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中饱含着水汽,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绵的阴雨持续了快一周,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压抑里。祝余的状态,也像这天气一样,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她变得更加沉默,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像是被人用最深的墨笔刻意描画过。
在图书馆时,她常常对着一道题发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去。常溪亭讲题时,她能感觉到祝余的注意力像断线的风筝,飘忽不定,需要她重复好几遍,那双失焦的眼睛才会缓缓地、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光。
常溪亭问过两次:“你怎么了?”
祝余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声音轻得像叹息:“没事,有点累。”
那不像敷衍,更像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已耗尽。
常溪亭不再问。
她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笔记的步骤写得更详尽,讲解的语速放得更慢,偶尔“顺手”带来的零食,也从甜腻的巧克力换成了口味更清淡的苏打饼干。
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种看着对方在泥沼中下沉却无力施救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原本细密的雨丝在放学时分骤然狂暴起来,变成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雾,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和撕裂天空的闪电。学生们挤在教学楼的各个出口,抱怨着,等待着雨势稍减。
常溪亭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看向祝余的座位,却发现那里已经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冲出了教室,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焦急地搜寻,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起祝余最近的状态,想起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心猛地一沉。顾不上多想,她逆着人流,朝着校门外冲去。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眯起眼,在模糊的雨幕中艰难地辨认。终于,在老街拐角那盏坏了许久、忽明忽灭的路灯下,她看到了祝余。
不是站着,而是蹲着。
祝余蜷缩在湿漉漉的墙角,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
她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冷的,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痉挛。雨水无情地打在她单薄的校服上,头发湿透了,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狼狈不堪。
她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绝望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惊。
常溪亭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离祝余大概十步远的距离。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清晰地看到了祝余的脆弱,那种毫无遮掩的、彻底的崩溃。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应该冲上去,把她拉起来,带她离开这冰冷的雨幕。这个念头如此强烈,驱使着她的脚步想要向前。
可是,当她看到祝余那紧紧蜷缩的、仿佛拒绝一切外界触碰的姿态时,她的脚步骤然停滞了。
她想起了天台上的那次。那时,她可以用身体为她挡住风。
可这一次,是暴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挡不住。而且,这一次祝余的崩溃,比天台那次更加彻底,更加……私人。那颤抖的肩膀,那深埋的头颅,都在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别过来。
常溪亭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笨拙。她可以解出最难的数学题,可以面对任何挑衅毫不退缩,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一个正在碎裂的灵魂。
她不敢上前,怕自己不合时宜的触碰,会让那片本就岌岌可危的冰面彻底分崩离析。
她更不能离开,无法想象将这样的祝余独自留在这狂风暴雨里。
于是,她做出了和天台那次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向前走了几步,缩短了距离,然后在离祝余五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至于打扰到她,又能确保在她需要时,自己能第一时间冲过去。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被雨水浸透的哨兵。没有撑伞,没有试图遮挡,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心脏随着祝余肩膀的每一次颤抖而紧缩。
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划破黑暗,瞬间照亮祝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和常溪亭紧绷的、写满无力与担忧的面庞。
时间在暴雨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常溪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冰冷刺骨,但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名为无能为力的火焰。
她不知道祝余在为什么而痛苦,不知道那沉重的压力来自何方。她只是清晰地认识到,有些风雨,她无法为祝余遮挡。有些深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独自沉沦。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回了密集的雨丝。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颤抖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归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祝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风暴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她似乎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常溪亭,或者说,她看到了,但那影像无法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用手撑着她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打着晃。她没有看向常溪亭的方向,只是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般,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巷子深处,那个有着昏暗门灯的家走去。
常溪亭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看着祝余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和黑暗的交界处,如同被这无尽的夜晚吞噬。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常溪亭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维持着这个和刚才祝余相似的姿势,在空无一人的、湿冷的街头,很久,很久。
那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与祝余之间。她终于明白,有些陪伴,注定只能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