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缓缓下降,城市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逼近,直到最终平稳地回归地面。轿厢门“哐当”一声打开,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热浪瞬间涌入,将高空中那片与世隔绝的静谧击得粉碎。
常溪亭率先松开了手。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角的灰尘。她站起身,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率先跨出了轿厢,回头看向还坐在里面的祝余,挑了挑眉:“还不下来?”
仿佛刚才那个在高空紧紧握住她手的人,只是一个错觉。
祝余的手指还残留着常溪亭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那触感清晰得灼人。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依言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常溪亭身后,汇入了嘈杂的人群。
回基地的大巴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坐着。常溪亭重新塞上了耳机,指尖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夜景。
祝余则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常溪亭模糊的侧影。
手背上,似乎还烙印着那份突如其来的温热。
回到基地宿舍,已是深夜。同屋的女生们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讨论着白天的趣事,分享着拍的照片。
祝余安静地洗漱完毕,爬上自己的床铺,拉上了床帘,将所有的声音与光线隔绝在外。
狭小的、私密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和那颗依旧在胸腔里失序狂跳的心脏。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带着小锁的日记本。米白色的纸张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
高空中那一幕,如同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常溪亭伸过来的手,坚定的眼神,掌心不容置疑的力道,以及……自己最终那微弱的、却无法否认的回应。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明。笔尖落下,一字一句,镌刻着无人能诉的心事:
「5月20日晴(?)
常溪亭,
我是一座孤岛。
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被冰冷的海水环绕,与世隔绝。岛上没有四季,只有漫长的、灰蒙蒙的冬季。
海水是咸涩的,像眼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礁石,试图将我也侵蚀成同样冰冷的样子。
我习惯了潮汐的起落,习惯了风暴的侵袭,习惯了独自承受这片海域所有的严寒与孤寂。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最终沉没,或者被彻底风化成沙。
可是,你来了。
你像一艘……蛮横的、不听任何指令的船,不由分说地闯入了我这片禁忌的海域。
你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薄荷的清凉,带着你所有的张扬与热烈,试图靠近。
你‘顺手’抛来绳索,你‘顺路’停留陪伴,你用你笨拙的方式,试图在这孤岛边缘,建造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今天,在那么高的地方,你甚至……握住了我的手。
你的掌心那么烫,几乎要灼伤我冰封了太久的皮肤。那一刻,我听到了冰层碎裂的声音,从心脏最深处传来,震耳欲聋。
我多想就这么任由你拉着,逃离这座孤岛,去往有阳光的彼岸。
可是,常溪亭,海水太冷了。
不是环绕我的海水,而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海水。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无法驱散。
它让我变得沉重,变得脆弱,变得……配不上你这艘本该驶向广阔天地的、明亮的船。
靠近我,你会被这寒意冻伤。
停留在我这片贫瘠的海域,是对你生命力的耗损。
所以,别来。
求你,别来。
就让我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张扬,看着你耀眼,看着你驶向属于你的、温暖而喧闹的远方。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 一座不敢言爱的孤岛。」
笔尖在最后一个句点处停顿,墨水微微洇开。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别来”两个字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祝余猛地合上日记本,像是被那滴眼泪烫伤。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被褥里,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无人知晓的告白,在寂静的深夜,完成了一场盛大的、也是绝望的绽放。
如同昙花,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散发出来自深渊的芬芳。
床帘之外,是少女们无忧无虑的嬉笑。
床帘之内,是一个灵魂在爱与退缩的悬崖边,进行着最惨烈的独自挣扎。
她与她之间,那刚刚被摩天轮拉近的距离,在这无声的泪水中,似乎又被推向了更远的、无法跨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