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台那次无声的插曲之后,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在常溪亭和祝余之间悄然滋生。图书馆角落的午后时光依旧安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依旧清晰,但空气里漂浮的,不再仅仅是知识的交换和沉默的对抗。
常溪亭的“顺手”,开始以一种近乎侵略性的频率,渗透进祝余的生活。
第一次,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刚刚响起,两人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初冬的傍晚,天色暗得早,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常溪亭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步子迈得很大,祝余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走到校门口那家小小的便利店门口,常溪亭脚步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祝余说:“等我一下,买支笔。”
祝余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常溪亭掀开厚重的塑料门帘钻了进去。
她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能看到常溪亭模糊的身影在货架间穿梭。没过多久,常溪亭出来了,手里除了捏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还拿着一盒印着外文标识的酸奶——那种祝余偶尔会在午饭后喝,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牌子。
常溪亭走到她面前,极其自然地将那盒酸奶塞到祝余手里,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顺手拿的,第二盒半价,我不爱喝这个。”
祝余愣住了,冰凉的长方体纸盒躺在掌心,带着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寒意,却莫名地烫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不用”,或者“谢谢”,但看着常溪亭那双看向别处、似乎真的只是“顺手”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常溪亭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微不足道。“走了,磨蹭什么。”
祝余低头,看着手里那盒酸奶,包装纸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濡湿了她的指尖。
她默默地跟上,将那盒酸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包侧袋。
从那以后,这种“顺手”的馈赠便成了常态。
有时是一包印着可爱兔子图案的纸巾,被常溪亭皱着眉扔过来,理由是“包装太幼稚,看着烦”;有时是一块热量很高的巧克力威化,被塞进她手里,伴随着一句“吃不完,别浪费”;甚至有一次,是一支护手霜,常溪亭拧开盖子,挤了一大坨在自己手上胡乱抹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过祝余的手,将剩下的一股脑抹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嘴里还嫌弃着:“手糙得跟砂纸似的,做题都划纸。”
祝余的手指在常溪亭温热的掌心里僵硬了一瞬,那过于浓郁的玫瑰香精味道扑面而来,手背上被触碰的皮肤像过了电一样微微发麻。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常溪亭更紧地攥住,笨拙而用力地将那黏腻的膏体抹开,直到完全吸收。
“好了。”常溪亭松开手,仿佛完成了一项麻烦的任务,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她转身去水台洗手,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某些不自然的心跳。
祝余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变得柔软而芬芳的手背,那陌生的触感和香气,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除了这些“顺手”的小物件,还有“顺路”的陪伴。
祝余家住在一条老街的深处,巷子窄而旧,路灯昏暗,入夜后便少有人行。常溪亭的家明明在相反方向的崭新小区,她却总能找到“顺路”的理由。
“我去那边书店看看新到的习题册。”
“我约了人在附近打球。”
“今天想吃老街口那家馄饨。”
理由五花八门,漏洞百出。
祝余从不戳穿,只是在她提出“一起走一段”时,轻轻地点一下头。
于是,放学后的路上,便多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常溪亭通常走在前面半步,双手插兜,步子迈得又快又拽,嘴里偶尔会哼着不成调的、听起来很躁的摇滚乐。
祝余则安静地跟在后面,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和挺直的背影。
她们很少交谈。常溪亭的哼唱和脚步声,祝余安静的呼吸声,以及老街特有的、陈旧而安宁的气息,交织成一段段沉默的同行。
常溪亭总会把祝余送到能看到她家楼下那盏昏暗门灯的地方,然后停下脚步,用下巴示意一下:“到了。”
祝余会停下脚步,看她一眼,极轻地说一声:“嗯。”
“明天见。”
“嗯。”
简单的对话,日复一日。
然后常溪亭会看着祝余转身,走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直到那扇锈蚀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那个单薄的身影吞没。
她才会转身,双手插在口袋里,吹一声不成调的口哨,独自一人,快步走向与她家截然相反的方向。
有一次,下了很大的雨。两人都没带伞,被困在教学楼的屋檐下。常溪亭看着密集的雨帘,皱了皱眉,忽然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祝余头上。
“顶着,跑回去。”
祝余想拒绝,那件带着常溪亭体温和淡淡薄荷气息的外套已经将她整个头脸笼罩。
“快点,磨蹭什么,雨更大了。”常溪亭催促着,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率先冲进了雨里。
祝余只好顶着那件宽大的外套,跟在她身后跑。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外套上,声音沉闷。她能闻到布料上属于常溪亭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将她紧紧包裹。
跑到巷口,常溪亭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
“就送到这,我走了。”她说完,不等祝余反应,便转身跑进了更大的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
祝余站在原地,抱着那件湿透的外套,看着常溪亭消失的方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心里却翻涌着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
第二天,常溪亭像是忘了那件外套,祝余将它洗干净晾干,折叠得整整齐齐,带到图书馆还给她。
常溪亭接过,随手塞进书包,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拿起数学笔记,敲了敲桌面:“今天讲导数,认真点。”
仿佛昨天那个在雨里脱下外套给她的人,不是她。
祝余默默地坐下,翻开笔记。
她喝着常溪亭“顺手”买的酸奶,用着她“顺手”给的纸巾,手上还残留着那过于浓郁的玫瑰护手霜的香气。
她走在常溪亭“顺路”陪伴的归家途中,感受着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笨拙的靠近与庇护。
这些“顺手”的温柔,像一颗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起初只是微小的涟漪,渐渐地,却汇聚成汹涌的暗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片冻结了许久的冰面,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悄然融化。
甜味之下,翻涌着的是无人能诉的酸楚,和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逐渐失控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