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黏腻和初秋的锋刃,刮过省实验中学光荣榜前的石板路,卷起几片过早凋落的梧桐叶。
祝余站在红榜前,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苍白,带着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密密麻麻、洋溢着喜悦的名字,精准地落在榜单最上方,那个用加粗楷体印着的名字上——祝余。语文:148分。年级第一。
她的视线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掠过无关的尘埃,径直下移,在数学那一栏的名单上,一行行,艰难地搜寻。终于,在榜单近乎末尾的位置,她看到了自己。数学:67分。一个将将及格的,刺眼的数字。
光荣榜的设计者似乎刻意制造这种戏剧性的对比,文科与理科的成绩泾渭分明,仿佛楚河汉界。祝余就站在这条无形的界线中央,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她的语文成绩高耸得令人侧目,而数学分数则卑微地陷在泥泞里。
周围是喧闹的。刚结束开学摸底考的学生们聚在榜前,或惊叹,或沮丧,或三五成群地交换着暑假的见闻,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略带浮躁的活力。但这些声音传到祝余耳边,都自动衰减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67”,指尖在校服袖口里微微蜷缩,像是在抵御一阵并不存在的寒意。
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准备离开。这个位置,她太熟悉了,从初中到高中,每一次放榜,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她已经被贴上了“偏科战神”的标签,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无奈,或许,还有几分她自己才懂的麻木。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带着一阵微凉的风,不由分说地侵入了她周遭那片无形的隔离带。
那人倚在光荣榜侧边的水泥柱上,单肩松松垮垮地挂着书包,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她的姿态很随意,甚至有些懒散,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是常溪亭。
祝余认得她。
或者说,整个高二年级,没几个人不认得常溪亭。
成绩好得令人发指,尤其是数理化,几乎次次满分。
同时,也叛逆得人尽皆知,顶撞老师、逃掉不喜欢的课间操,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偏偏她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清晰,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明晃晃的美。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正落在祝余身上,嘴角牵起一个算不上友善的弧度。
“喂,”常溪亭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又清晰的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偏科战神?”
祝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没有应声。她不喜欢这个称呼,更不喜欢常溪亭此刻的语气。她打算绕开这个明显不打算好好说话的人。
“别急着走啊。”常溪亭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身体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的目光在祝余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投向光荣榜最顶上那个名字,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语文148,啧,这分数是人考的吗?”
祝余依旧沉默,只是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像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
常溪亭似乎觉得无趣,耸了耸肩,视线猛地向下,精准地戳向那个“67”,语气陡然变得尖锐:“不过数学67……战神,你这偏科偏得,是要自成一派啊?”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祝余周身的屏障。她的指尖在袖口里掐得更紧了些,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色似乎更白了一点。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有事?”
常溪亭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她直起身,逼近一步。她比祝余略高一些,此刻微微俯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数学满分,位列榜首,而语文成绩,则尴尬地吊在中间偏下的位置。
“做个交易怎么样?”常溪亭挑眉,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和……兴奋?像是猎人终于发现了有趣的猎物。“你的语文笔记,借我抄抄。我的数学笔记,随你看。”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理所当然的傲慢:“当然,我的笔记,一般人看不懂。不过,我可以‘顺便’给你讲讲。”
风吹过,卷起常溪亭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她身后是喧闹的人群和刺眼的阳光,而她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像一株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带着刺的植物,蛮横地闯入了祝余安静而苍白的世界。
祝余看着她,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那张混合了叛逆与美貌的脸。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立刻离开这个麻烦。常溪亭这样的人,像一团火,靠得太近,只会被灼伤。
可是……那个“67”分,像一根耻辱的钉子,将她钉在原地。数学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她无论多么努力似乎都无法跨越的天堑。而眼前这个人,拥有她最渴望又最匮乏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周围的嘈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许久,祝余才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属于常溪亭身上那点淡淡的、像是薄荷混着洗衣粉的味道,钻入她的鼻腔。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清:
“什么交易?”
常溪亭笑了。
那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像夜空中猝然炸开的烟花,明亮,却短暂。
她从背包里随意抽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塞到祝余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她说,然后朝祝余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干净,“你的语文笔记,明天这个时间,图书馆角落,老位置,交换。”
祝余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笔记本。封面是简单的黑色,没有任何图案,触手冰凉。她又抬眼看了看常溪亭伸出的手,那只手稳稳地停在半空,等待着。
几秒后,祝余终于抬起自己的手,却没有去握那只等待的手,只是轻轻碰了碰笔记本的边缘,像是确认它的存在。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应允。
常溪亭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插回校服口袋,仿佛刚才那个邀请握手的动作只是随性而为。
她最后看了祝余一眼,那眼神复杂,夹杂着好奇、探究,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跃跃欲试。
“那就说定了,偏科战神。”她留下这句话,转身,潇洒地汇入了涌动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感觉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炭。阳光依旧明媚,她却觉得周身泛起一丝凉意。
她不知道这个仓促的、由那个叛逆天才提出的交易,会将她的生活引向何方。她只是隐约感觉到,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那个叫常溪亭的女生,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远不止于此。
她低头,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是常溪亭龙飞凤舞的字迹,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解题步骤,潦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力。
祝余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上面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灼热温度。她转身,沿着与常溪亭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回教学楼。
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她的背影单薄而倔强,像风中一支挺直的芦苇。
偏科战神与她的天敌。
故事,就从这一场各怀心思的交易,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