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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鱼啊,我的鱼

作者:沧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吐嚎村是没有秘密的,正如烂泥塘里浮不起白莲。倘若谁家有**,那传播的速度定然比村口老槐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落得还要快些。


    然而这回,羊先生那声撕裂晨雾的哀嚎——“我的鱼啊,我的鱼……谁杀了我的鱼?!”——却像一把生锈的犁铧,硬生生剖开了这村庄温吞的皮囊,让内里蠕动的诸般形色,都见了光。


    这光惨白惨白的,带着鱼鳞似的冷冽。


    村里的路和往常般泥泞,牛粪、鸡毛、以及说不清来历的污浊,都和在一处,被各式各样的脚爪践踏着,成就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羊先生就立在他那间比狗窝略大些的屋舍门前,身子抖得像晚秋风里的枯草。他那双温顺了半辈子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火,直勾勾呆愣愣地瞪着门前那个粗陶水缸。


    破破烂烂的缸边沿爬满青苔,一如羊先生身上那件永远洗不净的灰扑扑的衣裳。缸里,水绿油油的,几根水草无力地漂浮。只是,那尾曾在这绿色里曳动一抹惊心动魄的银白的“鱼”,不见了。缸沿上,只零星沾着几片极细碎的鳞,在渐渐升高的太阳底下,闪着些五彩斑斓的光。


    消息传得比野狗抢食还快。不一会儿,羊先生的破屋前,便稀稀拉拉围上了一圈“关心”这件事的乡邻。


    青蛙蹲在近水的一块湿石上,鼓着腮,眼睛瞪得溜圆,时不时发出咕呱咕呱的叫声,宣示自己独特的存在感。


    野鸡夫妇拖着艳丽而累赘的尾羽,远远站着,交头接耳,公野鸡那尖喙一撇,便是一句低不可闻的“我早说过……”。


    老牛踱着沉重的步子过来,鼻子里喷着白气,眼神晦暗不清,只含糊地劝:“羊老弟,想开些,许是……许是跳走了……”


    连那素来只在自家“万事如意杂货铺”门口晒太阳的狐狸,也掸了掸他那身油光水滑的毛皮,踱了过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同情。


    “唉呀呀,这是怎么发生的?”狐狸的声音尖细,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羊先生这般宝贝的鱼,怎就没了呢?莫不是遭了贼?”


    羊先生却不答话,只把一双空洞伤心的眼睛,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


    他看到青蛙那过分用力的悲戚,看到野鸡眼底那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看到老牛那几乎要缩进胸腔里的头颅,也看到狐狸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看戏似的笑意。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这初秋的天气,竟让他觉出了三九的严寒。


    于是,他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回三天前去。


    三天前的吐嚎村,与今日并无不同。雾气粘稠而湿冷的罩着田野,罩着屋舍,也罩着每一个生灵的心。羊先生照例天不亮就起了,啃着干硬的草料,便开始伺候他那缸,和他那鱼。


    那鱼通体莹白,只在尾鳍处透着些淡淡的金,游动起来,便像一匹上好的丝绸在水里飘。


    羊先生给它取名“似锦”。


    似锦是在几年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顺着吐嚎村村口那条小河流流过来的。村子里无端来了个陌生鱼,大家都好奇的来看。


    鱼很漂亮,大家争前恐后地抢起了鱼的收留权,有利诱的,有画大饼的,最后鱼选择了羊先生。


    无他,因为鱼初来乍到,那天七嘴八舌的话语他一句没听清,只记得羊先生给他的那点儿甜丝丝的饲料。


    后来,鱼就住进了羊先生家那只破旧的大缸里。


    羊先生常对村民说,这鱼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精神寄托”。说这话时,他脸上总漾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仿佛他毕生的辛劳、委屈,都因了这鱼的存在,而有了价值。


    毕竟,因着收养了鱼,他可以从村里额外支取一部分物资。


    然而,当他弓着背,从那低矮的、散发着霉味的门洞里进出时,当他瞥见隔壁野鸡家那宽敞的、铺着干爽稻草的窝棚时,那“圣洁”的光,便不免黯淡几分。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细细密密的,不剧烈,却无休无止。


    “似锦啊似锦,”他有时会对着水缸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鱼能听见,“若不是要日日守着你这缸水,我羊十八,又何至于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受这等闲气!”这话里,有怨,有怜,也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察觉的、深藏的恨意。


    那恨,不是对鱼的,是对这逼仄的生存,对这无处可逃的命运的。只是这恨,寻不着正主,便像无头的苍蝇,最终总要落在这最亲近、也最无力反抗的“似锦”身上。


    青蛙那时便已蹲在缸沿了。他是这水缸的常客,自称是鱼的“艺术知己”。


    “似锦妹妹,”他鼓动着鸣囊,发出呱呱的赞叹,“你这鳞片,在今日的光线下,真是比月华还清,比露珠还润!我昨夜新得了一缕极细的翠藻,赶明儿给你编顶新冠子,定叫你成为这吐嚎村……不,这方圆百里最光彩照人的!”


    鱼在水里款款地摆尾,沉默着。他的美,是一种无言的存在,反倒衬得青蛙的赞美有些廉价,有些过于喧哗了。


    青蛙的心里,是另一番光景。他看着鱼那从容的、近乎傲慢的优雅,看着羊先生,乃至偶尔路过的其他动物,投向鱼的、那种痴迷的目光,他那滑腻的皮肤下,便泛起一阵阵酸楚的泡沫。


    “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些,生了一身好皮囊罢了!”他常在心里恨恨地想,“我日日为她编冠子,为她驱蚊虫,谁又曾正眼瞧过我青蛙一眼?”这嫉妒像水底的青苔,悄无声息地滋生,缠绕着他的心。


    这时,野鸡夫妇挺着胸脯,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公野鸡那身彩锦似的羽毛,在灰蒙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目。他斜睨了一眼羊先生门前的光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哟,羊老弟,又伺候你那宝贝疙瘩呢?”他的声音高亢,带着刻意为之的优越感,“要我说,你这日子过得也忒清苦了些。终日里只啃这些干草,身上没二两油水,倒有闲心养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看看我家里,昨儿个黄村长才赏了两把新米,那滋味,啧啧……”


    羊先生的脸,霎时比平日更灰白了几分。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反驳,却终究只化作一声含糊的“习惯了,习惯了”。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野鸡家那宽敞的院落,心头那股被啃噬的感觉,又鲜明起来。


    野鸡夫妇的得意,底下却是藏着恐惧的。他们那窝棚虽大,却像个华丽的囚笼。每隔几日,母野鸡辛辛苦苦产下的蛋,总会被村长黄鼠狼以“贡献村庄,维持秩序”的名义,拣那最大最光鲜的收去。


    起初,他们也抗争过,偷偷藏起过几颗,试图孵出自己的雏儿。可不知怎的,总能被黄鼠狼看到。


    村长并不动怒,只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野鸡家的,要识大体啊。这吐嚎村的安宁,离不开每家每户的‘奉献’。何况,能为村子做贡献,是你们的光荣哩!”


    光荣?公野鸡看着黄鼠狼提着他们的蛋,消失在村路尽头时,只觉得尾巴上那些漂亮的羽毛,都一根根变成了讽刺。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根基的虚荣。故而,他们只能在这更弱小的羊先生面前,寻些可怜的优越,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老牛是午后才晃悠过来的。他刚在狐狸的杂货铺前,受了些闲气。狐狸说他挡了路,言语间不甚客气,还“不小心”用尾巴扫了他一身尘土。


    老牛是敦厚的,或者说,是懦弱的。他不敢与狐狸争执,只默默地走开,那满腹的委屈,便想来这老实的羊老弟处排遣排遣。


    “羊老弟,你说说,”老牛喘着粗气,在羊先生门前的树墩上坐下,“我老牛一辈子安分守己,怎就总受这等欺侮?那狐狸,不过是仗着几个臭钱,与村长走得近些,便如此目中无人!”


    羊先生默默地听着,递过去一把稍嫩些的草料。他心下其实有些不耐烦。牛大哥的抱怨,翻来覆去总是这些,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而且,他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


    他前几日向牛大哥隐约提过,想换间大些的房子,哪怕村东头那间久无人住的旧仓房也好,只苦于没有由头,也怕别家说闲话。牛当时只含糊地应着,说“有机会,有机会”。


    此刻,羊先生看着牛那副窝囊的样子,心里那点指望,又凉了半截。他忽然压低声音,对牛说:“牛大哥,不瞒你说,我有时真想……真想把这鱼送了人,倒也干净!守着它,我是寸步难行,连口新鲜气儿都喘不匀透!”


    这话,他说得恳切,眼里竟真的泛起了泪花。只是这泪,有几分是为鱼,有几分是为自己,恐怕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牛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羊,又看了看缸里那漂亮的近乎妖孽的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而这一切,或许都落入了不远处那双狡黠的眼睛里。狐狸先生正倚在他的铺子门口,那“万事如意”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虚伪的光。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铜钱,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他看的不是羊,不是牛,也不是鱼,他看的是这其间的“关系”,是那可以撬动利益的缝隙。


    恰在此时,村中那面破锣被敲响了。是村长的通知,要各家派代表去祠堂议事,说有贵客临门。


    这贵客,便是那位新近来到村里,据说颇有财势的狸猫先生了。


    黄昏的祠堂,烟雾缭绕。村长黄鼠狼穿着那件一年四季都不换的、据说还是他祖父传下来的不知哪任上者赏赐的旧马褂,站在上首。他身旁,坐着皮毛光亮、趾高气扬的狸猫。


    黄鼠狼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无非是吐嚎村如何在他的英明领导下,维持着“古风盎然”的和谐与宁静,村民们又是如何的“安居乐业”,“民风淳朴”。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目光扫过台下众动物,野鸡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牛低下了头,羊则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背。


    “……是以,狸猫先生有意在我村投资,开发……嗯,这个‘田园生态体验’,实乃我吐嚎村千载难逢之机遇!”黄鼠狼的语调抑扬顿挫,“望诸位乡亲,务必精诚团结,展现出我村最好之风貌,切莫因小失大,坏了集体的前程!”


    狸猫适时地站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台下扫来扫去。最后,他的目光,竟久久地停在了羊先生身上。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极致的美味。


    宴席算的上丰盛,主菜,便是野鸡家“光荣贡献”的蛋,做成的金黄灿灿的蛋羹。狸猫吃得赞不绝口,一双爪子油光光的。席间,他端着酒杯,踱到黄鼠狼身边,两人低语了许久。末了,狸猫的声音略略提高,恰好能让近处的狐狸听见:


    “黄村长的治下,果然是宝地!这蛋已是极品,却不知……贵村那尾传说中的‘羊脂玉锦’,又该是何等仙品啊?啧啧,若能一尝,此生无憾矣!”


    黄鼠狼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好说,好说。只是那锦,是羊先生的‘心尖肉’,动之,恐惹物议啊……”


    “心尖肉?”狸猫嗤笑一声,“在这吐嚎村,还有黄村长办不妥的事么?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狐狸在一旁,耳朵微微一动,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他举起杯,向着黄鼠狼和狸猫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色,便在这各怀鬼胎的觥筹交错中,浓重地降临了。雾气重新聚拢,将吐嚎村包裹得严严实实。羊先生回到他那破败的小屋,看着水中依旧美丽、却似乎已蒙上一层阴影的“似锦”,心里乱糟糟的,喃喃对着鱼说着什么,但鱼一句话也不曾回答过他。


    只有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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