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只是吐嚎村的亮,总带着些不情不愿的晦暗。
雾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灰布,蒙在村庄的村顶。
羊先生起得比平日更早些。他在那空荡荡、仅能容身的破屋里踱了几圈,脚步是虚浮的,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外那粗陶水缸。
缸里的水,经过一夜的沉淀,绿得愈发深沉,那尾“似锦”在其中缓缓游弋,银白的鳞片在昏暗的晨光里,划开几道幽微的弧光。
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牛大哥那番“月华草”的言语,像一只讨嫌的飞蛾,在他脑子里扑腾了一夜。出去?不出去?这两个念头扭打了一宿,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
并非因了对鱼的不舍,而是那深植于骨髓的、对于“变故”的畏惧,以及某些道不明的隐秘期盼。这期盼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心,让他既恐惧,又感到一种堕落的快意。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是牛的沉重,而是另一种轻捷而透着权威的节奏。
是村长黄鼠狼。
“羊先生,起了?”黄鼠狼今日换了一身稍显整齐的旧马褂,胡须也似乎精心梳理过,脸上挂着一种“忧心忡忡”的庄重。
“有个紧要事,须得与你商议。”
羊慌忙将村长让进屋内,其实也无所谓让,黄鼠狼那瘦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便已占去了大半空间。
“村长请讲。”羊垂着手,恭顺地说。
黄鼠狼清了清嗓子,目光却不看羊,而是扫视着这逼仄、破败的屋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咳,是这样。昨日狸猫先生你也见了,他对咱们村,是寄予厚望的。这投资若能成,便是千秋万代的福祉。只是……”他话锋一转,像钝刀子割肉,“先生提及,村中有些……呃,有些不合时宜的景象,譬如,某些过于扎眼的‘个体’,恐影响了咱们村整体古朴、和谐的风貌。”
羊的心猛地一沉,他自然知道这“扎眼的个体”指的是什么。
黄鼠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为大局计,村里决议,要统一规划,整顿风气。这首先嘛,便是各家各户的门面。羊先生你这住处,还有门前这……这口缸,实在是有碍观瞻。我与几位书记商议了,打算在村东划出一片地,统一建造新舍,你这缸,届时也须得挪走,或……或妥善处置。”
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挪走鱼缸?处置似锦?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半条命!他嘴唇哆嗦着,想争辩,却发不出声音。
“你也莫急。”黄鼠狼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尚在筹划。今日唤你,便是要你去祠堂,与狸猫先生带来的工匠一同参详参详新舍的图样。你是当事人,你的意见,最是要紧。这也是为了全村的前程,羊先生,你可要识大体啊。”
一番话,软中带硬,冠冕堂皇,将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不去,便是不顾全村前程,不识大体;去,便意味着要离开似锦,至少是大半天。
他脑中一片混乱,那点隐秘的期盼,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迫的愤怒所取代。他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的虫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他嗫嚅着。
“时辰不早了,工匠们等着呢。”黄鼠狼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转身便向外走,那细长的尾巴在空中甩过一个优雅而冷酷的弧线,“快些来吧,莫让贵客久等。”
羊先生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水缸。似锦正巧浮上水面,吐出几个细微的气泡,那双懵懂的眼睛,似乎也在望着他。这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惜,有愧疚,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被解脱了的麻木。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小锦啊,你……你好生待着,我……我去去就回。”
这话,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跟上了黄鼠狼的步伐,将那口粗陶水缸,和缸中那无所依凭的美丽,孤零零地留在了愈来愈浓的雾霭里。
羊先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村路拐角,那埋伏在暗处的“演员”们,便依次登场了。
最先现身的是青蛙。他从屋后的阴影里蹦了出来,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方才躲在暗处,亲眼看见黄鼠狼如何“请”走了羊,那过程顺利得让他心惊,也让他那被嫉妒灼烧的心里,生出一丝病态的兴奋。他几步跳到水缸边,鼓着眼睛,贪婪又恐惧地盯着水中的鱼。
“似锦妹妹,”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嘶哑,“快来看!快来看这缸沿上,昨夜凝结的露珠,竟是七彩的!我从未见过这般奇景!定是上天眷顾你的美貌,降下的祥瑞!”
鱼在水下微微摆尾,似乎有些疑惑。往常青蛙虽也聒噪,让鱼厌烦,却不像今日这般失态。
“快来呀!”青蛙愈发急切,用爪子拍打着缸沿,发出“啪啪”的声响,“这露珠瞬息便散,再迟就看不到了!跃出来看看,就一眼!这定是吉兆,预示着你的好运呢!”
他那过分的热切,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裹挟着不祥的气息。然而,“吉兆”、“祥瑞”这些字眼,对于终日困于方寸之地的鱼来说,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他犹豫着,在那浑浊的绿水里徘徊了几圈,终于,尾鳍用力一摆,那莹白的身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哗啦”一声,跃出了水面。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一个黑影倏地掠过。
狸猫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毛茸茸的爪子凌空一探,精准无比地攫住了那尚在空中、鳞片反射着惨淡天光的鱼身!
鱼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发出,只在那爪子里剧烈地扭动了几下,那璀璨的银白色,在狸猫暗沉的毛色对比下,显得如此刺目而脆弱。
青蛙吓得魂飞魄散,“呱”地一声怪叫,猛地向后跳开,跌坐在泥地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眼睁睁看着狸猫将那还在徒劳挣扎的鱼迅速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腥气的布袋里,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做得好。”狸猫瞥了青蛙一眼,那眼神冰冷而满足,像是在赞赏一件完成了的工具。他不再停留,提着那装有“仙品”的布袋,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雾与屋舍的阴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远处,野鸡家的窝棚门口,公野鸡将长长的脖子缩了回来,脸色惨白,母野鸡在他身后,用翅膀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他们完成了“望风”的任务,村里确实静悄悄的,除了那只吓傻了的青蛙,再无别的目击者。可他们心中,没有半点轻松,只有无边的寒意和后怕。
青蛙瘫坐在泥地里,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缸沿,和缸里兀自荡漾着的水波。方才鱼跃出水面时带起的水珠,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
那“七彩露珠”的谎言,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他丑陋而卑劣的灵魂。他成功了,除掉了这“眼中钉”,可为何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与恐惧?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逃回他那散发着腐殖质气味的水塘,将自己深深埋进淤泥里,仿佛这样就能洗刷掉方才的罪责,就能躲避那即将到来的、羊先生的哀恸。
祠堂里,羊先生正对着一摊画得花里胡哨的图纸发呆。工匠指手画脚,说着些“格局”、“采光”、“风水”他全然不懂的词语。黄鼠狼坐在上首,眯着眼,似在养神,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羊先生的心思,哪里在这些图纸上。他坐立不安,仿佛那粗糙的木凳上生了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似锦独自在家,会不会饿?那水缸是否安稳?青蛙会不会又去聒噪?种种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搅得他心神不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黏稠。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来这里,后悔将似锦独自留下。那点隐秘的期盼,此刻被巨大的不安所取代。他仿佛能听到,从村庄那头,自家门前,传来某种细微的、破裂的声响。
就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起身告辞时,祠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野鸡那特有的、尖利而夸张的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羊先生家的鱼……鱼不见了!”
“嗡”的一声,羊先生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祠堂,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黄鼠狼缓缓睁开眼,与那扮作工匠的随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慢条斯理地评价道,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其实,羊先生比他可大多了。
而村路上,羊先生那凄厉、绝望、撕心裂肺的哀嚎,已经像一把带着血的刀子,划破了吐嚎村这虚伪的宁静。
“我的鱼啊,我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