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欸,醒醒,到地方了。”
宋时予迷迷糊糊睁开眼,居然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刚一动脖子就一阵酸疼,她用手捂住揉了揉,问司机多少钱。
下车后她分秒不耽误拔腿就跑起来,穿过重重人群,掠过排队等待的电梯直接走楼道三阶并两阶冲到八楼。
宋时予气喘吁吁抬头确认了一眼写着“肿瘤科”的大牌子,在人群中穿梭寻找。
一路跑过来大口吸入的都是湿冷的空气,宋时予喉咙有些痒疼,用手遮挡着咳了两声。
“这里——”
远远她看见一间诊疗室门口一坐一立着两个人,奶奶坐在轮椅上包裹严实,盖着毯子面色发黄毫无精神气,李兰茹在后面推着,人也苍悴得好不到哪里去。
“妈,奶奶。”
她接过手去推着轮椅,李兰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也没说什么。
倒是老人家颤颤巍巍努力仰头看了看她,声音虚弱:“时予啊……怎么瘦成这样了,小脸也没肉,蜡黄的。”
宋时予俯下身拉住老人家的手捏捏:“没有啊奶奶,就是最近学习忙了点。”
其实是熬夜做社团logo大赛的作品,明天截稿宋时予改了又改昨晚四点才睡下,今早七点李兰茹一通电话说转院到海市治疗宋时予就匆匆起床洗漱赶来了。
她轻声问:“坐飞机累不累啊?”
老人家摇摇头说不累,她还在飞机上看了日出。
宋时予知道她身上还插着些管子,这么长途跋涉肯定是不舒服的,心中有些酸涩起来。
“怎么回事啊妈,怎么突然转院来这边了?”
宋时予直起身子来压低声音问李兰茹,近距离看李兰茹嘴唇干燥皲裂,皮肤上斑纹渐深。
“肝动脉介入栓塞术的效果不理想,术后引起了好几种并发症,医院也没辙了,让我们……让我们来海市试试运气,刘医生说给我们联系了海市这边的权威专家。”
刘医生是林城一院奶奶的主治医师,宋时予看了眼诊疗室门口挂的牌子——海市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肿瘤科,谢进主任。
宋时予问:“拿的专家号吧?”
李兰茹点点头。
宋时予又问:“乐心呢?”
李兰茹说:“托他老师照看一段时间。”
幸得有刘医生的提前联系,只等了两个多小时宋时予就推着老人家看上了其他人彻夜排队才能看的专家。
谢主任看了老人家片子和检查报告单,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开口:“癌细胞没有完全得到控制,但情况也不是很坏,你们来这边也只能先试试新的靶向药物和免疫治疗,一个月后看情况,考虑再进行一次介入治疗。”
“谢谢主任。”
“你们先去缴费办入院吧,目前肿瘤科三人间没有多余的床位,四人间有个病人今天下午出院,你们到时候住进去就行。”
“好的,谢谢主任。”宋时予对谢主任鞠了一躬。
谢主任一直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摁下叫号系统叫了下一位,淡淡地“嗯”了一声。
下午才能住进病房,宋时予只好让李兰茹和奶奶先去食堂坐一坐,给她们买了点东西填填肚子。
她一个人拿着证件和各类单据在医院几栋大楼里来回穿梭缴费,这次事出突然没准备足够的钱她只能先刷信用卡。
等手续办好后又买了一堆住院和陪护需要的生活用品,四人病房狭窄逼仄,仅够一位家属陪同,医院备了简易的行军床,宋时予本打算这几天留下来陪护,被奶奶和李兰茹一道拒绝了。
她拎着沉甸甸两大袋东西往回走的时候正接到霍闻的电话,这才想起来今早出门只来得及向咖啡厅请了假,都忘了还要给霍闻做晚饭的事。
“喂,霍闻。”
霍闻听见她那边环境音嘈杂,不像是咖啡厅,他放下签字笔从办公椅里站起身走到走廊外的玻璃窗前。
“你在外面?”
宋时予说:“我在医院,忘了给你说一声今晚我过不来了。”
霍闻声音有点紧张:“你哪里不舒服?”
近期流感高发,宋时予又常常在外面接触其他人员,霍闻担心她病了。
“没有,是我奶奶,我妈陪着她来海市治疗了。”
霍闻悬着的心没有放下,反而又提起一点,这说明上次肝动脉介入栓塞术没有起效果。
霍闻问:“怎么回事?”
宋时予一五一十说了,霍闻眉头紧锁问她在哪个医院。
宋时予一愣,问他:“你不会是要来吧?真的不用操心了,待会儿住进病房就没事了。”
“四人间怎么住人?”
宋时予一瞬间有点无奈想笑,医院三四人间常见,普通人住的都是这些,大少爷多半无法想象。
她说:“没什么,之前在林城住院也是四人间,房间里人多热闹,老人家不无聊。”
霍闻心知这种地方谈热闹实在是苦中作乐,他返回办公桌拿了外套和车钥匙,隔壁同事问了句“有事啊?”,霍闻点点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宋时予显然听到了他那边的动静,才欲出声就被打断,霍闻严肃而不容拒绝的声音传来:“给我个地址,现在老人更需要的是安心休养,这事儿交给我就好。”
大约半小时后霍闻说他到医院门口了,宋时予过去时远远见着霍闻和另一位身穿白大褂的老医生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地谈着话。
霍闻见到宋时予笑着对她招了招手,那位老医生双手背在身后也跟着转过头来看她,眼神表情尽显威严。
宋时予对老医生谦逊地点头问好,然后又去看霍闻,一脸迷茫。
“时予,这位是医院的韩副院长,你奶奶的事我已经和韩院说了,放心吧。”
宋时予张了张嘴,向韩副院长深深鞠了一躬,满心真诚地说:“谢谢院长。”
韩副院长说:“没什么,小闻难得找我一回。”
霍闻说:“韩叔,前几天有人给我送了一瓶帕图斯,明天家里有我一口饭吗?”
韩副院长笑着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肩:“一口饭还能没有,明天让你婶婶做一桌好菜,你尽管来,我叫绍禹也回来。”
“那就谢谢叔。”
韩副院长毕竟有一大堆医院的事物要处理,叫了另一位行政岗的秘书来陪同。
韩院给宋时予奶奶安排的是带卫生间的单人病房,病房里还有一个单人沙发,要比行军床舒服多了。
宋时予带着李兰茹和奶奶过来的时候两人都有点迟疑,看看亮堂开阔的病房,又看看宋时予——以及宋时予身后的霍闻和秘书。
霍闻首先介绍自己:“阿姨您好,我是时予的朋友,我叫霍闻。”
李兰茹对他点点头,尽量挤出一丝笑容:“你好你好。”
她把目光又投给宋时予,眼里情绪复杂,宋时予把奶奶推了进去,说:“单人病房是霍……霍先生帮忙的。”
李兰茹一愣,又赶紧给霍闻道了谢,但眼底的疑惑始终没有消散。
霍闻解释说:“时予平时也帮过我不少忙,我还正愁找不到机会感谢她呢,这次也是恰逢我和院长认识而已,尽点绵薄之力。”
李兰茹看看宋时予又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她一个学生估计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反倒麻烦你了小霍。”
毕竟眼前的小伙子人长得周正俊朗又有礼貌,李兰茹放下了戒心,但始终放不下疑虑。
霍闻帮着宋时予动作麻利地把奶奶移到了床上,正在整理各类生活用品时见着早上的那位谢主任带着另外两个年轻医生走了进来。
谢主任先和一直陪同在侧的秘书打了招呼,霍闻和宋时予一道走上前去,秘书赶紧向谢主任介绍两人,称呼上就说是宋小姐和霍先生。
谢主任应当是早就已经收到了韩副院长的指示,也知晓了霍闻的身份,此刻拨冗来见脸上都带着一抹笑容,上来和霍闻握了握手。
“您好谢主任,早听闻您是肿瘤科圣手,崇徳精术,博医济世。”
明明算得上是一番吹捧人的话语,但霍闻说出来却一点不带令人讨厌的色彩,大概他表情里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疏离,让人听着心理舒服的同时又不会放低了自己的身份。
谢主任笑道:“不敢当啊。”
两人随便寒暄了几句,霍闻把话题往宋时予身上带,谢主任又和宋时予握了握手,倒不似早上那般冷冷淡淡了,挺热情地和她讲之后他就是奶奶的主治医师,会尽心尽力为老人医治,让宋小姐及家人放心之类,甚至还就共同熟人刘医生聊了两句。
所有社交环节都被霍闻自然而然地揽过去了,宋时予最多需要说上几句谢谢,还是句句有谢主任“不必客气”的回应的谢谢。
霍闻本想晚上一切安顿好后把宋时予送回学校再走,奈何今天下午又有推脱不掉的酒局必须陪部长去一道。
办公室里一直在讨论霍闻这个霍氏继承人当得诡异,全办公室陪部长应酬就数他这个大公子去得最勤,其他人躲都躲不及,当然也有许多应酬的规格还不容他们这些小职员的原因。
但别人不知道的是霍闻一次次应酬不过是想尽快积攒起自己的人脉,脱离霍平骁的羽翼。
今晚的应酬就是如此,宋时予把他送到门口,想起来上个周末霍闻也是这样连喝了两天,但今晚她没办法过去给他煮一锅养胃粥了。
“路上慢点——”
“别太担心——”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霍闻笑笑示意她先说。
“路上开车慢些,尽量少喝点吧。”
“好。”
其实这些人始终还是看霍平骁面子的,没敢死命灌霍闻,只是霍闻本来就不太喜欢喝酒,喝再少也是遭罪,但他不得不去。
他眼含安抚的笑意,说:“你也别太担心,该做什么做什么,最近不是要参加比赛又要准备期末考试吗?这边有任何事谢主任都会第一时间处理好,再怎么还有我呢。”
宋时予也同样对他说:“好。”
霍闻走后宋时予想到今天她只缴了四人间床位的四千押金,单人间肯定不是这个价,正想给霍闻发个消息问问对面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来了一条消息。
霍闻:【钱的事别操心,让奶奶安心治疗。】
宋时予最终还是回了句谢谢。
她打开备忘录翻到其中一个文件夹敲了几个字上去,然后关闭手机靠着医院的白墙站了会儿。
整个人放松下来后宋时予隐隐约约听见了许多专属医院的声音,小孩儿的尖锐啼哭、患者的惊声痛呼、救护车由远及近的警报,而后是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让一让”,滚轮尖锐划过地面,轰隆轰隆让宋时予想起了老式火车行驶的声音。
“时予。”
宋时予回过神来看面前提着饭盒的李兰茹:“妈,打饭啊?我去吧。”
她刚伸手要去接饭盒却被李兰茹让开了:“一起去吧,我有话和你说。”
很熟悉的冷淡语气,宋时予抿抿嘴唇,跟上李兰茹的脚步。
母女俩沉默着走到电梯口,李兰茹远远看见谢主任的诊疗室门口现在依然等着许多人,能拿到专家号已经是刘医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李兰茹没想过还能让专家来做主治医师。
她淡淡开口问:“今天那个小霍是做什么的?”
宋时予看了一眼电梯顶上缓慢跳动的数字:“在房产公司上班。”
李兰茹第一时间联想到房产销售,但看霍闻的气质也不像,再者哪个房产销售能一句话就让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暂时放下工作也要来见他的?
李兰茹不傻,刚刚她虽一语不发,但全都看在眼里。
“你们怎么认识的?”
电梯叮一声到达,开门后两人走进去挤在角落里。
“我在咖啡馆兼职,他来买咖啡,就这样认识了。”
李兰茹重复:“咖啡馆顾客。”
“嗯。”
“我看小霍的样子不像是普通人家,你一个学生,能帮他什么忙?”
挺正常的一个问题,从李兰茹口中说出来却莫名多了些隐晦的意味。
给霍闻做饭本来也是正经工作,没什么不能说的,宋时予还是立即决定撒个谎:“他喜欢的咖啡豆市面上买不到,就托我从进货渠道给他带了些。”
“带个咖啡豆就值得人家出面找一遭院长吗?”
宋时予无意识抠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胸口变得有些沉闷,半晌说:“霍先生人挺好的,比较喜欢助人为乐。”
李兰茹没再说什么,直到出了电梯才意有所指地吐出一句:“时予,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要堂堂正正做人。”
胸口憋闷感经久不散,宋时予沉了沉气,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