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了?”
宋时予倒酒的动作猝不及防一抖,今晚第一次倒洒了,她及时稳住了手,迅速把酒倒好递回去。
“先生,您的酒。”
宋时予此刻心脏已经不受控地砰砰跳起来,她本就担心出现这样的场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男人半晌都不接,宋时予硬着头皮又说一遍:“先生,您的酒倒好了。”
男人终于动了,大发慈悲一样伸手过来,重重握在宋时予的手指上。
宋时予猛地僵住,卯着劲儿抽了两下都没抽出来,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引起周围的注意,反而把头埋了下去。
男人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小的举动,面上带上了得逞的笑。
“怕被人看见啊?那乖乖听话不就好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保证不会惊动任何人。”
宋时予目光隐蔽地朝周围瞟,迫切希望有人能接收到她的求救信号,可惜根本没人往这边看过来。
“先生!拜托你放手!”宋时予音调提高,但还是尽量克制着音量。
其实按理宋时予应该不顾一切地反抗,就算甩开他,推开他,破口大骂,可那时候的她并不能这样做,不但因为她不想招来周围人的注视,还因为李兰茹经常对她强调:“在外面上学要藏锋避芒,遇到事情能忍则忍,千万别惹麻烦。”
所以遇上了事情宋时予永远只能寻求一个温和的、不惹事的方法去解决,那些解决不了的,就打掉牙齿和血吞。
在举目无亲的海市,在这些真正操控着他人命运的人面前,宋时予更加深谙这个道理。
这是蝼蚁的生存之道。
于是宋时予只好低声劝诫:“先生,您真的喝醉了,您先放开我,我去找个工作人员来送您回去。”
男人只是带笑说:“你的手好凉啊。”
宋时予强忍着一股恶心,继续道:“先生,我还有别的工作,一会儿领班就要来找我了,您别这样,被人看见了对您多不好。”
“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明眼人就该看出来我的意思了。”
宋时予看过去,迎上男人的目光,一阵恶寒从心底而起,她猛地挣扎起来,努力地要把手抽回来。
“先生,我不是您要找的人,抱歉!”
男人笑了一声,毫无预兆地撒开了手,宋时予一时没克制住挣扎,一杯酒就那么一滴不剩地泼向了对方,茶色的液体很快就在男人的上衣上晕开一滩明显的污渍。
还是闯祸了。
宋时予一咬牙,放下手上的酒杯对男人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对不起先生,是我的失误。”
这会儿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不少人看过来,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捂着嘴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有另一个男人从人群中穿过来走到这边:“哟呵,这谁这么不长眼敢泼我们齐二少啊?”
宋时予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态度诚恳道:“抱歉,都是我工作的疏忽给这位先生造成了麻烦,我会负责把这位先生的衣服洗干净还……”
“哈哈哈哈哈哈……”后来的男人突然笑起来,打断宋时予,“齐二少这件衣服可是私人定做的啊,洗洗不是废了吗?”
宋时予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她反驳,她难不成还能验验这衣服到底是不是私人定制吗?
“那这……”宋时予咬着下唇艰难地想了想,“我会赔偿这位先生的损失。”
结果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混杂着几声嘲讽似的笑,声音不大,但宋时予都听见了。
“赔偿?姑娘,你赔得起吗?”
“怎么了怎么了?”宋时予听见了安姐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她回头看过去,就见安姐端着笑脸往这边赶过来。
“齐少,怎么了这是?”安姐一脸毕恭毕敬的表情,半俯着身问。
那个被叫齐少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了半天戏,这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这儿的服务员把酒泼我身上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安姐看了看宋时予,宋时予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一种无可奈何。
“安姐,我会赔偿这位先生的。”
安姐接了宋时予的话:“齐少您看……”
齐少和后来的男人对视一眼,那个男人于是说:“领班,咱齐二少也不是缺这件衣服,但你们这儿的服务员毛手毛脚的,小惩大戒而已啊,不过呢二少也是爱交朋友的人,如果这个姑娘愿意和齐二少交个朋友,今天大家一起玩开心了,我们也不会为难她的。”
宋时予听罢震惊到嘴巴都微微张开了,她不可置信地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人为此感到任何不对,每个人都是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许有几个人对齐少这种冠冕堂皇的龌龊行为感到不齿,但唯一的表示也只是摇摇头走远了。
宋时予第一次对于“蝼蚁”这个词有了一种实质的感受,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在这些人眼里原来不仅仅是空气,或许更多一点,就是玩物,他们只把你当热闹看看,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感受,甚至你的人身安全。
或许更有甚者会觉得这里有人看上了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就是做个玩物也是被他们这群眼高于顶的人相中的玩物,那就不是普通的玩物,是镶了金的玩物。
真是恶心透顶了。
安姐似乎也见多了这种事,虽然表情是为难的,但也并没有反驳齐少,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看宋时予。
她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或许像宋时予从前的处事原则那样她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温和地解决这件事,安姐是不是还会说什么能和齐少交朋友是你运气好这种话?
宋时予不想以这般想法去揣测他人,可眼下的情景已然有了这样的趋势,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沉重而黏稠的倦意。
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劲儿,她忽然就觉得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打量的目光都不复存在,站直了身体收了笑容。
“齐先生,我说我会赔偿您的损失。”
齐少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走近两步:“哦?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你知道有很多人想和我做朋友都没机会吗?”
“不必了齐先生。”宋时予不卑不亢地看回去,“我和齐先生不是一类人,做不了朋友。”
“哼。”齐少用鼻音哼了一声,转身走到一边的沙发坐下,“行吧,要是照价赔偿我谅你也赔不起,五万,我就当你赔了。”
宋时予的理智觉得他根本就是乱喊价,他身上那件衣服撑死就是化纤材料,版型也够丑的,这要是私人定制迟早倒闭,但那股劲儿就是死死撑着她,她捏着手指静了片刻,说:“行。”
“不过嘛……”齐少接着说,“五万这种小钱,我也没功夫等个一年半载的,考虑到你的能力有限,我就给你半个月时间吧。”
“半个月?”
就是不吃不喝把工打满了她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凑到五万块,这算什么?分明是成了心为难她,要逼迫她同意他的条件。
“半个月怎么可能凑到五万?”宋时予问他。
周围又发出几声轻笑,不用想也知道那群人肯定是因为宋时予半个月都拿不出五万块钱而嘲讽她,毕竟在他们的生活里今晚来玩一趟也不止这个数了,他们可能都没想到世界上还能有这么穷的人。
齐少看她一眼,嘴角向下撇撇,语气里满是轻视:“那是你的事。”
宋时予正要说什么,又一道声音骤然响起:“齐殊你可真是够闲的,为了五万块钱大费周章地为难一个小姑娘,怎么?是齐叔父又不给你零花钱了吗?”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让开了一条道,宋时予就见一个年轻男人往这边走来。
来人身形颀长、步伐悠然,穿着白色的薄毛衣和米色休闲裤,头发用发胶抓成一个随性的造型,乍一看和这里其他刻意打扮过的孔雀开屏似的男人都不太一样,就好像从家里穿着家居服就来了,很是随性。
或许是颜色在视觉上给人带来的温度,宋时予莫名产生了一种这个男人很可靠的错觉。
“霍闻?关你什么事啊?”齐殊一见来人就像个炸毛的刺猬,完全没了刚刚那种游刃有余的状态。
名叫霍闻的年轻男人走到宋时予旁边不远处站定了,对她投来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但目光没在她身上滞留,只是微一瞥,随即转脸对齐殊道:“是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看不惯。”
齐殊气笑了,怼他:“看不惯又怎么样?我劝你少管闲事,好孩子,被你爹知道你来这里玩儿怕是又要关禁闭了吧?”
霍闻也回击:“我就说你上次偷偷翻墙逃出来摔坏了脑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那猴年马月的事。”
这两个人你来我去把宋时予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周遭有些大概是知道话里内情的早就笑开了。
齐殊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精彩极了。
霍闻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操作了一阵,不一会儿齐殊那边也叮咚了一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更精彩了。
“霍闻你他妈——”
霍闻打断了他,将手机举起来晃了晃:“五万转你了,下次没钱了别拉不下面子,尽管开口,齐叔父嘱咐我们多照顾你,大家都是朋友你甭客气,讹一个小姑娘像什么话?”
“还有——”霍闻指指齐殊的衣服,表情玩味,“二少爷你还是换件好点儿的吧,这件……过季好几年了。”
别人叫一声二少都是奉承,霍闻这句二少爷语气戏谑,满是对齐殊的讽刺。
“操!”齐殊破口大骂。
宋时予还来不及反应霍闻就把手机收了回去,看也不看齐殊,双手插兜转过来问:“姑娘你走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霍闻笑得太坦荡了,明明也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宋时予竟奇异地对他很放心。
见她点点头,霍闻于是迈着步子朝门口就走了。
宋时予匆匆对安姐说了一句微信联系就赶紧跟上去追上了霍闻的步伐。
他们就这样,把气急败坏的齐少甩在身后,把一脸蒙圈的安姐甩在身后,把看热闹的人群甩在身后,把那些刺鼻的烟味酒味脂粉味、角落的古董花瓶、奢华又糜烂的不属于宋时予的一切一切都甩在身后。
霍闻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宋时予费力吧啦地才追上他。
“先生!先生!”
霍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脸疑惑地看她:“我的意思其实只是给你个借口离开那里,不是让你真的跟着我。”
宋时予气喘吁吁地解释:“我……呼、我知道,就是想和您道个谢,再者还得问问您我怎么把五万块钱还您?”
“还?不用的。”
他说的太理所当然了,宋时予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先生,一码归一码,这祸是我闯下的,您替我付了钱,我理应还您。”
霍闻说:“我就是找个机会教训教训齐殊罢了,再说了五万也没多少,他就是在瞎诓你,你难不成真想付这个钱?”
宋时予也知道对于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来说五万不过挥挥手买个开心的事,可对于她来说,五万是她几乎三年的生活费,这笔钱太过沉重了,虽然她一时半会儿凑不起来,但她也不能安心接受霍闻的帮助。
“可说到底事情还是我惹出来的,我虽然不愿意白白被那个人诓骗,但我也不想欠了您的人情,五万实在……我无法安心接受,您就当我花钱买了次教训吧。”
宋时予说得诚恳,霍闻露出了看见新奇事物似的表情,安静了几秒后他松了口:“行吧,不过我不限定时间,你慢慢还就是。”
宋时予于是又对着他行了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谢谢先生。”
霍闻一愣,往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这个场景有些啼笑皆非:“别这样,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宋时予直起身子来,掏出侍应生随身的便签本唰唰唰地写了几个字撕下来双手递给霍闻。
霍闻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海市师范大学,宋时予,联系方式xxxxxxxxxxx。
“宋时予。”霍闻念了一遍,把便签折起来拿在手里说,“既然还在上学,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宋时予点点头,又问他:“那……先生您方便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或者给我个卡号也可以。”
霍闻似乎觉得单给个卡号有点太不像话了,还是把自己的联系方式也一并给了宋时予。
丝丝凉意落到宋时予的手背上,又下雨了。
宋时予不再耽误霍闻的时间,她还得回去换衣服然后赶末班车回学校。
霍闻抬头望了一眼,问她:“你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宋时予摇摇头,用手拦在额前挡着雨,说:“不用了,先生您快走吧,待会儿雨大了就不好走了,今天的事非常感谢,我会慢慢把钱还上的。”
还不等霍闻反应,宋时予早就挥挥手跑回去了。