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那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
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临近期末,图书馆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紧张的气息。
常溪亭被一个复杂的项目设计缠住了手脚,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眼底布满了血丝,脾气也像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就在她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几乎要失去耐心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日历提醒——「祝余生日」。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焦躁的涟漪。
她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祝余的脸。苍白的,安静的,在摩天轮上被她握住手时惊慌失措的,毕业照上带着疏离微笑的。
那些被项目和课业强行压下的思念,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她点开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晚安”,祝余没有回复。
再往上翻,是零星简短的交流,干瘪得如同深秋的落叶。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要回去。
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火般燎原,再也无法扑灭。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完成度不到一半的项目,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查了车票。最近一班直达南方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多的硬座。
二十个小时。她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顺利,她能在祝余生日的当天傍晚抵达。
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祝余。她关掉电脑,收拾了简单的背包,将未完成的项目抛在脑后,顶着北方深夜刺骨的寒风,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出租车。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烟草的味道,空气污浊而沉闷。
邻座的大叔鼾声如雷,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常溪亭塞着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试图隔绝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浓重夜色包裹的北方平原,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雀跃。
二十个小时的颠簸,是对身体和意志的双重考验。
腿脚逐渐浮肿,腰背酸痛难忍,狭窄的座位让人无法安眠。但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见到祝余时,对方可能露出的表情——惊讶的,或许,会有一点点开心的?
她不敢奢求太多。
火车在广袤的国土上疾驰,穿过沉睡的城市,荒芜的田野,黎明的微光逐渐驱散黑暗。
常溪亭几乎一夜未眠,眼底的血丝更重,脸色也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憔悴。
但当广播里终于响起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的通知时,所有的疲惫仿佛瞬间被蒸发殆尽。
她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南方向来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熟悉的、阴郁的潮气。她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分。来得及。
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出站找个地方整理一下狼狈的仪容,直接在站内换乘了地铁,朝着祝余学校的方向而去。
当她终于站在祝余宿舍楼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方的冬日傍晚,总是匆忙而阴沉。
路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祝余的电话。
响了很久,就在常溪亭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通了。
“喂?”祝余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轻微的喘息,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下楼。”常溪亭言简意赅,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紧张,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你在哪?”
“你宿舍楼下。”
又是短暂的沉默。常溪亭能听到电话那头加快的呼吸声。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常溪亭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看着宿舍楼的出口,感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几分钟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祝余穿着一件厚厚的、看起来并不暖和的米白色羽绒服,围巾随意地搭在脖子上,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看着站在路灯下的常溪亭,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以及……一丝常溪亭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常溪亭也看着她。几个月不见,祝余好像更瘦了,下巴尖尖的,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依然显得单薄。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像蒙着雾的深潭。
她走上前,在祝余面前站定。二十个小时火车硬座的疲惫,两千三百公里的奔波,在此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你……”祝余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你怎么来了?”
常溪亭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看起来一碰即碎的人,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她的拥抱带着北方风雪的寒意,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热度。
她能感觉到祝余的身体在她怀里瞬间僵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羽绒服的面料光滑而冰凉,隔绝了大部分的体温传递。
祝余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她的下巴抵在常溪亭的肩膀上,呼吸轻微而急促。
常溪亭抱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积攒的思念,以及那二十个小时硬座旅程的所有艰辛,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骨头硌着骨头,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们在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里,在南方湿冷的夜幕下,沉默地拥抱着。像两株在严寒中相互依偎,却又无法真正温暖的植物。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常溪亭感觉到祝余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变化。
她松开了手臂。
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小盒子,塞到祝余手里。那是在火车站的便利店匆忙买的,一条印着星空图案的羊毛围巾。
“生日快乐。”常溪亭的声音依旧沙哑,她看着祝余,眼神里有某种明亮的东西在闪烁,“我走了。”
她没有等祝余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便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汇入了校园里熙攘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来得突然,离开得也干脆。
像一阵席卷而来的风。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尚带着常溪亭体温的、被压皱的盒子,看着那人流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南方的冷风钻进脖颈,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将围巾抱紧了一些。
盒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北方的、凛冽而执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