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暑假,那板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片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常溪亭的心里。她不敢用力触碰,每一次呼吸却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提醒着她祝余正在某个她看不见的深渊里独自下坠。
回到北方后,常溪亭发出的信息,开始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重量。她不再只是千篇一律的“晚安”,尝试着分享更多生活的细节,试图用这种方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哪怕只能兜住祝余一点点下落的趋势。
常溪亭:「今天项目拿了奖,导师请客吃饭,味道一般。」
过了很久。
祝余:「恭喜。」
常溪亭:「北方的雪下得好大,埋到小腿了。你那边还下雨吗?」
祝余:「嗯。」
常溪亭刷到一首旋律压抑的后摇,分享过去:「听到这个,想起你。」
这次,祝余没有回复。
而祝余的回应,则像经过精密计算后输出的固定代码,贫瘠、简短,且充满了自我封闭的意味。
常溪亭:「最近怎么样?」
祝余:「我很好。」
常溪亭:「看你那边降温了,多穿点。」
祝余:「嗯,你也是。」
常溪亭:「是不是快考试了?别太累。」
祝余:「没关系。」
「我很好。」
「没关系。」
「你忙你的。」
这些词汇,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砖石,被祝余用来在她周围垒砌起更高的围墙。它们客气得令人心慌,疏远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常溪亭看着屏幕上这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词组,仿佛能看见祝余打出这些字时,那张苍白而麻木的脸。
她不再分享任何关于自己的真实状态,无论是身体的疲惫,还是情绪的起伏,都被那句万能的“我很好”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对话变得干涸,像一条即将断流的河。常溪亭在这头拼命挖掘,祝余在那头沉默地填土。
常溪亭甚至开始怀念高中时,那个会在天台无声哭泣、在暴雨中崩溃蹲下的祝余。至少那时的痛苦是鲜活的,是能够被感知的。
而现在,祝余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那副平静的躯壳之下,只留下这些空洞的、毫无生命力的礼貌回应。
她感觉自己在对着一堵光滑的、没有任何缝隙的墙壁呼喊,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空洞的回声。
有一次,常溪亭因为一个关键数据出错,被导师当着全实验室人的面严厉斥责,项目进度被迫停滞。
挫败感和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深夜,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窗外是北方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疲惫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对话框。
她打了很多字,诉说着项目的棘手,导师的不近人情,还有她独自在异乡的孤独。她想要一点安慰,哪怕只是来自屏幕另一端的一个“嗯”。
但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她停住了。
她看着那些充满负面情绪的文字,仿佛看到了祝余收到信息时,那双可能会微微蹙起的眉头。
祝余自己尚且在那片冰冷的海洋里挣扎,她怎么还能用自己的烦恼去加重她的负担?
她逐字删掉了那些话。
最后,只发出去一句:「刚忙完,睡了。晚安。」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祝余:「安。」
看,她连一句“你怎么忙到这么晚”都不会问。
她只是被动地接收着常溪亭过滤后的一切,然后给出最节能的回应。
常溪亭放下手机,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
她终于明白,“我很好”的背后,是“我不好,但请你别问”。
“没关系”的背后,是“有关系,但与你无关”。
“你忙你的”背后,是“请不要再靠近了”。
她们之间的空气,仿佛被一点点抽干,变成了一片人际关系的真空地带。
客气得像两个被迫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在努力扮演着某种形式的熟络,却连最基本的情绪流动都已停滞。
常溪亭依旧每天发出“晚安”。
祝余依旧偶尔回复“安”或者月亮。
这成了她们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