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鱼》 第1章 我的鱼啊,我的鱼 吐嚎村是没有秘密的,正如烂泥塘里浮不起白莲。倘若谁家有**,那传播的速度定然比村口老槐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落得还要快些。 然而这回,羊先生那声撕裂晨雾的哀嚎——“我的鱼啊,我的鱼……谁杀了我的鱼?!”——却像一把生锈的犁铧,硬生生剖开了这村庄温吞的皮囊,让内里蠕动的诸般形色,都见了光。 这光惨白惨白的,带着鱼鳞似的冷冽。 村里的路和往常般泥泞,牛粪、鸡毛、以及说不清来历的污浊,都和在一处,被各式各样的脚爪践踏着,成就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羊先生就立在他那间比狗窝略大些的屋舍门前,身子抖得像晚秋风里的枯草。他那双温顺了半辈子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火,直勾勾呆愣愣地瞪着门前那个粗陶水缸。 破破烂烂的缸边沿爬满青苔,一如羊先生身上那件永远洗不净的灰扑扑的衣裳。缸里,水绿油油的,几根水草无力地漂浮。只是,那尾曾在这绿色里曳动一抹惊心动魄的银白的“鱼”,不见了。缸沿上,只零星沾着几片极细碎的鳞,在渐渐升高的太阳底下,闪着些五彩斑斓的光。 消息传得比野狗抢食还快。不一会儿,羊先生的破屋前,便稀稀拉拉围上了一圈“关心”这件事的乡邻。 青蛙蹲在近水的一块湿石上,鼓着腮,眼睛瞪得溜圆,时不时发出咕呱咕呱的叫声,宣示自己独特的存在感。 野鸡夫妇拖着艳丽而累赘的尾羽,远远站着,交头接耳,公野鸡那尖喙一撇,便是一句低不可闻的“我早说过……”。 老牛踱着沉重的步子过来,鼻子里喷着白气,眼神晦暗不清,只含糊地劝:“羊老弟,想开些,许是……许是跳走了……” 连那素来只在自家“万事如意杂货铺”门口晒太阳的狐狸,也掸了掸他那身油光水滑的毛皮,踱了过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同情。 “唉呀呀,这是怎么发生的?”狐狸的声音尖细,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羊先生这般宝贝的鱼,怎就没了呢?莫不是遭了贼?” 羊先生却不答话,只把一双空洞伤心的眼睛,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 他看到青蛙那过分用力的悲戚,看到野鸡眼底那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看到老牛那几乎要缩进胸腔里的头颅,也看到狐狸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看戏似的笑意。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这初秋的天气,竟让他觉出了三九的严寒。 于是,他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回三天前去。 三天前的吐嚎村,与今日并无不同。雾气粘稠而湿冷的罩着田野,罩着屋舍,也罩着每一个生灵的心。羊先生照例天不亮就起了,啃着干硬的草料,便开始伺候他那缸,和他那鱼。 那鱼通体莹白,只在尾鳍处透着些淡淡的金,游动起来,便像一匹上好的丝绸在水里飘。 羊先生给它取名“似锦”。 似锦是在几年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顺着吐嚎村村口那条小河流流过来的。村子里无端来了个陌生鱼,大家都好奇的来看。 鱼很漂亮,大家争前恐后地抢起了鱼的收留权,有利诱的,有画大饼的,最后鱼选择了羊先生。 无他,因为鱼初来乍到,那天七嘴八舌的话语他一句没听清,只记得羊先生给他的那点儿甜丝丝的饲料。 后来,鱼就住进了羊先生家那只破旧的大缸里。 羊先生常对村民说,这鱼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精神寄托”。说这话时,他脸上总漾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仿佛他毕生的辛劳、委屈,都因了这鱼的存在,而有了价值。 毕竟,因着收养了鱼,他可以从村里额外支取一部分物资。 然而,当他弓着背,从那低矮的、散发着霉味的门洞里进出时,当他瞥见隔壁野鸡家那宽敞的、铺着干爽稻草的窝棚时,那“圣洁”的光,便不免黯淡几分。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细细密密的,不剧烈,却无休无止。 “似锦啊似锦,”他有时会对着水缸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鱼能听见,“若不是要日日守着你这缸水,我羊十八,又何至于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受这等闲气!”这话里,有怨,有怜,也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察觉的、深藏的恨意。 那恨,不是对鱼的,是对这逼仄的生存,对这无处可逃的命运的。只是这恨,寻不着正主,便像无头的苍蝇,最终总要落在这最亲近、也最无力反抗的“似锦”身上。 青蛙那时便已蹲在缸沿了。他是这水缸的常客,自称是鱼的“艺术知己”。 “似锦妹妹,”他鼓动着鸣囊,发出呱呱的赞叹,“你这鳞片,在今日的光线下,真是比月华还清,比露珠还润!我昨夜新得了一缕极细的翠藻,赶明儿给你编顶新冠子,定叫你成为这吐嚎村……不,这方圆百里最光彩照人的!” 鱼在水里款款地摆尾,沉默着。他的美,是一种无言的存在,反倒衬得青蛙的赞美有些廉价,有些过于喧哗了。 青蛙的心里,是另一番光景。他看着鱼那从容的、近乎傲慢的优雅,看着羊先生,乃至偶尔路过的其他动物,投向鱼的、那种痴迷的目光,他那滑腻的皮肤下,便泛起一阵阵酸楚的泡沫。 “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些,生了一身好皮囊罢了!”他常在心里恨恨地想,“我日日为她编冠子,为她驱蚊虫,谁又曾正眼瞧过我青蛙一眼?”这嫉妒像水底的青苔,悄无声息地滋生,缠绕着他的心。 这时,野鸡夫妇挺着胸脯,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公野鸡那身彩锦似的羽毛,在灰蒙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目。他斜睨了一眼羊先生门前的光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哟,羊老弟,又伺候你那宝贝疙瘩呢?”他的声音高亢,带着刻意为之的优越感,“要我说,你这日子过得也忒清苦了些。终日里只啃这些干草,身上没二两油水,倒有闲心养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看看我家里,昨儿个黄村长才赏了两把新米,那滋味,啧啧……” 羊先生的脸,霎时比平日更灰白了几分。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反驳,却终究只化作一声含糊的“习惯了,习惯了”。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野鸡家那宽敞的院落,心头那股被啃噬的感觉,又鲜明起来。 野鸡夫妇的得意,底下却是藏着恐惧的。他们那窝棚虽大,却像个华丽的囚笼。每隔几日,母野鸡辛辛苦苦产下的蛋,总会被村长黄鼠狼以“贡献村庄,维持秩序”的名义,拣那最大最光鲜的收去。 起初,他们也抗争过,偷偷藏起过几颗,试图孵出自己的雏儿。可不知怎的,总能被黄鼠狼看到。 村长并不动怒,只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野鸡家的,要识大体啊。这吐嚎村的安宁,离不开每家每户的‘奉献’。何况,能为村子做贡献,是你们的光荣哩!” 光荣?公野鸡看着黄鼠狼提着他们的蛋,消失在村路尽头时,只觉得尾巴上那些漂亮的羽毛,都一根根变成了讽刺。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根基的虚荣。故而,他们只能在这更弱小的羊先生面前,寻些可怜的优越,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老牛是午后才晃悠过来的。他刚在狐狸的杂货铺前,受了些闲气。狐狸说他挡了路,言语间不甚客气,还“不小心”用尾巴扫了他一身尘土。 老牛是敦厚的,或者说,是懦弱的。他不敢与狐狸争执,只默默地走开,那满腹的委屈,便想来这老实的羊老弟处排遣排遣。 “羊老弟,你说说,”老牛喘着粗气,在羊先生门前的树墩上坐下,“我老牛一辈子安分守己,怎就总受这等欺侮?那狐狸,不过是仗着几个臭钱,与村长走得近些,便如此目中无人!” 羊先生默默地听着,递过去一把稍嫩些的草料。他心下其实有些不耐烦。牛大哥的抱怨,翻来覆去总是这些,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而且,他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 他前几日向牛大哥隐约提过,想换间大些的房子,哪怕村东头那间久无人住的旧仓房也好,只苦于没有由头,也怕别家说闲话。牛当时只含糊地应着,说“有机会,有机会”。 此刻,羊先生看着牛那副窝囊的样子,心里那点指望,又凉了半截。他忽然压低声音,对牛说:“牛大哥,不瞒你说,我有时真想……真想把这鱼送了人,倒也干净!守着它,我是寸步难行,连口新鲜气儿都喘不匀透!” 这话,他说得恳切,眼里竟真的泛起了泪花。只是这泪,有几分是为鱼,有几分是为自己,恐怕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牛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羊,又看了看缸里那漂亮的近乎妖孽的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而这一切,或许都落入了不远处那双狡黠的眼睛里。狐狸先生正倚在他的铺子门口,那“万事如意”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虚伪的光。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铜钱,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他看的不是羊,不是牛,也不是鱼,他看的是这其间的“关系”,是那可以撬动利益的缝隙。 恰在此时,村中那面破锣被敲响了。是村长的通知,要各家派代表去祠堂议事,说有贵客临门。 这贵客,便是那位新近来到村里,据说颇有财势的狸猫先生了。 黄昏的祠堂,烟雾缭绕。村长黄鼠狼穿着那件一年四季都不换的、据说还是他祖父传下来的不知哪任上者赏赐的旧马褂,站在上首。他身旁,坐着皮毛光亮、趾高气扬的狸猫。 黄鼠狼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无非是吐嚎村如何在他的英明领导下,维持着“古风盎然”的和谐与宁静,村民们又是如何的“安居乐业”,“民风淳朴”。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目光扫过台下众动物,野鸡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牛低下了头,羊则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背。 “……是以,狸猫先生有意在我村投资,开发……嗯,这个‘田园生态体验’,实乃我吐嚎村千载难逢之机遇!”黄鼠狼的语调抑扬顿挫,“望诸位乡亲,务必精诚团结,展现出我村最好之风貌,切莫因小失大,坏了集体的前程!” 狸猫适时地站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台下扫来扫去。最后,他的目光,竟久久地停在了羊先生身上。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极致的美味。 宴席算的上丰盛,主菜,便是野鸡家“光荣贡献”的蛋,做成的金黄灿灿的蛋羹。狸猫吃得赞不绝口,一双爪子油光光的。席间,他端着酒杯,踱到黄鼠狼身边,两人低语了许久。末了,狸猫的声音略略提高,恰好能让近处的狐狸听见: “黄村长的治下,果然是宝地!这蛋已是极品,却不知……贵村那尾传说中的‘羊脂玉锦’,又该是何等仙品啊?啧啧,若能一尝,此生无憾矣!” 黄鼠狼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好说,好说。只是那锦,是羊先生的‘心尖肉’,动之,恐惹物议啊……” “心尖肉?”狸猫嗤笑一声,“在这吐嚎村,还有黄村长办不妥的事么?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狐狸在一旁,耳朵微微一动,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他举起杯,向着黄鼠狼和狸猫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色,便在这各怀鬼胎的觥筹交错中,浓重地降临了。雾气重新聚拢,将吐嚎村包裹得严严实实。羊先生回到他那破败的小屋,看着水中依旧美丽、却似乎已蒙上一层阴影的“似锦”,心里乱糟糟的,喃喃对着鱼说着什么,但鱼一句话也不曾回答过他。 只有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第2章 吐嚎村 吐嚎村的雾,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些,粘稠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将村庄里的一切活气都密密地罩住了。 昨日的祠堂宴饮,那表面的热闹与客气,如同泼在这蛛网上的些许糖水,非但没能化开它,反倒招惹来更多嗅着甜腥气的蚊虫鼠蚁。 狐狸先生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些。他站在他那“万事如意杂货铺”的柜台后,用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玻璃镇纸。那镇纸里封着一只僵硬的蝴蝶,翅上的磷粉早已黯淡。 他擦得极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功课。他的眼睛,却透过店铺那扇小小的窗,冷冷地打量着外面死寂的村路。 黄鼠狼村长昨夜送走狸猫时,那看似无意间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他读懂了。那眼神里写着:“鱼,是个障碍,想想办法。”后面还跟着一句无声的话:“要干净。” 办法,狐狸自然是有的。他这狐平生最得意的,并非积攒了多少钱财,而是善于利用旁人心里的那点“不干净”。 羊的怨,青蛙的妒,野鸡的怕,牛的懦,还有黄鼠狼那藏在道貌岸然下的贪,在他眼里,都像是棋盘上明晃晃的棋子,只待他这双看不见的手,去轻轻拨动。 第一颗要拨动的,是那颗最沉重、也最怯懦的棋子。 牛。 日头爬上树梢,将那稀薄的光勉力透进雾气里时,老牛果然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了村路上。他昨夜想必又是一宿没睡安稳,眼下的皮肉松弛地垂着,更添了几分苦相。 往常他每每要到狐狸的铺子前走一遭,倒不是真想买什么,只是这路径走了几十年,成了习惯,也成了他卑微生命里的一点固定仪式。 “牛大哥,早啊。”狐狸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不会让人觉得疏远。他放下镇纸,从柜台下摸出一小把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豆子,“新到的炒货,香得很,您尝尝?” 牛受宠若惊,慌忙在裤腿上擦了擦蹄子,才小心地接过。那豆子入口,鲜香无比,比他平日啃的干草、嚼的烂叶,不知强出多少倍。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足的光,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这美味是狐狸给的,而狐狸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白给的。 “狐狸老板,这……这怎么好意思……” “诶,邻里邻居的,客气什么。”狐狸挥了挥爪子,状极慷慨。他踱出柜台,倚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像是随口提起,“听说……牛大哥前些日子,往村外西头那片坡地去了?” 牛的身子猛地一僵,嘴里的豆子顿时没了滋味,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村西那片坡地,是邻村的地界,长着鲜嫩多汁的牧草。他偶尔实在馋得慌了,会偷偷越界去啃几口。这在吐嚎村,虽不算什么大罪过,但总归是件不甚光彩的事。 吃里扒外,总是不好的名声。更何况,若是被那邻村的知道了,闹起来,黄村长面上也不好看。 “我……我没有……”牛嗫嚅着,额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狐狸笑了,那笑容像春日融冰,温暖非常。“牛大哥,莫慌嘛。我又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有人看见了,还跟我说,‘这老牛,看着老实,心思却活泛,知道哪里的草更香呢’。” 牛的腿肚子有些发软。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村中的流言,看到了其他动物投来的鄙夷目光,尤其是羊老弟那双温顺而失望的眼睛。他这辈子的“老实”名声,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狐狸老板……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他的声音里带了哀求。 “糊涂?谁还没有个糊涂的时候。”狐狸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我呢,也不是要挟你。只是眼下,有件小事,关乎咱们吐嚎村的体面,也想请牛大哥出把力。”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牛急忙抬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简单。”狐狸凑近了些,气息喷在牛的耳朵上,痒痒的,带着一股子腥臊气,“羊先生不是整天守着那鱼,郁郁寡欢么?我听说远山那边,生着一种‘月华草’,夜里会发光,若是用来点缀鱼缸,那‘似锦’定然更加光彩照人。羊先生必定喜欢。你明日便约他同去,采些回来,也算是全了你们朋友一场的情分。” 牛愣住了。他万没想到是这般“好事”。可是,远山路远,一去至少得一整天。他踌躇道:“这……羊老弟他,肯去么?他那鱼,可是片刻离不得人的……” “诶,正因为他把那鱼看得比命还重,为了鱼能更美,他才有可能去啊!”狐狸循循善诱,“你只管去说,他若推辞,你便多劝几句,显得你热心肠。他若实在不去,也怨不得你。只是……”狐狸的声音有些忧虑,“你那村西坡地的事,保不齐明天就会传到黄村长耳朵里。村长最恨的,就是不顾全村体面、自私自利的行为了呢。” 牛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他仿佛已经看到黄鼠狼那眯起的细长眼睛,和那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的审判。两相权衡,劝羊出门采草,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我……我去说!我一定去说!”牛连连点头,那硕大的头颅起伏着,像个失控的拨浪鼓。 “这才是咱们吐嚎村的好牛嘛!”狐狸满意地笑了,又抓了一把豆子塞进牛那粗糙的蹄子里,“去吧,好好劝劝你羊老弟。” 看着牛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背影,狐狸嘴角那点笑意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他转身回到柜台后,重新拿起那枚封印着蝴蝶的镇纸,细细地看。 这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少了副硬骨头,最好拿捏。 接下来,该去撩拨那颗被嫉妒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了。 青蛙并不难找。他大多时候,都守着他那方水塘,或者,蹲在羊先生的水缸沿上。今日他独自在水塘边,对着一丛枯黄的芦苇发呆。 昨日宴席上,狸猫对鱼那毫不掩饰的垂涎,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既盼着那鱼真被吃了才好,又隐隐有种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的愤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青蛙先生,好雅兴啊。”狐狸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了青蛙一跳。他慌忙转身,鼓了鼓腮帮子,挤出一点笑。 “狐……狐狸老板,您怎么有空到我这水塘边来了?” “随便走走,随便走走。”狐狸踱着步子,在水塘边站定,低头看着那泛着绿沫、漂着浮萍的水面,摇了摇头,“青蛙先生守着这方水塘,虽说自在,但也清苦了些。比不得羊先生那缸里的‘似锦’,听说……啧啧,可是要一步登天喽!” 青蛙的心猛地一抽:“登天?登什么天?” 狐狸故作惊讶:“怎么?你还不知道?哦,是了,羊先生嘴严,怕是还没敢声张。”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听狸猫先生带来的随从说,城里有个大官,极爱奇珍异宝,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似锦’的名头,愿出天价求购呢!羊先生已经动了心,只怕不日就要带着鱼,搬去城里享福了。那大官家里,可是有堪比湖泊的琉璃鱼缸呢!” 这谎言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粗劣。但落在被嫉妒蒙蔽了心智的青蛙耳中,却成了最可怕的真实。 他仿佛已经看到,鱼在那华丽的琉璃缸中畅游,而自己,则被彻底遗忘在这臭水塘里,与蚊蝇淤泥为伍。他那点“艺术知己”的虚荣,他那靠着鱼的美丽而获得的一点关注,都将烟消云散。 “他……他怎么能这样!”青蛙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似锦离不开这水!离不开我给她编的头冠!”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狐狸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理解”的虚伪,“羊先生的日子也清苦,难得有个翻身的机会。只是苦了你青蛙先生这一片痴心了。以后这水塘,可就只剩下你一个,对着这摊死水喽。”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青蛙最痛的地方。他不再说话,只是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那滑腻的皮肤下,青筋都在微微跳动。 狐狸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多言,悄然离去,像一阵无声的风。 最后一步,便是要去点燃那对野鸡夫妇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与怨恨了。 野鸡家的窝棚,在午后显得格外安静。公野鸡正在用喙梳理他那身华丽的羽毛,母野鸡则伏在窝里,神情恹恹。他们刚刚又“光荣”地贡献了一枚最大的蛋给村长,此刻心里正堵得慌。 狐狸的到来,让公野鸡立刻警惕地竖起了颈毛。 “狐狸老板,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充满了不信任,毕竟狐狸和他们不一样。 “野鸡兄,别这么见外嘛。”狐狸笑容可掬,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那空荡荡的鸡窝,“我是来给二位道喜,也是……唉,也是来提个醒的。” “喜从何来?又有什么醒可提?”公野鸡冷笑。 “喜嘛,自然是狸猫先生对二位的蛋赞不绝口,这投资若能成,二位便是首功之臣,黄村长定然更加倚重。”狐狸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低沉,“只是,这‘倚重’……恐怕二位也负担不起吧?我听说,狸猫先生有意在此长住,他那随从也不少,日后这‘贡蛋’的数目,只怕要翻上一番了。毕竟,要维持村子的‘体面’,和贵客的‘满意’嘛。”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野鸡夫妇头上。母野鸡吓得直接从窝里跳了起来,羽毛蓬乱。公野鸡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现有的“贡献”已让他们喘不过气,若再翻倍,他们只怕要油尽灯枯! “他敢!我们……我们……”公野鸡想放几句狠话,却发现自己在黄鼠狼的权威面前,毫无反抗的资本。 “二位莫急,莫急。”狐狸做出安抚的手势,“我正是为此而来。眼下,倒有个机会,或许能一劳永逸,让二位摆脱这‘倚重’。” “什么机会?”野鸡夫妇异口同声,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很简单。帮个小忙。”狐狸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明日,牛会约羊出去采药。羊一走,他那鱼缸便无人看守。届时,青蛙会设法将那鱼骗出水面……剩下的事,二位只需帮忙看看风,确保无人打扰便可。” 野鸡夫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立刻明白了这“帮忙”意味着什么。这是要毁了羊的鱼!公野鸡心下骇然,他虽然瞧不起羊,却也从未想过下此毒手。 “这……这是伤天害理!我们不做!”母野鸡颤声道。 “伤天害理?”狐狸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黄村长和狸猫先生联手,要那鱼消失,这算不算‘伤天害理’?你们日日被逼贡献骨血,这算不算‘伤天害理’?我这是给二位指一条活路!事成之后,鱼不见了,羊失了念想,或许就此搬走。狸猫先生心愿得偿,对蛋的需求自然减少。黄村长办成了事,心情舒畅,说不定还会念你们的好,减免些‘贡献’。这是一举多得,于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顿了顿,看着野鸡夫妇剧烈挣扎的神色,又加上最后一根稻草:“莫非,二位甘愿一辈子做那下蛋的机器,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髓吗?” 这话击碎了野鸡夫妇最后的犹豫。对未来的恐惧,对现状的怨恨,压倒了对那尾无辜的鱼的怜悯。公野鸡咬了咬牙,那漂亮的冠子剧烈地抖动着: “好!我们……我们望风!” 狐狸满意地点了点头。 网,已经撒开了。 傍晚时分,牛果然踌躇着来到了羊先生的家。他按照狐狸教的话,吞吞吐吐地说了“月华草”的事。羊先生初时果然推拒,眼神不住地往水缸里瞟,说着“似锦离不得我”之类的话。牛想起狐狸的威胁,只好硬着头皮,翻来覆去地劝,说什么“为了鱼好”,“朋友一场”,“去去就回”云云。 羊先生沉默了很久。他那温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愣愣地看着水缸。 出去一天?似乎也无伤大雅。他抬起头,对牛露出一个疲惫而无奈的笑容:“牛大哥,你一番好意,我……我再想想,明日再答复你,可好?” 牛见他口气松动,已是喜出望外,连连答应着去了。 羊送走牛,回到缸前。鱼依旧在水中优雅地巡游,浑然不觉岸上的风波。羊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惯性的爱怜,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解脱的期盼。 这一夜,吐嚎村的雾气格外浓重。 羊先生辗转难眠;牛在棚里唉声叹气;青蛙在水塘边,对着月亮,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野鸡夫妇在窝棚里,紧紧偎依在一起,瑟瑟发抖;而狐狸,则在它的杂货铺里,拨弄着算盘,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只有村长的宅邸,灯火亮到了后半夜。黄鼠狼正在起草一份关于“迎接狸猫投资,整顿村容村貌”的公告。其中有一条写着:“为配合发展规划,近日将对村东旧仓房进行修缮清理,以备后用。” 万事俱备,只待天明。那张无形的网,已悄然收紧。 第3章 鱼不见了 天亮了。只是吐嚎村的亮,总带着些不情不愿的晦暗。 雾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灰布,蒙在村庄的村顶。 羊先生起得比平日更早些。他在那空荡荡、仅能容身的破屋里踱了几圈,脚步是虚浮的,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外那粗陶水缸。 缸里的水,经过一夜的沉淀,绿得愈发深沉,那尾“似锦”在其中缓缓游弋,银白的鳞片在昏暗的晨光里,划开几道幽微的弧光。 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牛大哥那番“月华草”的言语,像一只讨嫌的飞蛾,在他脑子里扑腾了一夜。出去?不出去?这两个念头扭打了一宿,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 并非因了对鱼的不舍,而是那深植于骨髓的、对于“变故”的畏惧,以及某些道不明的隐秘期盼。这期盼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心,让他既恐惧,又感到一种堕落的快意。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是牛的沉重,而是另一种轻捷而透着权威的节奏。 是村长黄鼠狼。 “羊先生,起了?”黄鼠狼今日换了一身稍显整齐的旧马褂,胡须也似乎精心梳理过,脸上挂着一种“忧心忡忡”的庄重。 “有个紧要事,须得与你商议。” 羊慌忙将村长让进屋内,其实也无所谓让,黄鼠狼那瘦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便已占去了大半空间。 “村长请讲。”羊垂着手,恭顺地说。 黄鼠狼清了清嗓子,目光却不看羊,而是扫视着这逼仄、破败的屋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咳,是这样。昨日狸猫先生你也见了,他对咱们村,是寄予厚望的。这投资若能成,便是千秋万代的福祉。只是……”他话锋一转,像钝刀子割肉,“先生提及,村中有些……呃,有些不合时宜的景象,譬如,某些过于扎眼的‘个体’,恐影响了咱们村整体古朴、和谐的风貌。” 羊的心猛地一沉,他自然知道这“扎眼的个体”指的是什么。 黄鼠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为大局计,村里决议,要统一规划,整顿风气。这首先嘛,便是各家各户的门面。羊先生你这住处,还有门前这……这口缸,实在是有碍观瞻。我与几位书记商议了,打算在村东划出一片地,统一建造新舍,你这缸,届时也须得挪走,或……或妥善处置。” 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挪走鱼缸?处置似锦?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半条命!他嘴唇哆嗦着,想争辩,却发不出声音。 “你也莫急。”黄鼠狼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尚在筹划。今日唤你,便是要你去祠堂,与狸猫先生带来的工匠一同参详参详新舍的图样。你是当事人,你的意见,最是要紧。这也是为了全村的前程,羊先生,你可要识大体啊。” 一番话,软中带硬,冠冕堂皇,将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不去,便是不顾全村前程,不识大体;去,便意味着要离开似锦,至少是大半天。 他脑中一片混乱,那点隐秘的期盼,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迫的愤怒所取代。他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的虫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他嗫嚅着。 “时辰不早了,工匠们等着呢。”黄鼠狼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转身便向外走,那细长的尾巴在空中甩过一个优雅而冷酷的弧线,“快些来吧,莫让贵客久等。” 羊先生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水缸。似锦正巧浮上水面,吐出几个细微的气泡,那双懵懂的眼睛,似乎也在望着他。这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惜,有愧疚,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被解脱了的麻木。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小锦啊,你……你好生待着,我……我去去就回。” 这话,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跟上了黄鼠狼的步伐,将那口粗陶水缸,和缸中那无所依凭的美丽,孤零零地留在了愈来愈浓的雾霭里。 羊先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村路拐角,那埋伏在暗处的“演员”们,便依次登场了。 最先现身的是青蛙。他从屋后的阴影里蹦了出来,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方才躲在暗处,亲眼看见黄鼠狼如何“请”走了羊,那过程顺利得让他心惊,也让他那被嫉妒灼烧的心里,生出一丝病态的兴奋。他几步跳到水缸边,鼓着眼睛,贪婪又恐惧地盯着水中的鱼。 “似锦妹妹,”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嘶哑,“快来看!快来看这缸沿上,昨夜凝结的露珠,竟是七彩的!我从未见过这般奇景!定是上天眷顾你的美貌,降下的祥瑞!” 鱼在水下微微摆尾,似乎有些疑惑。往常青蛙虽也聒噪,让鱼厌烦,却不像今日这般失态。 “快来呀!”青蛙愈发急切,用爪子拍打着缸沿,发出“啪啪”的声响,“这露珠瞬息便散,再迟就看不到了!跃出来看看,就一眼!这定是吉兆,预示着你的好运呢!” 他那过分的热切,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裹挟着不祥的气息。然而,“吉兆”、“祥瑞”这些字眼,对于终日困于方寸之地的鱼来说,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他犹豫着,在那浑浊的绿水里徘徊了几圈,终于,尾鳍用力一摆,那莹白的身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哗啦”一声,跃出了水面。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一个黑影倏地掠过。 狸猫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毛茸茸的爪子凌空一探,精准无比地攫住了那尚在空中、鳞片反射着惨淡天光的鱼身! 鱼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发出,只在那爪子里剧烈地扭动了几下,那璀璨的银白色,在狸猫暗沉的毛色对比下,显得如此刺目而脆弱。 青蛙吓得魂飞魄散,“呱”地一声怪叫,猛地向后跳开,跌坐在泥地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眼睁睁看着狸猫将那还在徒劳挣扎的鱼迅速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腥气的布袋里,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做得好。”狸猫瞥了青蛙一眼,那眼神冰冷而满足,像是在赞赏一件完成了的工具。他不再停留,提着那装有“仙品”的布袋,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雾与屋舍的阴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远处,野鸡家的窝棚门口,公野鸡将长长的脖子缩了回来,脸色惨白,母野鸡在他身后,用翅膀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他们完成了“望风”的任务,村里确实静悄悄的,除了那只吓傻了的青蛙,再无别的目击者。可他们心中,没有半点轻松,只有无边的寒意和后怕。 青蛙瘫坐在泥地里,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缸沿,和缸里兀自荡漾着的水波。方才鱼跃出水面时带起的水珠,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 那“七彩露珠”的谎言,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他丑陋而卑劣的灵魂。他成功了,除掉了这“眼中钉”,可为何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与恐惧?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逃回他那散发着腐殖质气味的水塘,将自己深深埋进淤泥里,仿佛这样就能洗刷掉方才的罪责,就能躲避那即将到来的、羊先生的哀恸。 祠堂里,羊先生正对着一摊画得花里胡哨的图纸发呆。工匠指手画脚,说着些“格局”、“采光”、“风水”他全然不懂的词语。黄鼠狼坐在上首,眯着眼,似在养神,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羊先生的心思,哪里在这些图纸上。他坐立不安,仿佛那粗糙的木凳上生了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似锦独自在家,会不会饿?那水缸是否安稳?青蛙会不会又去聒噪?种种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搅得他心神不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黏稠。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来这里,后悔将似锦独自留下。那点隐秘的期盼,此刻被巨大的不安所取代。他仿佛能听到,从村庄那头,自家门前,传来某种细微的、破裂的声响。 就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起身告辞时,祠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野鸡那特有的、尖利而夸张的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羊先生家的鱼……鱼不见了!” “嗡”的一声,羊先生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祠堂,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黄鼠狼缓缓睁开眼,与那扮作工匠的随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慢条斯理地评价道,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其实,羊先生比他可大多了。 而村路上,羊先生那凄厉、绝望、撕心裂肺的哀嚎,已经像一把带着血的刀子,划破了吐嚎村这虚伪的宁静。 “我的鱼啊,我的鱼!!!!” 第4章 大自在 羊先生的哀嚎,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那溅起的却不是清波,而是沉渣的泛涌。 吐嚎村,这回是真正地“吐嚎”了。各家各户的门扉,次第打开,探出一个个脑袋,脸上挂着的神色,是惊疑,是好奇,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窥见他人不幸时隐秘的快意。 那脚步,却都比平日要快些,纷纷向着羊先生那破屋聚拢过去,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出不要钱的、顶好的大戏。 现场是早已被破坏殆尽的。泥地上脚印杂沓,牛的、野鸡的、青蛙的,还有更多闻讯而来的看客的,早已分辨不清。 那口粗陶水缸,孤零零地立着,缸里的水,失了那抹游动的亮色,显得愈发浑浊死寂,只水面上还漂着几片挣扎时脱落的白鳞,像祭奠的纸钱。 羊先生瘫坐在缸旁,双手死死扒着缸沿,指甲几乎要掐进陶土里去。他不再嚎哭,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种被压抑了的、野兽般的呜咽。那哭声,不像是从喉咙里出来,倒像是从五脏六腑的裂隙中硬挤出来的,听着便让人心头发瘆。 “我的似锦……我的似锦啊……”他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了。那声音里的悲切,倒不全是作假。失了这“精神寄托”,他往后的日子,那逼仄的房屋,那无尽的劳苦,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装点,来赋予一丝虚假的意义呢?这悲切里,便不免掺杂了几分对自身未来的恐慌。 村长黄鼠狼是最后到的。他踱着方步,身后跟着两个算是村中“治安员”的土狗。 其实也只是摆设,平日只管些鸡毛蒜皮,真遇上大事,是连吠也不敢高声的。黄鼠狼脸色凝重,那件旧马褂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来查案,而是来主持一场庄严的典礼。 “肃静!都肃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自有威势,让周围的嘈杂顿时低了下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出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羊先生是我村出了名的良善之辈,他的爱鱼,更是我村和谐风貌的象征!此事,必须严查!定要揪出那无法无天的恶徒,以正村风!”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目光如电,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野鸡缩了缩脖子,牛低下了头,青蛙更是将身子往别的动物身后藏了藏。 “羊先生,”黄鼠狼转向瘫软的羊,语气缓和了些,“你且节哀。将你离去前后的情形,细细道来,本村长与你做主。” 羊先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像是抓住了救星。他抽噎着,将黄鼠狼如何叫他去祠堂商议新村舍,他如何不舍似锦,却又如何为了“全村大局”不得不去的过程,断断续续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又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我若知道这一去便是永诀,便是拼着得罪村长,得罪全村,我也断不会离开他半步啊!我……我好恨啊!” 他的表演情真意切,顿时赢得了不少同情的唏嘘。 “如此说来,你离去时,鱼尚在缸中?”黄鼠狼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在!定然在的!我亲眼所见!”羊急忙道。 “那么,”黄鼠狼的目光转向了老牛,“牛大哥,我听闻,昨日是你力劝羊先生去采什么‘月华草’?可有此事?”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牛那庞大的身躯上。牛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发抖,鼻子里呼出的白气更浓了。他不敢看羊,也不敢看黄鼠狼,只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蹄子,吭哧了半天,才用那闷雷般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是……是有这么回事。我……我也是听狐狸老板说,远山有那草,对鱼好……我看羊老弟终日守着鱼,郁郁寡欢,便想……便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全是一片好心……而且我们也没去成。”他说着,竟也挤出几滴浑浊的泪来,不知是愧是怕。“我刚才一直在家,也是听到野鸡家的叫喊,才赶过来……” 他将“好心”和“才赶过来”咬得极重,既撇清了自己“调虎离山”的嫌疑,又强调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将自己牢牢绑在了“热心邻居”和“忠实朋友”的位置上。只是那闪烁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膝盖,终究泄了几分底虚。 黄鼠狼不置可否,目光又滑向那蹲在角落、面色惨绿的青蛙。“青蛙,你素日与鱼最为亲近,常在水缸边盘桓。今日,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青蛙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哆嗦。他鼓着眼睛,那副悲戚的样子,比羊还要真切几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假哭,是真正后怕与愧疚交织的痛哭,反而更显真实。 “村长!村长明鉴啊!”他扑到黄鼠狼脚边,声音嘶哑: “我今日晌午,确是在水塘边,想着给似锦妹妹寻些新鲜水藻。因惦记着她,便想着先过来瞧一眼。谁知……谁知刚到缸边,就看见……就看见缸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片鳞……我吓得魂都没了,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我……我与似锦妹妹朝夕相伴,引为艺术知己,她如今遭此大难,我……我恨不得随她去了啊!”他说着,竟真的双眼一翻,晕厥过去似的,软倒在地,引来一阵惊呼。 他绝口不提自己如何诱骗鱼出水,只强调自己发现惨状时的“震惊”与“悲痛”,将自己也置于“受害者”和“挚友”的境地。这番做作,倒也博得了几分同情,至少,无人会怀疑到这个“伤心至晕厥”的“知己”头上。 野鸡夫妇见状,公野鸡连忙上前,用他那尖利的嗓子说道: “村长,我们夫妇今日一直在窝中孵蛋,寸步未离。只是隐约听到外面似有动静,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快速跑过的声音,当时并未在意。后来,后来是我家那口子出门啄食,才发现羊先生家缸前不对劲,这才慌忙喊叫起来。我们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将“孵蛋”和“听见动静”说得格外清晰,既表明了不在场,又提供了模糊的“线索”,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狐狸也挤在人群中,此时方才慢悠悠地开口: “村长,各位乡邻,今日我一直在铺中盘点货物,未曾离开半步。铺中往来账目皆可作证。只是……”他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是我前几日,似乎见到有外村的野兽在村口徘徊,行踪鬼祟。莫非……” 他适时地住口,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将祸水引向虚无缥缈的“外村野兽”,是再稳妥不过的法子。 黄鼠狼听着这一张张巧舌如簧的嘴,看着这一副副情真意切的面孔,心中那杆秤,早已歪到了天边去。他煞有介事地命那两条土狗在四周勘察一番,自然是一无所获。泥地上除了杂乱脚印,连一根可疑的毛发也寻不见。狸猫先生手脚干净,岂会留下痕迹? 调查,像一出排练好的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演得卖力,却也演得心力交瘁。 最终,黄鼠狼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而沉痛的神色。他扶起犹自“昏迷”的青蛙,又拍了拍羊的肩膀。 “羊先生,你的悲痛,我等感同身受。此事实在蹊跷,现场毫无线索,众位乡邻亦皆有不在场之明证。或许……或许真如狐狸所言,是那流窜的野兽所为?又或许……”他沉吟片刻,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动物,尤其是羊,心头巨震的话: “或许,是那‘似锦’灵性太过,不愿待在这方寸牢笼,故而……自行跃入河中,寻那自由去了?我尝闻,古之灵物,皆有此等决绝之举啊。” 这话一出,满场皆静。 自行跃入河中,寻自由去了?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羊先生那混乱的心田。他先是愕然,随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与自责的情绪,缓缓地漫了上来。 是啊,似锦是有灵性的,他或许早已厌倦了这方寸之水,厌倦了自己的束缚?他的消失,并非被害,而是自我的选择,是奔向自由?若如此,自己的悲痛,岂非显得可笑?自己的责任,岂非也能减轻几分? 他抬起头,望着黄鼠狼那“睿智”而“慈悲”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那哀恸的哭声,不知不觉间,低弱了下去。 众动物见村长已有定论,也都纷纷附和起来。 “是极是极!定是如此了!” “那鱼本就非凡品,岂是池中物?” “羊先生,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似锦他是得了大自在啊!” 七嘴八舌,竟将这桩血淋淋的失踪案,演绎成了一场凄美壮烈的“追寻自由”的传奇。那无形的网,此刻终于彻底收紧,却不是网住了凶手,而是网住了真相,将它拖入了吐嚎村这口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黄鼠狼见舆论已定,便示意那两条土狗“搀扶”起悲痛欲绝的羊先生,又对众动物宣布: “此事,暂且以此结案。‘似锦’追寻自由,精神可嘉!然其事迹,亦给我等敲响警钟!日后各家各户,须得看好门户,谨防内忧!亦要反思,是否对家中之物,束缚过甚,失了‘和谐’之本意!”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 “都散了吧!” 动物们议论着,叹息着,或真心或假意地安慰了羊先生几句,便三三两两地散去。那聚集起来的“关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泥沙。 只剩下羊先生一人,对着那口空缸,和缸里几片逐渐沉底的、失了光泽的鳞片。雾气,不知何时又弥漫开来,将他的身影,吞没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里。 吐嚎村,很快便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只是那声“谁杀了我的鱼”的诘问,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留在了某些动物的心里,偶尔想起,便会隐隐作痛。当然,更多的是早已忘却,投入了新的、更为实际的生计盘算中去。 调查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而真相,则成了这闹剧唯一且永恒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