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先生的哀嚎,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那溅起的却不是清波,而是沉渣的泛涌。
吐嚎村,这回是真正地“吐嚎”了。各家各户的门扉,次第打开,探出一个个脑袋,脸上挂着的神色,是惊疑,是好奇,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窥见他人不幸时隐秘的快意。
那脚步,却都比平日要快些,纷纷向着羊先生那破屋聚拢过去,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出不要钱的、顶好的大戏。
现场是早已被破坏殆尽的。泥地上脚印杂沓,牛的、野鸡的、青蛙的,还有更多闻讯而来的看客的,早已分辨不清。
那口粗陶水缸,孤零零地立着,缸里的水,失了那抹游动的亮色,显得愈发浑浊死寂,只水面上还漂着几片挣扎时脱落的白鳞,像祭奠的纸钱。
羊先生瘫坐在缸旁,双手死死扒着缸沿,指甲几乎要掐进陶土里去。他不再嚎哭,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种被压抑了的、野兽般的呜咽。那哭声,不像是从喉咙里出来,倒像是从五脏六腑的裂隙中硬挤出来的,听着便让人心头发瘆。
“我的似锦……我的似锦啊……”他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了。那声音里的悲切,倒不全是作假。失了这“精神寄托”,他往后的日子,那逼仄的房屋,那无尽的劳苦,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装点,来赋予一丝虚假的意义呢?这悲切里,便不免掺杂了几分对自身未来的恐慌。
村长黄鼠狼是最后到的。他踱着方步,身后跟着两个算是村中“治安员”的土狗。
其实也只是摆设,平日只管些鸡毛蒜皮,真遇上大事,是连吠也不敢高声的。黄鼠狼脸色凝重,那件旧马褂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来查案,而是来主持一场庄严的典礼。
“肃静!都肃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自有威势,让周围的嘈杂顿时低了下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出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羊先生是我村出了名的良善之辈,他的爱鱼,更是我村和谐风貌的象征!此事,必须严查!定要揪出那无法无天的恶徒,以正村风!”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目光如电,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野鸡缩了缩脖子,牛低下了头,青蛙更是将身子往别的动物身后藏了藏。
“羊先生,”黄鼠狼转向瘫软的羊,语气缓和了些,“你且节哀。将你离去前后的情形,细细道来,本村长与你做主。”
羊先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像是抓住了救星。他抽噎着,将黄鼠狼如何叫他去祠堂商议新村舍,他如何不舍似锦,却又如何为了“全村大局”不得不去的过程,断断续续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又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我若知道这一去便是永诀,便是拼着得罪村长,得罪全村,我也断不会离开他半步啊!我……我好恨啊!”
他的表演情真意切,顿时赢得了不少同情的唏嘘。
“如此说来,你离去时,鱼尚在缸中?”黄鼠狼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在!定然在的!我亲眼所见!”羊急忙道。
“那么,”黄鼠狼的目光转向了老牛,“牛大哥,我听闻,昨日是你力劝羊先生去采什么‘月华草’?可有此事?”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牛那庞大的身躯上。牛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发抖,鼻子里呼出的白气更浓了。他不敢看羊,也不敢看黄鼠狼,只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蹄子,吭哧了半天,才用那闷雷般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是……是有这么回事。我……我也是听狐狸老板说,远山有那草,对鱼好……我看羊老弟终日守着鱼,郁郁寡欢,便想……便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全是一片好心……而且我们也没去成。”他说着,竟也挤出几滴浑浊的泪来,不知是愧是怕。“我刚才一直在家,也是听到野鸡家的叫喊,才赶过来……”
他将“好心”和“才赶过来”咬得极重,既撇清了自己“调虎离山”的嫌疑,又强调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将自己牢牢绑在了“热心邻居”和“忠实朋友”的位置上。只是那闪烁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膝盖,终究泄了几分底虚。
黄鼠狼不置可否,目光又滑向那蹲在角落、面色惨绿的青蛙。“青蛙,你素日与鱼最为亲近,常在水缸边盘桓。今日,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青蛙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哆嗦。他鼓着眼睛,那副悲戚的样子,比羊还要真切几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假哭,是真正后怕与愧疚交织的痛哭,反而更显真实。
“村长!村长明鉴啊!”他扑到黄鼠狼脚边,声音嘶哑:
“我今日晌午,确是在水塘边,想着给似锦妹妹寻些新鲜水藻。因惦记着她,便想着先过来瞧一眼。谁知……谁知刚到缸边,就看见……就看见缸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片鳞……我吓得魂都没了,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我……我与似锦妹妹朝夕相伴,引为艺术知己,她如今遭此大难,我……我恨不得随她去了啊!”他说着,竟真的双眼一翻,晕厥过去似的,软倒在地,引来一阵惊呼。
他绝口不提自己如何诱骗鱼出水,只强调自己发现惨状时的“震惊”与“悲痛”,将自己也置于“受害者”和“挚友”的境地。这番做作,倒也博得了几分同情,至少,无人会怀疑到这个“伤心至晕厥”的“知己”头上。
野鸡夫妇见状,公野鸡连忙上前,用他那尖利的嗓子说道:
“村长,我们夫妇今日一直在窝中孵蛋,寸步未离。只是隐约听到外面似有动静,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快速跑过的声音,当时并未在意。后来,后来是我家那口子出门啄食,才发现羊先生家缸前不对劲,这才慌忙喊叫起来。我们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将“孵蛋”和“听见动静”说得格外清晰,既表明了不在场,又提供了模糊的“线索”,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狐狸也挤在人群中,此时方才慢悠悠地开口:
“村长,各位乡邻,今日我一直在铺中盘点货物,未曾离开半步。铺中往来账目皆可作证。只是……”他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是我前几日,似乎见到有外村的野兽在村口徘徊,行踪鬼祟。莫非……”
他适时地住口,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将祸水引向虚无缥缈的“外村野兽”,是再稳妥不过的法子。
黄鼠狼听着这一张张巧舌如簧的嘴,看着这一副副情真意切的面孔,心中那杆秤,早已歪到了天边去。他煞有介事地命那两条土狗在四周勘察一番,自然是一无所获。泥地上除了杂乱脚印,连一根可疑的毛发也寻不见。狸猫先生手脚干净,岂会留下痕迹?
调查,像一出排练好的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演得卖力,却也演得心力交瘁。
最终,黄鼠狼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而沉痛的神色。他扶起犹自“昏迷”的青蛙,又拍了拍羊的肩膀。
“羊先生,你的悲痛,我等感同身受。此事实在蹊跷,现场毫无线索,众位乡邻亦皆有不在场之明证。或许……或许真如狐狸所言,是那流窜的野兽所为?又或许……”他沉吟片刻,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动物,尤其是羊,心头巨震的话:
“或许,是那‘似锦’灵性太过,不愿待在这方寸牢笼,故而……自行跃入河中,寻那自由去了?我尝闻,古之灵物,皆有此等决绝之举啊。”
这话一出,满场皆静。
自行跃入河中,寻自由去了?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羊先生那混乱的心田。他先是愕然,随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与自责的情绪,缓缓地漫了上来。
是啊,似锦是有灵性的,他或许早已厌倦了这方寸之水,厌倦了自己的束缚?他的消失,并非被害,而是自我的选择,是奔向自由?若如此,自己的悲痛,岂非显得可笑?自己的责任,岂非也能减轻几分?
他抬起头,望着黄鼠狼那“睿智”而“慈悲”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那哀恸的哭声,不知不觉间,低弱了下去。
众动物见村长已有定论,也都纷纷附和起来。
“是极是极!定是如此了!”
“那鱼本就非凡品,岂是池中物?”
“羊先生,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似锦他是得了大自在啊!”
七嘴八舌,竟将这桩血淋淋的失踪案,演绎成了一场凄美壮烈的“追寻自由”的传奇。那无形的网,此刻终于彻底收紧,却不是网住了凶手,而是网住了真相,将它拖入了吐嚎村这口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黄鼠狼见舆论已定,便示意那两条土狗“搀扶”起悲痛欲绝的羊先生,又对众动物宣布:
“此事,暂且以此结案。‘似锦’追寻自由,精神可嘉!然其事迹,亦给我等敲响警钟!日后各家各户,须得看好门户,谨防内忧!亦要反思,是否对家中之物,束缚过甚,失了‘和谐’之本意!”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
“都散了吧!”
动物们议论着,叹息着,或真心或假意地安慰了羊先生几句,便三三两两地散去。那聚集起来的“关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泥沙。
只剩下羊先生一人,对着那口空缸,和缸里几片逐渐沉底的、失了光泽的鳞片。雾气,不知何时又弥漫开来,将他的身影,吞没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里。
吐嚎村,很快便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只是那声“谁杀了我的鱼”的诘问,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留在了某些动物的心里,偶尔想起,便会隐隐作痛。当然,更多的是早已忘却,投入了新的、更为实际的生计盘算中去。
调查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而真相,则成了这闹剧唯一且永恒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