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学农活动,像是高三这场漫长战役中,一次被恩赐的短暂喘息。目的地是市郊的实践基地,内容无非是些象征性的劳动和团队拓展。对大多数埋首题海的学生来说,这更像是一次难得的秋游。
出发的大巴上,喧嚣鼎沸。扑克牌甩在临时充当牌桌的书包上发出脆响,零食袋子被撕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兴奋的谈笑和不成调的歌声。
常溪亭照例塞着一只耳机,靠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染上秋色的行道树上,对车厢内的热闹充耳不闻。
直到大巴在一个路口减速,她无意间瞥见斜前方靠过道的位置。
祝余独自坐着,头抵着冰凉的车窗,闭着眼,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晕车了?常溪亭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大巴再次启动,轻微的晃动让祝余的眉头拧得更紧,嘴唇也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常溪亭几乎没有犹豫。
她取下耳机,利落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盒未开封的晕车贴和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隔着过道,伸手碰了碰祝余的手臂。
祝余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带着强忍不适的水光。
“贴上。”常溪亭把晕车贴塞到她手里,语气是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干脆,随即又把水瓶递过去,“喝水。”
她的动作太快,太自然,仿佛这只是又一次“顺手”的帮忙。
祝余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常溪亭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扭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利落的侧影。
祝余沉默地撕开包装,将冰凉的贴片按在耳后。
又喝了一小口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了一些。她重新靠回窗边,闭上眼睛,这次,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常溪亭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紧绷的下颌线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基地附近的主题公园成了学生们的聚集地。
尖叫声与欢笑声从各种大型游乐设施的方向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糖和爆米花的甜腻香气。
常溪亭对大多数项目兴致缺缺,双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然后,她在那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摩天轮下,看到了祝余。
祝余正仰头望着那些逐渐升空的彩色轿厢,眼神里没有什么向往,更像是一种放空的凝视。
阳光勾勒着她安静的侧脸,让她看起来像一幅被定格在喧嚣背景外的静物画。
常溪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想坐?”她站到祝余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随意。
祝余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收回目光,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人很多。”
“排队就是了。”常溪亭说得理所当然。她没等祝余再说什么,已经迈步朝排队入口走去。走了两步,发现祝余没跟上,她停下,回头,挑了挑眉,“愣着干什么?”
那眼神带着她特有的、让人无法反驳的笃定。祝余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队伍比想象中长,移动缓慢。两人并排站着,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个偶然站在一起的陌生人。
常溪亭依旧塞着耳机,指尖在衣兜里随着节奏轻轻敲打。祝余则安静地看着地面,或者远处缓缓下降的轿厢,一言不发。
尴尬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难受。
终于轮到她们。
工作人员拉开轿厢的门,常溪亭率先跨了进去,祝余跟在她身后。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瞬间隔绝。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轿厢空间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轻微的机械声嗡嗡作响,承载着她们缓缓离开地面。
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下方的景物开始逐渐缩小,人群变成彩色的斑点,喧嚣声愈发遥远。
常溪亭取下了耳机。祝余则将手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专注地看着窗外。
高度在攀升,城市的轮廓在眼前铺展开来,鳞次栉比的建筑,纵横交错的街道,远处蜿蜒的江水反射着夕阳的金光……一种宏大的、近乎悲壮的宁静笼罩下来。
就在轿厢即将升至最高点时,轻微的“咔哒”声后,机械运行的声音戛然而止。
摩天轮,停了。
她们被悬在了近百米的高空,悬在了这座城市之上,夕阳之下。
突如其来的静止让祝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贴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常溪亭也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估计是临时故障,一会儿就好。”
轿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下方传来隐约的惊呼和骚动,但传到这高空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在这里,时间仿佛也被悬置了。
只有透过玻璃逐渐加深的橘红色光芒,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狭小的空间。
常溪亭看着对面的祝余。
夕阳的金光为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色,看到了某些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这种安静,这种被整个世界遗忘在半空中的孤立无援,让常溪亭心里某种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躁动。
她看着祝余放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那只手,在金色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纤细,那么易碎。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
在祝余毫无防备的瞬间,在摩天轮悬停在最高点的永恒寂静里,常溪亭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那不足半米的距离,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祝余的手。
祝余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蝴蝶,倏地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常溪亭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她的掌心温热,甚至带着点潮湿的汗意,紧紧包裹着祝余微凉的手指。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复杂而坚定的东西在涌动,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宣告。
祝余试图抽回手,力道却很微弱。常溪亭握得更紧了些。
僵持只持续了几秒。
然后,祝余停止了挣扎。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
只有被她反握住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心底那片不为人知的海啸。
常溪亭感觉到她指尖的回应,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力度,也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涨得发疼。
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逐渐西沉的落日里,悬在城市之巅,手牵着手。
仿佛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直到下方传来机械重新启动的轰鸣,摩天轮轻轻震动了一下,开始缓缓下降。
常溪亭依旧没有松开手。
祝余也任由她握着。
仿佛这高空中短暂的交握,是她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不容更改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