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正想让太监打发了他,先前被她派去请太医的太监赶了回来,还带回一个糟糕的消息,“娘娘,夜间留守的太医都去了銮金殿。” 这会,苏贵妃已经能确定这是个阴谋了,还是冲着三皇子来的,否则怎么会那么赶巧。她余光瞥向榻上满脸痛苦的三皇子,沉吟片刻,“请丞相过来。” 她记得丞相也会医术,想来再怎么样也不会真害死了然儿,那毕竟还是皇帝的儿子。 丞相施施然走进,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双眸沉静,似春风拂过远山翠绿般安宁惬意,苏贵妃看着,心中那股郁结之气霎时消散几分,不禁感慨丞相真乃奇人。 关于丞相的传闻有很多。 民间喜欢夸他容颜如何风华绝代,知识渊博学富五车,气质超凡脱俗像个仙人,又给他颁了个称号,京城第一人。 这些苏贵妃都不以为然,她是贵妃,代掌后宫凤印,家世显赫,自然看不上这等平民。她真正认识到丞相的可怕之处,是从她爹爹口中得知。 第20章 伴读 丞相名微生,边陲小镇的平民出身,原打算在家乡任职夫子一辈子,但那年遇上了战乱。 谢将军不战而降,使北羌大军如入无人之境攻入京城,一路烧杀抢掠,边陲小镇沦陷,他家破人亡。 这样战火四起纷飞的时季,要说哪里还有一片净土,非天子脚下莫属。 微生跟着流民一路北上,往京城去。后来战乱平息,微生无处可去,便决定留在京城谋生,继续他教书育人的人生。 然而京城物价过高,他积蓄微薄,吃穿竟比家乡的还要糟糕,寒冬腊月时差点冻死在路边,是一位老师傅救了他。 老师傅说救他是因为手下缺人,问微生愿不愿意跟着他做事。 微生答应了。 时值皇帝求药,老师傅去宫内当差,把微生也带了过去。微生在药理方面相当有天赋,短短数月便已小有名气。 再过不久,老师傅忽然向皇帝告老还乡,并举荐了微生接替他的位置。 皇帝起初并没答应,极力劝说他留下来,然而老师傅去意已决,皇帝无奈只好放人。 老师傅走后,皇帝召见微生问药,天色暗沉了也没见人走出銮金殿。次日,皇帝在早朝力排众议,封了微生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苏父道:“此人城府极深,善于攻心,手段又层出不穷,尤其现在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你若是不能拉拢他为助力,也断不可公然跟他为敌。” 苏贵妃看着微生走进,脑海里蓦地浮现出爹爹对她的忠告。 “臣见过娘娘。”微生拱手作揖道。 “丞相不必多礼,”苏贵妃惦记着苏父的劝告,微笑着对上那张如沐春风的容颜,玉指虚抬,随后起身往内走去,“还请丞相瞧瞧然儿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榻上,三皇子双眼紧闭,脸色发白,胸膛起伏几乎看不见。微生仅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但他直到把完脉后才道:“双眼翻白失焦,脉搏微弱,手心出了很多冷汗……看来殿下火气不小呀。” 苏贵妃疑惑:“丞相这是何意?” 丞相不答反问:“在此之前,容臣多问一句,殿下可是去了什么地方?殿下是被气晕的。” 苏贵妃朝旁边跪地的小李子轻轻瞥去。小李子汗流浃背,三殿下出门前才警告过他这事不要向别人提起,如今苏贵妃问起他又不敢不答。 他垂着头,齿关轻颤,“禀娘娘,殿下申时去了秦楼,买、买姑娘。后来资金被冻结,那姑娘被人截胡……殿下他,他就晕过去了。” “混账!”苏贵妃拍案而起,发髻上珠玉摇晃,宫装锦簇的海棠绽放如火,“他买什么姑娘?!是嫌自己声誉不够臭吗?你们身为下属,不劝着殿下还让他胡来,是准备了几颗脑袋?” 顿时殿内哗啦啦全跪倒一片,微生白衣胜雪,长身鹤立,尤为格格不入。 他望向苏贵妃,眉心似有忧虑,轻轻道:“娘娘请坐,臣替娘娘瞧瞧脉象。” “怎么?”苏贵妃虽气头上,但也记着微生的身份,不仅是丞相,还懂些医术,只好忍气落座,手搁在案面。 天青色的帕子落下,带着淡淡的药香,如雨后竹林,令人心旷神怡,苏贵妃心中的怒气散去几分。 片刻后,微生收回手,起身作揖,闲闲道:“近日可有人送过娘娘什么东西?” 苏贵妃皱眉:“不错,近日家弟担心本宫劳虑伤身,便替本宫求了副安神的方子,制配成香料装于香囊中,赠予本宫。” 微生道:“香囊可否让臣一观?” 苏贵妃眉心忽跳,没有依言解下香囊,而反问道:“今晚来之匆匆,香囊并未带出来,可是本宫身体出现了什么异样?” “臣便不卖关子了,”微生道,“娘娘体内有轻微毒素,虽不致死,但长期影响之下,情绪起伏大,容易使心脉受损,陷入癫狂状态。三殿下情况比娘娘好些,但今晚受了刺激,这才昏厥过去。” 苏贵妃捏紧了桌缘,指尖泛白,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他不会背叛我。会不会是丞相弄错了?” 微生双眼清亮温润,神情坦荡,慢条斯理叠好帕子后才道:“臣不敢妄言,有副方子可解娘娘体内之毒。只是用与不用,全凭娘娘。还望娘娘时刻谨记三殿下乃皇嗣,身份尊贵,万不可怠慢了。” 他再一次作揖,“臣先告退了。” 话落他转身往外走去,苏贵妃看了栖云一眼,栖云忙道:“大人,夜里路难走,奴婢送您。” “谢过娘娘好意,”微生立于殿外,清闲挑过一盏灯笼,烛光憧憧,他回头道:“臣有此,足矣。” 此时夜色浓稠,宫闱寂静无声。微生提着灯笼,与月光背道而驰。葳蕤草木间,疏影横斜,他取出帕子随手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里闪烁,很快熄灭,灰烬遁入水中。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他侧目,吴公公气喘吁吁跑来,“哎呦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可让咱家一阵好找。陛下有谕,今儿个天色已晚,让大人落宿宫内。大人请随咱家来。” “哦,”微生笑了笑,挑起灯笼往前照去,“有劳公公了。” * 四月,草长莺飞,花团锦簇,拓落红墙绿瓦间,美如画。暖洋洋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照着案前堆积如山丘的书籍,书香满殿。 周明清趴在书上,盯着门口两道逐渐清晰的身影,目瞪口呆。 其中一道沉闷的玄衣,面无表情,姿若寒剑锋芒,周明清光看颜色就知道是谁了,他四哥周砚。 跟在他四哥身后那人,身着酞青蓝色衣衫,腰间系着条玄色衣带,四爪金龙花纹栩栩如生,宛如晴日天空将黑未黑时刻,金龙游曳云群中。 那张清隽俊逸的脸飘了层红霞,躲在他四哥身后若隐若现,眼神飘忽,在殿外三进三出的步伐透着不情愿。 文华殿静默了刹那,又忽得满室哗然。 “这、这、这……成何体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没看错吧,谢清樾身上那根衣带不是太子的么?难道是两人急着出门,匆忙间搞混了?” “为什么会搞混,太子跟谢清樾又不是同睡一室,衣裳都有侍从负责,怎么会弄错?” “张兄你点醒我了……这两人不会昨晚,同榻而眠了罢??都说**苦短日高起,不想早起上学很情有可原。” “这这这、伴读原来是这个作用吗?”不少人瞠目结舌。 谢清樾更不想进去了。他纵然重活了一世,可说到底只是太子手中的一把剑,只干动手不动脑的活,脸皮从始至终都没有涨过。 他轻轻扯了扯周砚的衣角,眼底满是羞愤和祈求,嗫嚅道:“殿下,你饶了臣罢,让臣回去换一件成吗?这、这衣带臣私下穿戴好不好?” 周砚瞥了眼依旧呆滞的周明清,面冷若冰霜,“看见新主人,就迫不及待要过去摇尾了?” 摇、摇什么?? 谢清樾风中凌乱,忽然很想跟周砚同归于尽算了。这人现在越来越把他当狗对待了,他重活了一世,混得居然连上辈子都不如?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谢清樾想着,又扯着他的衣角晃了晃,可怜巴巴望着他,“臣是担心有损殿下名誉,若传到陛下耳中,殿下处境会更加艰难。臣是不想殿下受到伤害。” 周砚眉心微动,抬步走了进去,“无碍。” 他这一走,落在谢清樾身上的目光便愈发肆无忌惮,刺得他脸上火热热的痛,忙匆匆跟了上去,寸步不离。 谢清樾在周砚旁边落座,身子伏在案前,试图遮去那抹显眼的黑色。一整个早上,他都坐立不安。 下学后,周砚被皇帝叫去了銮金殿,谢清樾如获大赦撇下腰带,随手撕下一截衣摆扎上,有些衣冠不整,但总比那根衣带自在多了。 凉亭清雅,送来的春风沁着凉意,吹得谢清樾后背发冷,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一股温暖裹住他,绒毛拂过颈间有些痒。 他转头,周明清站在他身后,正为他披上鹤氅,嘴里还抱怨道:“清樾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差点就找不到你人了。你身子弱,时值春季,还是要多穿些,免得着凉。” 谢清樾差点就两眼泪汪汪了。七殿下多好的人呐,对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伴读都愿意真心相待,热情洋溢。而周砚呢,除了折腾他就是让他丢脸。 “多谢殿下。” 周明清摆了摆手,挨着他坐下,“既然是朋友,清樾以后也叫我名字罢!殿下太见外了。”随后目光在桌面的玄色衣带上流连忘返,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谢清樾就道:“殿、明、明清有什么想问就问罢。” 念出周明清的名字时,他犹如踩在云层上,飘飘乎不知所以然,只觉得幸福竟离他那么近。 “清樾,说来不怕你取笑,我就是羡慕你跟四哥之间的关系。四哥从小就性格孤僻,对谁都爱答不理,被册封太子后,更加疏离我们。我知道皇子间的猜忌无法避免,但我从来都不想跟四哥争。” 周明清说着垂下眼,失落的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想大家都好好的,一起快乐的玩。可四哥背负了太多,他十五岁被立为太子,父皇对他要求更加严格,动不动就惩罚,冬日还让四哥在雪地罚跪,直到完成那天的课程才被允许回去。”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皇宫内,四哥这个太子过得好像比谁都苦。所以我就想让四哥多笑笑,多开心一点,四哥完全不领情。但现在,四哥好像挺喜欢你的。” “清樾,你可不可以答应帮我一个忙,我们一起让四哥多笑笑罢?笑起来,生活就没那么苦了。” 谢清樾盯着他,眼神动容。要说皇宫里还有好人,恐怕也就周明清了。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教他的,竟教出了这般良善单纯的人,还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奇迹般活到这么大。 谢清樾情不自禁握上他的手,“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