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进行到第二周,祝余开始意识到,常溪亭的“笔记”是一个陷阱。
那本黑色笔记本里的内容,早已超越了课堂的范畴,更像是一份精心设计的、难度层层递进的私人挑战书。
最初的简单公式和基础题型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竞赛级别的拓展题和刁钻古怪的解法。
常溪亭似乎乐于将她思维跳跃的过程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试探祝余能跟到哪一步。
祝余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徒手攀爬一道光滑的悬崖,常溪亭的笔记偶尔会从上方垂下一根荆棘编织的绳索,刺手,却也是唯一的依凭。她花费在数学上的时间成倍增加,常常对着一道题耗到深夜,眼底的青黑愈发明显,像晕不开的墨。
这天下午,图书馆的角落。
祝余正对着一道关于数列与不等式的综合证明题苦苦挣扎。
笔记上,常溪亭只写了最终结论和几个关键的变换步骤,中间大段的逻辑飞跃如同天堑。她尝试了多种方法,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却始终无法搭建起通往答案的桥梁。
焦躁像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她的耐心。
常溪亭坐在对面,依旧戴着那只耳机,指尖随着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节奏,轻轻敲打着祝余那本米白色的语文笔记。
她看得似乎很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祝余每一次无意识的蹙眉和停顿的笔尖。
终于,在祝余第三次用橡皮狠狠擦掉草稿纸上的算式时,常溪亭取下了耳机。
“卡住了?”同样的问句,和上次如出一辙。
祝余没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挫败后的疲惫。
常溪亭站起身,这次她没有俯身,而是直接拉开祝余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距离瞬间被拉近,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薄荷与阳光的味道,强势地侵占了祝余周围的空气。
“我看看。”她伸手,将祝余面前的黑色笔记本和草稿纸挪到自己面前。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和祝余凌乱的草稿,眉头微微挑起。她没有立刻讲解,而是拿起笔,在祝余的草稿纸空白处,开始重新书写。
“你之前的思路,方向没错,但绕远了。”常溪亭的声音不高,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看到这个递推关系了吗?它本身就是一种很强的约束条件,你不需要先去证明那个复杂的不等式……”
她的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写下几个简洁的式子。
不再是笔记上那种跳跃的风格,而是步骤清晰,逻辑连贯,甚至在某些关键步骤旁边,还用极小的字标注了思考的切入点。
“这里,利用数学归纳法的思想,但不是完全套用格式,而是抓住核心……看,这样,是不是简单多了?”
祝余怔怔地看着常溪亭笔下流淌出的过程。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纠缠不清的线头,在常溪亭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梳理、拉直,最终编织成一条清晰通往答案的路径。
她甚至注意到,常溪亭刻意避开了她之前尝试失败的那种复杂方法,选择了一条更直观、也更适合她当前理解水平的思路。
这不是随手扔过来的荆棘绳索,而是有人蹲下身,在悬崖上为她凿出了一级级粗糙却稳固的踏脚石。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感激、羞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情绪,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她一直以为常溪亭是漫不经心的,是带着施舍意味的,却没想到,对方在看似随意的表象下,投入了如此细致的观察和……心血。
“为什么……”祝余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写这么详细?”
常溪亭正在书写的笔尖一顿。她侧过头,看向祝余。
两人距离很近,祝余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影子,以及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不自在的情绪?
“什么为什么?”常溪亭收回目光,继续在纸上写着最后的步骤,语气试图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却隐约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怕你太笨,看不懂,浪费我时间。”
这个理由很“常溪亭”,足够傲慢,也足够将她方才那片刻的细致体贴掩盖过去。
但祝余看着纸上那些工整详尽的步骤,看着那些特意写下的、仿佛生怕她看不懂的标注,心里某个角落的冰层,清晰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常溪亭没有看起来那么无所谓。她甚至……可能很在意自己是否能看懂。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祝余心底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常溪亭将写完的草稿纸推回到祝余面前,动作带着点故作镇定的匆忙。
“好了,自己再看一遍。”她站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回到了对面的座位。
祝余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字迹上。
常溪亭的字,在专门为她讲解时,会奇异地收敛起几分张扬,变得稍微规整一些,仿佛怕自己的潦草会给她造成额外的困扰。
她拿起笔,指尖拂过那些尚且新鲜的墨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暖意,顺着指尖,悄悄蔓延。
她没有再说道谢的话,只是拿起笔,开始沿着常溪亭凿出的路径,重新演算。
这一次,思路异常顺畅。当她最终得出与笔记上一致的结论时,一种久违的、攻克难关的微小成就感,轻轻撞击着她的胸腔。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
常溪亭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目光落在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的勾勒下显得有些柔和。
但祝余注意到,她的耳廓,似乎泛着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粉色。
是因为夕阳吗?
祝余不确定。
她只知道,那个下午,图书馆角落的空气不再仅仅是书本的陈旧气息和沉默的对抗。
某种东西悄然改变了。
像坚冰下的暖流,开始无声地涌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然后,轻轻握住了那支刚刚演算过的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光,和更复杂难言的东西,一起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