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的九年又三天》 第1章 偏科战神与她的天敌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黏腻和初秋的锋刃,刮过省实验中学光荣榜前的石板路,卷起几片过早凋落的梧桐叶。 祝余站在红榜前,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苍白,带着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密密麻麻、洋溢着喜悦的名字,精准地落在榜单最上方,那个用加粗楷体印着的名字上——祝余。语文:148分。年级第一。 她的视线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掠过无关的尘埃,径直下移,在数学那一栏的名单上,一行行,艰难地搜寻。终于,在榜单近乎末尾的位置,她看到了自己。数学:67分。一个将将及格的,刺眼的数字。 光荣榜的设计者似乎刻意制造这种戏剧性的对比,文科与理科的成绩泾渭分明,仿佛楚河汉界。祝余就站在这条无形的界线中央,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她的语文成绩高耸得令人侧目,而数学分数则卑微地陷在泥泞里。 周围是喧闹的。刚结束开学摸底考的学生们聚在榜前,或惊叹,或沮丧,或三五成群地交换着暑假的见闻,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略带浮躁的活力。但这些声音传到祝余耳边,都自动衰减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67”,指尖在校服袖口里微微蜷缩,像是在抵御一阵并不存在的寒意。 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准备离开。这个位置,她太熟悉了,从初中到高中,每一次放榜,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她已经被贴上了“偏科战神”的标签,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无奈,或许,还有几分她自己才懂的麻木。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带着一阵微凉的风,不由分说地侵入了她周遭那片无形的隔离带。 那人倚在光荣榜侧边的水泥柱上,单肩松松垮垮地挂着书包,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她的姿态很随意,甚至有些懒散,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是常溪亭。 祝余认得她。 或者说,整个高二年级,没几个人不认得常溪亭。 成绩好得令人发指,尤其是数理化,几乎次次满分。 同时,也叛逆得人尽皆知,顶撞老师、逃掉不喜欢的课间操,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偏偏她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清晰,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明晃晃的美。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正落在祝余身上,嘴角牵起一个算不上友善的弧度。 “喂,”常溪亭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又清晰的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偏科战神?” 祝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没有应声。她不喜欢这个称呼,更不喜欢常溪亭此刻的语气。她打算绕开这个明显不打算好好说话的人。 “别急着走啊。”常溪亭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身体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的目光在祝余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投向光荣榜最顶上那个名字,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语文148,啧,这分数是人考的吗?” 祝余依旧沉默,只是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像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 常溪亭似乎觉得无趣,耸了耸肩,视线猛地向下,精准地戳向那个“67”,语气陡然变得尖锐:“不过数学67……战神,你这偏科偏得,是要自成一派啊?”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祝余周身的屏障。她的指尖在袖口里掐得更紧了些,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色似乎更白了一点。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有事?” 常溪亭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她直起身,逼近一步。她比祝余略高一些,此刻微微俯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数学满分,位列榜首,而语文成绩,则尴尬地吊在中间偏下的位置。 “做个交易怎么样?”常溪亭挑眉,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和……兴奋?像是猎人终于发现了有趣的猎物。“你的语文笔记,借我抄抄。我的数学笔记,随你看。”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理所当然的傲慢:“当然,我的笔记,一般人看不懂。不过,我可以‘顺便’给你讲讲。” 风吹过,卷起常溪亭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她身后是喧闹的人群和刺眼的阳光,而她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像一株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带着刺的植物,蛮横地闯入了祝余安静而苍白的世界。 祝余看着她,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那张混合了叛逆与美貌的脸。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立刻离开这个麻烦。常溪亭这样的人,像一团火,靠得太近,只会被灼伤。 可是……那个“67”分,像一根耻辱的钉子,将她钉在原地。数学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她无论多么努力似乎都无法跨越的天堑。而眼前这个人,拥有她最渴望又最匮乏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周围的嘈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许久,祝余才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属于常溪亭身上那点淡淡的、像是薄荷混着洗衣粉的味道,钻入她的鼻腔。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清: “什么交易?” 常溪亭笑了。 那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像夜空中猝然炸开的烟花,明亮,却短暂。 她从背包里随意抽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塞到祝余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她说,然后朝祝余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干净,“你的语文笔记,明天这个时间,图书馆角落,老位置,交换。” 祝余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笔记本。封面是简单的黑色,没有任何图案,触手冰凉。她又抬眼看了看常溪亭伸出的手,那只手稳稳地停在半空,等待着。 几秒后,祝余终于抬起自己的手,却没有去握那只等待的手,只是轻轻碰了碰笔记本的边缘,像是确认它的存在。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应允。 常溪亭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插回校服口袋,仿佛刚才那个邀请握手的动作只是随性而为。 她最后看了祝余一眼,那眼神复杂,夹杂着好奇、探究,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跃跃欲试。 “那就说定了,偏科战神。”她留下这句话,转身,潇洒地汇入了涌动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感觉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炭。阳光依旧明媚,她却觉得周身泛起一丝凉意。 她不知道这个仓促的、由那个叛逆天才提出的交易,会将她的生活引向何方。她只是隐约感觉到,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那个叫常溪亭的女生,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远不止于此。 她低头,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是常溪亭龙飞凤舞的字迹,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解题步骤,潦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力。 祝余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上面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灼热温度。她转身,沿着与常溪亭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回教学楼。 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她的背影单薄而倔强,像风中一支挺直的芦苇。 偏科战神与她的天敌。 故事,就从这一场各怀心思的交易,正式开始了。 第2章 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图书馆西侧,最靠里的角落,被两排高大的、散发着陈旧纸张与油墨气息的书架包围着,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下午四点的阳光,经过层层书架的切割,只剩下几缕斜斜地投射在磨得发亮的旧木地板上,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某种缓慢而永恒的仪式。 祝余到的时候,常溪亭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微微后仰,椅子的前两只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 她没在看书写作业,而是戴着一只耳机,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直到祝余的身影遮挡了部分光线,她才慢悠悠地转过头,取下耳机,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看了过来,精准地落在祝余怀里抱着的、一本厚厚的米白色笔记本上。 “很准时。”常溪亭的嘴角弯了弯,算不上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对遵守规则者的……确认。她悬空的椅子腿“咯噔”一声落回地面,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祝余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将怀里的笔记本轻轻推了过去。 米白色的封皮有些微卷边,看得出经常被翻阅,上面用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语文摘评·祝余”。 常溪亭也同时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就是昨天塞给祝余的那个,动作随意地推到她面前。“喏。” 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步,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然后,角落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闹。 祝余翻开那本黑色笔记。 里面的内容与她昨天仓促瞥见的第一页并无二致,依旧是龙飞凤舞、恣意张扬的字迹,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每一页。 公式、推导过程、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甚至还有一些旁逸斜出的、看似无关的图形和符号。这不像是一本规整的课堂笔记,更像是一个人思维肆意奔跑后留下的轨迹。 潦草,混乱,却又处处透着一股智力上的优越感和不耐烦。 她看得很慢,很吃力。 那些在常溪亭笔下仿佛拥有生命、可以随意拆解组合的数字和符号,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指尖停在某一页复杂的函数图像解析上,许久没有移动。 常溪亭则恰恰相反。 她翻看祝余笔记的速度很快,几乎是浏览。但她的神情,却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专注起来。 米白色笔记本里的世界,是另一个极端。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不仅仅是课堂知识的罗列,更多的是祝余自己的见解、赏析、延伸阅读的笔记,以及大量摘抄的优美文句和诗词。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沉静而深厚的力量。 “这里,”常溪亭忽然出声,打破了寂静。她的手指点在其中一页,关于一篇古典散文的解析,“‘作者此处用典,非为炫技,实乃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块垒是什么?” 祝余从数学的泥沼中抬起头,看向她指的地方,愣了一下,才轻声解释:“就是郁结在心里的不平之气。” “哦。”常溪亭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然后又指向另一处,“那这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呢?比喻意境超脱,不着形迹?……怎么听起来这么玄乎。” 祝余看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故意找茬。 但常溪亭的表情很认真,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是真切的困惑,像是一个闯入陌生领域的探险者。 “是一种美学境界,”祝余斟酌着用词,声音依旧很轻,怕惊扰了这片寂静,“意思是好诗好文的妙处,自然浑成,找不到刻意雕琢的痕迹。” 常溪亭“啧”了一声,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抱着手臂:“你们学语文的,说话都这么绕吗?”她像是在抱怨,但眼神里却没有不耐烦,反而有种……被挑战到的兴奋。 祝余没有接话,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本天书般的数学笔记。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疏离,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的气流。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祝余的笔尖停在了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旁。笔记上只有最终答案和一个极其简略的图形,关键的辅助线如何添加,空间关系如何构建,常溪亭几乎是一笔带过。这对于祝余来说,无疑是天书中的天书。 她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面盯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微微泛白。 问,还是不问?开口求助,对她来说,远比解一道数学题更难。那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无知和笨拙,尤其是在对面这个看似轻松就能掌控一切的人面前。 常溪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滞。她从语文笔记里抬起头,目光掠过祝余紧绷的侧脸和停滞的笔尖,落在了那道题上。 “卡住了?”她问,语气很自然,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祝余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常溪亭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她没有绕到祝余那边,而是直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 一瞬间,那股淡淡的、像是薄荷混着阳光的味道再次将祝余笼罩。她的影子投在笔记本上,带来一片温热的压迫感。 “这里,”常溪亭伸出食指,点在图形上。她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点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声。“需要在这里,做一条垂线。” 她的声音很近,就在祝余的耳侧。为了看清,祝余不得不微微偏头,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常溪亭低垂的睫毛,很长,很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是这里?”祝余忍不住问。这是她的思维盲区。 常溪亭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祝余甚至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微缩的倒影。常溪亭很快又转回头,指着图形:“因为这条棱和这个面是垂直的,你看这里,和这里,构成直角。做垂线,是为了把这个三棱锥分割成两个更容易计算体积的部分。这叫……化整为零。” 她讲解的速度很快,逻辑跳跃,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关键点上。 她没有像老师那样一步步推导,而是直接点破核心,像是在展示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玩具的内部结构。 祝余努力跟着她的思路,那些冰冷的图形和符号,在常溪亭的手指和话语下,似乎真的开始缓慢地、艰难地建立起联系。她好像……懂了一点。 “所以,这条线是关键?”她迟疑地确认。 “对,就像……”常溪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她的目光扫过祝余那本米白色的语文笔记,忽然灵光一现,“就像你分析那篇散文,找到那个‘文眼’,一切就都通了。数学也一样,找到那个关键的‘辅助线’,问题就解开了大半。” 这个比喻并不十分贴切,甚至有些生硬,但祝余却听懂了。她有些诧异地看了常溪亭一眼,没想到她会用自己领域的东西来类比。 “嗯。”祝余再次应道,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似乎松动了一小块砖石。 常溪亭直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从未发生。 她重新戴上耳机,但目光却不再投向窗外,而是落在祝余的语文笔记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祝余低下头,重新看向那道题,拿起笔,尝试着沿着常溪亭指出的那条“辅助线”走下去。思路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阳光逐渐变得柔和,颜色也从亮白转为金黄。 当时钟指向五点半,图书馆里响起轻柔的闭馆音乐时,两人才仿佛从各自的世界里被惊醒。 祝余合上那本黑色笔记,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疲惫的仗,精神上却有一种微弱的、获取了什么的充实感。她将笔记递还给常溪亭。 常溪亭也合上语文笔记,递还给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很难。”祝余老实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但有用。” 常溪亭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满意,她扯了扯嘴角,将一个东西塞进祝余手里。“明天继续。” 那是一个独立包装的、印着外文标识的巧克力棒。 祝余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个带着对方体温的、小小的、沉甸甸的物体。 “补充点能量,脑子转得快。”常溪亭已经背好书包,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走了。” 她挥了挥手,不等祝余回应,便转身融入了书架之间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根巧克力棒,包装纸的边缘有些硌手。 她看着常溪亭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温暖而短暂。图书馆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和满室的书香,以及……唇齿间仿佛提前泛起的,一丝微苦又回甘的巧克力味道。 这场交易,似乎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么冰冷。 那个叛逆的天才,用她特有的、蛮横又直接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划下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如初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俯身靠近时,那缕淡淡的薄荷气息。 第3章 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 交易进行到第二周,祝余开始意识到,常溪亭的“笔记”是一个陷阱。 那本黑色笔记本里的内容,早已超越了课堂的范畴,更像是一份精心设计的、难度层层递进的私人挑战书。 最初的简单公式和基础题型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竞赛级别的拓展题和刁钻古怪的解法。 常溪亭似乎乐于将她思维跳跃的过程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试探祝余能跟到哪一步。 祝余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徒手攀爬一道光滑的悬崖,常溪亭的笔记偶尔会从上方垂下一根荆棘编织的绳索,刺手,却也是唯一的依凭。她花费在数学上的时间成倍增加,常常对着一道题耗到深夜,眼底的青黑愈发明显,像晕不开的墨。 这天下午,图书馆的角落。 祝余正对着一道关于数列与不等式的综合证明题苦苦挣扎。 笔记上,常溪亭只写了最终结论和几个关键的变换步骤,中间大段的逻辑飞跃如同天堑。她尝试了多种方法,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却始终无法搭建起通往答案的桥梁。 焦躁像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她的耐心。 常溪亭坐在对面,依旧戴着那只耳机,指尖随着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节奏,轻轻敲打着祝余那本米白色的语文笔记。 她看得似乎很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祝余每一次无意识的蹙眉和停顿的笔尖。 终于,在祝余第三次用橡皮狠狠擦掉草稿纸上的算式时,常溪亭取下了耳机。 “卡住了?”同样的问句,和上次如出一辙。 祝余没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挫败后的疲惫。 常溪亭站起身,这次她没有俯身,而是直接拉开祝余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距离瞬间被拉近,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薄荷与阳光的味道,强势地侵占了祝余周围的空气。 “我看看。”她伸手,将祝余面前的黑色笔记本和草稿纸挪到自己面前。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和祝余凌乱的草稿,眉头微微挑起。她没有立刻讲解,而是拿起笔,在祝余的草稿纸空白处,开始重新书写。 “你之前的思路,方向没错,但绕远了。”常溪亭的声音不高,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看到这个递推关系了吗?它本身就是一种很强的约束条件,你不需要先去证明那个复杂的不等式……” 她的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写下几个简洁的式子。 不再是笔记上那种跳跃的风格,而是步骤清晰,逻辑连贯,甚至在某些关键步骤旁边,还用极小的字标注了思考的切入点。 “这里,利用数学归纳法的思想,但不是完全套用格式,而是抓住核心……看,这样,是不是简单多了?” 祝余怔怔地看着常溪亭笔下流淌出的过程。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纠缠不清的线头,在常溪亭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梳理、拉直,最终编织成一条清晰通往答案的路径。 她甚至注意到,常溪亭刻意避开了她之前尝试失败的那种复杂方法,选择了一条更直观、也更适合她当前理解水平的思路。 这不是随手扔过来的荆棘绳索,而是有人蹲下身,在悬崖上为她凿出了一级级粗糙却稳固的踏脚石。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感激、羞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情绪,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她一直以为常溪亭是漫不经心的,是带着施舍意味的,却没想到,对方在看似随意的表象下,投入了如此细致的观察和……心血。 “为什么……”祝余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写这么详细?” 常溪亭正在书写的笔尖一顿。她侧过头,看向祝余。 两人距离很近,祝余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影子,以及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不自在的情绪? “什么为什么?”常溪亭收回目光,继续在纸上写着最后的步骤,语气试图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却隐约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怕你太笨,看不懂,浪费我时间。” 这个理由很“常溪亭”,足够傲慢,也足够将她方才那片刻的细致体贴掩盖过去。 但祝余看着纸上那些工整详尽的步骤,看着那些特意写下的、仿佛生怕她看不懂的标注,心里某个角落的冰层,清晰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常溪亭没有看起来那么无所谓。她甚至……可能很在意自己是否能看懂。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祝余心底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常溪亭将写完的草稿纸推回到祝余面前,动作带着点故作镇定的匆忙。 “好了,自己再看一遍。”她站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回到了对面的座位。 祝余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字迹上。 常溪亭的字,在专门为她讲解时,会奇异地收敛起几分张扬,变得稍微规整一些,仿佛怕自己的潦草会给她造成额外的困扰。 她拿起笔,指尖拂过那些尚且新鲜的墨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暖意,顺着指尖,悄悄蔓延。 她没有再说道谢的话,只是拿起笔,开始沿着常溪亭凿出的路径,重新演算。 这一次,思路异常顺畅。当她最终得出与笔记上一致的结论时,一种久违的、攻克难关的微小成就感,轻轻撞击着她的胸腔。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 常溪亭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目光落在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的勾勒下显得有些柔和。 但祝余注意到,她的耳廓,似乎泛着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粉色。 是因为夕阳吗? 祝余不确定。 她只知道,那个下午,图书馆角落的空气不再仅仅是书本的陈旧气息和沉默的对抗。 某种东西悄然改变了。 像坚冰下的暖流,开始无声地涌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然后,轻轻握住了那支刚刚演算过的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光,和更复杂难言的东西,一起照了进来。 第4章 天台上的风与秘密 省实验中学的教学楼天台,是常溪亭先发现的。 那是在一次数学课上,她被老师絮絮叨叨的、关于基础公式的反复讲解弄得心烦意乱,便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溜了出来。 教学楼一共六层,她鬼使神差地往上走,推开那扇锈迹斑斑、通常被一把旧锁虚挂着的铁门,一片空旷的、被阳光和风充满的世界豁然展开。 从此,这里成了她的秘密基地。当她觉得教室太闷,人群太吵,或者仅仅是需要一点不属于任何人的自由时,她就会来到这里。 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护栏,看着楼下缩成玩具大小的车辆和行人,感受着高空的风毫无阻碍地穿过身体,带走那些莫名的烦躁。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祝余。 更未想过,会以那样的方式。 那是在一次阶段考之后。 成绩尚未完全公布,但数学科目的分数已经私下里传开。 常溪亭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而她几乎是在得知自己分数的下一秒,就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祝余不在教室。 一种模糊的预感攫住了常溪亭。她几乎是跑着上了楼梯,推开那扇虚掩的铁门。 然后,她看到了她。 祝余背对着门口,站在天台中央,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校服下微微颤抖。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仰着头,望着灰白色的、了无生气的天空。 风很大,吹得她细软的黑发凌乱飞舞,吹得校服外套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清晰而脆弱的线条。 常溪亭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见过祝余的清冷,见过她的沉默,见过她在数学题前蹙眉的倔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祝余——像一座被内部压力摧毁的冰川,无声地崩塌,碎片四溅,只留下最原始的无助。 祝余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常溪亭看见她抬起手,用校服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擦过眼睛。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自我厌弃。 常溪亭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她应该离开的,这是属于祝余的、不容窥探的时刻。 但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下一秒,祝余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脱力般,缓缓地蹲了下去。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伤害。 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天台,带着初冬的凛冽寒意。 常溪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动了。 她快步走过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转过身,背对着蹲在地上的祝余,站在了她的上风口。 她用自己比祝余略高一些的身体,挡住了那阵最为猛烈的、试图侵袭那片蜷缩身影的冷风。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解释。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沉默的屏障。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生硬的保护姿态。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天台之上,只有风声呜咽。 常溪亭能感觉到风拍打在她背上的力度,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还能听到身后那极力压抑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抽气声。 她不知道祝余怎么了。 是因为那次阶段考吗?是因为数学吗?还是因为别的、她无从知晓的原因?她发现自己对祝余的了解如此之少,除了成绩单上那两个极端数字,除了图书馆里那个安静而倔强的侧影,她对祝余的生活、她的痛苦、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种无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可以轻松解开最复杂的数学题,可以无视大多数让她不快的规则,却在此刻,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一个正在无声哭泣的女孩。 她能做的,竟然只有这笨拙的、用身体挡住风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半个世纪。 常溪亭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止了,那细微的抽气声也消失了。 她依旧没有回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是祝余慢慢地站了起来。 常溪亭这才微微侧过身,用眼角的余光瞥去。祝余已经站直了身体,背对着她,正抬手整理着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她的肩膀不再颤抖,恢复了往常那种挺直却单薄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蜷缩无助的身影只是常溪亭的幻觉。 但常溪亭知道不是。她看到了祝余微微发红的、湿润的眼角,以及她校服袖口上,那一小片深色的、未干的水痕。 祝余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方,侧脸在风中显得异常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瓷像。 常溪亭也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半侧身的姿势,默默地,继续为她挡着风。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一个不询问,一个不解释。一个笨拙地提供着庇护,一个沉默地接受着这笨拙的善意。 最后,是祝余先动了。她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几乎被风吹散,然后,转身,朝着天台门口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看常溪亭一眼。 常溪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扇铁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天台上只剩下常溪亭一个人,还有那依旧呼啸的风。她缓缓转过身,靠在水泥护栏上,刚才被风长时间吹打的背部传来一阵凉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攥满了汗。 那一刻,常溪亭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祝余对她而言,不再仅仅是“偏科战神”,不再只是一个有趣的、可以交易的对手。 那个蹲在地上无声哭泣的单薄身影,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所有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的外壳,精准地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洞。 从此,关于祝余的一切,都无法再等闲视之。 第5章 “顺手”的温柔 自天台那次无声的插曲之后,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在常溪亭和祝余之间悄然滋生。图书馆角落的午后时光依旧安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依旧清晰,但空气里漂浮的,不再仅仅是知识的交换和沉默的对抗。 常溪亭的“顺手”,开始以一种近乎侵略性的频率,渗透进祝余的生活。 第一次,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刚刚响起,两人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初冬的傍晚,天色暗得早,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常溪亭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步子迈得很大,祝余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走到校门口那家小小的便利店门口,常溪亭脚步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祝余说:“等我一下,买支笔。” 祝余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常溪亭掀开厚重的塑料门帘钻了进去。 她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能看到常溪亭模糊的身影在货架间穿梭。没过多久,常溪亭出来了,手里除了捏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还拿着一盒印着外文标识的酸奶——那种祝余偶尔会在午饭后喝,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牌子。 常溪亭走到她面前,极其自然地将那盒酸奶塞到祝余手里,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顺手拿的,第二盒半价,我不爱喝这个。” 祝余愣住了,冰凉的长方体纸盒躺在掌心,带着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寒意,却莫名地烫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不用”,或者“谢谢”,但看着常溪亭那双看向别处、似乎真的只是“顺手”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常溪亭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微不足道。“走了,磨蹭什么。” 祝余低头,看着手里那盒酸奶,包装纸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濡湿了她的指尖。 她默默地跟上,将那盒酸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包侧袋。 从那以后,这种“顺手”的馈赠便成了常态。 有时是一包印着可爱兔子图案的纸巾,被常溪亭皱着眉扔过来,理由是“包装太幼稚,看着烦”;有时是一块热量很高的巧克力威化,被塞进她手里,伴随着一句“吃不完,别浪费”;甚至有一次,是一支护手霜,常溪亭拧开盖子,挤了一大坨在自己手上胡乱抹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过祝余的手,将剩下的一股脑抹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嘴里还嫌弃着:“手糙得跟砂纸似的,做题都划纸。” 祝余的手指在常溪亭温热的掌心里僵硬了一瞬,那过于浓郁的玫瑰香精味道扑面而来,手背上被触碰的皮肤像过了电一样微微发麻。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常溪亭更紧地攥住,笨拙而用力地将那黏腻的膏体抹开,直到完全吸收。 “好了。”常溪亭松开手,仿佛完成了一项麻烦的任务,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她转身去水台洗手,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某些不自然的心跳。 祝余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变得柔软而芬芳的手背,那陌生的触感和香气,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除了这些“顺手”的小物件,还有“顺路”的陪伴。 祝余家住在一条老街的深处,巷子窄而旧,路灯昏暗,入夜后便少有人行。常溪亭的家明明在相反方向的崭新小区,她却总能找到“顺路”的理由。 “我去那边书店看看新到的习题册。” “我约了人在附近打球。” “今天想吃老街口那家馄饨。” 理由五花八门,漏洞百出。 祝余从不戳穿,只是在她提出“一起走一段”时,轻轻地点一下头。 于是,放学后的路上,便多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常溪亭通常走在前面半步,双手插兜,步子迈得又快又拽,嘴里偶尔会哼着不成调的、听起来很躁的摇滚乐。 祝余则安静地跟在后面,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和挺直的背影。 她们很少交谈。常溪亭的哼唱和脚步声,祝余安静的呼吸声,以及老街特有的、陈旧而安宁的气息,交织成一段段沉默的同行。 常溪亭总会把祝余送到能看到她家楼下那盏昏暗门灯的地方,然后停下脚步,用下巴示意一下:“到了。” 祝余会停下脚步,看她一眼,极轻地说一声:“嗯。” “明天见。” “嗯。” 简单的对话,日复一日。 然后常溪亭会看着祝余转身,走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直到那扇锈蚀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那个单薄的身影吞没。 她才会转身,双手插在口袋里,吹一声不成调的口哨,独自一人,快步走向与她家截然相反的方向。 有一次,下了很大的雨。两人都没带伞,被困在教学楼的屋檐下。常溪亭看着密集的雨帘,皱了皱眉,忽然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祝余头上。 “顶着,跑回去。” 祝余想拒绝,那件带着常溪亭体温和淡淡薄荷气息的外套已经将她整个头脸笼罩。 “快点,磨蹭什么,雨更大了。”常溪亭催促着,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率先冲进了雨里。 祝余只好顶着那件宽大的外套,跟在她身后跑。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外套上,声音沉闷。她能闻到布料上属于常溪亭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将她紧紧包裹。 跑到巷口,常溪亭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 “就送到这,我走了。”她说完,不等祝余反应,便转身跑进了更大的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 祝余站在原地,抱着那件湿透的外套,看着常溪亭消失的方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心里却翻涌着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 第二天,常溪亭像是忘了那件外套,祝余将它洗干净晾干,折叠得整整齐齐,带到图书馆还给她。 常溪亭接过,随手塞进书包,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拿起数学笔记,敲了敲桌面:“今天讲导数,认真点。” 仿佛昨天那个在雨里脱下外套给她的人,不是她。 祝余默默地坐下,翻开笔记。 她喝着常溪亭“顺手”买的酸奶,用着她“顺手”给的纸巾,手上还残留着那过于浓郁的玫瑰护手霜的香气。 她走在常溪亭“顺路”陪伴的归家途中,感受着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笨拙的靠近与庇护。 这些“顺手”的温柔,像一颗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起初只是微小的涟漪,渐渐地,却汇聚成汹涌的暗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片冻结了许久的冰面,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悄然融化。 甜味之下,翻涌着的是无人能诉的酸楚,和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逐渐失控的依赖。 第6章 暴雨中的半步 南方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中饱含着水汽,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绵的阴雨持续了快一周,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压抑里。祝余的状态,也像这天气一样,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她变得更加沉默,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像是被人用最深的墨笔刻意描画过。 在图书馆时,她常常对着一道题发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去。常溪亭讲题时,她能感觉到祝余的注意力像断线的风筝,飘忽不定,需要她重复好几遍,那双失焦的眼睛才会缓缓地、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光。 常溪亭问过两次:“你怎么了?” 祝余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声音轻得像叹息:“没事,有点累。” 那不像敷衍,更像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已耗尽。 常溪亭不再问。 她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笔记的步骤写得更详尽,讲解的语速放得更慢,偶尔“顺手”带来的零食,也从甜腻的巧克力换成了口味更清淡的苏打饼干。 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种看着对方在泥沼中下沉却无力施救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原本细密的雨丝在放学时分骤然狂暴起来,变成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雾,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和撕裂天空的闪电。学生们挤在教学楼的各个出口,抱怨着,等待着雨势稍减。 常溪亭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看向祝余的座位,却发现那里已经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冲出了教室,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焦急地搜寻,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起祝余最近的状态,想起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心猛地一沉。顾不上多想,她逆着人流,朝着校门外冲去。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眯起眼,在模糊的雨幕中艰难地辨认。终于,在老街拐角那盏坏了许久、忽明忽灭的路灯下,她看到了祝余。 不是站着,而是蹲着。 祝余蜷缩在湿漉漉的墙角,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 她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冷的,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痉挛。雨水无情地打在她单薄的校服上,头发湿透了,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狼狈不堪。 她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绝望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惊。 常溪亭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离祝余大概十步远的距离。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清晰地看到了祝余的脆弱,那种毫无遮掩的、彻底的崩溃。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应该冲上去,把她拉起来,带她离开这冰冷的雨幕。这个念头如此强烈,驱使着她的脚步想要向前。 可是,当她看到祝余那紧紧蜷缩的、仿佛拒绝一切外界触碰的姿态时,她的脚步骤然停滞了。 她想起了天台上的那次。那时,她可以用身体为她挡住风。 可这一次,是暴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挡不住。而且,这一次祝余的崩溃,比天台那次更加彻底,更加……私人。那颤抖的肩膀,那深埋的头颅,都在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别过来。 常溪亭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笨拙。她可以解出最难的数学题,可以面对任何挑衅毫不退缩,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一个正在碎裂的灵魂。 她不敢上前,怕自己不合时宜的触碰,会让那片本就岌岌可危的冰面彻底分崩离析。 她更不能离开,无法想象将这样的祝余独自留在这狂风暴雨里。 于是,她做出了和天台那次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向前走了几步,缩短了距离,然后在离祝余五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至于打扰到她,又能确保在她需要时,自己能第一时间冲过去。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被雨水浸透的哨兵。没有撑伞,没有试图遮挡,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心脏随着祝余肩膀的每一次颤抖而紧缩。 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划破黑暗,瞬间照亮祝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和常溪亭紧绷的、写满无力与担忧的面庞。 时间在暴雨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常溪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冰冷刺骨,但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名为无能为力的火焰。 她不知道祝余在为什么而痛苦,不知道那沉重的压力来自何方。她只是清晰地认识到,有些风雨,她无法为祝余遮挡。有些深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独自沉沦。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回了密集的雨丝。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颤抖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归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祝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风暴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她似乎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常溪亭,或者说,她看到了,但那影像无法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用手撑着她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打着晃。她没有看向常溪亭的方向,只是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般,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巷子深处,那个有着昏暗门灯的家走去。 常溪亭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看着祝余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和黑暗的交界处,如同被这无尽的夜晚吞噬。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常溪亭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维持着这个和刚才祝余相似的姿势,在空无一人的、湿冷的街头,很久,很久。 那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与祝余之间。她终于明白,有些陪伴,注定只能停留在原地。 第7章 镜湖下的暗流 暴雨之后的周一,祝余没有来上学。 常溪亭盯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只觉得那一片空白刺眼得厉害。 课桌收拾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空置的椅面上,浮尘安静地飞舞,却无法驱散常溪亭心头那团湿冷的阴霾。 她尝试给祝余发了一条短信,简单的三个字:“怎么了?” 石沉大海。 整整三天,那个座位始终空着。常溪亭感觉自己像一艘失去航标的船,在焦躁不安的海面上徒劳打转。 她甚至在下课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想从老师那里打听点什么,却又在抬手敲门的前一刻退缩了——她以什么立场去问? 第三天下午,就在常溪亭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那条老街深处看看时,祝余回来了。 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声响。脸色是一种被过度漂洗后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更加空荡,好像这三天里,她又无声地消瘦了一圈。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疲惫的沉郁,而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光滑,冰冷,映不出任何情绪,也隔绝了所有探询的目光。 她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在她进门瞬间就猛地抬起头的常溪亭。 她只是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动作机械而准确,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 常溪亭所有到了嘴边的问话,都被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挡了回来。 她看着祝余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看着她放在桌面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放学后,图书馆角落。 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滞。常溪亭几次想开口,都被祝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请勿靠近”的气息逼退。她只能像往常一样,拿出自己的数学笔记,推到祝余面前。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祝余接过,目光落在黑色的封皮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轻轻翻开。她的指尖冰凉,翻动书页时没有一丝颤动。 “上次讲到的地方,我做了标注。”常溪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她指着笔记上一处用红笔略微圈出的部分,“这里,有几个类似的题型,我……顺手整理了一下。” 那何止是顺手整理。那是常溪亭在这心神不宁的三天里,翻遍了好几本辅导书,精心挑选出的、由浅入深、最适合巩固基础的拓展练习题。她甚至还在每道题下面,用比平时工整许多的字迹,写下了关键的思路提示。 祝余的视线扫过那些新增的字迹,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对这份过于“顺手”的用心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极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台词。 然后,她便低下头,拿起笔,开始演算。她的姿态很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些数字与符号的世界里,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出一丝勉力维持的痕迹。 常溪亭坐在对面,却无法像她一样投入。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祝余低垂的眉眼,掠过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最后停留在她正在书写的手上。 那只手,很稳,一笔一划,字迹依旧清秀工整。但常溪亭却莫名想起了三天前的雨夜,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剧烈颤抖的手。 冰面之下,是未曾停止涌动的暗流。 眼前的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精疲力尽的休憩,或者是一种……更深的、将一切隐藏起来的伪装。 常溪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宁愿祝余像那天晚上一样崩溃,至少那是一种宣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那片平静的冰面之下,独自承受着足以摧毁一切的低温与压力。 她伸出手,将一瓶还带着温热的功能饮料推到祝余手边——这是她今天跑了好几家便利店才找到的,据说能补充能量。 “热的。”她只说了一句。 祝余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碰那瓶饮料,只是几不可闻地又说了声:“谢谢。” 常溪亭收回手,指甲无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裂痕或许曾经短暂地敞开,让她窥见了内里的汹涌,但现在,它被更厚、更冷的冰层封住了。 祝余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在她周围筑起了更高的围墙。 而她,这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轻易翻越围墙的闯入者,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墙内的世界,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严寒。 她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守在这堵冰墙之外,笨拙地,一遍遍地,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即使那暖意,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抵达。 第8章 摩天轮升至最高点 深秋的学农活动,像是高三这场漫长战役中,一次被恩赐的短暂喘息。目的地是市郊的实践基地,内容无非是些象征性的劳动和团队拓展。对大多数埋首题海的学生来说,这更像是一次难得的秋游。 出发的大巴上,喧嚣鼎沸。扑克牌甩在临时充当牌桌的书包上发出脆响,零食袋子被撕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兴奋的谈笑和不成调的歌声。 常溪亭照例塞着一只耳机,靠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染上秋色的行道树上,对车厢内的热闹充耳不闻。 直到大巴在一个路口减速,她无意间瞥见斜前方靠过道的位置。 祝余独自坐着,头抵着冰凉的车窗,闭着眼,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晕车了?常溪亭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大巴再次启动,轻微的晃动让祝余的眉头拧得更紧,嘴唇也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常溪亭几乎没有犹豫。 她取下耳机,利落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盒未开封的晕车贴和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隔着过道,伸手碰了碰祝余的手臂。 祝余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带着强忍不适的水光。 “贴上。”常溪亭把晕车贴塞到她手里,语气是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干脆,随即又把水瓶递过去,“喝水。” 她的动作太快,太自然,仿佛这只是又一次“顺手”的帮忙。 祝余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常溪亭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扭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利落的侧影。 祝余沉默地撕开包装,将冰凉的贴片按在耳后。 又喝了一小口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了一些。她重新靠回窗边,闭上眼睛,这次,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常溪亭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紧绷的下颌线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基地附近的主题公园成了学生们的聚集地。 尖叫声与欢笑声从各种大型游乐设施的方向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糖和爆米花的甜腻香气。 常溪亭对大多数项目兴致缺缺,双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然后,她在那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摩天轮下,看到了祝余。 祝余正仰头望着那些逐渐升空的彩色轿厢,眼神里没有什么向往,更像是一种放空的凝视。 阳光勾勒着她安静的侧脸,让她看起来像一幅被定格在喧嚣背景外的静物画。 常溪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想坐?”她站到祝余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随意。 祝余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收回目光,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人很多。” “排队就是了。”常溪亭说得理所当然。她没等祝余再说什么,已经迈步朝排队入口走去。走了两步,发现祝余没跟上,她停下,回头,挑了挑眉,“愣着干什么?” 那眼神带着她特有的、让人无法反驳的笃定。祝余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队伍比想象中长,移动缓慢。两人并排站着,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个偶然站在一起的陌生人。 常溪亭依旧塞着耳机,指尖在衣兜里随着节奏轻轻敲打。祝余则安静地看着地面,或者远处缓缓下降的轿厢,一言不发。 尴尬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难受。 终于轮到她们。 工作人员拉开轿厢的门,常溪亭率先跨了进去,祝余跟在她身后。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瞬间隔绝。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轿厢空间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轻微的机械声嗡嗡作响,承载着她们缓缓离开地面。 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下方的景物开始逐渐缩小,人群变成彩色的斑点,喧嚣声愈发遥远。 常溪亭取下了耳机。祝余则将手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专注地看着窗外。 高度在攀升,城市的轮廓在眼前铺展开来,鳞次栉比的建筑,纵横交错的街道,远处蜿蜒的江水反射着夕阳的金光……一种宏大的、近乎悲壮的宁静笼罩下来。 就在轿厢即将升至最高点时,轻微的“咔哒”声后,机械运行的声音戛然而止。 摩天轮,停了。 她们被悬在了近百米的高空,悬在了这座城市之上,夕阳之下。 突如其来的静止让祝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贴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常溪亭也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估计是临时故障,一会儿就好。” 轿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下方传来隐约的惊呼和骚动,但传到这高空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在这里,时间仿佛也被悬置了。 只有透过玻璃逐渐加深的橘红色光芒,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狭小的空间。 常溪亭看着对面的祝余。 夕阳的金光为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色,看到了某些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这种安静,这种被整个世界遗忘在半空中的孤立无援,让常溪亭心里某种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躁动。 她看着祝余放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那只手,在金色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纤细,那么易碎。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 在祝余毫无防备的瞬间,在摩天轮悬停在最高点的永恒寂静里,常溪亭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那不足半米的距离,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祝余的手。 祝余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蝴蝶,倏地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常溪亭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她的掌心温热,甚至带着点潮湿的汗意,紧紧包裹着祝余微凉的手指。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复杂而坚定的东西在涌动,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宣告。 祝余试图抽回手,力道却很微弱。常溪亭握得更紧了些。 僵持只持续了几秒。 然后,祝余停止了挣扎。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 只有被她反握住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心底那片不为人知的海啸。 常溪亭感觉到她指尖的回应,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力度,也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涨得发疼。 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逐渐西沉的落日里,悬在城市之巅,手牵着手。 仿佛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直到下方传来机械重新启动的轰鸣,摩天轮轻轻震动了一下,开始缓缓下降。 常溪亭依旧没有松开手。 祝余也任由她握着。 仿佛这高空中短暂的交握,是她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不容更改的契约。 第9章 无人知晓的告白 摩天轮缓缓下降,城市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逼近,直到最终平稳地回归地面。轿厢门“哐当”一声打开,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热浪瞬间涌入,将高空中那片与世隔绝的静谧击得粉碎。 常溪亭率先松开了手。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角的灰尘。她站起身,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率先跨出了轿厢,回头看向还坐在里面的祝余,挑了挑眉:“还不下来?” 仿佛刚才那个在高空紧紧握住她手的人,只是一个错觉。 祝余的手指还残留着常溪亭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那触感清晰得灼人。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依言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常溪亭身后,汇入了嘈杂的人群。 回基地的大巴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坐着。常溪亭重新塞上了耳机,指尖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夜景。 祝余则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常溪亭模糊的侧影。 手背上,似乎还烙印着那份突如其来的温热。 回到基地宿舍,已是深夜。同屋的女生们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讨论着白天的趣事,分享着拍的照片。 祝余安静地洗漱完毕,爬上自己的床铺,拉上了床帘,将所有的声音与光线隔绝在外。 狭小的、私密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和那颗依旧在胸腔里失序狂跳的心脏。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带着小锁的日记本。米白色的纸张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 高空中那一幕,如同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常溪亭伸过来的手,坚定的眼神,掌心不容置疑的力道,以及……自己最终那微弱的、却无法否认的回应。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明。笔尖落下,一字一句,镌刻着无人能诉的心事: 「5月20日晴(?) 常溪亭, 我是一座孤岛。 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被冰冷的海水环绕,与世隔绝。岛上没有四季,只有漫长的、灰蒙蒙的冬季。 海水是咸涩的,像眼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礁石,试图将我也侵蚀成同样冰冷的样子。 我习惯了潮汐的起落,习惯了风暴的侵袭,习惯了独自承受这片海域所有的严寒与孤寂。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最终沉没,或者被彻底风化成沙。 可是,你来了。 你像一艘……蛮横的、不听任何指令的船,不由分说地闯入了我这片禁忌的海域。 你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薄荷的清凉,带着你所有的张扬与热烈,试图靠近。 你‘顺手’抛来绳索,你‘顺路’停留陪伴,你用你笨拙的方式,试图在这孤岛边缘,建造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今天,在那么高的地方,你甚至……握住了我的手。 你的掌心那么烫,几乎要灼伤我冰封了太久的皮肤。那一刻,我听到了冰层碎裂的声音,从心脏最深处传来,震耳欲聋。 我多想就这么任由你拉着,逃离这座孤岛,去往有阳光的彼岸。 可是,常溪亭,海水太冷了。 不是环绕我的海水,而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海水。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无法驱散。 它让我变得沉重,变得脆弱,变得……配不上你这艘本该驶向广阔天地的、明亮的船。 靠近我,你会被这寒意冻伤。 停留在我这片贫瘠的海域,是对你生命力的耗损。 所以,别来。 求你,别来。 就让我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张扬,看着你耀眼,看着你驶向属于你的、温暖而喧闹的远方。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 一座不敢言爱的孤岛。」 笔尖在最后一个句点处停顿,墨水微微洇开。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别来”两个字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祝余猛地合上日记本,像是被那滴眼泪烫伤。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被褥里,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无人知晓的告白,在寂静的深夜,完成了一场盛大的、也是绝望的绽放。 如同昙花,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散发出来自深渊的芬芳。 床帘之外,是少女们无忧无虑的嬉笑。 床帘之内,是一个灵魂在爱与退缩的悬崖边,进行着最惨烈的独自挣扎。 她与她之间,那刚刚被摩天轮拉近的距离,在这无声的泪水中,似乎又被推向了更远的、无法跨越的彼岸。 第10章 毕业册上的空白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在无数张试卷、无数次模拟考的间隙里,无声而迅疾地滑走。黑板角落的倒计时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终,定格在刺眼的“1”。 毕业照拍摄的日子,选在一个晴朗得有些过分的初夏上午。 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塑胶跑道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离别的味道。 各班按顺序到教学楼前架设好的阶梯拍照架上就位。人群熙攘,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脸上交织着即将解脱的兴奋和对未来的茫然。平日里严肃的老师也难得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常溪亭到得晚,她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过来时,她们班的队伍已经大致排好。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祝余。 她站在女生队列的中间偏右位置,微微低着头,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几乎不真实的光晕。她还是那么瘦,宽大的毕业服套在身上,更显空荡。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 常溪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如常地走向男生队列那边属于她的空位——按身高,她恰好排在男生队列的末尾,与女生队列的祝余,隔着一条狭窄的、人为划定的过道。 这条过道,此刻像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摄影师在镜头后大声指挥着,调整着队形,要求大家靠拢些,再靠拢些。人群发出细碎的骚动和笑声,彼此的肩膀挨着肩膀,传递着青春最后的、肆无忌惮的体温。 常溪亭能感觉到右边男生胳膊传来的热度,能听到左边过道另一边女生们小声的交谈。她的目光,却越过那条狭窄的、不足半米的通道,落在祝余身上。 祝余安静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她没有和身边的女生交谈,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努力扬起最灿烂的笑容。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镜头方向,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常溪亭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看着她放在身侧、似乎无所适从的手,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泛起微麻的酸涩。 她记得摩天轮上那只手的微凉触感,记得她指尖几不可察的回应。但那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之前更疏远。祝余像是受惊的蜗牛,更快地缩回了自己的壳里,用更厚的冰层将自己包裹起来。图书馆的角落依旧,笔记的交易依旧,只是那种心照不宣的、若有似无的靠近,消失了。 她们之间,仿佛只剩下这毕业照上,即将被定格的、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看这里!看镜头!好,保持笑容!”摄影师洪亮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一、二、三!”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符。 时间在那一刻被定格。 照片上,穿着统一毕业服的少年少女们,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阳光很好,天空很蓝,一切都完美得如同青春电影的海报。 而在画面的某个角落,常溪亭和祝余并肩而立。她们之间,隔着那条礼貌的、符合一切规范的距离。常溪亭的脸上带着她惯有的、略显张扬的弧度,眼神却似乎没有完全聚焦在镜头上。祝余的嘴角有极轻微的、试图上扬的痕迹,勉强算是一个微笑,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 她们没有看向彼此,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就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注定分离的轨道,在最后的同框里,维持着最体面,也最心照不宣的遗憾。 那张照片,成了她们青春里最圆满的句点,也是最深的、无人能言的缺口。 拍完照,人群哄笑着解散,互相在毕业服上签名,追逐打闹,拥抱告别。空气里弥漫着伤感又热烈的气息。 常溪亭站在原地,看着祝余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迅速地脱离了喧闹的人群,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她没有追上去。 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出准备好的毕业纪念册请人签名。 她只是站在原地,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边胸口校服的口袋,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支崭新的、她特意买的银色签名笔。 最终,那支笔没有拿出来。 她知道,有些话,无需言明。有些距离,无法跨越。 那张毕业照,就是她们之间,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注脚。 圆满,而遗憾。 第11章 南北相隔的晚安 命运的轨道在高考后彻底分岔,指向地图上遥远的南北两端。 常溪亭去了以理工科闻名的北方重点大学,那里有凛冽的寒冬和干燥的风沙。 祝余则留在了南方,进入一所顶尖的文科院校,终日与潮湿的空气和绵密的雨水为伴。 物理上的距离,是两千三百公里。飞行时间三小时十五分钟。高铁需要辗转,超过十个小时。 开学伊始,新鲜感如同潮水,暂时淹没了离别的怅惘。 常溪亭的大学充满了挑战,高强度的课程、思维碰撞的实验室、还有来自全国各地和她一样聪明甚至更聪明的竞争者。她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石子,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和锐利,才能不被淹没。 但无论白天多么忙碌喧嚣,当夜晚降临,她躺在宿舍坚硬的板床上,听着北方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总会习惯性地拿起手机。 她的对话框,永远停留在最顶端。备注依旧是连名带姓的“祝余”。 最初的问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常溪亭:「到了。学校很大,风沙也大。」 过了很久,久到常溪亭以为不会收到回复时,手机屏幕亮了。 祝余:「嗯。这边一直在下雨。」 常溪亭看着那简单的几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南方氤氲的水汽,和那个站在潮湿走廊里、身影模糊的祝余。 从那以后,“晚安”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 无论多晚,常溪亭都会发过去两个字:「晚安。」 没有亲昵的称呼,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干巴巴的两个字。像完成一项每日必须打卡的任务。 祝余的回复,总是延迟,且简短。 有时是一个字:「安。」 有时,连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个系统自带的、黄色的月亮表情符号。 最常有的,是没有任何回复。仿佛那条“晚安”只是投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海洋。 常溪亭从不追问。她只是每天固定时间发出,然后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有时会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消息提示音,她会立刻惊醒,抓起手机查看。 如果是祝余那个迟来的“安”或者月亮,她紧绷的神经会悄然松弛,然后再次陷入睡眠。如果一夜无讯,她会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心底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怅惘,如同缺了一角的拼图。 她知道祝余的沉默并非刻意冷淡。那更像是一种……精力耗竭后的无力回应。她能从那些极其简短的回复里,读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疲惫感,甚至比高中时更加沉重。 她尝试过分享自己的生活。 她拍下北方秋天铺满金色银杏叶的大道,发过去。 祝余的回信在几个小时后抵达:「好看。」 她吐槽食堂口味浓重的北方菜,想念南方的清淡。 祝余回:「多吃点。」 她甚至在一次通宵完成项目后,发了一条仅她可见的朋友圈,配图是凌晨四点实验室窗外的熹微晨光,文字是:「搞定。」 祝余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但在那天晚上的“晚安”之后,她罕见地多回了两个字:「早点休息。」 常溪亭看着那四个字,反复看了很久。心里那点因为熬夜和压力带来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 但她能感觉到,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地图上的两千三百公里。 还有一种更强大的、无形的力量,正在将祝余拖向某个她无法触及的深渊。 祝余从不主动分享她的生活。常溪亭对她的大学印象,仅限于“一直在下雨”、“课程很多”、“图书馆很旧”。她不知道祝余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不知道她是否还习惯性地坐在角落,不知道南方的阴雨天是否会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 她发出的所有信号,如同投向一片浓雾,只能得到微弱而模糊的回声。那回声告诉你对方还在,却无法让你看清她真实的模样。 有时,常溪亭会在深夜盯着那个备注“祝余”的对话框发呆。她想问:“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很累?” 但这些问题,最终都没有发出去。 她怕得到的,依旧是那个千篇一律的、将她隔绝在外的“嗯”。 于是,她只能继续着这笨拙的、单向的守望。用每天两个字的“晚安”,固执地维系着那根纤细的、仿佛随时都会崩断的丝线。 这丝线,穿过山河,连接着南北。 一头是北方的风沙与喧嚣,是常溪亭看似张扬、实则小心翼翼的热切。 一头是南方的潮湿与寂静,是祝余深陷其中、无法言说的,冰冷海洋。 晚安。 安。 月亮。 或者,一片沉默。 这就是她们,南北相隔的全部日常。 第12章 火车碾过的思念 大一的那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 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临近期末,图书馆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紧张的气息。 常溪亭被一个复杂的项目设计缠住了手脚,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眼底布满了血丝,脾气也像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就在她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几乎要失去耐心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日历提醒——「祝余生日」。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焦躁的涟漪。 她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祝余的脸。苍白的,安静的,在摩天轮上被她握住手时惊慌失措的,毕业照上带着疏离微笑的。 那些被项目和课业强行压下的思念,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她点开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晚安”,祝余没有回复。 再往上翻,是零星简短的交流,干瘪得如同深秋的落叶。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要回去。 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火般燎原,再也无法扑灭。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完成度不到一半的项目,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查了车票。最近一班直达南方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多的硬座。 二十个小时。她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顺利,她能在祝余生日的当天傍晚抵达。 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祝余。她关掉电脑,收拾了简单的背包,将未完成的项目抛在脑后,顶着北方深夜刺骨的寒风,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出租车。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烟草的味道,空气污浊而沉闷。 邻座的大叔鼾声如雷,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常溪亭塞着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试图隔绝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浓重夜色包裹的北方平原,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雀跃。 二十个小时的颠簸,是对身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 腿脚逐渐浮肿,腰背酸痛难忍,狭窄的座位让人无法安眠。但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见到祝余时,对方可能露出的表情——惊讶的,或许,会有一点点开心的? 她不敢奢求太多。 火车在广袤的国土上疾驰,穿过沉睡的城市,荒芜的田野,黎明的微光逐渐驱散黑暗。 常溪亭几乎一夜未眠,眼底的血丝更重,脸色也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憔悴。 但当广播里终于响起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的通知时,所有的疲惫仿佛瞬间被蒸发殆尽。 她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南方向来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熟悉的、阴郁的潮气。她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分。来得及。 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出站找个地方整理一下狼狈的仪容,直接在站内换乘了地铁,朝着祝余学校的方向而去。 当她终于站在祝余宿舍楼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方的冬日傍晚,总是匆忙而阴沉。 路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祝余的电话。 响了很久,就在常溪亭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通了。 “喂?”祝余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轻微的喘息,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下楼。”常溪亭言简意赅,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紧张,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你在哪?” “你宿舍楼下。” 又是短暂的沉默。常溪亭能听到电话那头加快的呼吸声。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常溪亭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看着宿舍楼的出口,感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几分钟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祝余穿着一件厚厚的、看起来并不暖和的米白色羽绒服,围巾随意地搭在脖子上,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看着站在路灯下的常溪亭,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以及……一丝常溪亭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常溪亭也看着她。几个月不见,祝余好像更瘦了,下巴尖尖的,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依然显得单薄。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像蒙着雾的深潭。 她走上前,在祝余面前站定。二十个小时火车硬座的疲惫,两千三百公里的奔波,在此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你……”祝余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你怎么来了?” 常溪亭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看起来一碰即碎的人,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她的拥抱带着北方风雪的寒意,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热度。 她能感觉到祝余的身体在她怀里瞬间僵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羽绒服的面料光滑而冰凉,隔绝了大部分的体温传递。 祝余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她的下巴抵在常溪亭的肩膀上,呼吸轻微而急促。 常溪亭抱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积攒的思念,以及那二十个小时硬座旅程的所有艰辛,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骨头硌着骨头,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们在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里,在南方湿冷的夜幕下,沉默地拥抱着。像两株在严寒中相互依偎,却又无法真正温暖的植物。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常溪亭感觉到祝余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变化。 她松开了手臂。 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小盒子,塞到祝余手里。那是在火车站的便利店匆忙买的,一条印着星空图案的羊毛围巾。 “生日快乐。”常溪亭的声音依旧沙哑,她看着祝余,眼神里有某种明亮的东西在闪烁,“我走了。” 她没有等祝余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便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汇入了校园里熙攘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来得突然,离开得也干脆。 像一阵席卷而来的风。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尚带着常溪亭体温的、被压皱的盒子,看着那人流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南方的冷风钻进脖颈,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将围巾抱紧了一些。 盒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北方的、凛冽而执拗的气息。 第13章 药片的白色谎言 大二的暑假,常溪亭没有提前告知,买了一张机票,直接飞回了她们从小长大的城市。北方的两年让她习惯了直来直往,也让她对祝余那种近乎失联的沉默失去了耐心。 她想亲眼看看,那座南方的城市,那些绵密的雨水,究竟把祝余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拖着行李箱,凭着记忆走到祝余家楼下。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更加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 她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紧闭的窗户,心里莫名有些发紧。 她没有打电话,径直上了楼。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祝余站在门后,穿着家居服,脸色是一种不见日光的苍白,看到门外的常溪亭,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放假。”常溪亭打量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祝余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瘦弱,眼下的青黑即使用刘海遮掩,也依然明显。“不请我进去?” 祝余迟疑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了屋。 屋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空气中有一种长时间不透风的沉闷感,混合着淡淡的、像是中药和灰尘的味道。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透着一种无人认真打理的冷清。 “就你一个人?”常溪亭放下行李箱,随口问道。她知道祝余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 “嗯。”祝余低低应了一声,走去厨房给她倒水,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常溪亭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卧室。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床铺。 她的视线落在枕边——那里随意地放着一板白色的药片,铝箔包装,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她的心猛地一跳。 祝余端着水杯走出来,看到常溪亭的目光方向,脚步瞬间僵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那是什么?”常溪亭指着那板药片,声音尽量放得平静,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没有标签的药,藏在枕边……这绝不是普通的维生素。 祝余握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她快步走进卧室,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板药片抓在手里,背对着常溪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维生素。最近有点累,补充一下。” 维生素? 常溪亭看着她紧绷的背影,那过于仓促的动作,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板上明显被抠掉了几粒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药片……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否认这个拙劣的谎言。 空气仿佛凝固了。昏暗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常溪亭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看着祝余死死攥着那板药片的、微微发抖的手。她没有强行去夺,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祝余,”她开口,声音低沉而紧绷,“看着我。” 祝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常溪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或者说,是恐惧。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又迫切地需要知道真相。 祝余依旧沉默着,只是将手里的药片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过了许久,久到常溪亭几乎要放弃追问,祝余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抬起头,看向常溪亭,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惶。 她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那弧度却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真的是维生素。”她重复道,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你别担心。”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恰好将两人分割在明暗两侧。常溪亭站在光明里,却感觉浑身冰冷。 祝余站在阴影中,脸上挂着那个完美无缺的、虚假的笑容。 那一刻,常溪亭清楚地知道,她在说谎。 那个关于“维生素”的白色谎言,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上。 而她,就站在这冰层边缘,清晰地听到了脚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她失去了追问的勇气。 她怕再往前一步,不仅是冰面,连同站在冰面上的祝余,都会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4章 “我很好”与“没关系” 自那个暑假,那板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片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常溪亭的心里。她不敢用力触碰,每一次呼吸却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提醒着她祝余正在某个她看不见的深渊里独自下坠。 回到北方后,常溪亭发出的信息,开始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重量。她不再只是千篇一律的“晚安”,尝试着分享更多生活的细节,试图用这种方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哪怕只能兜住祝余一点点下落的趋势。 常溪亭:「今天项目拿了奖,导师请客吃饭,味道一般。」 过了很久。 祝余:「恭喜。」 常溪亭:「北方的雪下得好大,埋到小腿了。你那边还下雨吗?」 祝余:「嗯。」 常溪亭刷到一首旋律压抑的后摇,分享过去:「听到这个,想起你。」 这次,祝余没有回复。 而祝余的回应,则像经过精密计算后输出的固定代码,贫瘠、简短,且充满了自我封闭的意味。 常溪亭:「最近怎么样?」 祝余:「我很好。」 常溪亭:「看你那边降温了,多穿点。」 祝余:「嗯,你也是。」 常溪亭:「是不是快考试了?别太累。」 祝余:「没关系。」 「我很好。」 「没关系。」 「你忙你的。」 这些词汇,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砖石,被祝余用来在她周围垒砌起更高的围墙。它们客气得令人心慌,疏远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常溪亭看着屏幕上这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词组,仿佛能看见祝余打出这些字时,那张苍白而麻木的脸。 她不再分享任何关于自己的真实状态,无论是身体的疲惫,还是情绪的起伏,都被那句万能的“我很好”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对话变得干涸,像一条即将断流的河。常溪亭在这头拼命挖掘,祝余在那头沉默地填土。 常溪亭甚至开始怀念高中时,那个会在天台无声哭泣、在暴雨中崩溃蹲下的祝余。至少那时的痛苦是鲜活的,是能够被感知的。 而现在,祝余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那副平静的躯壳之下,只留下这些空洞的、毫无生命力的礼貌回应。 她感觉自己在对着一堵光滑的、没有任何缝隙的墙壁呼喊,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空洞的回声。 有一次,常溪亭因为一个关键数据出错,被导师当着全实验室人的面严厉斥责,项目进度被迫停滞。 挫败感和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深夜,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窗外是北方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疲惫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对话框。 她打了很多字,诉说着项目的棘手,导师的不近人情,还有她独自在异乡的孤独。她想要一点安慰,哪怕只是来自屏幕另一端的一个“嗯”。 但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她停住了。 她看着那些充满负面情绪的文字,仿佛看到了祝余收到信息时,那双可能会微微蹙起的眉头。 祝余自己尚且在那片冰冷的海洋里挣扎,她怎么还能用自己的烦恼去加重她的负担? 她逐字删掉了那些话。 最后,只发出去一句:「刚忙完,睡了。晚安。」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祝余:「安。」 看,她连一句“你怎么忙到这么晚”都不会问。 她只是被动地接收着常溪亭过滤后的一切,然后给出最节能的回应。 常溪亭放下手机,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 她终于明白,“我很好”的背后,是“我不好,但请你别问”。 “没关系”的背后,是“有关系,但与你无关”。 “你忙你的”背后,是“请不要再靠近了”。 她们之间的空气,仿佛被一点点抽干,变成了一片人际关系的真空地带。 客气得像两个被迫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在努力扮演着某种形式的熟络,却连最基本的情绪流动都已停滞。 常溪亭依旧每天发出“晚安”。 祝余依旧偶尔回复“安”或者月亮。 这成了她们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熄灭。 第15章 最后一次求助 北方的深秋,梧桐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的天空。常溪亭被困在实验室已经整整三天,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代码开始扭曲变形。她负责的核心模块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bug,导致整个项目无法通过最终测试,导师给的死线近在眼前。 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收越紧。 同组的成员早已怨声载道,目光中的指责和不满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把自己钉在椅子上,咖啡一杯接一杯,试图从混沌的大脑里榨出一点清晰的思路,但疲惫和焦虑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挫败感压垮时,手机在堆满草稿纸和空咖啡杯的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祝余。 不是短信,是电话。 祝余几乎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 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莫名恐慌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长时间熬夜和紧张而异常沙哑:“喂?”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电流声,和祝余轻浅到虚无的呼吸声。沉默在听筒里蔓延,长得让常溪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祝余?”她又唤了一声,眉头紧紧拧起。 “……常溪亭。” 祝余的声音终于传来,轻飘飘的,像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吹来的一缕游丝,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那疲惫感几乎透过听筒,浸染了常溪亭的耳膜。 “我有点……累。” 只有四个字。 我有点累。 不是身体上的倦怠,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对所有一切的力不从心。 那声音里空茫的意味,让常溪亭瞬间联想到了高中时那个在天台上无声哭泣的背影,那个在暴雨中蜷缩颤抖的身影。 她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直觉像警报器一样在脑海里尖啸——不对劲,祝余非常不对劲。 她应该立刻追问:“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很难受?” 她应该立刻说:“等我,我马上订机票。” 她应该…… 可是,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同组一个男生探进头来,语气焦躁地大喊:“常溪亭!导师刚又来催了!那个数据你到底搞定了没有?!全组都在等你一个人!” 那喊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实验室,也炸碎了她刚刚凝聚起来的所有注意力。 电脑屏幕上那个该死的bug还在嘲讽般地闪烁,导师冰冷的眼神,组员们焦灼的面孔,最后期限带来的巨大压力……所有这些现实的重压,在她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给予了最后沉重的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喉咙口那些关于祝余的追问压了下去,对着电话那头,用尽最后一丝耐心和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我……我知道。再坚持一下,”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安慰祝余,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等我忙完这阵,就去看你。”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常溪亭甚至以为信号已经中断。 然后,她听到祝余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一种……仿佛什么东西终于彻底碎裂、然后归于沉寂的释然。 “那我……不打扰你了。”祝余的声音依旧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常溪亭的注意力已经被重新拉回屏幕上那个该死的错误,焦头烂额地应道。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传来,单调而急促。 常溪亭握着手机,听着那“嘟嘟”的声响,心里那阵莫名的不安和恐慌再次涌上,但很快就被眼前更迫切的危机感覆盖。 她甩了甩头,将手机扔回桌上,重新扑向了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代码。 她以为那只是一通普通的、带着疲惫的问候。 她以为那句“等我忙完就去看你”是一个很快就会兑现的承诺。 她以为她们还有很多时间。 她不知道,那是祝余用尽最后力气,向她发出的、唯一一次清晰的求救信号。 她错过了。 在北方实验室冰冷的荧光灯下,在代码和数据的包围中,她错过了那通从南方潮湿阴郁的房间里打来的、通往深渊边缘的最后一次通话。 忙音依旧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响,像一首无人聆听的、悲伤的序曲。 第16章 被挂断的通话 实验室的危机,在常溪亭不眠不休的四十八小时后,终于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解决了。当她将最终测试通过的报告发送给导师,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实验室冰冷的椅子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又是新的一天。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几乎是本能地,她摸索到手机,屏幕因为无数条项目相关的消息而堆积着红色的提示点。她无视了那些,径直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她发出的那句「等我忙完这阵,就去看你」。下面,是祝余那个轻飘飘的「嗯」。 再往下,一片空白。 常溪亭蹙了蹙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她尝试着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项目搞定了,累死了。」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井,没有回响。 她等了一会儿,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又被她按亮。对话框依旧停留在她发出的那条信息上。 也许在忙?或者在补觉?南方的雨天,总是让人嗜睡。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昏睡。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宿舍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暧昧的橘色。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再次拿起手机。 没有回复。 那条孤零零的信息,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碑,矗立在对话框的尽头。 常溪亭坐起身,心里的不安开始放大。她直接拨通了祝余的电话。 “嘟——嘟——” 冗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直到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她挂掉,再次拨打。 依旧是冗长的等待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然后,再次自动挂断。 常溪亭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稳。她打开微信,找到祝余,拨通了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上出现自己略带慌乱的脸,然后,请求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取消。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她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号码。 从傍晚打到夜幕彻底降临,从无人接听,到后来偶尔出现的“您拨打的用户正忙”的提示音。 “正忙”……是被挂断了吗?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常溪亭的心口。祝余在挂她的电话? 为什么? 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没能及时回应她的那声“累”吗?是因为她觉得被敷衍了吗? 混乱的思绪和连日透支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欲裂。 她开始在各种社交平台上寻找祝余的踪迹。微信步数始终为零。朋友圈那条冰冷的横线依旧。 微博最后更新停留在半年前,转发的一条关于抑郁症的科普文章。□□头像永远是灰暗的。 祝余这个人,仿佛从这个数字世界的联系网络中,被凭空抹去了。所有的信号都被切断,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常溪亭的留言,从最初的日常报备,逐渐变成了焦急的询问。 「在吗?」 「怎么不接电话?」 「看到回我。」 「是不是生气了?」 「祝余,你还好吗?」 「回个消息,求你。」 到最后,几乎带了绝望的意味。 「接电话!」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 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留言,像投入无边黑暗的纸飞机,连一丝坠落的声响都听不见。 常溪亭握着发烫的手机,瘫坐在宿舍的地板上,窗外是北方城市繁华的夜景,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却都无法驱散她周身那越来越浓的寒意。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根连接着她和祝余的、纤细了九年的丝线,可能……真的断了。 不是被距离拉断,不是被时间磨断,而是被电话那头的人,亲手,决绝地,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不再是普通的通讯中断提示。 那是通往祝余世界的门,被彻底锁死时,发出的、最后的、冰冷的回响。 第17章 一座城的距离 毕业,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洪流,将莘莘学子冲散向社会的不同角落。常溪亭凭借出色的专业能力和耀眼的项目经历,轻松拿到了几家一线科技公司的offer。她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总部位于祝余所在南方城市的那一家。 做出这个决定时,她心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仿佛只要踏足同一片土地,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那扇被祝余紧闭的门,就能重新为她打开。 她拖着行李,再次踏上这座潮湿的南方城市。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氤氲的水汽,绵密的雨水,老街深处斑驳的墙壁。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因为她不再是短暂停留的旅客,她将要在这里,开始她的生活,以及,寻找那个失联已久的答案。 她租下了离祝余学校不远的一套公寓。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凭着记忆,找到了祝余曾经提过的工作单位——一家规模不大的出版社。她没有贸然进去,只是在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大楼里走出来。 祝余穿着一身素色的职业装,比大学时更瘦了些,长发挽在脑后,露出清晰而脆弱的下颌线。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像一片被风吹着走的叶子,很快汇入下班的人流,消失在地铁站入口。 常溪亭没有追上去。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祝余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找到了。她们终于在同一座城市了。 这认知带来片刻的慰藉,随即被更大的茫然淹没。 找到了,然后呢? 她尝试过再次拨打那个号码,依旧是关机状态。 她申请了新的社交账号去添加祝余,毫无意外地被无视。她甚至在那家出版社门口等过几次,祝余看到她,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慌乱,甚至有一丝……被侵犯领地般的抗拒?然后便会更快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如同躲避瘟疫般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不留任何交谈的余地。 常溪亭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上。 于是,她开始了一种笨拙的、远距离的守望。 她知道祝余每周三晚上会去一家固定的便利店买第二天的早餐,她便会在那个时候“偶然”出现在附近,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她在明亮的便利店橱窗前停留,挑选着看起来毫无食欲的饭团或面包。 她知道祝余周末偶尔会去城郊的一个湿地公园,一坐就是一下午,对着灰蒙蒙的湖水发呆。她便会在另一个不远不近的长椅上坐下,假装看书,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个单薄寂寥的背影上。 她们之间,隔着一座城的距离,被缩短到仅仅几百米,甚至几十米。 可这短短的物理距离,却比之前的两千三百公里,更加难以跨越。 常溪亭看着祝余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看着她即使在南方温暖的春日里,也穿着厚重的外套,仿佛无法抵御来自内部的严寒。看着她坐在公园长椅上时,那空洞地望着湖面、仿佛随时都会融进那片灰色背景里的侧影。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守望者,守着一座被浓雾笼罩的、沉默的灯塔。她能看到灯塔的存在,却无法接收到它发出的任何光信号,更无法靠近。 有一次,南方迎来了罕见的寒潮,气温骤降,阴雨连绵。常溪亭担心祝余那看起来根本不保暖的住处,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在她下班前,送到了出版社的保安室,只说是“祝女士落下的”。 第二天,她在便利店门口“偶遇”了祝余。祝余手里提着那个装着毛毯的纸袋,走到她面前,将袋子递还给她。 “谢谢,”祝余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水的凉意,“但我不需要。”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感激,也没有恼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将人拒之门外的疏离。 常溪亭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接过那个仿佛还带着祝余指尖凉意的纸袋,看着祝余转身走进雨幕,消失在那条她走了无数次的、回家的巷子。 她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曾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罩在祝余头上。 那时,祝余虽然沉默,却没有拒绝。 而现在,一条温暖的毛毯,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常溪亭抬起头,看着这座被雨水笼罩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她终于明白了。 她们虽然在同一座城,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但她们之间,横亘着的,是比整座城市更广阔的、荒芜的冰原。 第18章 烛火与飞蛾 常溪亭无法忍受这种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守望。 祝余那种彻底的、将她隔绝在生活之外的沉默,像慢性毒药,日夜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开始变得焦躁,那种曾经被距离暂时压抑的掌控欲,在重新靠近后,以一种更加强烈的方式反弹。 她觉得祝余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正从她生命的指缝间飞速流逝。 于是,她选择用更多的关注、更密的靠近、更灼热的爱意去包裹,试图用这种方式将祝余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可见的范围内。 她不再满足于远远地看着。 她开始“偶遇”在祝余公司楼下,带着她“顺手”买的、据说是那家网红店排长队才能买到的糕点;她会在周末直接去祝余租住的老旧小区,敲开门,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出去走走”;她甚至通过公司内部网络,查到了祝余的部门电话,偶尔会在午休时打过去,借口是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本地文化活动的事情。 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像一道强光,骤然打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上。 祝余的反应,从最初的慌乱和试图躲避,逐渐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恐惧。 常溪亭带来的糕点,往往原封不动地放在办公桌角落,直到变质被扔掉。 她提议的“出去走走”,大多被祝余以“很累”“不想动”为由轻声拒绝。而那通打到部门的电话,祝余接起时,声音总是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窥探的不安,匆匆几句便挂断。 常溪亭看到了祝余的抗拒,但她将其误解为病情加重后的消极和退缩。 她认为祝余需要的是更多的力量和牵引。她搜罗了无数关于双相情感障碍的资料,将那些关于“陪伴”“鼓励”“坚持治疗”的句子,截图发给祝余。她转发励志的文章,分享积极向上的音乐,试图用自己的阳光去驱散祝余世界的阴霾。 她不知道,她发出的每一段文字,在祝余看来,都像是一份无声的谴责——看,别人都能好起来,你为什么不能? 她不知道,她分享的每一首欢快歌曲,对祝余麻木的神经而言,都是难以忍受的噪音。 她不知道,她每一次不由分说的靠近和“为你好”,都在消耗着祝余所剩无几的、与人交往的能量。 祝余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玻璃罐里的飞蛾,常溪亭就是罐外那团执着燃烧的烛火。火焰明亮、温暖、充满生命力,是她曾经无比渴望靠近的光源。 可现在,这团火靠得太近了。 近得那灼热的光线让她无所遁形,将她所有的狼狈、无力、和挣扎都照得清清楚楚。 近得那炽热的温度几乎要烤焦她脆弱的翅膀,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她渴望光,却害怕被这过于强烈的光灼伤至死。 常溪亭的爱,变得沉重而令人窒息。每一次见面,每一次通话,甚至每一条消息,都不再是慰藉,而是需要她调动全部心神去应对的负担。 她需要费力地维持平静的表象,需要绞尽脑汁地编造“我很好”的谎言,需要承受那份她无法回应的、过于滚烫的期待。 这期待像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于是,她开始更彻底地退缩。她拉黑了常溪亭的新号码,尽管她知道这可能徒劳。 她下班后绕更远的路回家,避免任何“偶遇”的可能。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个昏暗的、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拉紧窗帘,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常溪亭感受到了这变本加厉的逃离。挫败感和恐慌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蔓延。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对方更快的远离。 她站在祝余紧闭的房门外,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无力。她这艘固执的、想要靠岸的船,不仅没能带来救赎,反而似乎正将那座本就风雨飘摇的孤岛,推向更远的、更冰冷的海域。 她终于模糊地意识到,对于一只畏惧灼伤的飞蛾而言,太过温暖的光亮,或许并不是救赎。 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