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峥瞥见后座的霍闻看着窗外露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容,忍不住问他:“你说你和佳婧提出了解除婚约,为什么?”
霍闻闻声回过神来,那点似有若无的笑立刻消失无踪。
“我不喜欢她,也不想耽误她。”
“可这一年不也……”
“我家老爷子的身体你知道的,这一两年一直多病,医生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告诉我们了,那天他在ICU病床上以为自己不行了,拉着我的手要我同意和曲家的婚约,说看不到我结婚自己去了都不安心,那种情况下我怎么拒绝?”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前等待绿灯,差不多快到下班时间了,路上的人和车都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霍闻奇异地发现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他竟不像往常那般孤独了。
侯峥问:“那现在怎么又突然想要解除婚约了,你家老爷子能同意吗?”
“我爷爷挺讲道理的,只要我和他说清楚了,他会理解的。”
“你爸那边呢?”
“……说实在的,这些私事他也没办法硬逼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侯峥也知道霍闻曾为此事做过很多抗争,但扛不住霍平骁的独断,他不得不顾及周遭人的心情和颜面。
霍闻和曲佳婧是所谓“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在现代社会这多半只是两家交好的喜庆玩笑而已,二十多年来两家本是不当真的,也不知道曲佳婧什么时候无意听到了这句玩笑话,于是对霍闻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从前只会哥哥长哥哥短,此后就追着霍闻说要和他结婚,追得周围人尽皆知。
但那时婚约毕竟只挂在口头,两家人聊起来时私下调侃一句而已,霍闻心里有个喜欢的人,霍平骁也没辙,这事也就停留在口头不了了之。
六年前霍氏遭遇一次不大不小的风波,是世交曲家出面相助,曲佳婧喜欢霍闻这事两家的长辈都看在眼里,霍平骁为表对曲家的感谢,借此时机又再次同曲浩泽提起这桩娃娃亲,曲浩泽当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话都递到了曲家老爷子那里,口头约定经长辈对外透露后份量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时霍闻正在前往分公司的路上,连拒绝都来不及,毕竟新官上任还有一大杆子麻烦事要处理,直到料理完要紧事务闲下来才在《海市快讯》通过媒体知晓了自己“被订婚”的事。
快讯里说“据知情人士披露”,谁会信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不知情,霍平骁这一出简直是把霍闻直接架在火上烤,多荒谬……
父子两通电话时霍平骁感知到霍闻的情绪,好像一早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先发制人。
“你曲伯伯这次帮了大忙,做人贵在知恩图报。”
“佳婧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爷爷也很赞成,欢喜得很。”
“你玩够了该收心了,成家立业是男人的责任。”
三句话将霍闻的路堵得死死的,他抬头看窗外雾蒙蒙的天,一言不发挂掉了电话。
这些年霍闻一直在外,似乎是以行动表示着抗议,归期也一延再延,曲家见此状本来早就不考虑婚约的事了,不过曲佳婧一直拒绝家里安排的其他相亲,固执地要等霍闻,文梦萍和曲浩泽都宠这个独女,也拿她没办法。
加之霍平骁放不下自己的面子,一味地坚持撮合着,这段婚约才保留至今。
侯峥摇摇头,替霍闻叹了声。
“我有件事还得问你。”侯峥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情有些严肃,斟酌了一下才说,“那这会儿……你,呃,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侯峥说完就觉得这话不对,霍闻说了他不喜欢曲佳婧,那就谈不上移什么情别什么恋,顶多是枯木逢春、铁树开花。
霍闻没懂他的意思,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的表现很奇怪,你是不是……”信号灯闪了两下,绿灯亮起,前面的车子缓缓动起来,侯峥赶忙跟上,“……是不是看上宋小姐了?”
后座传来一声笑,听起来挺无语的。
侯峥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落回肚子里,心想就说嘛霍闻是个不近美色的性冷淡,饶是宋小姐再美若天仙、冰清玉粹,还是打动不了他这没春天的枯枝、不开花的铁树。
霍闻听侯峥说“看上宋小姐”这几个字的时候就觉得非常好笑,他问:“什么叫看上,俗不俗。”
这话什么意思?侯峥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什么?”
“你没有看出来吗?我喜欢宋时予。”
喜欢太轻了,盛不住他的感情,所以他其实想说的是他很爱宋时予,但怕吓死侯峥,于是还是善解人意地换了一个让人更好接受的词。
不出所料,侯峥差点一脚踩错刹车,得亏他稳住了,而后车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脑子快速运转了半天,还是想不清楚:“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对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虽然不排除爱情这种东西的无厘头,但你跟宋小姐才认识几天啊就喜欢?也有点太随便了吧?”
“我和她认识……”霍闻看着窗外想了想,“这已经是第八年了。”
“啊?什么?八年?没听你说过啊,那你们看起来怎么不……”侯峥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猛地反应过来,“卧槽!霍闻,你当年说的那个女孩儿不会就是……”
“是的,是她。”
侯峥突然就反应过来他初见宋时予时为什么会觉得眼熟了,他曾在霍闻的钱夹里看见过一张半寸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半长的披肩发整齐垂在白衬衫的肩头,看向镜头的眼睛亮亮的,重睑深而长,随眼尾微微挑出一截好看的弧度,唇角弯弯笑得青涩。
现在细细想来这个照片上的女孩和宋时予,正有七八分相像。
那应该就是六年前尚在学生时代的宋时予。
霍闻也并不是一直都对感情的事情那么淡漠的,侯峥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霍闻就在电话里给他提过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女孩儿,侯峥没见过她,但从霍闻的字里行间,每一次的语气,每一次情绪的起伏都能知道他对这个女孩儿的在意,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种在意都是独一份的。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霍闻和女孩儿的事遭到了霍闻父亲的强烈反对,具体的故事他也不是很清楚,就知道女孩儿离开了,音信全无,而霍闻也去了国外的分公司,一转眼就是六年之久。
这些事像是成为了霍闻的禁忌,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轻易提起,他也是在那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疏离寡言的样子。
一切都说得通了,原来是枯木回春啊……
侯峥一想到自己对宋时予曾也有过一些想法就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得,这是好兄弟的前缘,是万万碰不得的。
侯峥立刻就在心里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给剔除了,活像一台程序控制的机器。
“那你现在是打算把宋小姐再追回来吗?”
这次霍闻没有很快回答他,侯峥瞄了一眼,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地方看。
后座静了许久才传来他的声音:“我没想这么多,其实只要能再见到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宋时予在市中心的商业区把乔一放下了,她和她男朋友约在这里。
乔一刚一推开车门宋时予就见不远处有个男人举着一束花笑着往这边走来,男人穿着撞色的夹克,脖子上叠戴着几条夸张的银色十字架链子,破洞牛仔裤被套进磨毛的马丁靴里,脸上架着一副茶色墨镜,灰蓝色的头发尤其扎眼。
确实像是乔一会喜欢的风格。
不知道是不是这副打扮的原因,宋时予总觉得这男孩儿年纪不太大的样子。
乔一一见来人嘴角就咧开了,笑得眼睛弯弯的。
“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江舸。”
宋时予偏着头从副驾看出去,点头问好。
乔一转而又给江舸介绍:“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的师妹时予,还有时予的朋友晓竹。”
江舸从兜里抽出一只手摘下墨镜晃了晃打招呼:“Hello!”
宋时予这才看清她刚刚一直以为江舸手指上戴着的形状复杂的戒指其实都是纹身,他的两只耳朵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耳钉耳坠,一说话时舌尖上一颗彩色的珠子若隐若现,时不时还会反射出零星几点光芒。
其实刨除这些,单从面容上看江舸是个长得很白净清秀的男生,举止之中都还有一种少年人未褪尽的莽撞活力。
因为工作性质宋时予见过不少个性鲜明的人,圈内比这装扮更奇异的也比比皆是,宋时予偶尔在设计和搭配上也会运用这些元素,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觉得江舸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违和感,细说的话……像小孩儿穿大人的衣服。
也许是在刻意迎合乔一的喜好?但他好像只是从最浅显的方面理解了……
宋时予不想怀疑乔一的眼光,于是只好怀疑这个江舸是否有其他什么过人之处。
很快她的想法就被验证了,江舸虽然看起来挺流里流气的,但对乔一倒是蛮好,乔一一下车就把她的包包接过去拎着,嘘寒问暖,嘴甜得哄得乔一脸颊都浮起粉红色,细心安排好了乔一最喜欢的餐厅和感兴趣的电影,连乔一最近不能吃冰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暖宝宝和亲自熬制的红糖水。
乔一喜欢这种放在明面上关怀备至的浪漫,宋时予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这幅笑容洋溢的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在这段感情里感到幸福。
等两人黏黏糊糊地离开,宋时予将车开出去后孟晓竹才感叹说:“没看出来啊,乔一姐这个男朋友还挺细心的,人不可貌相啊。”
宋时予笑而不语,现在看到的都是面上的,还是当着她们两个外人,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与不好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私下的相处里才能体现出来,希望江舸真是个表里如一的良人。
车里只有她们两人了宋时予才想起什么,问:“对了小竹,今天在密室你说出来和我说什么?”
说到这个孟晓竹在后面笑了足足有半分钟。
宋时予莫名其妙的,都被她带笑了起来:“什么啊?”
孟晓竹趴到宋时予驾驶位的靠背上探着半个脑袋,神神秘秘问:“时予,你知道今天蒋琳是怎么淘汰的吗?”
这语气特别像小孩儿在手心里藏了一颗糖然后问你“猜猜在哪只手”一样,很俏皮。
“嗯?”
孟晓竹嘴角咧开的弧度缓慢拉大,笑得更开:“是我把她扔出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宋时予从后视镜看她,一脸无奈又好笑,“为什么?”
孟晓竹靠回去,一脸骄傲说:“因为她说你啊。”
“说我……”宋时予一愣,意识到什么,笑容顿时散了,“她说了以前的事吗?”
“算是吧,但她完全是在说你的坏话,我不想听,所以就把她淘汰了。”
宋时予很长时间没说话,好像在思考,许久后她瞥过后视镜,孟晓竹一直在看她,宋时予一瞬间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那笑里包含着很多内容。
宋时予问她:“她说什么了?”
“你真要听?”
“嗯,你说,没事。”
孟晓竹于是把蒋琳的话都给宋时予复述了一遍,期间一直默默观察着宋时予的表情,宋时予全程好像听的不是自己的事,表情没变,很平静。
“就这些。”
宋时予笑了:“是个好故事。”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小竹。”宋时予唤她一声,声音变得有些轻,“我无意瞒着你,上次和你说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今天别人都给你讲这么多了,我再藏着掖着似乎不太好……”
孟晓竹显得满不在意,问她:“你还介意吗?我也不是非要逼你说。”
“我明白。”宋时予很轻地摇摇头,“实话说之前很介意,但我今天……好像又没那么介意了。”
孟晓竹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宋时予只犹豫了片刻,随即问:“那你想听我说吗?”
孟晓竹笑着问她:“我想啊,可以吗?”
“但这个故事太长了,我记不太全。”
“你愿意讲多少就讲多少吧,我只是想倾听关于我不曾知晓的那个你。”
宋时予沉默良久,她在脑海里顺着记忆的长河往前追溯,关于最开始的记忆她并没有缺失太多,今天猛然想起的两段填上了空缺,她目前可以将最初那一段她和霍闻之间可称为最纯粹的日子厘清。
深秋了,窗外街道两边的树木枝叶凋零,落下一地金黄。
宋时予忽得想起原来他们初遇和重逢都是在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