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过,将雨吹向了公交车站棚子下避雨的人群。
“哎呦我的天诶!这什么鬼天气,昨天还大太阳的今天就下这么大的雨?”
一个大姨往人群里挤了挤,表情嫌弃地拍掉身上的雨珠,拍不掉的那些早洇开成一滩水渍,浸入她高仿外套的布料里。
大姨动作幅度大,拍水的时候手肘还误伤了周围的人,她转头随意看了一眼,丢下一句并不诚心的:“不好意思哈。”
“没关系。”
宋时予将被大姨一手肘拐掉的帆布包重新扶回肩膀上,另一只手环过去把它抱在身前护着,拉了拉毛衣的高领把下巴埋进去。
她刚刚才从咖啡厅下班,兼职群里的高学姐两周前给她介绍了另一份兼职,今晚是她第三次上班。
高学姐刚联系她的时候她才从网站眼花缭乱的兼职信息里退出来。
不久前奶奶又进了医院,妈妈一个人兼顾生活开支、宋乐心的学费和奶奶的医药费实在太过辛苦,宋时予想尽快多攒些钱为李兰茹多分担一点。
宋时予是公费师范生,少了一份学费的负担,平时她就在做家教,周末白天到咖啡馆打工,加上各种奖学金已经足以负担她的生活费用,还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她的生活依然非常节俭,盈余下来的钱都打回家里了,无论多少李兰茹每次都告诉她收到了,问她自己还有钱用吗,宋时予说有,对话通常就到此为止。
李兰茹不太会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有负担”、“辛苦了”诸如此类的话,不过宋时予习惯了,也不在意,这些毕竟都是她理应背负的责任,况且李兰茹同样很辛苦,她俩都是一样的。
宋时予已经在网站里逛了很久,要兼顾学习和现有的两份兼职,按条件筛选下来能做的不多,要不是时间不合适就是工资不合适,宋时予倒也不是对工资要求多高,但有些雇主开出的工资低到细算起来都不合法的程度,就是当牛做马也不带这么压榨的。
正愁的时候宋时予就接到了高学姐的电话,高学姐是专管学校兼职群的学姐,比她大一届,人如其名,是个一米七八大高个的女生。
“宋学妹,你这几天在找兼职是吧?我这儿正好有一份兼职,我觉得挺适合你的,报酬也很可观,考虑考虑?”
宋时予这几天确实也在群里发了几条找兼职的消息,高学姐应该是看见了。
“是做什么的?”
“就是在临江小筑做侍应生,每个周六、周日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时薪八十,一日一结。”
宋时予确实为八十的时薪心动了,这意味着加上这份兼职她每个月可以多给家里两千多,两千多对于李兰茹来说已经可以减轻不少的负担了。
可是临江小筑这个地方又有点让宋时予犯怵。
临江小筑,如它的名字,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比邻江滩观景台,临清江而建的一处小楼。
光听这个名字还怪文雅的,听着像个私房菜馆,在白天它确实也是一个私房菜馆,宋时予听闻这里预约都是提前两个月起订,价格人均四位数起,原料稀有、菜式独特堪比接待外宾的国宴。
不过高学姐告诉她的上班时间是晚上,正常的私房菜馆不会在夜晚营业,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二三楼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酒吧。
说是酒吧也不尽然,宋时予理解它应该更类似一个小型的会所,但又和那些闪着霓虹灯的富丽堂皇、灯红酒绿的大会所不一样,这里是一个更私密的空间,外表看上去很沉静低调,里面是仅供那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喝酒聚会的场所。
听人说临江小筑的老板就是某集团的太子爷,开了这个地就是为了和圈内朋友们闲暇时间有地儿能聚聚,因此这里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入都是会员制的
那是宋时予仅从他人茶余饭后的八卦闲聊中得知的,她这样的平凡人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世界。
高学姐从宋时予长时间的沉默中感知到了她的顾虑,又补充道:“你放心宋学妹,是绝对正经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客人添添酒倒到水,送一下餐品,工作内容很简单的。”
“谢谢高学姐……”宋时予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妥当,“我还是再找找别的兼职吧。”
“哎哎哎,别呀学妹,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的!”高学姐一咬牙干脆实诚道,“跟你说实话吧,这其实本来是我自己找的兼职,但你知道我这……人对侍应生还是有点外貌要求的,我也是看到你找兼职的消息想着能帮就帮帮你,这不也正是赶着年底人忙起来才想着再找几个实习生嘛,过了这个时间还真不一定有这个机会了,你考虑考虑啊。”
高学姐是个特大方热心的人,对宋时予的情况有点了解,大概是类似的境遇让她对宋时予生出了一种怜惜之感,于是很多事情上她都尽力帮宋时予一把,家教的兼职就是她介绍宋时予去的。
宋时予是打心底里相信高学姐的,再者八十的时薪实在太有诱惑力,现在上哪还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于是她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答应下来。
“我试试吧。”
宋时予之后去了两次,在这里她确实见识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不似外面那些张扬宣告自己格调的店,这里有一种低调却更虚幻的华丽,毕竟老板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装饰用的都是上百万的古董花瓶。
她也真正见识了那些不需要为生计操劳的、养尊处优的人,其中有许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儿女孩儿,他们总是梳着精致的时兴发型,穿着合身的漂亮衣服,装点着昂贵璀璨的珠宝,坐着宋时予没见过的车子到这里,挥金如土、彻夜狂欢。
一开始宋时予还是会觉得很拘谨,这是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的天然抗拒,她怕自己会说错话做错事。
但渐渐她发现其实真没她想的那么复杂,那里会有人统一安排她们的工作,发放统一的制服统一的工牌,工作内容不多,她被分到甜品区,就是给甜品塔补补货,确保它永远都是完整的。
除了按客人要求服务之外他们不需要过多和客人打交道,那些外表光鲜亮丽客人实际上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这些灰头土脸的服务生。
那些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场面会自动把他们当成空气屏蔽,就像电视剧里永远没人会在意角落的丫鬟小厮一样。
虽然这么说让人觉得心酸,但至少宋时予也放下心来,她只需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拿到八十的时薪即可。
有一次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儿问她:“你知道门口那是什么车吗?”
宋时予看过去,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跑车,她不懂这些,只是看起来就不便宜。
“不知道。”
“那叫帕加尼,这个数。”女孩儿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在宋时予面前晃了两下。
宋时予谨慎地估计了一下:“八百万?”
女孩儿突然笑了,重重地拍了一下宋时予的肩,表情夸张道:“哎呦,妹妹,八百万算什么呀,是八位数!”
“哦,这样啊。”宋时予好像并没有对八位数很惊讶,女孩儿聊不下去,觉得没趣也就干自己的事去了。
不是宋时予对八位数没概念,只不过对于她来说八位数也好,八百万也好,哪怕只是八万,这些没什么区别,都是她难以企及的而已。
宋时予会为了八十块的时薪克服困难匀出时间,辗转两趟地铁一趟公交来打一份工,但对于八位数的跑车也只是一笑而过,因为那些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不是她该烦恼或艳羡的事。
毕竟大部分人一生都是行色匆匆的甲乙丙丁,宋时予根本没在意过这些,对她来说终其一生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人的平安喜乐,为此她愿意摒弃一切多余的欲念。
公交车姗姗来迟,宋时予活动了一下站僵了的两条腿,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车。
到临江小筑的时候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宋时予从员工专用的小门进去,过了安检后到后面的屋子里换工作服。
“欸小宋。”
安排他们干活的领班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家都叫她安姐。
宋时予扣好领口的最后一粒扣子,从储物柜后面伸出脑袋来:“安姐,怎么了?”
“今天小胡请假了,你去帮她盯一下三楼的酒水。”
“哦,好的。”宋时予点点头。
当晚宋时予就推着盛酒水的小车在三楼给客人添酒,这个岗位要的就是心细眼尖,宋时予全程做得都很好,有礼貌地微笑服务。
或许因为专业原因她干起侍应生来也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安姐来夸了好几趟,说她做事情认真细心,要考虑让小胡去守着甜品塔了。
又添完一波酒水,眼看其中一瓶皇家礼炮都见了底,宋时予要去冷库里开一瓶新的。
空气里的水汽遇上冰桶的冷气,在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顺着桶壁流了一小滩,宋时予用小毛巾把冰水擦掉,又将它仔仔细细叠成方块垫在桶底。
才刚推着小车走到转角,宋时予忽然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那人叫得甚至不是“服务员”,而是“喂”。
宋时予推着小车退回去,摆出一副侍应生标准的和蔼可亲的笑容:“您好先生,请问需要添酒吗?”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这样的相貌其实不会给人什么攻击性的感觉,但他站在角落里斜着身子靠墙晃着酒杯,眯着眼挂着个不咸不淡的笑的样子莫名就让宋时予心中有些不舒服。
男人不说话,但在宋时予看过来时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用眼神把宋时予又打量了一遍,看得宋时予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人看起来有点喝多了,宋时予四下看看,想找找有没有男侍应生能来把他扶走。
“看什么?我人在这儿呢。”男人出声。
宋时予说:“先生,您好像喝醉了,我找人把您送回去。”
“我看起来像醉了吗?”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一声,站直了身子,“给我添点酒。”
“好的先生。”宋时予几乎是很僵硬又模式化地做着倒酒的工作,脊背都绷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