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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吐嚎村

作者:沧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吐嚎村的雾,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些,粘稠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将村庄里的一切活气都密密地罩住了。


    昨日的祠堂宴饮,那表面的热闹与客气,如同泼在这蛛网上的些许糖水,非但没能化开它,反倒招惹来更多嗅着甜腥气的蚊虫鼠蚁。


    狐狸先生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些。他站在他那“万事如意杂货铺”的柜台后,用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玻璃镇纸。那镇纸里封着一只僵硬的蝴蝶,翅上的磷粉早已黯淡。


    他擦得极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功课。他的眼睛,却透过店铺那扇小小的窗,冷冷地打量着外面死寂的村路。


    黄鼠狼村长昨夜送走狸猫时,那看似无意间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他读懂了。那眼神里写着:“鱼,是个障碍,想想办法。”后面还跟着一句无声的话:“要干净。”


    办法,狐狸自然是有的。他这狐平生最得意的,并非积攒了多少钱财,而是善于利用旁人心里的那点“不干净”。


    羊的怨,青蛙的妒,野鸡的怕,牛的懦,还有黄鼠狼那藏在道貌岸然下的贪,在他眼里,都像是棋盘上明晃晃的棋子,只待他这双看不见的手,去轻轻拨动。


    第一颗要拨动的,是那颗最沉重、也最怯懦的棋子。


    牛。


    日头爬上树梢,将那稀薄的光勉力透进雾气里时,老牛果然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了村路上。他昨夜想必又是一宿没睡安稳,眼下的皮肉松弛地垂着,更添了几分苦相。


    往常他每每要到狐狸的铺子前走一遭,倒不是真想买什么,只是这路径走了几十年,成了习惯,也成了他卑微生命里的一点固定仪式。


    “牛大哥,早啊。”狐狸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不会让人觉得疏远。他放下镇纸,从柜台下摸出一小把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豆子,“新到的炒货,香得很,您尝尝?”


    牛受宠若惊,慌忙在裤腿上擦了擦蹄子,才小心地接过。那豆子入口,鲜香无比,比他平日啃的干草、嚼的烂叶,不知强出多少倍。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足的光,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这美味是狐狸给的,而狐狸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白给的。


    “狐狸老板,这……这怎么好意思……”


    “诶,邻里邻居的,客气什么。”狐狸挥了挥爪子,状极慷慨。他踱出柜台,倚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像是随口提起,“听说……牛大哥前些日子,往村外西头那片坡地去了?”


    牛的身子猛地一僵,嘴里的豆子顿时没了滋味,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村西那片坡地,是邻村的地界,长着鲜嫩多汁的牧草。他偶尔实在馋得慌了,会偷偷越界去啃几口。这在吐嚎村,虽不算什么大罪过,但总归是件不甚光彩的事。


    吃里扒外,总是不好的名声。更何况,若是被那邻村的知道了,闹起来,黄村长面上也不好看。


    “我……我没有……”牛嗫嚅着,额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狐狸笑了,那笑容像春日融冰,温暖非常。“牛大哥,莫慌嘛。我又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有人看见了,还跟我说,‘这老牛,看着老实,心思却活泛,知道哪里的草更香呢’。”


    牛的腿肚子有些发软。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村中的流言,看到了其他动物投来的鄙夷目光,尤其是羊老弟那双温顺而失望的眼睛。他这辈子的“老实”名声,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狐狸老板……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他的声音里带了哀求。


    “糊涂?谁还没有个糊涂的时候。”狐狸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我呢,也不是要挟你。只是眼下,有件小事,关乎咱们吐嚎村的体面,也想请牛大哥出把力。”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牛急忙抬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简单。”狐狸凑近了些,气息喷在牛的耳朵上,痒痒的,带着一股子腥臊气,“羊先生不是整天守着那鱼,郁郁寡欢么?我听说远山那边,生着一种‘月华草’,夜里会发光,若是用来点缀鱼缸,那‘似锦’定然更加光彩照人。羊先生必定喜欢。你明日便约他同去,采些回来,也算是全了你们朋友一场的情分。”


    牛愣住了。他万没想到是这般“好事”。可是,远山路远,一去至少得一整天。他踌躇道:“这……羊老弟他,肯去么?他那鱼,可是片刻离不得人的……”


    “诶,正因为他把那鱼看得比命还重,为了鱼能更美,他才有可能去啊!”狐狸循循善诱,“你只管去说,他若推辞,你便多劝几句,显得你热心肠。他若实在不去,也怨不得你。只是……”狐狸的声音有些忧虑,“你那村西坡地的事,保不齐明天就会传到黄村长耳朵里。村长最恨的,就是不顾全村体面、自私自利的行为了呢。”


    牛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他仿佛已经看到黄鼠狼那眯起的细长眼睛,和那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的审判。两相权衡,劝羊出门采草,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我……我去说!我一定去说!”牛连连点头,那硕大的头颅起伏着,像个失控的拨浪鼓。


    “这才是咱们吐嚎村的好牛嘛!”狐狸满意地笑了,又抓了一把豆子塞进牛那粗糙的蹄子里,“去吧,好好劝劝你羊老弟。”


    看着牛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背影,狐狸嘴角那点笑意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他转身回到柜台后,重新拿起那枚封印着蝴蝶的镇纸,细细地看。


    这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少了副硬骨头,最好拿捏。


    接下来,该去撩拨那颗被嫉妒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了。


    青蛙并不难找。他大多时候,都守着他那方水塘,或者,蹲在羊先生的水缸沿上。今日他独自在水塘边,对着一丛枯黄的芦苇发呆。


    昨日宴席上,狸猫对鱼那毫不掩饰的垂涎,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既盼着那鱼真被吃了才好,又隐隐有种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的愤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青蛙先生,好雅兴啊。”狐狸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了青蛙一跳。他慌忙转身,鼓了鼓腮帮子,挤出一点笑。


    “狐……狐狸老板,您怎么有空到我这水塘边来了?”


    “随便走走,随便走走。”狐狸踱着步子,在水塘边站定,低头看着那泛着绿沫、漂着浮萍的水面,摇了摇头,“青蛙先生守着这方水塘,虽说自在,但也清苦了些。比不得羊先生那缸里的‘似锦’,听说……啧啧,可是要一步登天喽!”


    青蛙的心猛地一抽:“登天?登什么天?”


    狐狸故作惊讶:“怎么?你还不知道?哦,是了,羊先生嘴严,怕是还没敢声张。”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听狸猫先生带来的随从说,城里有个大官,极爱奇珍异宝,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似锦’的名头,愿出天价求购呢!羊先生已经动了心,只怕不日就要带着鱼,搬去城里享福了。那大官家里,可是有堪比湖泊的琉璃鱼缸呢!”


    这谎言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粗劣。但落在被嫉妒蒙蔽了心智的青蛙耳中,却成了最可怕的真实。


    他仿佛已经看到,鱼在那华丽的琉璃缸中畅游,而自己,则被彻底遗忘在这臭水塘里,与蚊蝇淤泥为伍。他那点“艺术知己”的虚荣,他那靠着鱼的美丽而获得的一点关注,都将烟消云散。


    “他……他怎么能这样!”青蛙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似锦离不开这水!离不开我给她编的头冠!”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狐狸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理解”的虚伪,“羊先生的日子也清苦,难得有个翻身的机会。只是苦了你青蛙先生这一片痴心了。以后这水塘,可就只剩下你一个,对着这摊死水喽。”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青蛙最痛的地方。他不再说话,只是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那滑腻的皮肤下,青筋都在微微跳动。


    狐狸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多言,悄然离去,像一阵无声的风。


    最后一步,便是要去点燃那对野鸡夫妇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与怨恨了。


    野鸡家的窝棚,在午后显得格外安静。公野鸡正在用喙梳理他那身华丽的羽毛,母野鸡则伏在窝里,神情恹恹。他们刚刚又“光荣”地贡献了一枚最大的蛋给村长,此刻心里正堵得慌。


    狐狸的到来,让公野鸡立刻警惕地竖起了颈毛。


    “狐狸老板,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充满了不信任,毕竟狐狸和他们不一样。


    “野鸡兄,别这么见外嘛。”狐狸笑容可掬,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那空荡荡的鸡窝,“我是来给二位道喜,也是……唉,也是来提个醒的。”


    “喜从何来?又有什么醒可提?”公野鸡冷笑。


    “喜嘛,自然是狸猫先生对二位的蛋赞不绝口,这投资若能成,二位便是首功之臣,黄村长定然更加倚重。”狐狸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低沉,“只是,这‘倚重’……恐怕二位也负担不起吧?我听说,狸猫先生有意在此长住,他那随从也不少,日后这‘贡蛋’的数目,只怕要翻上一番了。毕竟,要维持村子的‘体面’,和贵客的‘满意’嘛。”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野鸡夫妇头上。母野鸡吓得直接从窝里跳了起来,羽毛蓬乱。公野鸡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现有的“贡献”已让他们喘不过气,若再翻倍,他们只怕要油尽灯枯!


    “他敢!我们……我们……”公野鸡想放几句狠话,却发现自己在黄鼠狼的权威面前,毫无反抗的资本。


    “二位莫急,莫急。”狐狸做出安抚的手势,“我正是为此而来。眼下,倒有个机会,或许能一劳永逸,让二位摆脱这‘倚重’。”


    “什么机会?”野鸡夫妇异口同声,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很简单。帮个小忙。”狐狸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明日,牛会约羊出去采药。羊一走,他那鱼缸便无人看守。届时,青蛙会设法将那鱼骗出水面……剩下的事,二位只需帮忙看看风,确保无人打扰便可。”


    野鸡夫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立刻明白了这“帮忙”意味着什么。这是要毁了羊的鱼!公野鸡心下骇然,他虽然瞧不起羊,却也从未想过下此毒手。


    “这……这是伤天害理!我们不做!”母野鸡颤声道。


    “伤天害理?”狐狸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黄村长和狸猫先生联手,要那鱼消失,这算不算‘伤天害理’?你们日日被逼贡献骨血,这算不算‘伤天害理’?我这是给二位指一条活路!事成之后,鱼不见了,羊失了念想,或许就此搬走。狸猫先生心愿得偿,对蛋的需求自然减少。黄村长办成了事,心情舒畅,说不定还会念你们的好,减免些‘贡献’。这是一举多得,于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顿了顿,看着野鸡夫妇剧烈挣扎的神色,又加上最后一根稻草:“莫非,二位甘愿一辈子做那下蛋的机器,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髓吗?”


    这话击碎了野鸡夫妇最后的犹豫。对未来的恐惧,对现状的怨恨,压倒了对那尾无辜的鱼的怜悯。公野鸡咬了咬牙,那漂亮的冠子剧烈地抖动着:


    “好!我们……我们望风!”


    狐狸满意地点了点头。


    网,已经撒开了。


    傍晚时分,牛果然踌躇着来到了羊先生的家。他按照狐狸教的话,吞吞吐吐地说了“月华草”的事。羊先生初时果然推拒,眼神不住地往水缸里瞟,说着“似锦离不得我”之类的话。牛想起狐狸的威胁,只好硬着头皮,翻来覆去地劝,说什么“为了鱼好”,“朋友一场”,“去去就回”云云。


    羊先生沉默了很久。他那温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愣愣地看着水缸。


    出去一天?似乎也无伤大雅。他抬起头,对牛露出一个疲惫而无奈的笑容:“牛大哥,你一番好意,我……我再想想,明日再答复你,可好?”


    牛见他口气松动,已是喜出望外,连连答应着去了。


    羊送走牛,回到缸前。鱼依旧在水中优雅地巡游,浑然不觉岸上的风波。羊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惯性的爱怜,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解脱的期盼。


    这一夜,吐嚎村的雾气格外浓重。


    羊先生辗转难眠;牛在棚里唉声叹气;青蛙在水塘边,对着月亮,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野鸡夫妇在窝棚里,紧紧偎依在一起,瑟瑟发抖;而狐狸,则在它的杂货铺里,拨弄着算盘,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只有村长的宅邸,灯火亮到了后半夜。黄鼠狼正在起草一份关于“迎接狸猫投资,整顿村容村貌”的公告。其中有一条写着:“为配合发展规划,近日将对村东旧仓房进行修缮清理,以备后用。”


    万事俱备,只待天明。那张无形的网,已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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