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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作者:姛她非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图书馆西侧,最靠里的角落,被两排高大的、散发着陈旧纸张与油墨气息的书架包围着,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下午四点的阳光,经过层层书架的切割,只剩下几缕斜斜地投射在磨得发亮的旧木地板上,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某种缓慢而永恒的仪式。


    祝余到的时候,常溪亭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微微后仰,椅子的前两只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


    她没在看书写作业,而是戴着一只耳机,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直到祝余的身影遮挡了部分光线,她才慢悠悠地转过头,取下耳机,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看了过来,精准地落在祝余怀里抱着的、一本厚厚的米白色笔记本上。


    “很准时。”常溪亭的嘴角弯了弯,算不上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对遵守规则者的……确认。她悬空的椅子腿“咯噔”一声落回地面,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祝余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将怀里的笔记本轻轻推了过去。


    米白色的封皮有些微卷边,看得出经常被翻阅,上面用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语文摘评·祝余”。


    常溪亭也同时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就是昨天塞给祝余的那个,动作随意地推到她面前。“喏。”


    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步,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然后,角落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闹。


    祝余翻开那本黑色笔记。


    里面的内容与她昨天仓促瞥见的第一页并无二致,依旧是龙飞凤舞、恣意张扬的字迹,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每一页。


    公式、推导过程、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甚至还有一些旁逸斜出的、看似无关的图形和符号。这不像是一本规整的课堂笔记,更像是一个人思维肆意奔跑后留下的轨迹。


    潦草,混乱,却又处处透着一股智力上的优越感和不耐烦。


    她看得很慢,很吃力。


    那些在常溪亭笔下仿佛拥有生命、可以随意拆解组合的数字和符号,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指尖停在某一页复杂的函数图像解析上,许久没有移动。


    常溪亭则恰恰相反。


    她翻看祝余笔记的速度很快,几乎是浏览。但她的神情,却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专注起来。


    米白色笔记本里的世界,是另一个极端。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不仅仅是课堂知识的罗列,更多的是祝余自己的见解、赏析、延伸阅读的笔记,以及大量摘抄的优美文句和诗词。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沉静而深厚的力量。


    “这里,”常溪亭忽然出声,打破了寂静。她的手指点在其中一页,关于一篇古典散文的解析,“‘作者此处用典,非为炫技,实乃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块垒是什么?”


    祝余从数学的泥沼中抬起头,看向她指的地方,愣了一下,才轻声解释:“就是郁结在心里的不平之气。”


    “哦。”常溪亭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然后又指向另一处,“那这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呢?比喻意境超脱,不着形迹?……怎么听起来这么玄乎。”


    祝余看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故意找茬。


    但常溪亭的表情很认真,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是真切的困惑,像是一个闯入陌生领域的探险者。


    “是一种美学境界,”祝余斟酌着用词,声音依旧很轻,怕惊扰了这片寂静,“意思是好诗好文的妙处,自然浑成,找不到刻意雕琢的痕迹。”


    常溪亭“啧”了一声,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抱着手臂:“你们学语文的,说话都这么绕吗?”她像是在抱怨,但眼神里却没有不耐烦,反而有种……被挑战到的兴奋。


    祝余没有接话,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本天书般的数学笔记。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疏离,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的气流。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祝余的笔尖停在了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旁。笔记上只有最终答案和一个极其简略的图形,关键的辅助线如何添加,空间关系如何构建,常溪亭几乎是一笔带过。这对于祝余来说,无疑是天书中的天书。


    她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面盯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微微泛白。


    问,还是不问?开口求助,对她来说,远比解一道数学题更难。那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无知和笨拙,尤其是在对面这个看似轻松就能掌控一切的人面前。


    常溪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滞。她从语文笔记里抬起头,目光掠过祝余紧绷的侧脸和停滞的笔尖,落在了那道题上。


    “卡住了?”她问,语气很自然,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祝余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常溪亭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她没有绕到祝余那边,而是直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


    一瞬间,那股淡淡的、像是薄荷混着阳光的味道再次将祝余笼罩。她的影子投在笔记本上,带来一片温热的压迫感。


    “这里,”常溪亭伸出食指,点在图形上。她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点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声。“需要在这里,做一条垂线。”


    她的声音很近,就在祝余的耳侧。为了看清,祝余不得不微微偏头,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常溪亭低垂的睫毛,很长,很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是这里?”祝余忍不住问。这是她的思维盲区。


    常溪亭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祝余甚至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微缩的倒影。常溪亭很快又转回头,指着图形:“因为这条棱和这个面是垂直的,你看这里,和这里,构成直角。做垂线,是为了把这个三棱锥分割成两个更容易计算体积的部分。这叫……化整为零。”


    她讲解的速度很快,逻辑跳跃,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关键点上。


    她没有像老师那样一步步推导,而是直接点破核心,像是在展示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玩具的内部结构。


    祝余努力跟着她的思路,那些冰冷的图形和符号,在常溪亭的手指和话语下,似乎真的开始缓慢地、艰难地建立起联系。她好像……懂了一点。


    “所以,这条线是关键?”她迟疑地确认。


    “对,就像……”常溪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她的目光扫过祝余那本米白色的语文笔记,忽然灵光一现,“就像你分析那篇散文,找到那个‘文眼’,一切就都通了。数学也一样,找到那个关键的‘辅助线’,问题就解开了大半。”


    这个比喻并不十分贴切,甚至有些生硬,但祝余却听懂了。她有些诧异地看了常溪亭一眼,没想到她会用自己领域的东西来类比。


    “嗯。”祝余再次应道,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似乎松动了一小块砖石。


    常溪亭直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从未发生。


    她重新戴上耳机,但目光却不再投向窗外,而是落在祝余的语文笔记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祝余低下头,重新看向那道题,拿起笔,尝试着沿着常溪亭指出的那条“辅助线”走下去。思路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阳光逐渐变得柔和,颜色也从亮白转为金黄。


    当时钟指向五点半,图书馆里响起轻柔的闭馆音乐时,两人才仿佛从各自的世界里被惊醒。


    祝余合上那本黑色笔记,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疲惫的仗,精神上却有一种微弱的、获取了什么的充实感。她将笔记递还给常溪亭。


    常溪亭也合上语文笔记,递还给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很难。”祝余老实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但有用。”


    常溪亭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满意,她扯了扯嘴角,将一个东西塞进祝余手里。“明天继续。”


    那是一个独立包装的、印着外文标识的巧克力棒。


    祝余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个带着对方体温的、小小的、沉甸甸的物体。


    “补充点能量,脑子转得快。”常溪亭已经背好书包,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走了。”


    她挥了挥手,不等祝余回应,便转身融入了书架之间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根巧克力棒,包装纸的边缘有些硌手。


    她看着常溪亭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温暖而短暂。图书馆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和满室的书香,以及……唇齿间仿佛提前泛起的,一丝微苦又回甘的巧克力味道。


    这场交易,似乎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么冰冷。


    那个叛逆的天才,用她特有的、蛮横又直接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划下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如初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俯身靠近时,那缕淡淡的薄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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